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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

幸福的或幸运的农民;同监狱有关的谜语;重复的日子

我那位可敬的邻居,不知去什么地方鬼混了整整一个白天,直到晚上才把脑袋探进我的房门。我这一天过得颇为清静,写作有所进展。张三看到我在键盘前忙碌,便要求我把新写的片段讲给他听。

我知道今天晚上已不可能再工作了,就合上电脑,不让他看。

“恐怕要辜负你的兴趣了。我今天写的,是个普通之极,没办法再普通,甚至可以称之典型的老农。他的故事,没一样是特别的,说出来,你会觉得我描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类人,或者干脆就不是我亲见亲闻,而是编造出来的,因为杜撰的特点,就是缺少特别的细节,而那是只有亲历的经验,才能提供的。这位主角的事迹,如此平淡,连我在回忆的时候,也心里犹豫,我敢断定,我把他老人家的一生,讲不到一半,你就要呵欠连天了。”

“你这么一说,我的兴趣反而更大了。要知道,奇特的经历固然吸引人,有时也骗过我们的心智,把注意力放到无关大局的细节。您的这位老农,他的经历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样样平凡,这本身就是一种奇特。”

于是我说:“其实,写这个人物,也是受到了我们昨天谈话的一个方面的鼓励。”

“这位W,依照他们那里的风俗,我一向称之为W大爷的,生长在北地的一个山村。他是最本分的农民,一辈子去过的最远地方,就是县城。外面的事,他没兴趣,对村里的事,大小都看得重。那个地方风景好,前些年,有村民想挣油盐钱,托在外面工作的晚辈,四处宣讲,又把家里的房子腾出一两间,给来游玩的人住。他看到来了几个花花绿绿的人,心里不喜,就去和村长说。村长是他的晚辈,虽不同意他的主张,面子是不得不给的,就在村口设了道门,收起门票,然后向老人说,这么一收,兴许就没人来了,万一有人来,多收些钱,对村里也有好处。他觉得有道理,又素有一种见识,以为城里人的钱,本都是从乡下骗去的,弄回一些,也合道理,很是点头,夸赞他这位晚辈有经济头脑,其实那个村长原是在哄他。他老人家亲自去收门票,而这个村子本就偏僻,再要门票,不到半年,鬼影也没的来了。他老人家无所谓。想卖些山货的人,难免不高兴,说他从中作梗,又传他中间吞了门票钱,其实是冤枉他的,门票钱是被村长吞了一些,他却是一点也不知道。”

“这个事,先说到这里,算个伏笔。他们家几代开荒,攒下一点薄田,后来忽而是自己的,忽而又不是,忽而似乎又是,有人说又不是,但他老人家是不去较真的,只要让他种,更多的事他也不管,按他老人家的意思,这些大大小小的事,牵涉的人不止他一个,自有聪明人去操心。他如此好脾气,遇到吃亏的事,忍一忍就过来,所以这么多年,村里虽然随着外界,屡有风波,他都置身事外,活到八十岁,无病无痛,一大群子孙,有在村里的,有在外面的。那些在外面的,见到了种种新鲜事,或受了委屈,回到家自然要说,但当着他的面,又不敢多讲,因为讲得多了,他听着烦。他说外面的事,便是外人的事,外人的事,若要操心,就不是农民的本分,甚至于子侄在外面受了气,他也觉得有几分活该。他老人家也看电视,看到种种事端,就教训子孙,说人活着三碗饭,死了一丈田,多的都是烦恼。”

“他老人家守着这哲学,一辈子也衣食无忧。我去过那村里,因为认识他的一个孙子,有幸和他攀谈,又见他行事,深觉他的这种生活,比你我常人,烦恼少多了。他每天早起,沿着门前到田里的村路,走上一圈,见人就打招呼,乐也融融。空气又好,水也干净,地里有谷,山上有柴,家里养有肥猪肥鸡,吃穿用度,不需什么钱。我自然不能主张别人也像他这样,但他的生活,似乎大有合理的地方,也不能说不幸福吧?”

“我同意你的话,这位老人,活得算是幸福。”

我得意地说:“难得你不和我抬杠。”

张三说:“幸福或许是的,但要说合理,就大未必。”

我说:“W一生谨慎周到,清心寡欲,有什么不合理?”

张三说:“他的幸福,与其说是来自合理,不如说是来自运气。旧式农民,有几个不像他的作风,又有几个像他这么有福气?你说这位老人谨慎周到,那些死于兵燹的,难道是自己孟浪?你说这位老人清心寡欲,那些死于饥馁的,难道是拼命挥霍来着?这位老先生固然善于全身远祸,可古往今来的农民,安居家中,祸从天降的,难道还少了,又岂都避得过?”

