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听说过吧?
怪屯西南角,新盖了四间水泥浇顶的平房,房顶上架了一个锅型电视信号接收器,门口一片竹子,郁郁葱葱。竹子里一群鸡在厚厚的腐叶里扒虫子吃。门口的柿子树下栓两只长白山羊,一个头发比羊毛还白的老太婆在挤羊奶。老太婆大约有70几岁吧,皮肤干黑,而且不穿上衣,远看是个男人,走近一看,哎?胸口上咋挂两只皮布袋?——原来是两只光剩肉皮的乳。
这家日子不错,正在奔小康呢。老太婆显然是个很勤劳的人,是这个小康之家的组织者和建设者。
老太婆叫申贵银,是李石(小名石头,《见鬼捣蒜》)的女人。别看申贵银现在这付老猴精样子,年轻时可见过些世面呢!模样也很诱人。就是她,给鬼接过生。
1971年,申贵银28岁,已是5个孩子的母亲。那时她在安铺公社卫生院当妇产科医生。那天夜里,轮她值班。那时病号不多,全院每天夜里只有一个医生值班。是秋天,院里有一片空地,种的玉米(那时不兴种花草,谁种批判谁),风吹着玉米叶子沙沙地响。下过雨不久,玉米地里还有几只蛤蟆咕咕咕地叫。
后半夜,申贵银穿着白大褂,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她听见拍打窗户的声音,啪啪啪,啪啪啪。她以为还是蛤蟆在叫呢,眼睛闪了一道缝向外望了一下,就望见窗外一个人影。她太瞌睡了,眼睛睁不开,仍然趴那睡着。窗户是合一扇开一扇。朦胧中,那个黑影就从开着的那扇窗户里伸进一只手来,在她的肩上拍了拍。她一下子就醒了,坐直身子冷惊道,你,你你你,什么事?
门是关着的,不知怎么,那人突然立在了她的面前,也没见门动。
同志,俺家女人马上要产了,请你跑一趟吧。那男人说。
明天行不行?申贵银抬手看表,已经下两点了。
男人说,同志,等不及了,羊水都已经破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白求恩同志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表现在他对工作的极端的负责任,对同志对人民的极端的热忱,每个共产党员都要学习他……
申贵银望望面前放着的毛主席语录本,想到自己刚被县里选上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就从墙上取下了画着红十字的出诊箱,并装入了止血钳、剪刀什么的。
哪个村的?她一面急急地收拾,一面问。
不远,公社南面八里,胡营。
那时,公社卫生院虽有妇产科,但社员们生孩子都不往卫生院送,而是把医生喊到家里接生。接生费也很低,接一次三元钱。
卫生院有一辆公用自行车,专门供医生出诊用。申贵银把车子推出来,说,你带我吧。那男人说我不会骑。申贵银便有点犹豫,那男人个子大,而她自己瘦小;黑天,路又不好,她怎么带得动?那男人看出了她的心思,就说,你带吧,没事,我轻的很。
申贵银只好把医疗箱递给那男子背上,她跨上了车子。
坐上了吗?
坐上了。
果然轻的很。申贵银根本就没有什么感觉,可他已经坐上了。
出安铺镇正南,是一条通往县城的砂石路,路面垫的是嶛礓石,疙疙瘩瘩的,申贵银经常从这里走,颠的厉害,弄不好就颠你一跟头。所以她很担心。不想今晚骑着却不觉得怎样颠,有点腾云驾雾的感觉。走了一会儿,下路往东南走。这是一条走牛车的土路,窄,有弯弯扭扭的车辙,两边都是齐人深的玉米或高粱,把天上的毛毛月给遮住了,照出一路长长的幻觉。但申贵银也没有摔倒,飘飘然就骑过来了。骑了二里地,看见前边黑森森的一片树林。男人说,到了。
男子的家就在村边上。是三间新草房,一圈土打的院墙,柴门,柴门缝里有几点灯光。下车,推门。柴门呀了一声,渺然悠长,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但又非常清晰。
申贵银一进院子,就听见北屋里传出女人痛楚的呻吟声,看见新糊的窗户纸上,像皮影戏似的晃动着几个人影。
来啦来啦!医生来啦!
男子兴奋的大声向屋里报信,一面抢到申贵银前面去推门。
申贵银走进屋,看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孕妇已经从床上移到了床前地下。地下摊了一张芦席,她坐在芦席上,背靠着床腿,两腿叉着,一个毛茸茸的婴儿头顶,已经把生命之门撞开。
申贵银知道,自己来的正是时候,再晚就迟了,说不定要出大事故。她赶忙净手,取器械,戴塑胶手套——
40分钟后,婴儿呱呱落地。是名男婴。申贵银捏着婴儿的两只小脚,把他提起来,照背上拍了两掌。小东西放了一个屁,小鸡鸡一翘,刺溜一股子尿,就浇在了申贵银的两只乳上。申贵银把他放下来,小东西骨碌骨碌眼睛,望着她怪怪的笑了笑。
这时申贵银发现,原来这小东西是个残疾——他没有下巴,下嘴唇往下什么都没有了,样子很奇怪。她很同情地望一眼婴儿的母亲。想不到婴儿的母亲也没有下巴。肯定是遗传了。她又不无遗憾地去望婴儿的父亲。
可是,那位父亲,也没有下巴。
申贵银突然出了一身冷汗。她想起了上年纪的人说过的话,说人死以后,阎王爷先把他的下巴给摘了,以防他再从阴间逃出去,就像活人犯法在脸上刺字一样,那是阴间的鲸刑。所以埃罗子都没有下巴。
埃罗子就是鬼。
那么,这一屋子的人都是鬼了,她今晚是给鬼接生来了!
