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虎子刚上班,朱国明便对他道:“队长,处长找您!”
小虎子道:“说话没头没脑的,哪位处长?”
“王处长!”
王森升了处长之后,另外分配了一间套房,已搬离了原来的宿舍,因此小虎子跟他的接触,已没有以前的频密。当下他抛下报纸走到王森办公室外敲门。
“进来。”
小虎子推门进去,王森正坐在桌后看文件。他头也不抬,便知道进来的是小虎子,随口道:“坐下吧!”
小虎子在桌前的一张椅子坐下,王森这才抬头,抓起桌头的一包卷烟,递了一根给他,小虎子立即要替他点火。王森道:“俺不抽,最近忙吗?”
小虎子跟他玩惯了,此刻室内又没别人,便笑着道:“处长,您是怕别人笑话俺拍您马屁?”
“去你的!”王森轻骂一声,“俺今天喉咙发炎,不敢抽!”
小虎子为自己点上火,道:“最近静得很,简直快给闷坏了!”
“这是匪徒们给咱们一个调节的机会,你该感谢他们!”王森叹息道,“有时俺真觉得干咱们一行,心情跟当大夫和棺材铺老板差不多!”
小虎子一呆,一时之间不明所以,问道:“您怎地突然扯到棺材铺老板身上去呢?”
“别说棺材铺,说大夫!”王森瞅着他道,“没有病人,大夫干什么?”
小虎子道:“没有病人,只好转业干别的去了!”
“假如病人多呢?”
“那大夫就发财了!”
“他妈的!你简直没有一点同情心!病人太多,就不是好现象,难道你希望生病?干咱们这行的,可一样!没案子发生就闷得发慌,干得最起劲的时候,就是有不好的事件发生!这都不是市民希望发生的!”
“不错!”小虎子终于知道王森话中之意,“所以您今天叫我进来聊天?”他忽然惊呼一声,道,“亲爱的处长,孔子说过一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该听过!”
“你说到哪里去了?”王森惊愕地望着他,“你神经兮兮的,不是想请病假的吧?”
“哎,俺就是怕你学周局长对待你的那一招,放你六个月大假!”
王森大笑:“去你的!你哪有这福份,别臭美了!”
小虎子捺熄烟蒂,喜孜孜地道:“这样说来,你是有任务给俺了!”
“是闲事一件,不过俺却怕会引出大案来!”
小虎子的精神顿时一振:“快说来听听!”
“俞大坤这个人,你大概没见过也听过吧?”
“哦!他是本市数一数二的富商,怎会没听过?你不是怀疑他的财产来源可疑吧?”
“别插腔!俞大坤五十大寿,这人在上海混过,沾染了洋人的习气,下午在他寓所开生日酒会,宴请本市富翁,名人出席,由于他最近买了一个钻石戒指,有十多克拉重,自然值得炫耀……”
小虎子又插腔:“俺知道了,你怕有人会在那场合中,混水摸鱼,所以想俺去看看!”
“你最近聪明了,是服哪一帖药的?”王森道,“你一去,人家还敢动手吗?你在外面等候,派个生面的混到里面去,俺自然会通知他!”
“你要引大鱼上钩?”小虎子叹了一口气,道,“难怪你要拿大夫来作比较了,有时候大夫生意太清淡,内心也会希望来一宗瘟疫,那就其门若市了!”
王森脸上变热:“你听清楚,俺也不希望有事发生,因为局长也会出席,如果在那种情况下发生意外,咱们的面子便无光了!如果你在现场出现,难免会被人缠住,这也危险得很!”
小虎子收起笑容,道:“俺知道了!俺立即去准备。”他站了起来,忽然又回头问,“为什么你不出席?”
“局长也叫俺去,你知道俺最不喜爱出席那种劳什子的盛会!”
小虎子扮了个鬼脸,道:“那俺只好勉为其难了!”
王森笑骂道:“你替俺小心点,事情砸了,要你的好看!”