“我国的事,你倒也清楚。你说的虽然不无道理,W如果采取另一种生活方式,也许幸福的机会,比现在还要少呢。”

“对他自己来说,大概如此,对和他一样的无数人来说,就大是未必。我无意否认他过得不错,但您看见道理的地方,我只看到运气。”

“我现在不和你争论,先要把故事讲完。”

于是我接着说:

“W的一生,顺顺当当,不料后面出了一件事情。”

“他的村子,中间有一条小河。此河虽然只有丈余宽窄,倒也源远流长。它的上游,离村子几十里远的地方,近些年,挖出了金矿,规模虽小,在当地,也算宝藏了。”

“有一年,河里的鱼虾,全都死掉;第二年春天,离河近的庄稼,也大半枯死。村里年轻一些、念过些书的人,纷纷议论,一定是被那矿山的水污染了。请了专家来验,证实了他们的怀疑,还说,再过两年,连井水也喝不得了。这个村的人着了急,连夜商量对策,有说找法院的,有说找报社的,有说上县里的,七嘴八舌。这时W大爷咳嗽一声,大家都静下来,因为他辈分高,所以他要开口,众人都恭敬地听。”

“W大爷说了一番道理。我既不在场,给我讲这事的人,说得又不十分详细,我只能大致形容他的意思。他说话的大意是,外面的人,其实都是一伙的,古往今来,咱们农民和他们打交道,只有吃亏。他举的一个例子是,他爷爷那辈上,旁边的山里闹土匪,骚扰地方,村里有个乡绅,召集众人,具了联名,请府兵来拿。府兵来了一小队人,装模作样,敲锣打鼓,在左近周游了几天,鸡鸭吃了许多,土匪自然是半个也没拿到。府兵一走,土匪依旧,而且对这个村子格外严厉。那乡绅先已开销许多,还被县里责备,说他大惊小怪,影响地方声誉,又得罪了土匪,连气带吓,一命呜呼。土匪闹了几年,自行散去。又过了些年,忽听村口喧哗,一队人马仪仗鲜明,打头的将军,竟然就是从前的土匪头目。原先这人受了招安,实授把总,七升八升,竟然一直做到副将。此人不忘旧恶,来此作威作福一番,临走又对县令说,这个村子全是刁民,没一个好的。那县令把这言语记在心中,后来该村有一个人打官司,到了县里,那县令便说,我知道你那个村子,一贯无事生非,如今又来诓骗本县,可见风俗浇薄。当时就打了几十板子,赶下堂去。”

“W大爷说,那矿的事,村里要是觉得自己有能耐,干脆去砸掉它,要是没那个能耐,只好忍着,至于到外面找奥援,一定没好结果的。”

“他这个主意,众人自然是不听。于是东找西告,折腾了两年,也没有结果。那矿方也是想息事宁人,拿着钱来,给村民补偿,又说要出钱打深井,等等此类。找到W大爷门上,他便爽爽快快,签字收钱。不料村里还有许多人嫌给得太少,不肯签字,又埋怨村长暗中收了矿里的钱,作下这个妥协。本来收下补偿的,不止W一家,但他辈分既高,又是村长的亲戚,便有人联想起上一回门票的事,硬说W明里收了若干,暗里又收了若干,那几天W大爷一出门,便有小孩子骂他,自然都是家长教唆的。”

“本来W的意思,是以为人家势大,便不给你钱,你也没奈何,给一点已是便宜,不收又能如何?他受了村民的冤屈,也不辩白,那自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哲学。不料事情还没有完,村民有气不过的,晚上偷偷过去,在矿上放了一把火,警察捉到放火的几个人,咬出W大爷,说他主张砸了矿山,是个主谋云云。可怜W已是八十多岁的人,给拘留起来,官方看他年岁如此之大,且那主谋的罪名也坐不实,没几天就放他出来。但他老人家受了这回惊吓,就有点恍惚,先是不怎么言语,后来记性没了,一件事情做完了,还要再做一遍,或者把饭放在锅里,忘了点火,几回掀锅,见饭不熟,心里也不明白。”

“他的孙子中,我认识的那一位,见事不妙,便把他接到城里同住。我在他家里,见过W大爷的,和他说话,他却记不得我了。他极喜欢他的重孙女,时常牵着她的手,在楼下转一转,小姑娘指东说西,他笑呵呵地听着,自然也记不住,又要拉着他到街上,他总是不肯,我那个朋友觉得这样也好,因为街上汽车多,不安全。W大爷在孙子家里住了两年多,无疾而终,他的一生以平静始,以平静终,尽管中间有点小的波折,总算得上个有福之人了。”

张三摇头叹气,说:

“这位老人家后面的遭遇,颇为可叹。不过对一些事情,他的脾气似乎太好了些。”

“一旦外逆横来,一位老农,又哪里有力量,左右自己的命运,像他这样,难道不是明智之计?”

