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更加诡异的事,发生在1966年秋天。
李石头(见《鬼捣蒜》)的爷是个老中医,都问他喊李六先儿。1966年他已89岁了,但依然红光满面,身体健朗,在水北县医院继续上班。县医院的病号比专区医院的都多,主要就是由于李石头爷爷声誉的支撑。所以,将近90岁的人了,医院还舍不得让他退休。
老头的名字也怪,叫李病吾。
李病吾的门诊室是三间大通房,房里坐10来个医生。这些医生其实也是他的学生。平常病人都是挂他的号,到门诊室后,老头就将病号分给这些学生看。学生开了处方,让老头过目,药味和剂量偶有增减,然后签上“病吾”二字交给病人。中医讲究望、闻、问、切,老头尤善望、闻。他上班时坐在一把老式红漆太师椅上,仰面假寐。太师椅非常宽大,雕花方形靠背,靠背两边刻一幅描金对联:岐黄事业,菩萨心肠。据说是一个水北知府送的。老头身体枯瘦,长髯如雪,往椅背上一躺,就像雕花木框里镶嵌着一副华佗神像。病号来,老头有时睁眼瞟你两下,有时连眼也不睁,就点点头,“嗯嗯”两声,说,到x x 号桌上去吧。其实,他已把你的病“望、闻”个八九不离十了。他之所以不亲自开方,一是病号多,开不及;二是主要想用这种办法来历练他的学生。
这么一个老中医,其威望可想而知了,别说医院的院长,就是县卫生局的局长、县政府的县长,也是捧着、哄着,遇事让他三分。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一群中学生冲进医院,要揪斗反动学术权威李病吾。老头从相框里一下子跳出来,抓起身边的黑漆拐杖就打,打的这群学生满院乱跑。一个学生捂着头上的青疙瘩跑回家,哭着说县医院的李病吾打他了。父亲踢他一脚说,活该!谁批不了你们批李病吾!老子三岁得鼓疾,八岁病死,你爷爷背上我往北沟里扔,半路碰上李病吾,掰嘴闻闻,说小东西胃气还旺着哩,快背回家吧,给他逮7只蛐蛐、7只蝼蛄,用百年陈瓦焙干,研成细末,日灌三次,慢慢就好了,十年后就能给你生个孙子出来。你就是他说的那个孙子啊,你现在批他?打伤你活该,打死你老子情愿替他给你偿命!
那小子回校就当了保守派。
县医院在县城西北角一处高埠上。医院西边是土崖,高约丈许,有人考证说这是一处古城墙,墙下是古城河。古城河靠近土崖的地方是菜地,菜地外边是一大片杨树林。土崖很陡,爬不上去人,所以这一面就没垒围墙。临着土崖建了一座红色机瓦房,四间,是医院的太平室。你若站在城西往东看,这太平室就有点很巍峨的样子,像一处宫殿。
李病吾有一个学生(即本故事的亲历者、讲述者,因荣升县卫生局官员,严嘱不让透漏其姓名),我们称他三号吧,他那时曾坐在三号诊位上。1966年8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经从学校烧到了社会上,医院里天天晚上下班后不让回家,组织学习毛主席著作,学习中央十六条,批判三家村,批判资产阶级医疗卫生路线。每天都是学到10点以后才放人回家。8月11号,也就是李病吾打学生的第三天夜里,10点45分,学习结束,三号下班回家。三号家住西关外。他出大门往西拐,刚拐过墙角,看见一个白色的物体从土崖上太平室的后窗里飞出,飘然而下,落地无声,然后象风吹着一团雾一样,飘过菜地,扑进对面的杨树林里,倏然就不见了。三号吓得心里“通通”乱跳。他是部队转业的医生,本来干的是西医,回乡后久慕老先生医名,而要求改习中医。他不迷信。可这是个什么东西呢?是鬼?怎么可能有鬼呢?是人?人能从这么高的地方、能这么轻捷、这么迅速的跳下吗?是野兽?什么野兽会有这么大的体形、这么白的兽毛?最后他倾向于那是只野兽,是到太平间去寻吃的去了,也许吃的就是尸体。他决定回家睡觉吧,时候不早了,明天早点来,到太平间去看看——
第二天三号比平日早上班半个钟头,先到医院西北角的太平室去看了看。太平室通常门窗都开着,也没有严格的管理制度。屋里只放了一具尸体,用白布盖着,不像是被野兽撕扯过的样子。三号忽然觉得,昨晚那个东西,很像这具裹着白单子的尸体。他立刻冒了一头冷汗,想逃开。但他毕竟是军人出身,不至于那么怯懦。他反而头皮一硬,伸手揭开了那张单子。单子底下是一具安详的女尸,下身穿条黑裙子,两条仍然漂亮的小腿露在外面。
三号突然眼睛一亮:他看见女尸的两只脚脖子上的肉被啃掉了,白森森的露着骨头,长度有15公分左右。
那么,是野兽了!