申贵银恐惧极了,慌乱地收拾东西,背起了诊箱。
哎呀!申医生,别急别急!鸡蛋汤马上就做好了,我妈一会就端来,喝了再走。男子拦住她说。
农村规矩,接生婆接完生后,为表感谢,主家是一定要做碗鸡蛋汤给她喝的。
男子话音刚落,一个老太太已经端着一碗鸡蛋汤进来了。申贵银一看,果然,这老太太也没有下巴。
申贵银想,阴间的鸡蛋汤,不就是平常说的迷魂汤吗?喝了迷魂汤,一迷,就过了奈何桥。过了奈何桥,自己不就也变成鬼了吗?所以她坚决不喝那碗鸡蛋汤。
男子看申贵银执意不喝,就叹了一口气,说,你不喝那就算了,以后有机会,俺再感谢你。努,这是接生费。他递给申贵银一张5元钱。
接生一次3元。申贵银摸摸口袋,找给他两元(那时有两元面值的)。
毛毛月也进去了,天很黑。申贵银只想赶快离开胡营。这肯定是间鬼宅。她推上车子就跑。可是那男子一把抓住车子,坚持要送她,说路上不安全,即使没有坏人,也会有牲口(指野兽)。前天就有一只野猪把怪屯两个人咬伤了。
申贵银就是怪屯人,她当然知道。被咬伤的两个人是娄庆的两个孩子,差点儿叫咬死(见《猎人与斧头》)。
申贵银便左右为难了。让他送吧,他是个鬼,多怕人哪;不让他送吧,真碰上狼啊、野猪啊怎么办?听说野牲口大都是后半夜出来活动的,升龙崖有十几个洞,听说都是狼洞。
后来申贵银又想,那就让他送吧,虽然是个鬼,但她为他难产的妻子接了生,估计他也不会加害自己——他至今不是没害自己吗?对自己还千恩万谢的。送吧。
她就跨上了车子,让男子又坐到了后边。男子非常轻,轻得好像后边什么也没有;她也闻不到他的呼吸,好像她带着的是一个影子。申贵银就进一步断定了,这确实是个鬼,因为她听人说,鬼虽有形,但无重量,因为那只是个魂而已。
申贵银驮着那个鬼,一路上战战兢兢。刚进卫生院大门,鸡子就叫了。她只觉得后背被那人猛地推了一把,于是连车子带人就摔倒了。
卫生院院长姓马,解放前是汤恩伯部队的军医,后来起义了,解放后在地区医院当业务副院长。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一下子给下放到安铺乡卫生院当院长来了。这家伙技术好,不断有上边的领导来找他看病。他非常敬业,每天都提前上班,将医院各处巡视检查一遍,然后才坐到诊办合一的屋里。这天早上他又7点半上班,先到值班室那里,他要问一问一夜的情况,并要查看值班日志。但值班室里却是空的。他到几个病房里寻找,但也找不到申贵银。他正生气,却发现院里的玉米地里躺着一个人。一看那身白大褂,马院长就知道这一定是昨夜值班的申贵银了。他吓了一跳,是不是申贵银得着什么急病了?他赶快跑过去,却见申贵银呼呼大睡,并无生命危险。
申贵银听到马院长的叫声,一下子坐起来,迷迷糊糊地四下看了看,弄不明白自己怎么躺到了这里。她呓怔一会儿,慢慢清醒了,于是就一五一十地给马院长讲了自己夜里给鬼接生的事。
马院长十分惊奇,就给随后上班的副院长讲了讲。副院长当然也十分惊奇,就又给陆续上班的医生们讲了讲。医生们当然也十分惊奇,就神秘兮兮地互相讲了讲。于是,一个钟头不到,全卫生院人人都知道了申贵银夜里给鬼接生的事。
很快就有人汇报给了公社革命委员会方主任。那时搞封建迷信是十分严重的事。方主任立马就命令公社武装部长去把申贵银找来。方主任关了门小声问她,听说你夜里给鬼接生去了?申贵银说,哎呦我的妈!吓死我了!就又把事情的经过给方主任说了一遍。方主任信马列主义,信毛泽东思想,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他本来想狠狠批评批评申贵银,你是个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是个中国共产党党员,怎么能宣扬封建迷信?世界上哪有鬼?你胡说个什么嘛!影响多不好!可是听申贵银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方主任竟也疑惑起来。他又把武装部长喊来,说,你带俩人,到胡营去了解了解,看哪家社员昨天夜里添革命接班人了。
武装部长带上武装干事来到胡营。一打听,不要说昨夜,就是近半年时间里,胡营也没有一个妇女坐月子。当武装部长离开胡营时,发现村子西北边有一片黑森森的柏树,原来是一片坟园。坟园里有一座新坟,白幡飘飘,未烧完的纸钱在地上随风打着旋。武装干事说,咱们到坟园里看看吧,申医生不是说给鬼接生的吗?坟园里是不是会有点踪影?