“这就是关键了。W的生活哲学,我们可以称之为部落态度。若是世界只有一个村子那么大,他的办法,本是极好的;如果外界不干扰他的村子,也是极好的。甚至,如果外界虽然也来管理,却多少让他们自治,那也是不错的。古代的农民,便是这么过来,所受的干扰,不过是赋税和征调,一旦过重,他们也立刻陷入痛苦,一旦有战乱,更是死的死逃的逃,但除此之外,也还过得。一千年前的农民,像W这样,从不出门,也用不着出门,因为天下的生活,大抵一样,你有了钱,在府里也是买地,在村里也是买地,你得了肺痨,在家里也是死,到京城也是死。皇帝或者荒唐,但皇权的触角,只能伸到县城,再往下,虽有差役税吏,也至多是过路凶神。”

“所以W这样的人,过封闭的生活,最有经验。他的社会,只有一个村子那么大,或许再大一点,以他的日常行迹、亲友居处为限。至于天下国家,在他只是模糊的概念,对他的影响和要求,他是不甚了然的。古代的农民,碰上外因导致的灾祸,一概归之为命运,因为那是他既不理解,也不能抵抗的。若只从日常需求的方面看,乡村的生活,确实合理,但W对自己的生活,是一点保卫的能力也没有的。”

“要农民,或任何一个人,保卫自己的生活,是不是太苛求了呢?”

“对合理的社会来说,一点不算苛求。您想,如果你拥有的,随时可以被拿走,你能称之为拥有吗?如果你的尊严,随时可以被踩到脚下,能称之为尊严吗?”

“现代社会,情况好得多,我们已经在二十一世纪了,而你说的,似乎是古代的情形。”

“现代社会虽好,但W那种旧式的态度,不适合的地方也更多。现代社会,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W们的社会,如我前面所说,曾经可以小到一村一乡,但到了现代,这种事早就不存在了,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都是个公民,不管他知道不知道,他又是个国民。他可以没有公民的立场,国民的态度,但外面并不因此豁免他什么,那不是他做得了主的。他的社会,和你我的社会一样大,他只是没意识到这变化,也没有相应的立场。”

“相应的立场?”

“打个比方,W对自己的村子,很是爱护,恨不得用栅栏把它封起,他对外人,天然地排斥,总觉得外人来此,一定是来算计他们,而且从古到今,从村里拿走钱粮,却不知拿去做了什么,或虽然做了什么,但在他看来,和自己毫无关系,所以他心中不平。”

“如果利益有冲突的地方,比共同的地方多,也就难怪他们如此了。”

“我说的,主要是态度、观念方面。”

“那还有些道理。咱们现在这个村子,就是这样。我买一支手电,要十二元,后来我偶尔发现,同样的手电,卖给同村的人,本来只要十元。”

“是的,W这样的人,觉察到自己的利益遭受损失,却只有偷回的狡狯,没有夺回的勇气,只有非法的途径,没有合法的主张。这虽然不能全怪他们,他们的做法,我也不能完全赞同。他们把自己,放在和外界敌对的立场上,互相不存善意;他们又把外人,不加甄别,统统看成一伙人,一点也不信任。咱们不妨想像一个离开家乡,来到城市的W,对所见到的,又害怕,又厌恨。他见到的事物越是光鲜,他越是害怕,因为感觉到和他的生活差距之大;他见到的越是奢侈,他越是厌恨,因为他感觉到里边有他的血汗。这种态度,轻则导致疏离,重则培育仇恨。你一定觉得我又说重了,那么说小事,你能想像这样一位W,对公共事务有任何的兴趣,或者最简单的,除非被迫,对公共财产有任何的敬意?您这样德高望重的W大爷,当然不屑于,比如说,把放在公共场所的什么小东西搬到自己家去,但我知道,这么做的人,并无道德上的歉疚,因为他不觉得那是偷窃,因为他觉得那是无主之物。”

“我不知道你的态度如此严厉,”我不快地说,“在我看来,他们是顶值得同情的一群人。”

“他们是顶不幸的一群人。”张三说,“他们是被拖入现代社会的,一点准备也没做好。我们且不讨论这是谁的责任——我同意你的看法,他们不能负主要的责任,但对该负最大责任的一方,连指责都是多余的,更别指望人家承认或承担责任,所以,责任的问题,我们还是搁下不谈吧。”

