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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山村与我的计划;来了一个陌生人;我们走错了路

去年春天,通过友人的推荐,我在山里找到一家房东,打算住上一个月,将养身心,因为在这之前,我听从别人的劝告,“投身到火热的生活”,投一点资,参加一点公共事务,还在一家报馆里谋了个差事。结果,不到一年,我的声誉和财务都濒临破产,健康也受到很大损害,得了总共七八种病。我的未婚妻离我而去,她的几十个亲戚,也一起不理睬我了(这倒不是坏事,公平地说)。我的朋友S,本来是最积极地怂恿我做事的,见到我的状况,吓了一跳,说我变成这副样子,都是不听他的劝说所致。他把我塞进车厢,带我来到这个破破烂烂的山村,声称这是天下最美丽的地方,然后就发动汽车逃掉了。

我寄住的人家,在村庄的后部,也就是山坡上较高的地方。从上向下看,几十所歪歪斜斜的房子,有石头墙,有砖墙,也有水泥墙壁的,拥挤着,被菜园子围着,一直往下,伸到一条小河旁边,差不多就是这个村子的全部了,除非还算上旁边的耕地,三心二意地种了些玉米谷子之类,在这个季节,只长到膝盖那么高。那条半干涸的小河,不知从什么年代起,成了扔垃圾的地方,用一种难形难容的气味,把村庄和道路隔开;道路南面,是较为陡峭的山坡,住不得人,只偶尔有山羊爬上去,在石头缝里寻些吃的。

房东老何,在村里是见过世面的人,第一个把房子腾出来,开成旅馆,供给游人的膳宿。不熟悉这一带地理的人,会想不通,这个粗陋的山村,何以吸引游人,但我在本省住得久,自然知道,一个有山,有水(那条小河),有树木,有破旧房子的地方,想不成风景也难。游人在夏天出现,三三两两,多为大学生,或穷极无聊的画家,而此时季节尚早,我是唯一的外人。老何自认为是这个村庄旅游业的发明者,见别的人家仿效他,纷纷在更低的地方开设旅馆,吸引房客,一直气苦,这次独享唯一的房客,满心欢喜,吵吵闹闹地把我迎接上去,村里人投来的白眼,自然是我们一起享用了。

老何的家又整齐,又干净,让我无法不满意。如果说还有什么缺陷,就是老何有一点聒噪,不过,两三天之后,他就安静下来,一半原因,是我素来不善言辞,对他那范围广泛的谈话,没什么应对;另一半原因,是经过几天的嗅探,他没有在我身上,发现什么有价值的内容,对我失去兴趣了。他的太太,随着他,不再问东问西,他家的狗,也懒得冲我吠叫,那只半老的白猫,一如既往地恨我,一见到我,就用低吼来恐吓,如果我不逃开,它就逃开。所以,从第四五天开始,不打折扣地说,我住得和希望的那样惬意了。

两三年前,我曾想写一套故事,一直没有动笔。这次来到山里休息,我带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准备把一些零乱的想法,整理出一点头绪。我的作息是这样的:早饭之后,在附近的山坡上散步,午饭后睡觉,晚饭后在院子里喝一会儿水,回想我认识过的各色人物,如有所得,就在睡前写下来。慢慢地,我有了一点进展,命运的绳团,似乎可以拉出些线索,那些角色的寓意,也若沉若浮地,从情节的泥沼中探出头来;我写的是真实的人和事情,这些人事,在私人经验中自有其位置,一旦写出,如不重新度量,有可能激不起读者的响应,所以我在两种考虑中徘徊,此时最需要的,正是我此刻享受的安静,让两种经验,一种是自己的,一种是听说或从书里读来的、他人的或共同的,不受干扰地交汇。

到第二个星期,天气明显地暖和起来,梨树开了花。我有点担心梨花会引来大批游客。不过,那样的事情并没发生;有过几个年轻人,骑着自行车来到村里,很快又离开,如果说他们带来了什么,也是令人羡慕的朝气。

大约在来到此地的第十天,我散步回来,心情愉快地推开老何家漆成黑色的木门,走进院子,看见一个外表很难形容的陌生人,正在喂那只可恶的白猫。不一会儿,我就不无沮丧地得知,老何有新房客了。