可那么大一头野兽,怎么只啃这么一点肉呢?什么野兽是白色的呢?虎豹都不是白色的,狼也不是。是条白狗吗?哪有这么大的白狗呢?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了:不是这具死尸变成鬼跑出去了。这一点一肯定,三号就不再有恐惧感了。他决定这事谁也不说,今晚上再观察一下再说。
那时,在人们的观念里,医院是国家办的,跟国家机关差不多,所以家人的尸体被啃了,家属只是私地里嘟哝几句,也不敢说什么。这具女尸上班不久就被家人抬走了。下午的时候,又送进来两具男尸。三号专门跑太平室看了看,两具男尸都完好无损。
这天晚上没有学习,而是开的批斗会,批斗一个外科主刀大夫和一个妇科大夫(男大夫,给妇女接生,批他是流氓,猥亵妇女),另有6个医生陪斗,都是技术尖子。但没人敢再惹李病吾,开会、学习也都没他的事。
批斗会开到11点。三号心里有事,说肚子疼,10点20离开会场。他躲在太平室外边的土崖下面,手里掂了一根拖把杆。他等了许久不见动静。是不是来晚了?或者那只野兽不来了?或者是它发现自己了?是啊,那家伙肯定是从这杨树林里钻出来的,然后蹿上土崖,啃了尸体又跳下来。那么,它肯定在树林里看见自己了。要不,走吧,明天躲远一点观察——三号正想着,头顶上忽地一阵风。连忙抬头,那个白色的物体已经落在了地上。他刚举起棍子要打,那家伙倏然就飘进了树林里。
太快了!
三号再次恐惧起来。因为那东西虽然迅如疾风,但他已看出,那不是一只野兽,因为那一身白不是白毛,而是披的白色斗篷,是白被单,或者是一件医生、护士都穿的白大褂。如果是人,肯定跑不了这么快的。那么不是兽又不是人,那就肯定是躺在太平间的尸体了。这就是三号重新陷入恐惧的原因。
可是,尸体脚脖上的肉又是怎么回事呢?他为什么要啃自己的肉呢?他能啃着自己的脚脖子吗?也许今天晚上这两具男尸没有被啃?三号决定明天再弄个究竟。
第二天三号又提前半个钟头上班。他离太平室好远身上就忍不住发抖。但他毕竟是个勇敢的人,越是恐惧,越是神秘,反而越激起他要弄个水落石出的决心。他强迫着自己,押解着自己,向太平室走去。
两具男尸安静地躺着,身上的被单洁白平展,散发着来苏水味。
三号没有犹豫,把盖着脚脖的被单揭起。
男尸的脚脖处,果然又被啃了15公分左右。第二具一样。
三号绞尽脑汁,无以解释。他只好回到诊室,把事情一五一十的给老师说了。树老为怪,人老成精,老师八九十了,见多识广,赛似半个神仙,他肯定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即使不知道,他也一定会有办法弄个明白。
李病吾仰身躺在太师椅上,听后没说什么,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从雕花镜框里探出身来,揭开面前一方青石砚的盖子,铺纸,膏笔,开了几剂中药,递给三号,交代说,你照着单子上的药抓齐了,文火煎三个时辰,去渣,过滤,加二两麻油,天黑前涂抹在尸体上。尽量别让人知道。其他就别管了,明天早上你再去查看结果。三号尊嘱照办。
昨天那两具尸体已被家人拉走,当日又运进一男一女两具尸体。黄昏时分,三号将煎好的药汁抹在了两具尸体上。药液无色无味,抹完后,尸体稍显湿润而已。
第二天早上,三号去查看尸体。依然,两具尸体的脚脖子都被那个怪物啃了,位置均在踝骨上方,长度15公分,环腿一周。
三号就回门诊去给老师汇报。
李病吾今天没进入雕花镜框,而是伏在桌上,不停地翻着一本古板《医宗金鉴》。三号匆匆地进来,站在桌前低声说,老师,两具尸体的腿又叫怪物啃了!
李病吾从药书上抬起头。三号吓了一跳,只见老师的脸特别红,眼珠子往外鼓着。
老师你怎么了?
李病吾望着三号,神思有点恍惚,喃喃地问着:“我怎么了?我怎么了?”然后仰面倒去,将太师椅碰翻在地上。他的五官痛苦的变了样,嘴巴大张着,牙齿恐怖的呲着。原本黄白色的牙齿变成了黑色。
三号知道,这是中毒状。一代名医,就这样死了。
原来李病吾配的药叫断肠散,人中毒后,24小时内必死无疑。
难道那尸体是老师啃的么?是老师啃了尸体后中毒了么?这怎么可能呢?
三号惊恐莫名。但事出诡异,那时对宣扬封建迷信又极其严厉,三号不敢把事件原委向外说出,一直保持沉默。所以直至今日,县医院的人还都以为李病吾当年是因为害怕被群众批斗,自配毒药自杀的。直到1998年夏天,三号到南京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在火车上偶遇某中科院院士,才首次向院士披露,希望埋在心中几十年的不解之谜,能得到院士科学而权威的解释。院士沉吟有顷,点头再三,说,这老爷子是迷走神经错乱,得了夜游症,梦中事一无所知,但体能超常。他想把那啮尸怪物药倒、捉住,但他不知道怪物就是自己。
这解释尙有道理。但三号却始终无法彻底信服。因此,藏在他心里的,仍然是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