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来,大多数人之所以旅行,主要有两个原因:要么被背后的力量推动,要么被前方的事物吸引。比如说我们可能因为一份的工作而前往一座陌生的城市,去追随人生的机遇;可能是我们跟之前的爱人分手,感觉再也无法在这个充满回忆的城市停留,所以选择离开;也可能是因为自己突然陷入爱河,决定跟对方去往一个新的地方,开始一段新的人生。要么是逃离,要么是追随,总有一些力量在促使我们行动——甚至当我们自己都不清楚要去往何方时。
我可以告诉你们是什么在推动我——那是我在伦敦感受到的一种不可救药的孤独感,以及一份只会让我更感孤独的工作。但我很难说清究竟是什么在吸引我。那是一种抽象却现实的东西:我想要跟人建立联系,想要体验家庭的真正含义,想要去完全信任陌生人。我想要离开伦敦,想要去体验美国的多样性,感受那里人们的乐观、团结和特有的希望感。美国一直是个让我激动不已的地方。从小看到的电视剧让我一直坚信,美国是一个一切皆有可能的魔幻之地。很快,梦想就要成真。
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在美国遇到的第一个人竟然以为我是来自新泽西的黑社会。
时代广场——我这段美国之旅的绝佳起点。喧闹!沸腾!兴奋!激动!还有比这更适合开始旅程的地点吗?我会在这里遇到一些人,结交一些新朋友,告诉人们我想跟人建立联系,去发现人类的善意。多有意思!多简单!很快就会有一群快乐的大学生邀请我一起旅行,我可能会遇上刚刚看完歌剧的一个新泽西家庭,或者碰到一群刚刚来到城里,想要寻找机会进入音乐行业的年轻女孩子!“看呢!”我想,“这么多人,他们都会跟我建立联系,让我感到人性的温暖!”相信过不了多久,我就会直抵好莱坞!
五分钟后,我发现刚才的幻想实在有些离谱。
人们从我身边鱼涌而过,撞得我东倒西歪。我试着跟人打招呼,“对不起……”根本没有人在意!“对不起,请问……”我话还没落音,就被一群外国游客撞到了路边。我决定提高嗓门,“你能帮我……”对面是一群中年妇女,穿着“我爱纽约”字样的T恤,一位女士告诉自己的同伴:“布兰达,千万别看他的眼睛!”
很快,时代广场给我留下了这样的印象:大多数人之所以都在微笑,这是因为他们要么是在卖东西(“嘿,想听脱口秀吗?”)要么是在买东西(“看,爹地,我想要那个!”)这是一个跟美国无关的城市,孤岛中的孤岛,一个时刻喷发着消费主义的地方。我的制片人尼克建议我,在正式开始旅程之前,我应该录下自己的宣言,或者发表一场演讲,这样人们或许会停下来听听。他告诉我,这么做说不定能吸引很多人围观,我甚至可能会让他们停下来鼓掌。于是我站直身子,挺起胸膛,放开嗓门,告诉人群我想做什么。
根本没人在意!甚至没几个人回头!我还不如举块板子站在那儿,再拿个塑料杯更合适。很快我就被淹没在人群中,就连路边的裸体牛仔广告都比我吸引人。我暗想,或许我应该边跳边唱,说不定那样会有人注意我。说干就干!很快我发现,从我身旁经过的行人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纽约警察很快来了,不停转动的警灯在我身边亮得刺眼一一看来我想要借助陌生人的善意穿越美国的想法实在是个馊主意。十分钟过后,我开始感到恐惧。成百上千人在匆忙奔走,每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在不停地跟人聊天或打电话,或者在看头顶的广告牌。一个在招呼远处家人的大块头狠狠地撞了我一下,我一头倒在一个双手提着塑料袋匆忙赶路的女士身上。我就像是一个疯狂运转的洗衣机里的小泡沬,豆大的汗珠开始在我的光头上突突直冒。
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需要静下心来想清楚,可天呢,时代广场根本不是一个想问题的地方。于是我决定还是用老办法来帮助思考:走路!
我开始向南走,然后向西拐,四处乱走。人群越来越少,路灯开始变暗。“认清现实吧,”我告诉自己,“好好定个计划。你行的!”一时之间,我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按正常方式展开旅程。在刚开始的几个小时,我还是在按照老思路办事,想要凡事都靠自己。从纽约到加利福尼亚可不是随便走几步就能到的,于是我决定前往旅途的第一个地点:巴士站。
“去哪儿?”售票员问道。
“问得好。”我从来没想到自己的旅程会以这种方式开始,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我清了清嗓子。“哦……”
我一边说一边看了下车次表。“弗吉尼亚,夏洛特斯维尔(Charlottesville)!”我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很兴奋。车次表上写着,夏洛特斯维尔距离纽约460英里——可见我是多么不理性,身上只有5美元,却想坐车到460英里之外的地方,无异于天方夜谭!
