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在现在看来,是很有意思的一个时代,人们健朴、高尚、讲规矩,但在春秋士人眼里,那是个政治失败的年代,礼崩乐坏,王令不行,大小诸侯僭礼越分,战争连绵,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记载很少,但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批有知识的人,主张各异,却有一样共识,便是社会状态糟透了,须加改变。
孔子和老子都是极富同情心的人,但他们的社会设计几乎相反。孔子提倡道德的个人生活和完美的社会秩序,老子对此摇头,特别是对后者。他认为人无法被自外约束,社会本身就是失败,正如秩序本身就是混乱之因,在老子看来,唯一的出路就是解散社会,或把社会限制在最小规模上。
《老子》一书,基本上可以认为是老子的思想汇编,尽管成书于何时及何人之手,尚无定论。以前我们见到的读本,都曾经后人陆续附益修饰,感谢考古学家的工作,现在,我们有了几种更接近原貌的文本。
从《老子》书来看,悲观的老子,提倡的方法是从文明后退。在他看来,人们为利益而纷争,是任何制度也解决不了的,唯一的办法是消灭利益,无可争,则民不争,无可盗,则民不盗。富贵只会害身,金玉满堂,谁也守不住,反过来,每一个人都穷得要死,天下就太平了。
与之相辅的,是消灭欲望。穷人也会渴望富足,欲求那些虽然看不见、却可以想见的东西,所以要让人们根本就不知道那些无用的事物。五音令人目盲,五味令人口爽,都在排除之列,如果你根本就不知道有那些五花八门的事,想不清心寡欲也难。
按老子的意见,文明的进程,就是大道被破坏的过程。失道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真希望孔子见到这样的主张),仁义礼智,不是挽回美好社会的通途,倒是失败的路标。老子的见解,是从原路退回,他提出的办法,从社会和个人方面,分为两种。第一种,是统治者要临天下以虚静,你在这里吃肉,人家闻到了,难免也想吃,你在这里听音乐,人家听到了,难免也想听,你提倡任何事情,都会使人竞争。所以要无为,“其政闷闷,其民淳淳”。
《老子》里有惊心动魄的话:“古之为道者,非以明民也,将以愚民也。夫民之难治,以其智也。”需要为老子辩护的,是他的愚民主张,和后世施行的,并不一致。老子倡愚民,不是为了举天下而奉一人,而是要君民同归于简。但不管怎么说,他也确实为愚民主义提供了一种理论解释。
老子主张的第二种途径,是个人的自修(这一点后来被庄子发挥了),本质上说,这是弱者以弱自存的生活哲学。他说,众人都兴高采烈,我独在一边发呆,众人都聪明灵俐,我独在一边发傻,这才叫知白守黑、知雄守雌、知荣守辱,这才是被褐怀玉。对眼前混乱的世界,什么也不要做,不要勉强,不要为天下先,也不要故示人以别,你们忙你们的,我则“居以须复”,走着瞧,——不,是坐着瞧。
老子和孔子不同的,还有他的哲人气质。他有出色的抽象能力,来建立一个概念系统。简化到最后,他得到了“无”。老子的哲学趣味,是忽视现象界,使万物混一为抽象的有,继而自毁形态,变成无,也就是大道所出的地方。老子厌恶事之多端,他采取了一种被后世恭维为辩证法的方法,把现象简化为两端,再把两端绕过来,使之相遇,这也就是人们常引用他的,难易相成,长短相形,曲则全,枉则直,福祸相倚相伏,将欲夺之必先予之,等等一系列格言。
这是非常漂亮、也非常容易掌握的方法,想像一下它产生在两千多年前,我们就对老子佩服了。如果后人仍然满足这种封闭的、过于简化的、在哲学上毕竟幼稚的方法论,那是后人的没出息。
老子对后世的另一大影响,是他的反智主义。他说“美与恶,相去几何”,分别万物的知识,都是无用的;治天下要绝智弃辩,自治则要寡闻以守中。他自信地说,“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出门而坐知天下事,因为那些事都能推想而来,没什么值得亲临的。好学的是二等人,忙于每天增加自己的知识,一等人的目的,是每天减少自己的知识,最后达到绝学无忧的美好状态。万一不幸,知道了些什么,也不要说给别人听,因为一开口便是无知,不说话才是真知。
老子同情弱者,反对强权,他的理想社会,是小邦寡民,如同原始部落。可惜考古学的发现,使我们知道,石器时代,人们的生活很悲惨,活不多久,就遍体鳞伤地过世了,老子想像的“甘其食美其服”的快乐,那时的人,并没享受到,不然,人类怎么会有迈向文明的兴趣呢?
老子是出色的智者,但他当不能料到,后世竟以他的主张,为不求上进的借口。他的智慧,后人没有用来启迪自己的心智,反倒用来辩护自己的懒惰。一本《老子》书,不过几千言,文字也漂亮,但你并不用看,因为你已经看过了,——老子的思想,早已渗入你我心中。何况,老子本人,是不会提倡读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