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庄子和老子划归一派,是汉代文、景之后的事。有点奇怪的是,司马迁也随着大流,说庄子的思想本于老子,以攻击儒墨为长,——以司马迁的遭遇,读庄子,正该感慨万千,引为先声,何以有此论呢?
先秦诸子,若从立场来分,有两大派。两派的共同点,是对社会现实不满,觉得这也不对,那也不对,自己不舒服,别人也不舒服,滔滔者天下皆是。不同点,是一派,要用自己的纲领改造社会,所谓狂者进取,如孔、墨,以及后来的名法之士,都是这样。另一派,更多着眼于个人感受,厌恶权力本身,所以对前者的社会理论,打心眼里不信任,觉得那只是将恶改良,至多是将凶恶的权力,换成好一点的,何况——如为后来的事情所证实的——也未必好到哪里去。
老子,实际上是第一派的。他对个人处境的论述,启发了庄子,但两个人的旨归,毕竟不同。在庄子,改造社会是无意义的,因为社会本身,便是个人的对头,至于政治,“方今之世,仅免刑焉”,一涉足便成大恨,躲还躲不及呢。
一个人,处在他不满意的社会环境中,何去何从,一直是古代哲人的大惑。是默默忍受,还是挺身反抗?是自保高洁,远离是非,还是跳到浑水里,想让大舟转向?是单骑独行,不以事功为期,还是招良聚莠,以恶抗恶?个人的力量极为渺小,集体又污浊,何弃何取?一个人对社会的义务,有无限度,这限度又在哪里?圆满的无趣,与破损的生动,哪个更值得争取,人生的意义,有无可能延伸到人生之外?
与庄子差不多同时,有一位孟子。孟子的格言是:“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的道德勇气,光耀千载,如能再多一点反省,就更好了,一边仗义直行,一边对自己的“义”,不断反思,庶免勇猛过头,以百姓为刍狗。儒家的道德文章,都是好的,就是以先师的主张,为理所当然,不但自己不验证,也反对别人验证,离先贤的本意,也越来越远。而在庄子看来,以礼义绳天下,或以社会理论改造社会,那发生在后来的,乃是必然。
与庄子同时,还有一位屈原。若请庄子说屈原,一定会论为值得同情的反面教材。好好的一个人,非要以身试法,岂不愚蠢?但在屈原看来,自己是高阳的苗裔、楚国的贵族,对国家有义务,不容逃避,他又有政治理想要实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所以秉道直行,不惜身殉。在《离骚》中,屈原最后说“算了”——“己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但实际上,我们知道,他最后还是一条道走到黑,“伏清白以死直”了。
除了取舍不同,性情两异,屈原和庄子的一大分别,是屈原追求的,是一种政治或社会方案。《离骚》中有一句话,叫“众不可以户说”,而“户说”,正是庄子做的事。庄子哲学是个人的,并不包含社会的解决方案,前儒或拿庄子书,边翻边骂说,瞧,大家都如此,还有国有家么,怎么得了,这便是责人以其所无了。朱子说庄子“只在僻处说活”,是的,庄子确实不像儒者那样,说什么都是一囫囵,既然谈的是个体生命,自然在彼此之间。他的思想,若当社会思想看,立显幼稚、肤浅,就是当人生指导,可能直接导致“不谴是非,与世俗处”的犬儒主义,要是怀此两种算盘,还是不要读《庄子》吧。
荀子曾批评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不知他在说这话时怎么想的,因为他恰恰说反了。庄子思想对社会,固然是一种瓦解力量,但又何尝不是使社会免于走到极端,人人自危的挽救力量?庄子的性格一定是极敏感的,因为战国时,社会还大致松散,他死后两百年,绝对国家大功告成,国家社会把市民社会挤得更扁,庄子连后者都忍受不了,若活在这时,无处藏身,也许会另有一番崭新的说法。
活在这时的是司马迁,已如前所说,陷入政治方案的迷局。庄子是不懂政治的,不过他谈国家政治的话,偶尔也精采,如《杂篇·则阳》中的“匿为物而愚不识,大为难而罪不敢,重为任而罚不胜,远其途而诛不至”,正是作威作福的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