我打定主意,尽量少受外人的干扰,也就是说,尽量不对他发生兴趣,不和他攀谈,不向他提出任何问题。对他在院子里的高谈阔论,他那些粗俗的笑话,我顶多偶尔应和一句半句,维持必要的礼貌。我既不想聊天,也不需要游伴,何况,从第一眼我就不喜欢他,尽管我承认,他身上的一些东西,不免引人好奇。

出于职业的习惯,我常暗中猜测别人的身份,但对这个在面前晃来晃去的人,一点摸不到头绪。我知道他比我年长,但年长多少,就看不出来了,因为他高视阔步时像四十岁,自鸣得意时像五十岁,厚颜无耻起来,又像个六十岁的老光棍。他有一张难描难述的肥脸,身体却一点也不胖,事实上,还相当灵活,住下的第二天,就爬到院子里的树上,把残留的几颗颜色已经变黑的核桃,一只只敲下来,一只只吃掉。

这个人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看什么都新鲜,经常发表可笑而又奇特的评价。他说话很有气派,不论对什么事情,都是权威,有一整套见解。你知道房门为什么要朝南吗?“因为南边低,北边高,不这样,屋子里的水流不出去;南边的人多,北边的人少,一定要冲南,串门才方便。”诸如此类。老何有一只喂狗的瓦盆,按他的说法,简直就是稀世之珍,因为那泥土与地球同龄,上面的裂纹,更是鬼斧神工。没等他说完,老何就跳起来,从狗嘴下抢过瓦盆,藏进屋里。顺便说一句,打这天起,老何就认为自己的身份应该是潜在的富翁,再和乡亲们说话,就有点不屑的样子。

老何成了他的崇拜者,认真听他说的每一句胡说八道,大声赞叹,用力记住。老何的太太更是如此,在他喋喋不休地说话时,敬畏得不敢出气,歪着头看他,仿佛在欣赏奇迹。他家的狗,也不计较瓦盆的事,追随这新到的主人,把尾巴摇出各种花样,只偶尔扭头看我时,才露出原本的凶相。

我承认,对这一套本领,我是有几分嫉妒的,因为我是个害羞的人,从来不会让人家服从我的意志。老何家养了一群鸡,又会叫,又会跳,显而易见,从头到尾都是美味。也许是察觉了我对鸡的倾心,何太太向我长篇大论,讲养鸡是如何艰难,既要提防天上的鹰,地上的鼬,村里的偷鸡贼(她说这话时,特地意味深长地瞟着我),还要防治瘟疫、囊虫、肺炎、肾炎,几十种我叫也叫不上名字来的疾病,千辛万苦,才养大这一群鸡。她说她家的鸡出身端正,精挑细选,吃的是禽类的珍馐,出落成人间的美味,这样的鸡肉,如何营养,这样的鸡汤,如何滋补,曾经有个画家,喝了她的鸡汤,第二天就画了幅名画,卖了一万块钱。我心思迟钝,不清楚何太太到底是要打消我的觊觎之意,还是向我推销,我被她说糊涂了,又不知怎么查明她的本意,只好咽回唾沫,对一院子的美味,假装看不见。而那家伙来到的第二天,厨房里就飘出鸡肉的香味,他是怎么做到的,我是打破脑袋也想不出。

顺便说一下,这个人的名字,居然叫张三。我不相信这是他的真名。

我和张三,不过是两个彼此陌生的人,碰巧住在同一家旅店,互为生活中的过客,甚至连过客也谈不上,因为一旦离开几小时,至多几天后,就把对方忘掉。类似的陌生人,我们一生中都遇到过无数,如果没有极特殊的原因,一个人不会记住他十年前问过路的路人,正如不会记得四年前某顿普通晚饭的内容。

不过,看起来张三不满足于过客的身份。天气暖和后,在下午,我常把一只又软又大的椅子搬到院子里,舒舒服服地坐下,把电脑架在腿上,修改前一晚写好的文字,有时也写几句新的。忽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一回头,张三正挤着眼睛,用力地看我的写作呢。通常,做这种事,被人撞破后,总得说两句圆场的话,不失面子地离开,张三却行若无事,甚至说:

“没关系,没关系,您接着写,不用管我。”

