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诗 之《三百篇》、《十九首》 ,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草堂》 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材 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 者矣。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 。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
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 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
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 ① 四字,才有馀也。梅村 歌行,则非隶事 不办。白、吴 优劣,即于此见。不独作诗为然,填词家亦不可不知也。
①白居易《长恨歌》:金阙西厢叩玉扃(读jiong,三声。),转教小玉报双成。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
近体诗体制,以五、七言绝句为最尊,律诗次之,排律最下。盖此体于寄兴言情,两无所当,殆 有韵之骈体文耳。词中小令如绝句,长调似律诗,若长调之《百字令》、《沁园春》等,则近于排律矣。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 能入而不出。白石 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①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读kan,三声。)轲长苦辛” ② ,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 ③ 之病也。“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④ 恶其游也。
①《古诗十九首》其二: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②《古诗十九首》其四: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
③金应圭《词选·后序》:规模物类,依托歌舞。哀乐不衷其性,虑叹无与乎情。连章累篇,义不出乎花鸟。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应。虽既雅而不艳,斯有句而无章。是谓游词。
④《论语·子罕》:康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此元人马东篱 《天净沙》小令也。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为此也。
白仁甫 《秋夜梧桐雨》剧,沉雄悲壮,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籁词》,粗浅之甚,不足为稼轩 奴隶。岂创者易工,而因者难巧欤?抑人各有能有不能也?读者观欧、秦之诗远不如词,足透此中消息。
宣统庚戌九月脱稿于京师定武城南寓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