“我承认你说的不无道理,但这也是为什么我推荐W的封闭生活,为当代的种种合理选择之一。惹不起躲得起,一直是古训,W不出乡村,难道不是避开了你形容的一些冲突?他的观念固然不适合于整体的公共社会,但在他的那个小社会里,却行得通。他的幸福,固然是受限制的,但谁的又不是?如果我们不持极端,当替他高兴呢。不只是W,不只是农民,便是在城市里生活,大多数人,还是要想办法缩小自己的领地,用一个小一点的壳,把自己的生活保护起来,小心翼翼,还未必能如W一样活得顺顺利利呢。”

“所以我说他有运气呀!你讲了W,我来讲我来贵国不久,在火车站碰见的一位老人。当时他守着一张饭桌,一瓶酒,一碗肉,一边吃,一边眼泪扑扑地掉入碗里,他的旁边,坐着一个年轻人,正在低声劝他。”

“周围的人看他们异样,有转过身去的,有冷着眼看的,也有议论是不是那个年轻人得罪他的。便有一位捺不住好奇的,问那老人缘由。那老汉见有人关心他,更加悲伤,便把他的遭遇一一说了,也没什么稀奇,不过受了别人的气,原和那个年轻人没有干系。老汉又指责那个年轻人,说你们动不动就说,以天下为什么任,遇到他的事情,一个个缩头畏尾,辜负名声。他也只是顺口抱怨,不料那年轻人听了,脸色立变。这个人,也是喝得半醉的,便借着酒,恶狠狠地说:”

“‘老人家,您这话一说,我也要说几句了。您的遭遇,不管谁听了,没有不同情的。我也愿意帮助您,那是出于普通的道义,但要说别的义务,我就不敢担负了。别的不说,我有劫难时,没听说您帮我说一句话,你只是在一边站着,以为这不干你的事。别人把我的名声损坏,你也跟着骂,在你只是随大流,在我听了,却很难受,因为我曾视你为朋友,你也曾视我为朋友,不知什么时候,如同路人。你既视我为路人,一旦有事,却要我待你如父兄?我也不是不曾为你的事说话,你却以为我是多嘴的驴,出头的鸟,总之是傻瓜。谁心里是对你好的,谁是不好的,你全然不辨,而且并非不能,却是不愿。谁有势力,你就跟着谁,谁给你些蝇头小利,你就选择谁,到头来吃了亏,难道一点不怪自己?’”

我插嘴说:“这是什么人,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张三说:“且听我讲完。那个人接着说:”

“‘您看我们这些人,完全是外人,如果有机会从我们身上赚点便宜,我猜您不会过意不去的。你对大家的事,一点兴趣也没有的,让大家对你的事,怎么有兴趣?你的世界,或者那么小,或者这么大,要想在对自己有利的时候,小大由之——’”

我打断说:“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我不信有这样的人,会对一个伤心的老人说这种话,而且他的道理也不对。这个人不会是你吧?我想你不会这么狭隘。”

张三笑起来说:“这个人当然不是我,我哪里又戴过眼镜来?贵国的事,那时我还不很清楚,只是听他们说得激昂,便记下了。”

我说:“那个老人,后来如何?”

张三说:“大家凑了些钱,给他买了火车票,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我说:“我不能不说,你刚才代为发表的意见,貌似成理,听起来有点可怕,仿佛彼此的协作,成了利益和意气的交换。所谓社会,就是大家行为的结果,你也赌气,我也赌气,断不是应有之义。总之,你这个故事,我不很喜欢。”

张三说:“那我就再讲一个。这回说的是我自己经历的事,还是个谜语,是要你来猜的。”

“好啊。”

“不瞒你说,我刚到贵国的时候,因为不明白风俗,是住过半年多监狱的。”

“太难以想像了。”

“你不要讽刺我,住过监狱,未必是什么不光彩的事。话说我住在一个模范监狱里,我的监房,一共有四个轻罪犯人,分别是小偷、打手、骗子,还有一个开车撞死了人的,大家叫他倒霉蛋。”

“您是那个倒霉蛋吗?”

“不。我是那个骗子。”

“看上去可是一点也不像。”我忍不住地说。

“我们四个人共处一室,倒也平安无事。有一天,管教来到我们房间,说:”

“‘我忘了是谁,反正是你们中间的一个人,认识外面的某某,我有一件如此这般的事情,要这个人帮个忙。剩下的话,我不用说了,也不要来找我说。’”

“他说完就走了。他提到的人,我人生地不熟,自然是不认识的,但我碰巧在那个城市有个有势力的朋友,他说的事情,并不为难,我估量我那位朋友,轻而易举就能办到。要知道,奉承管教,乃是犯人的天职,他既然开口,谁要是能帮上忙,自然会大大地关照。但我能办到,别人未必不能办到,此事还是暗中进行为好。”

“就在我动脑筋的时候,别人也都在转眼珠。过了一会儿,小偷问倒霉蛋:”

“‘他说的那个人,是你吧?’”

