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枉把平陈业,换得雷塘数亩田。 ① ”政治家之言也。“长陵亦是闲丘垄,异日谁知与仲多? ② ”诗人之言也。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诗人之眼,则通古今而观之。词人观物,须用诗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故感事、怀古等作,当与寿词同为词家所禁也。
①罗隐《炀帝陵》:入郭登桥出郭船,红楼日日柳年年。君王忍把平陈业,只换雷塘数亩田。
②唐彦谦《仲山》(高祖兄仲山隐居之所):千载遗踪寄薜萝,沛中乡里汉山河。长陵亦是闲丘陇,异日谁知与仲多?
宋人小说,多不足信。如《雪舟脞语》谓:“台州知府唐仲友眷官伎严蕊奴。”朱晦庵系治之。及晦庵移去,提刑岳霖行部至台,蕊乞自便。岳问曰:“去将安归?”蕊赋《卜算子》词云“住也如何住”云云 ① 。按:此词系仲友戚高宣教作,使蕊歌以侑觞者,见朱子《纠唐仲友奏牍》 ② 。则《齐东野语》所纪朱、唐公案,恐亦未可信也。
①陶宗仪《说郛》卷五十七引《雪舟脞语》:唐悦斋仲友字与正,知台州。朱晦庵为浙东提举,数不相得,至于互申。寿皇问宰执二人曲直。对曰:秀才争闲气耳。悦斋眷官妓严蕊奴,晦庵捕送囹圄。提刑岳商卿霖行部疏决,蕊奴乞自便。宪使问去将安归?蕊奴赋《卜算子》,末云:住也如何住,去又终须去。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宪笑而释之。
②朱熹《朱子大全》卷十九《按唐仲友第四状》:五月十六日筵会,仲友亲戚高宣教撰曲一首,名《卜算子》。后一段云去又如何去,住又如何住。待得山花插满头,休问奴归处。
《沧浪》 ① 、《凤兮》 ② 二歌,已开楚辞体格。然楚辞之最工者,推屈原、宋玉,而后此之王褒、刘向之词不与焉。五古之最工者,实推阮嗣宗、左太冲、郭景纯、陶渊明,而前此曹、刘,后此陈子昂、李太白不与焉。词之最工者,实推后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而后此南宋诸公不与焉。
①《孟子·离娄上》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 兮,可以濯我足。
②《论语·微子》:楚狂接与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矣!
唐、五代之词,有句而无篇。南宋名家之词,有篇而无句。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轩数人而已。
唐、五代、北宋之词家,倡优也。南宋后之词家,俗子也。二者其失相等。但词人之词,宁失之倡优,不失之俗子。以俗子之可厌,较倡优为甚故也。
读《会真记》者,恶张生之薄幸,而恕其奸非。读《水浒传》者,恕宋江之横暴,而责其深险。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 语。龚定庵诗云:“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余辈读耆卿、伯可词,亦有此感。视永叔、希文小词何如耶?
词人之忠实,不独对人事宜然。即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否则所谓游词也。
读《花间》、《尊前》集,令人回想徐陵《玉台新咏》。读《草堂诗馀》,令人回想韦毅《才调集》。读朱竹垞《词综》,张皋文、董子远《词选》,令人回想沈德潜《三朝诗别裁集》。
明季国初诸老之论词,大似袁简斋之论诗,其失也,纤小而轻薄。竹垞以降之论词者,大似沈归愚,其失也,枯槁而庸陋。
东坡之旷在神,白石之旷在貌。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为营三窟之计,此其所以可鄙也。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① 。”文学之事,于此二者,不能缺一。然词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内美。无内美而但有修能,则白石耳。
①屈原《离骚》: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诗人视一切外物,皆游戏之材料也。然其游戏,则以热心为之,故诙谐与严重二性质,亦不可缺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