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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读《山海经》

《山海经》是本什么书?地理,历史,方术,小说……都沾点边,又都不尽然。它典型的条目是这样的:

“北海之内,有蛇山者,蛇水出焉,东入于海。有五采之鸟,飞蔽一乡,名曰翳鸟。”

或:

“又北四百里,曰乾山,无草木,其阳有金玉,其阴有铁而无水。有兽焉,其状如牛而三足,其名曰獂,其鸣自詨。”

《山海经》全书,便是这样一条条地组成,记些绝域之国、殊类之人,千奇百怪的事情。它涉及的地理范围,近的只在如今的中原一带,远的或至边陲,而更有一大部分,已难以考订。大致的体例,是说某处有某山或某水,出某物,夹杂些神话或占卜的内容。

我们今天看到的《山海经》,是汉代刘歆整理成书的。实际的成篇,当是在一个漫长的时期,各时代的抄录者,都添入自己的见闻和见解,所以它里边有周人的知识,也有战国甚至秦汉人才有的观念。这本书能流传到汉代,便近乎奇迹,因为它背后的某种传统,早已踪迹难寻。

《山海经》要配着图才好看。有印刷术之前,图画不像文字那样容易传抄,所以各时代的山海图,通常只是时人画的。古人以为它恢怪难言,也不怎么严肃地看待它,现代学术拿它当宝贝,因为它里边有非常古老的东西。

上古,神话和现实之间,并没有后来的界线。那时人心目中的外部世界,那些黑暗的森林,高不可攀的群山,广大的海洋,天上的星体和地下的深洞,以及无数种奇形怪状的生物,所有这一切,既难以知晓,又不可理解。每一样被赋名的,都当有个主宰;每一样会移动的,都有神通;每一样新发现的,无论是海平线上的岛屿还是山脊那边的江流,都危险重重。多数人谨守自己的家园,少数人外出游历,带回来各种见闻,既一点点丰富着大家的知识,又巩固着原来的恐惧和向往,因为他们难免把道听途说的事情越传越玄,又难免给自己的经历添油加醋。

《山海经》的时代,大致相当于俄底修斯的时代。在后人眼里,《山海经》闳诞迂夸,但在最早的时候,古人记录这些远国异物,态度是诚实的。古希腊人完全相信有会唱歌的海妖和食人的巨人,我们的祖先谈论“大人国在其北,为人大,坐而削船”,也就像我们今天谈论“某某公里处有收费站,可以绕过去”之类。

《山海经》,特别是其中最古老的那部分内容,记录的是古人的世界图景,兼出行指南,兼博物志,等等。它汇集了古人给不可理解的世界建立秩序的努力,它试图把零星的世界知识拼凑起来,形成一幅地图,是地理意义上的地图,但更是哲学意义上的地图。我们不得不致敬于古人的冒险精神,不计生死地摸索未知的世界,一代又一代,就像被一个使命驱赶着,漫游,迁徙,经历着在今天已不可想像的艰辛和风险,以使他们的后代,懒洋洋地坐在恒温房里便能够丰衣足食了。

鲁迅小时候把绘图本的《山海经》,视为心爱的宝书,那些“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多么能够刺激儿童的想像!《山海经》是人类童年时期的书,到现在,恐怕也只适合学者和儿童看。学者之外的成年人如你我者,看不出什么兴味。

不仅看不出兴味,弄得不好,还要看出古怪来。好多人正在拿《山海经》来证明美洲是我们最先到的,以及北极,南极,也许还有月亮。我读过的一篇论文,力证埃及的金字塔是大禹建的,因为《山海经》有一句“禹杀相柳……及以为众帝之台”,又有一句“相柳之所抵,厥为溪泽”,埃及有金字塔在现在的吉萨(拉丁名Giza,来自阿拉伯语),吉萨和溪泽谐音,所以溪泽就是吉萨,相柳就是法老,金字塔就是大禹修的。另一篇论文,证明犹太人是从中国搬去的,因为《山海经》又说了,“互人之国……炎帝之孙……有鱼偏枯,名曰鱼妇”,鱼妇者,以扫也(理由仍然是谐音),所以犹太人是炎黄子孙,又希伯来者,“西亳”“来”也,明明就说从西亳来的嘛。

这样地读,不读也罢。 V2PSI17gOEVZ0jvoSFJ1Nzjmpt/WJ6Zn7vasVCuPmugs+GnLIhtZjSJCwy/MbMQ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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