“倒霉蛋说不是他。小偷又把每个人逐个问了一遍,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的。”

“我对小偷说:‘看来,那个人就是你了。’”

“小偷说:‘我认识的人,除了丢东西的就是偷东西的,哪有他说的那个呀?’”

“这个话也言之成理。大家议论了一会儿,都感叹说,可惜不认识那个人,或那方面的人,不然现成的好事,轻轻松松就得手。”

“接下来的几天,各位都行若无事,但要是有人从旁边观察,就能发现,这四个人,打起电话来分外地神秘,来探视的人,也比平时频繁,比如那个打手,住了三年监狱,从没一个人来看的,这回也进了探视室,同一个鬼头鬼脑的人,嘀咕了好一会儿。”

“至于我,自然给朋友打电话,托付此事,但还没等他回话,管教来到我们监房,说了些不相干的事之后,转身要走,似乎是突然想起,说了一句:‘那件事办得不错。’”

“他说完就走了。大家都一脸疑惑,又彼此拿眼瞪着,然后我说:‘不管这事是谁办的,如有好处,大家都有份。到底是谁,也不要不好意思,说出来大家听听。’”

“那几位都点头称是,就是没人肯承认是自己所为。”

“第二天,我给朋友打了个电话,朋友说,他还没来得及着手呢。我看见小偷和倒霉蛋也在打电话,只有打手,一副笃定的样子,没有同外面联系。我就对小偷和倒霉蛋说,一定是这个家伙。他们也说打手平时不怎么言语,呆头呆脑,不料倒是个有心机的。”

“事后,管教对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也没显出有什么关照,我们偶尔议论几句,毕竟不是什么大事,很快就淡忘了。”

“下个月,还是这位管教,他身上的钥匙被偷掉了。全狱搜查,谁也想不到,竟从我们室中找了出来。这是大事,我们四个人分别被叫去讯问,自然没一个人承认。”

“此事不说清,四人都要受牵连。三个人的眼睛,便都盯着小偷。小偷连称冤枉,说他的刑期最短,怎么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打手的刑期最长,没准儿是他。打手听了很生气,要去打小偷,我们把他拉住,说小偷说的,本有道理,他最有动机,这点不能否认。”

“打手说,他的刑期虽长,住进来的时间却是最早,算起来比我们中间的几个,出狱还要早。第二,他的手指有伤,平时拿个碗都不稳,怎么能够偷窃,何况偷了钥匙,也无法越狱,谁会做这样的蠢事?要说动机,更可能是陷害别人。”

“他说的大有道理,特别是在犯人中间,彼此陷害,差不多是永存的动机。但我们监房,别的犯人没有进来过,如有人暗中算计,那必是我们四人中的一个。”

“大家就怀疑倒霉蛋,因为他平时有些趾高气扬,和别人处得不好,平日里我们三个总是捉弄他,他心里气苦,或许会做出这样的事。”

“倒霉蛋说,他是有道德的人,绝不肯做这样的事。他虽然没有说出别的道理,但千赌万誓,语气十分诚恳,确实不像是做坏事的人。”

“剩下的就是我了。我说我是外国人,总是受些优待的,怎么会有越狱的打算,说得他们连连点头,一致说我没有任何动机。尽管如此,第二天讯问的时候,我动了个心眼。管教们对我,通常存几分客气,第一次讯问的时候,也是如此,我想再这样,同伴难免起疑。这一回,我态度蛮横,还摔了一只杯子,不用说,我回到监房,身上很有几处伤痕。我正在得意,看另几个人陆续回来,也都像我一样狼狈,原来他们也都想到这一点。说来可笑,大家各动心眼,各自白白地挨了一顿打,还洋洋得意。”

“此事竟然没有查出结果。最后狱方找别的借口,给这四个人,分别加了刑期。我和小偷给加了两个月,打手加了三个月,倒霉蛋果然倒霉,被加了四个月的刑。有意思的是,我们被加了刑之后,出狱的时间,就变成一样的了,都是在同一个月里。”

“现在你猜,钥匙是谁偷的?当初又是谁帮了管教的忙?”

我想了一会儿,说:

“这里面好像并没有什么逻辑关系,教我从何猜起?”

“那我告诉你结果。帮上忙的是倒霉蛋,在监房里放钥匙的是管教本人。你能猜出是怎么一回事吗?”