“68美元。”窗户后面的售票员说道。
“我只有……5美元。”
“5什么?”
“5美元!”
“哦,那你可以坐到纽约郊区。”
“哦,要是我告诉你我是英国女王的远房亲戚,我需要好客的美国人支持一下呢?”
“那我建议你给女王殿下打个电话,让她给你派架飞机来!”
“哦,好心的先生……”我决定拿出我的英国范儿。美国人不是喜欢英国人吗?他们喜欢我们的口音、行为方式和幽默感。“有什么办法能得到一张免费车票吗?下次见面我请你喝茶。”
“哥们儿,别跟我这儿浪费时间了。没钱你绝对上不了大巴。我也不喜欢喝茶。”
“好极了,先生。”
“是的,我根本不喜欢你们那套,下午茶啦什么的。”
没办法,我只好溜回曼哈顿大街。我拼命整理了一下思绪,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一个选择:求助!在此之前,我大部分时候都在避免跟人接触,可就在此刻,我开始经历一些新的东西。
说实话,我已经记不清自己上次向人求助是在什么时候了。要知道,英国人从不轻易开口。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有多少钱过多少日子。二次大战时,直到被德国人逼得实在不行了,首相张伯伦才开始向美国求助。我们知道,这种想法不太符合人类社会的规则,而且我们也很清楚,敞开自己,接受别人,会引发一连串的心理和社会反应,大大改变我们的生活,但这些理论上很简单的东西做起来却很难。我这三十多年都一直在尽量避免和陌生人接触。现在却不得不在自己最脆弱的时候敞开心扉。
“您好,先生,您能……”
对我来说,开口就已经不容易了,开口之后遭到拒绝就更让人难以忍受了。旁边的人都在看我,好像我是麻风病晚期。被拒绝虽然难受,但还可以接受,虽然此时我已经很渴望有人跟我说话了,但真有人上来跟我说话时,我却感到更痛苦。我事后总结了一下,此时别人跟我说的话可以分为三种:礼貌拒绝(“没兴趣”或者简单嘟囔一句“对不起”),直接拒绝(“别跟我说话!”),勃然大怒(“滚开!”)。有的话还可以接受,有的差点儿没让我当场掉泪。就这么过了大概一个小时,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犯了个大错。要是所有美国人都这样,我这个计划就完蛋了。
我找个地方坐了下来,地面很脏(用“脏”这个词完全是因为我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词了,实际上,这个词远远不足以形容当时的情况)。我反思了一下前几个小时的情况,开始产生一种真切的感受——极度孤单!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多年来,孤独一直是我最忠实的伙伴。为什么到了美国就要不一样呢?从我身旁经过的每一个人都在提醒我这个世界是怎样的现实,提醒我未来的道路还很漫长,我所能依赖的东西其实微不足道。为什么要做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吗?我真的以为这一切都会很轻松吗?迄今为止,我所遇到的所有同类都拒绝向我提供任何帮助一一现实狠狠地给了我一记耳光。
可问题是,这不正是我想要的吗?我不正是想要去思考我是谁,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吗?这是一段探索自我的旅程,可不是在度假。
慢慢地,我开始想明白了:别人的拒绝其实是上天给我的礼物。它让我意识到人与人之间是相互隔离的。唯一的区别在于之前我遇到的隔离是相互的:我隔离别人,别人也隔离我,而现在是单方面的:虽然我想走近别人,但别人却仍然在隔离我。这种人与人之间的隔离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在伦敦时,我可以有很多办法去逃避这种力量,比如玩电子游戏,上网,或者在商场里瞎逛。但到了这里,我却必须设法跟人建立联系,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生存下去。
我突然发现,我的计划开始发挥作用了。现在我必须跟别人建立连接了,这就是我要找的东西。
很快就有一个声音传来。
“嘿,光头!”
我转过身去,看到两个黑人站在那里,一男一女,看样子像是要揍人,或者刚刚痛扁过某个倒霉蛋——后来我才发现自己猜的没错。换种场合,我肯定会停下脚步,往后退几步,然后立刻逃离。但这是我第一次跟纽约发生关系,绝对不能浪费这次机会。没错,他们看上去是不太友善,管它呢!其中一个家伙眼神冰冷,但好像还透着一丝快乐,甚至是开心。他戴着一顶常见的鸭舌帽,浑身透着一股自信。
“干嘛呢,光头?”