小虎子走出大厅,叫道:“老赵,你过来一下!”
老赵叫赵华国,入行已久,但一向在张店分局工作,最近才提升到省侦缉大队工作,他身材略胖,外相讨好,装扮起来,倒也像是个发了财的商人,至于年纪也适合,他今年三十五岁了。
×××
俞大坤既然是济南城的数一数二富豪,他的寓所占地以及气派自然确有过人之处。
酒会是下午三时开始,一直至五时,五时之后是个餐会,七时便是舞会。
下午三点钟,偌大的一座俞公馆大厅已经挤满了嘉宾,不但如此,连内厅也堆满了女眷,这些女眷都是俞大坤夫妇的亲属。
大厅里衣香鬓影,俞大坤夫妇喜气洋洋,周旋在宾客之间,今日能到场的宾客,都深感荣幸,因为能够出席这样的盛会,便证明了自己的财富或地位。而俞大坤见这许多本市有头有脸的人,都忙着巴结自己,心中那股满足感,和睥睨四方之情,就更非笔墨所能形喻的了!
赵华国三点正便到场,他跟俞大坤打过招呼之后,便混在宾客中,暗中观察。
周而勇总局长是在三点十五分到场,果然一如王森所料,他立即被众多宾客包围了。从来都是朝里有人好做事,有钱人还不巴结官场中人?
周而勇十分讨厌这种场面,不过他的职位却不容许他绝迹,是以时不时也得应酬一下。
俞大坤夫妇对他就更加“热情”,不时亲自替他斟酒之外,更为他逐个介绍,名为介绍,实则是为了炫耀,周而勇自然知道他的用意,不过此时此地,也只能默默被其利用。
这样好不容易挨了半个钟头,忽然有个秃头的胖子道:“俞翁,你不是说在上海买了件宝贝,要让咱们开开眼界吗?现在是时候了吧?”
周而勇认得他是王腾达,也是本市的富商,年纪比俞大坤也轻一点,经营手段比俞大坤更为刁钻,他也听闻王腾达与俞大坤之间,在商场上有点仇隙,当然表面上大家还是很和洽的,而且同为西药商会的干事。
王腾达的话一落,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同声赞成,周而勇自然不便在这个时候告辞,而赵华国却紧张起来,一对眼睛像刀锋一般。
俞大坤挥挥手道:“开开眼界这话太重啦,那东西大家都看过,也没什么稀奇,只是俞某人送给内人的一件礼品罢了!珮君,你上楼拿下来吧!”
俞大坤的夫人张珮君已四十余岁,也许补品吃得多,又驻颜有术吧,外表看来比实际年纪起码少七八岁。当下她向大家点点头,然后拾级上楼。
俞公馆高三层楼,楼下是大厅内厅,中间隔着洗手间、灶房和两间工人房,二楼是俞大坤的儿女和亲戚的住所,三楼是俞大坤夫妇的住房,还有个书房、小厅、大阳台,另外还有一间小房。虽称小房,实际上比普通人家的大房还大。
张珮君上楼后,宾客又在饮酒,下人们不断送上些送酒物,不久只见张珮君匆匆下楼,在俞大坤耳畔说了几句话。
俞大坤脸色顿时一变,向周围的宾客道:“诸位请失陪一下。”说着挽着夫人的腰肢,不慌不忙地上楼去了。
周而勇直觉上觉得俞家发生了意外,但见俞大坤神情镇定,又觉自己过虑。果然过了一阵,俞大坤夫妇又相携下楼了,张珮君手上还捧着一个锦盒。
王腾达道:“俞翁下楼了,大家准备开眼界吧!”
俞大坤忙道:“咳咳……俞某人本不打算拿出来……不过,又怕入不了行家们的法眼。”
王腾达道:“俞翁真会开玩笑!”
俞大坤神情有点尴尬,道:“俞某人不是开玩笑……”
王腾达又大声道:“哎唷,那就是挖苦咱们了!”