我仍旧猜不出。张三说,他不会告诉我答案,留着给我以后去想。

我说:“我大概永远也想不出的。你这么一打岔,我的心情好了许多,本来我写完W的故事,总觉得有所不安,你的批评,又让我思绪纷乱。”

张三说:“我只是随便说说,做不得准的。今天这么说,明天又可能那么说。”

我说:“但W这种人,除了自己的经验,和祖辈相传的教训,还能依赖什么呢?谨小慎微,在你看来是缺点,在我们看来,正是生存的法宝。我不知道贵国的情况,在我们这里,有一些古老的谚语书,推荐你读一读,或对你理解我们的想法,有所帮助。”

张三说:“好的,我会记得你的推荐。那里边讲的是什么?”

我说:“那都是一代代人碰壁后的教训,大可玩味。你多找几种看看,或能明白,为什么看不清的事情,我们是不做的。”

张三说:“事情总是看不清的。”

我说:“多知道些,总是好的。”

张三说:“未必,我这里恰巧有个故事,能向你说明,多知道某些事情,不一定导致更好的结果。”

希里花斯王国,在外人看来,最奇怪的事情,是我们那里的一年中,总有一天要重复一次。

是的,不论历法如何设置,总有那么一天,过完之后,到了第二天,人们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是在昨天。一切又从昨天开始的地方,重新开始。——这对我们自小生活在希里花斯的人来说,是顶自然不过的事情,但向你们解释起来,每一次,我都说得口干舌燥,你们还不一定明白。

比如您吧,昨天喝多了酒——我是说比如——您要是老打岔,我的故事就没办法说下去了,昨天到底是谁喝多了酒,和我的故事,又有什么关系吗?所以,比如说您,昨天喝多了酒,很是难受,但碰巧,昨天便是一年当中的那个日子,你今天早晨一睁眼——就是不睁眼,也是一样的——就明白过来,还是那个日子,因为你旁边的东西,还是昨天早晨的样子,你的头也不疼了,眼睛也不花了,既不恶心,也不昏沉,因为你昨天的酒都白喝了,你唯一有的,是对昨天的记忆,瞧,这多好呀,您这一天喝酒的时候,可以小心一些了,不会喝得像昨天那么多。我的解释,您听明白了吗?

这一天出现在一年中的哪个日子,谁也没办法事先知道。也许是一年里的最后一天,也许是第一天,也许是随便哪个日子。这是有趣的,因为假如你今天过得非常愉快,你就会偷偷盼着,这一天便是那个日子,但你如果没有把握,最好别大声说出来,因为别的人,也许碰巧,今天过得不如意呢。

我经历过的一次是,首都发生了一次地震,好大一片地方变成平地,死伤无算。救灾的人气喘吁吁,逃生的人相拥哭泣,然后,第二天早上,这些被悲伤折磨得精疲力竭的人,惊恐地发现,自己被大地的震动摇醒了,还在原先的房屋里,梁木和昨天一样纷纷落下。“又一次啊!”人们大哭起来。这第二天的地震,伤亡比前一天更惨重,许多人因为绝望,失去了逃生的意志。本来,当有重复的时候,第一天的所有事情,就像没发生一样,丢过东西的人,只要有点记性,就不会重犯错误,受过伤的人,也是一样,特别是前一天的死者,会原地复活。总之,第二天的事,才有真正的结果,第一天只是彩排,戏并没真的上演。虽然如此,那次地震,固然有第一次丧生的人,第二回巧妙地逃生,但更多的,是第一次的幸存者,死在第二天里。

重复的也经常是好日子。在希里花斯,总听到的一句话,是人们——比如说在享受一顿美食之后——说:“希望明天再来一次。”这是我们的口头语,我们在婚礼上说,也在考试后说,谁要是捡到一块钱,或者同一位有魅力的异性有亲切的交谈,自然希望这样的经验,再重复一次。有的时候,你后悔一件事,也愿意有机会,把它修正,比如您今天喝得不省人事——好吧,比如今天有位美丽的女性,和您说了一句话,可是您呢,回答了一句蠢话,晚上你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地想,自己当时怎么会那么愚蠢,平时那些机智的想法,到了该派用场的时候,怎么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于是您在睡前祈祷,愿明天还是今天吧。