“我……我……”我的嘴巴开始打颤,“你能给我买张去纽沃克(Newark)的车票吗?”(我开始主动降低预期,还是先去11英里之外的纽沃克比较现实。)
“哥们儿,”这个大块头不耐烦地打断我,“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帮你呢?凭什么?你能给我什么?这可是纽约啊,哥们儿!”
“哦,我可以唱歌跳舞……”
“哈哈哈!不,哥们儿,我的意思是说,你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了一会儿,伸出一只手。“我是莱奥。我可以答应你任何要求;你想听什么都可以。只要能给我买张去纽沃克的车票。”
他和那女的突然大笑起来。“我想知道的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为什么要跑到这里?”女黑人说道。
“为什么?”
“是啊,哥们儿,想要车票,你得付出代价。”
有点儿意思了。这俩家伙看上去不是一般人!我开始回忆自己在伦敦大街上遇到的那些流浪汉。每天我都会看到几十个这样的家伙,举着牌子,哼着小歌,有的还演奏着乐器。有些大胆的会给自己编个故事,告诉行人自己是怎么沦落到这步田地的。对,编个故事,只有这个才能打动他们。
于是我详细解释自己之前的处境,我为什么会离开伦敦,为什么要穿越美国——肯定比他们想知道的要多!
“哦,你才刚开始啊!”男的大笑道,“你看,多米,这光头确实有故事!”
我笑了。“我叫莱奥。”
“我叫唐。”
“我叫多米妮卡。”女的说道。
我们握了握手。唐的手劲很大。
“还有什么建议吗?”我们一边走,我一边问道。
“你必须学会……推销自己。”她的语气非常肯定,“要想让人帮你,你首先必须让他们注意你。当然,你也可以躲到垃圾桶后面,偷偷摸摸地过日子!”
“那样人们就看不到我了。”
“是的。”
啊!我明白了!
一直以来,我都在努力让自己不引人瞩目,让人注意不到我。像个鬼影一样。没错,当鬼影有很多好处——不用承担任何社会责任,不会受到伤害,不用担心其他人怎么看自己。我之前一直这么生活。可刚来纽约第一天,就有一对天使看到了我之前没看到的东西:我在这世界上就像个鬼影,一直生活在黑暗之中。现在我要变成人。
没错!很快唐和多米妮卡就答应帮助我了。可还等我高兴完,就听见两个更大块头的人发来一声怒吼。他们齐步冲到我们面前,脸上的神情好像在说:我们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哦……唐?”我的嘴唇又开始打颤了。
“他妈的!”唐说道,“这俩混蛋从布鲁克林就一直跟着我们。”
“他们……是什么人?”我问。
“小混混!”多米妮卡小声说,“他们觉得我们是来抢地盘的!”
“黑帮?”我可不想变成纽约街头的一具尸体。死在纽约还不如死在洛杉矶。要是非得完蛋,我还是更愿意死在海边,死在我旅途的终点——那听起来要比死在曼哈顿有诗意多了!
几秒钟的功夫,这对大块头已经走了上来。“你们他妈的到底在这儿干嘛?”个子高点儿的那个叫道,鼻子都贴到唐的鼻子上了。我很少看到两个男人贴鼻子,这场面很恐怖。
多米妮卡站在俩人之间,姿态非常优雅,她解释说自己正前往曼哈顿,只是路过布鲁克林。唐侧过身来,跟她并排站在一起。我站在一边,感觉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战争随时会爆发,我开始四下打量,恨不得赶紧找个地缝藏起来,垃圾桶,下水道……最后我跑到一根路灯柱子后面,祈祷着上帝能把我变得足够瘦。
大约30秒过后,一切结束。两对流氓分别转身,骂骂咧咧地各自走开。很明显,一场地盘之争顷刻间消弭于无形。我小心翼翼地从路灯柱子后面探出头来。
“你对他们说什么了?”我问道。
“我说如果他们不滚开,”唐直接回答道,“我就拿刀子捅他们。”
“哦,捅他们,太棒了!”我突然感觉有些头晕。
“莱奥,谁惹我谁倒霉!”
“哦……”我的双腿开始打颤。
“哈哈,我吓唬你的!我跟他们说我们不是他们要找的人。没什么大事!”
我紧张地干笑几声,反而引得唐和多米妮卡一阵大笑。
“走吧,哥们儿,我们送你去纽沃克!”
“纽沃克?可我身上只有5美元!”
“是纽沃克,又不是芝加哥。到纽沃克搭巴士只要1.5美元。”
就这样,在遭遇了无数嘲弄的目光,并几乎陷入一场黑帮厮杀之后,我发现自己身上的钱其实完全可以买张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