俞大坤还想说话,不料王腾达又道:“俞翁,小弟有个提议,你将宝贝放在桌上,让咱们慢慢欣赏,有周局长在场,小弟相信没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俞大坤还有点犹疑,反而张珮君比较大方,道:“王先生的提议甚好,不管这是什么礼物,它不代表财富或者任何价值,只代表外子对我的一片情!”
她是见过大场面的,这几句话立即博得满堂掌声。张珮君将锦盒放在桌上,随即将盒盖打开,里面果然是只镶着晶莹通透的钻石戒指。
钻石在灯下闪耀着迷人的光彩,看过的人都忍不住发出赞叹声,周而勇对这种俗物不感兴趣,但礼貌上还得上前“欣赏”一下,只觉得那钻石大得惊人,也亮得刺眼!
忽然王腾达惊呼道:“俞翁,你没拿错吧?这戒指去年小弟曾见过,那是你送给令媛的嫁妆!”
张珮君道:“款式和重量一样,实是两件,去年王先生不是赞不绝口吗?是我磨着大坤,也订造一只给我的,王先生,你再看看它是不是有点不同……”
王腾达道:“小弟觉得跟去年那一只一模一样!”
张珮君道:“这样我就更加高兴了,这证明那首饰师傅的本领实在大得很!”
俞大坤对一个下人道:“到里面请大小姐出来!”
俞大坤的大女儿淑芳是去年出嫁的,他女婿孙仲海,也是出身富豪,他跟俞大坤的儿子俞耀容在厅里陪客,俞淑芳则在内厅。
未几,俞淑芳出到大厅。俞大坤拉着女儿的右手,露出中指那个钻石戒指,道:“请王兄再仔细瞧瞧!”
王腾达看了一下,赞道:“真是一模一样!”
另一个叫齐文儒的宾客也道:“妙哉,真是巧夺天工!”
张珮君笑道:“王先生如果也有兴趣订造,改天叫大坤替你介绍一下!”
“一定要请俞翁费神!”
众宾客也随王腾达献上谄辞,但心中却暗想道:“既然跟去年‘展览’的一样,今年又何必拿出来炫耀?”不过这些话却没有人说出来。
周而勇看了钻戒之后,便觑准机会向主人家请辞,俞大坤夫妇亲自送他出门,赵华国见他夫妇离开,便紧张起来,立即站在桌子旁边,一对眼睛不离片刻!
快五点钟了,俞大坤叫夫人收起钻戒,吩咐下人摆上长桌,自助餐即将开始,赵华国至此才松了一口气,立即向主人告辞。
俞大坤礼貌上留他进餐,但赵华国只觉得在这种场合,颇有受罪之感,婉拒主人的好意。
赵华国走后,王腾达问道:“俞翁,这位赵先生是什么人?脸生得紧!”
“他来自天津,曾经帮过俞某去那里推销一种药品,刚巧来济南游玩,所以俞某便请他来!”
×××
赵华国出了俞公馆,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小虎子和杨镇在远处向他招手,他连忙走过去。
小虎子紧张地问道:“怎么?没事发生吧?”
“托队长的福,没事没事。现在他们正在进餐,收起那东西,俺便忙不迭告辞了!”
杨镇笑骂道:“他妈的,你真小家种,怎么不留下来大吃一顿?早知道如此等俺去!”
赵华国道:“在那里吃龙肉也不知其味,俺宁愿去老张那里吃面!”
小虎子道:“今晚俺就请你们去老张那里吃面!”走了两步,他忽然叹息道,“可惜没事发生,咱们还得休息!”