有一年,国王升冕大典——举国欢庆,不管男女老少,每人分到一大桶酒,怎么喝都可以。首都有最盛大的仪式,有游行的花车,有扬尘的舞蹈,长街上摆着由一千张桌子拼成的宴席,上菜的人骑的马就有四十匹;作曲家谱写了最新的颂歌,由五万人来合唱;就连一岁大的孩子,也自发地来到街上,排好队伍,抛撒花瓣。国王坐在大气球下面的吊篮里,升到四五十丈那么高,他戴着好几尺高的金冕,旁边是美丽的王后,俯视人民,慈祥地微笑,挥手。下面的人,又感动又幸福,泪水奔流,由衷地欢呼万岁。许多人由于激动,加上喝了太多的酒,原地晕了过去,醒来后,脸色还没恢复,第一句话就是祝国王健康。到了下午,欢庆的人群来到政府门前,大主教带领他们祈祷,祈祷希里花斯的王国制度永存,祈祷人民幸福,也祈祷世界上别的地方的人民,都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

我敢说,那天晚上,全希里花斯人都是微笑着入睡的。第二天早上,钻出被窝,刚伸直懒腰,外面的礼炮响了。“怎么回事?”来到窗口一看——“见鬼,最美好的日子又来了,多么幸运啊。”回头就喊:“老婆子,我那件新衣服,昨天给你吐在上面的,你是不是已经把它洗干净了呀?”女人说:“你这个糊涂虫,它明明和昨天早晨一样新嘛。”于是一切重复一遍,花车和花瓣,颂歌和舞蹈,国王再次冒着生命危险,升到半空。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就是上面和下面的人都有点尴尬,昨天的激情还在记忆里,又要点燃,不用说,这是有点不容易的。就连大主教的祈祷,都没昨天来劲儿,尽管一字未变,他说到“让我们举起五百万双手,曲下五百万条膝”的时候,眼睛直往上翻,因为昨天说到这里的时候,来了只不懂事的鸟,冲着他呱地叫了一声,所以他今天还惦记着呢。

我要说的事,发生在普通的日子。王国南部有个遮玎镇,因为两件事情闻名,第一是这里出产十分美味的羊肉,第二件,是有一种动物,叫不可杀死的服廉,每年都来祸害这个镇子。

服廉本来四处漫游,后来发现遮玎的山羊味道很好,居民的脾气也很好,就赖下不走。它和当地人打了一个赌,赌的是没有人能够给它的尾巴打一个结。当地人如果放弃打赌,就得给它提供一百头山羊;如果赌赢了,它就一毫不取地离开;但如果赌输了,贡献的山羊,就得有三百只之多。除此之外,它还在镇上大肆破坏,捣毁窗户,闯入人家,把家具踩得粉碎,等等一些事情,都是它最拿手的。

每年一次,不可杀死的服廉在固定日子来到遮玎,取走贡献。每年一度,在它光顾之前,全镇的人都要集会,商量这一年怎么办。有些年份,镇民接受挑战,派出代表,进行那个赌赛。但服廉的尾巴忽长忽短,或许这一年,挺容易打结,另一年,它可能是又短又肥,还不停地摇晃,要给这么个东西打结,简直就没办法下手,而且,等打结的人失败后,作为惩罚,它还要冲他脸放一个屁,使他昏迷不醒。

我访问过一次遮玎,专门去看热闹。那一年,当地选出一个勇士,来打这个赌。到了日子,不可杀死的服廉按时来到广场,把尾巴坐在屁股下面,等着人们宣布决定:如果出现在它面前的是一个人,它就知道,镇里的人要和它赌赛了;如果是一百头山羊,那就是对方不敢打这个赌,它也就白白得到了一百头羊。选出的勇士小心翼翼地走到服廉后面,心里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因为如果他成功,会得到很高的荣誉,如果失败,损失了山羊的人,难免要迁怒于他。他站在那动物身后,手心里全是汗,一个劲儿地对自己说:“老天保佑,但愿它今年的尾巴像丝线一样细软,连小孩子也能打上一个结。”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服廉抬起屁股,露出今年的尾巴,全镇的人都围着看的,一起惊叫一声,因为那尾巴只有两寸来长,倒有一寸多粗细,硬邦邦的,正起劲儿摇晃呢。我们的勇士看到这种情况,不等服廉有所表示,当场昏迷过去。

在我下面要讲的故事发生的这一年,镇民放弃了打赌,看着服廉高高扬着一条又细又长的尾巴,取走了一百头羊,自然是气得要命。第二天,有个居民起得早,来到羊圈,觉得羊的数目不对,他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然后跑到街上大叫大嚷:

“昨天又回来了呀!我的羊又回来了呀!”