部长以为然,就走到了坟园里。两个人站在那座新坟前看了一会儿,果然发现坟前有自行车的印迹。绕坟又看了一会儿,就发现坟头上放了一块砖头,砖头底下压着一张两元面值的人民币。武装部长拿起钱一看,看见钱上写的有字,是:申贵银本月工资32·75元。
武装部长回公社作了汇报,并把写有申贵银名字的两元钱交给方主任。方主任拿着钱看了好一会儿,上面的字肯定是会计发工资时写的。他问申贵银,这是你的钱吗?申贵银说是哩,那个鬼给我五块钱,这两块是我找给他的。方主任又问,那五元钱你交给财务了吗?申贵银说没有,还在我口袋里装着。方主任让她拿出来看看。申贵银就把手伸到衣襟底下摸索了一会儿,把钱掏了出来。
一看,哪是什么钱?是一张阴钞!黄麻纸!
方主任汗毛倒竖。世界上真的有鬼呀!这个坚定的无神论者,第一次动摇了。
但马列主义的信仰是不能动摇的。宣传封建迷信就是反对毛泽东思想。申贵银是他树立的学习毛主席著作标兵,上个月才出席了全县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大会。这影响太坏了。方主任皱着眉头想了很久,问申贵银,这事你除了给马院长说过,还给别人说过吗?申贵银说没有,我跟马院长说了后就回家睡觉了。方主任一听,眉头就舒展了。
方主任谆谆地给申贵银交代了一番话。
当天下午,方主任亲自带领工作组,到卫生院召开群众大会,严厉追查宣扬传播封建迷信的人。全院也就12个人。方主任逐人追问:你是听谁说的?你又是听谁说的?医生们都说是听副院长说的,副院长说是听马院长说的。
马院长,你是听谁说的?方主任问。
马院长说是听申贵银说的。
申贵银红着脸站起来,说我没说;我是共产党员,又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我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是啊是啊!申贵银怎么能说那样的话呢?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怎么会反对毛泽东思想呢?下面群众都这样议论起来。
于是,给鬼接生的谣言制造者,最终就落到了马院长头上。这个国民党反动军医,假借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之口宣传封建迷信,用心何其毒也!当场就揪斗马院长,幷把外科门诊的一只痰盂扣在他的头上——外科门诊的痰盂上粘有血,脓,非常脏,马院长有洁癖,革命群众故意恶心他,也不擦,往他头上一扣,再用毛笔写上“反动军医马x x”几个字,然后拉到公社大院、拖拉机站、公社中学等社直机关去游斗。
马院长无以自辩,又不堪其辱,当天夜里上吊自杀。
马院长死后,申贵银被提拔为院长。可是上任不到三个月,即被发现贪污病人医疗费48元。随即被开除公职,回家务农。
而给鬼接生的故事还是留传开了。起初有人分析说是申贵银当时犯了精神分裂症;申贵银被开除后,又有人分析说那是申贵银编的故事,目的也是为了贪污那3元接生费,因为她家孩子多,生活非常困难。
但究竟如何,始终也没人去弄个水落石出。而绝大部分人还是相信那是个真事,津津乐道,沸沸扬扬。只是这部分人也有弄不明白的地方:鬼究竟是人死后变的,还是鬼生的?若是鬼能生鬼,那么鬼生的鬼跟人死后变的鬼有什么不一样?比如说,他有前生吗?有后世吗?参与六道轮回吗?
人们对申贵银的怀疑不无道理,如果成立,则从根本上把这件神异之事推翻了:那不过是一个贪财的人为了三块钱而精心自编自演的一个故事。然而生活中这样的故事却不断的上演着——也可能是发生着,有些可以推翻,有些却推翻无门,只留下惊悚与无限的遐想和追问,成为感染力极强的一种独特的艺术,传播在酒肆茶坊、巷陌旅途上。笔者一出租车邻居讲,一天晚上有个开出租车的同行,碰见一位穿红风衣的女子拦车,要去火葬场。车到火葬场门口,女子从皮夹里掏钱百元,同行找给50元,眼看着女子下车,走进大门。同行回家后,清点本日收入,赫然发现那女子给他的100元钱竟是一张麻纸阴钞。
同行怒极,当即驱车去找那女子理论。他到火葬场后,先找场领导。领导听完申诉,诧异道:“不会吧?我们火葬场确实有一个爱穿红风衣的女职工,是会计,不过昨天上午来上班的路上,让一辆出租车给撞死了,现在尸体还在尸柜里放着,等他的家人赶来后处理。”同行不信,场长就领他到存尸间,拉开了一个尸屉。同行一看,就吓软了:果然是那个女子,穿着红风衣,一只手里还捏着他找给她的50元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