好像倒是我冷落了他,或者没有把屏幕上的字调得像饼干那么大,劳累了他的眼睛,应该向他道歉。

他这种恶习还在发展。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一进屋,发现张三大模大样地坐在我的椅子上。我的电脑打开着,他正聚精会神地看呢。我心里很不痛快,说:

“我记得走的时候,电脑是关着的。”

张三厚颜无耻地说:

“您忘了关了……我本来是想帮您合上盖子的,不过,您不能怪我,您写得很吸引人……我才看了一点点,如果您没意见的话——”

我赶紧宣布:

“没写好的东西,我的习惯,是不给旁人看的。”

经过这次交涉,张三竟然觉得已经和我相熟了。他建议我们并在一起吃饭,被我拒绝后,又邀请我同他一道去爬山。连续拒绝他的盛意,我于心不忍,但我担忧,我们两个同去爬山,如果只能回来一个人,那一定不是我。

这是夸张的说法,实际上,尽管没有接受他的邀请,我无意之中还是同他接近了一些,见面打招呼,偶尔说几句客气话,甚至收下了他派老何送来的一碗鱼。甚至,对他在身后偷窥我的写作,我也有点习惯了。

这个村庄,身下是个平缓的山丘,山丘派生于一面更高的山坡,从我们这个方向看,还有若干这样的山坡,被一道横亘的山梁连接着,斜着插下来,中间是树木茂密的沟谷。向上看去,在我们所属的这面山坡的右侧,有一条断断续续的小路,像用小刀划出的痕迹,曲曲折折地伸上去。我数次好奇地想,这条路,最后不知通向什么地方。显而易见的是,顺着它,能登上山梁。

这天早饭后,我带上一点食物和水,同老何家打了招呼,便去爬那座山。没花多少力气,就找到了那条小道。它比我原先以为的要宽一些,在旧日,当能通过驴驮之类,只是多年行人稀罕,旁边的植物趁机恢复失地,我经常需要用手撑开交叉的树枝,或从斜伸过来的灌木中挤出路来。好在走到一半,草木渐渐稀疏,行走就十分容易了,大约下午一点钟的时候,我已经攀到了山梁顶上。

尽管景色没有特殊之处,站在高处,我觉得神清气爽。四面的山峦,翻翻滚滚,像一群安静的巨兽,朝东边爬去。我身处的山梁,通向西面的高山,如果我没有判断错误,那里当是两省交界的地方。那条小路,沿着山梁继续上延,然后,在我能看到的地方,拐向下面,消失在山梁那一侧的坡谷中。

山梁上的风很大,我找块大石头来挡风,吃了一点食物,然后下山。下行的路毕竟容易,加上心情愉快,不到四点钟,我已经能看见我住的村庄了。这时树木又重新茂密。我正弯腰从树枝下钻过的时候,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吃了一惊,站起身来,被树枝在脸上重重地刮了一下。

张三像只山羊一样,挂在右边的陡坡上。“接一下。”他说,然后把一个袋子向我抛下来。我接住袋子,几乎摔进后面的深沟里。袋子相当沉重。我开始觉得,以前的担忧不是毫无道理。

“我认不出这是什么蘑菇,但我敢打保票,它是能吃的。咱们晚上,可以喝鲜汤了。”张三说着,扶着杂生的树木,一点点向下蹭。我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喝他的蘑菇汤,但要不要劝阻他自己去喝,我还没想好。

张三轻快地最后一跳,落到小路上,兴高采烈地说:“我还差点捉到一个松鼠……蘑菇炖松鼠……应该是很不错的。哎呀,你的脸流血了。”

我的脸当然在流血。只是我被他刚刚发表的主意吓住了,一时忘了疼痛。张三热情地帮我查看和用水冲刷伤口。只是表皮刮伤,并无大碍,几分钟后,我就继续下山了,不用说,多了一个旅伴。

和他同行,比我一个人走慢多了,因为他随时会钻到草木丛里,带回各种面目可疑的小东西。顺便说一句,他那个袋子中,并不如他宣称的那样只是些“吃的”,还有几大块尖锐的石头,所以才能在我接住袋子的时候,把我的手砸得生疼。

他喋喋不休,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忽然停住了,指着草丛说:

“我敢保证这是条近路。”

我用力看去。右面草丛里,依稀可见一道痕迹,通向下面的沟里。

“这可不好说,”我发表意见,“也许是羊来吃草……也许是蛇爬过的痕迹……”