全镇的人都醒了,紧急集会,商议今天的对策。没等镇长把局面介绍完,站起来一个人,打断了他,说:

“这还用说么,那畜生的尾巴,一定和昨天一样,比我的鞭子还容易系上一个结哩。随随便便派上一个小孩,就能把这件事做了。”

立刻有人问他:“那么,你是愿意去打结的了。”

他说:“我的手有关节炎。除了我,我看谁都可以的。”

另一个人站起来说:“依我的意见,咱们还得考虑周详。把各种方案,仔仔细细,列一个表,大家权衡轻重,别漏过任何东西,方是万全之计。”

第三个发言的人说:“我们知道那畜生的尾巴,今天会是细长的,它自己就不知道吗?它要是知道,也就知道今天我们会和它打那个赌,它呀,一定跟着就把它变短,变得谁也没办法打结。”

立刻就有人反驳他,说:“这可不一定。咱们人类,知道今天是重复的日子,那畜生未必就知道。它要是不知道,准还会露出昨天的尾巴,心里还挺得意,以为要捉弄到咱们呢。”

后面的人说:“各位,咱们议论归议论,心里恨它归心里恨它,提到它的名字,还是别畜生长畜生短的,须知那不可杀死的服廉,似乎有些灵通,你看它每一回在镇子上破坏时,对说过它坏话、支持打赌的人家,下手格外的重,说不定这会儿呀,它正躲在什么地方偷听呢。”

旁边的人对他说,既然如此,你这番话,没准儿也被听到了,他吃了一惊,闭上了嘴。

又站起来一个人,说:“就算那——就算它知道今天会重复,我看它也不一定有什么办法,因为谁能肯定,它自己能控制住尾巴的变化呢?要是它真能控制呀,就年年把尾巴弄得特别短,让咱们一次也赢不了。”

有人反对他的见解,说:“这样的胡说八道,我这一辈子,就没听说过,简直是一点道理也没有——它要是年年都是短尾巴,谁还和它打赌呢?咱们肯定就得想别的办法了。它便是能够控制尾巴,也会让它忽长忽短,逗引我们陪它玩这个游戏,就像它做的那样。”

镇长说:“各位都很有见地,那我们今天到底怎么办呢?”

前面说过话的一个人,立刻说:“依我看,还是以稳妥为上。不知各位,家里被那东西糟蹋过没有?我可是经过两次了,新织的羊毛大衣,给撕得粉碎,连我最喜欢的一套茶具,藏在床底下,也被它找出来,踩得粉碎。我上个月刚粉刷的房子,绝不想再经历那种事情,照我看呀,凡是没被它破坏过的人家,或者房子本来就破破烂烂,和虚墟也没什么两样的,干脆就没有发言权,因为这种人呀,总是拿别人的财产来冒险。”

一个人说:“这简直就是放屁!我虽然家里没给它踩踏过,但我可是去打过结的人,那年选人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你一个劲地往后躲呢。你这样的胆小鬼,还有脸在这里说话,须知当年我可是冒了很大的风险,再说,给不可杀死的服廉熏了一下,七八年里,吃什么都没滋没味的哩。”

两个人先是争吵,然后厮打起来,别人只好动手把他们分开。有人说:

“虽然各种可能,都是有的,但照我看,还是服廉知道今天会重复,更有可能一些。因为它一直挺机灵,咱们就没有原因,平白地觉得它到了今天就要变傻。咱们议论这会儿,它说不定也在那里想哩:‘遮玎的人啊,准以为我的尾巴还像昨天一样,会派出人来,想迫使我夹着尾巴走开,哼,那我就给他们一个短肥短肥的瞧瞧,教训一下他们的自作聪明。不对,我这么想,他们一定也想到了,我还是假装不知道这一切,继续用昨天的细长尾巴,才好嘲笑他们。’”

旁边有人打断他:“老先生,您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像这样推算,岂不没完没了?”

他说:“我的意思,就是根本算不清,不光咱们算不清,服廉也想不清,那么,它为了稳妥,准会弄个短尾巴来和我们打交道,所以,照我看呀,咱们也依样回敬,就不和它打赌,像昨天一样,给它一百头羊了事,让他的短尾巴,派不上用场。”

很多人同意他的意见。镇长看说话的人不多了,便建议表决,得出的决定是,今天不与不可杀死的服廉打赌。

结果,不可杀死的服廉,也不知想过什么,或到底想过没有,反正是带着一根细长的尾巴,取走了遮玎镇的一百头山羊。

我刚想说,贵国的新鲜事,着实不少,听到外面一阵乱响,有人喊叫,有人哭泣。我便同张三,出门打听,原来是村子里的一个老太太,刚刚过世。我们把这事随便议论了几句,就各自回房歇息。 D3yyZd3e/xOTYYyPCkBd/edyoVi++iTNHnx5HpL0wo+BPPkvdX2lDWFdPb7DS7H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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