老张开的面档,晚上才营业,而且只卖面,不卖其他的,但他的炸酱牛肉面,却是一绝,远近驰名,很多富有人家闻名之后,都想尝尝,叫下人去买,但老张却不外卖——要吃俺烧的面,就请来来俺摊档上,坐板凳吃吧。
他这牛脾气,使他少了一点生意,很多人都笑他傻瓜,却不知博得苦哈哈的劳动大众的好感,生意越做越旺,因此很多人都说,老张的荷包越来越涨,但他女儿阿花,却忙得越来越瘦。
老张面档是块肥肉,地方上的三教九流自然不愿放过,时来勒索,老张为了息事宁人,忍痛付予,但自从小虎子这一群人吃上瘾之后,这些三教九流的人对老张便客气起来,不但不敢勒索,而且不敢白吃。
杨镇他们都取笑小虎子对阿花有意思,小虎子一个劲否认,闹到后来连阿花也知道了,每逢见到小虎子来,都故意去招呼别人。
今日因为去得早,还没有啥客人,杨镇便大声道:“阿花小姐,你今天晚上该来招呼咱们队长了吧?”
老张除了老婆和儿子之外,就只有阿花帮他们的忙,不过他老婆和儿子都不是招呼客人的料子,所以平日阿花出的力最多!
当下阿花道:“杨大哥这样说,等于骂我不会做生意!什么客人上门,咱们都得招呼!嗯,吃什么?”
小虎子回答道:“外甥提灯笼——照旧!”
阿花道:“平日你们来的时候,都是五六个人,今日才三个,也吃那么多的菜吗!”
“炒三盘面,”小虎子见她落落大方,态度也自然起来,“再来一碟卤牛筋,一碟炸酱牛肉,一碟泡菜!”
阿花去了之后,提着一瓶白干过来,道:“我爹说这是人家送的,他戒酒啦,今晚请你们喝!”
小虎子忙道:“这怎好意思,多少钱你一并儿算上吧!”
阿花道:“队长看不起咱们,咱们连一瓶酒也请不起?”
老张在远处听见,连忙跑过来,道:“队长,你不喝就是不赏面,这真的是俺的一位远亲送的,再说你们都是老主顾,意思一下也应该。”
杨镇故意跟他开玩笑:“老,张如果是你特意买的,咱们就不喝,免得让人误会,你在贿赂咱们!”
老张忽然转身道:“呶,我的亲戚来了,不信你们问他!”
小虎子三人转头过去,只见一个年纪比老张略轻的胖子,手上托着一个大鸟笼走了过来,老张的老婆上前跟他说话。
杨镇道:“你的远亲八字好,你看人家已经享起清福了!”
老张说道:“我这个远亲自小便养各式各样的鸟儿,后来还成为职业,嗯,我不跟你们说了,改天再谈!”他匆匆走过去。
老张走过去之后,那胖子回头向这边看了几眼,又跟老张的老婆说话,不过隔得远,听不到什么。
不久,阿花便捧着面和菜上来了。杨镇问道:“哪位是贵亲?”
“我也是头一遭跟他见面,娘叫我称他表舅!”阿花说了也走了。
杨镇耸耸肩,道:“队长,你的机会让这胖子砸了!”
小虎子骂道:“去你的,你别乱嚷,要不以后我也不带你们来了!”
杨镇笑嘻嘻地道:“只怕你不带咱们来,却一个人偷偷来!”
小虎子挟起一根牛筋塞到他嘴巴里:“快给我吞下去!”
赵华国跟他俩不太熟,所以静静地吃着,却发觉那胖子不时转头来望他们。过了一阵,那胖子也走了。
×××
第二天,小虎子一早上班看报纸,这几天都是如此,上班不过是换个环境看报纸、抽烟、喝茶、聊天,教人闷得发慌。
当小虎子放下报纸,发现王森正向自己走过来,他笑嘻嘻地道:“王处长,昨天俞大坤家,风平浪静,连屁都没有人放过,真教人失望!”
王森没有笑容,但表情却有点兴奋:“我要告诉你,你失望得太早了,俞大坤的钻石戒指不见了!”
小虎子霍地站了起来:“什么?老赵说亲眼看见他老婆将钻石戒指收起来的,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王森没有正面答复:“你叫他们准备一下,等下你跟老赵来找我!”
小虎子立即叫杨镇去找人,随即带着赵华国跑进王森的办公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