张三说:

“已经过五点钟了。咱们这么走,可赶不上晚饭。我的意见,是咱们试一下这条小路,反正是往下走,错不到哪里去。”

“可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条路呀!”我说,“看上去很滑……弄不好,咱们以后再也用不着吃晚饭了……”

“如果走不通,我们就回来,”张三热情地鼓舞我,“而且,我的直觉总是没有错的。”

我竟然向他让步,跟着他和他的直觉,小心翼翼地踩进那条草隙,刚走了两步,我就滑倒,如果不是拽住一丛灌木,可能用不了一分钟就下山了。

这条小径极为难走,特别是在天色越来越昏暗的情况下。我边走边埋怨自己,埋怨从前的不知什么动物,心眼坏掉了,踩出这条路。走着走着,这条小径,居然转而向上。我们停下来,看看前面和身后。我们已经翻过了一个凸坡,在第二个凸坡上,这条路斜指上去。我有点窃喜,因为看起来,这条路会同我的来路汇合。张三有点不高兴。

“怎么会这样?我们是要下山的呀。”

事实证明,他的不高兴是有道理的。不知是什么原因,这条路竟然没有同我们的来路交叉,自己一个劲儿地向上,不停地向上,我的感觉,是我们正在爬一座很陡的山坡,但周围如何,什么也看不清,因为这会儿已经快到晚上七点钟了。我又累又饿,荆棘把我的衣服剐得粉碎,正在进攻我的皮肤,张三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刚想建议走回头路,就立刻把自己的蠢话咽回去了,因为在这种光线下,那差不多是自寻死路。

最后我们来到一个地方,脚下全是石头片,张三小心翼翼地探身往前面看,然后对我宣布:

“下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但我可以肯定,这是一处悬崖。要是我判断得没错的话,咱们得在这里过夜了。”

现在我断定,这条小路一准是某些自杀的人留下的。张三的判断是对的,我们不能再移动了,天色已经全黑,从星辰的隐没和空气的湿润程度来看,我们的头顶一定有一大团乌云。

如果说在路上,张三还有点焦躁,现在则踏实下来了,甚至有点兴高采烈。

“这难道不是很有意思的经历?”他鼓舞我的情绪,“如此美味的空气,如此良月——”(其实别说良月,连不良的月,也看不见一星半点。)“还有比这更好的夜晚吗?你我相遇于此,”(不用说,这也是胡说八道。)“果然缘分,可以作长夜的清谈,也可以生一丛火,给别的迷路的人,指引一条路呢。”

“你不会以为还有别的什么人蠢到——”

“动物也行啊。”

“我只希望咱们刚走过的路足够窄,凡是比松鼠大的动物都钻不过来。”

“说到松鼠……您不会碰巧是个吸烟的人吧?”

我不是。他也不是。也就是说,我们都没有火种。

其实我并没有多少牢骚,我是自愿跟随张三来到这里的,事已至此,也不必多所抱怨,反正动弹不得,不妨随遇而安。老何一家,甚至全村,可能受我们失踪的惊扰,但既然对此无能为力,我只好撂下不去想。倒是张三,东一脚西一脚地在附近乱找,我赶紧阻拦下他,因为那是极危险的事情,我们脚下的石片,踩上去乱响,我可不想让张三再把我们的寄身之地踩出什么古怪来。我们身后是来路,前面是悬崖,左面是陡坡,右面的情况不清楚,一往那边走,脚下就咯噔咯噔响,好像要踩塌什么似的,反正不像是什么值得去的地方,一个人,如果在这种地方还不安静下来,整个世界也没什么东西可以让他安静的了。

不一会儿,张三果然安静下来,翻开他的背包,一样一样地把里边的东西拿出来。

“你在做什么?”

“找吃的呀?”

“要是我没猜错的话,那都是生的吧?”

“是啊。”

“我决不吃一口,而且我也不同意你吃。”

看到我坚决的态度,张三取消了晚餐,在黑暗里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一定在想什么主意。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自打认识他以来,从他嘴里听到的最通情达理的一句话:

“那咱们聊天吧。” sRUWYms5ijoD6qubpfu9G3n1jjjZukizf0W+uVC3LWgqX7vBFJfdvv3gtfCN4q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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