妒火

康铁坤喝道：“坐下，不要鲁莽，他们是来‘保护’咱们的！就算有事，也有我！”杜雷只好悻悻然坐下，康铁坤又道，“大家继续准备。小豹，你代我去招呼他们一下！”

方小豹应了一声，得意洋洋地出去，他得到英雄的团长的重用，有点儿飘飘然，走过女演员化妆帐前，故意向里面看了几眼，可惜康小菁正在梳头，根本没留意到他。

方小豹信步走出木围墙外，只见几个大汉在高呼：“看戏，看戏，大家排好队，准备进场，包你赞好，包你平安！”

准备进场的观众在他们指导下，排成两行。方小豹又是诧异，又是好笑，他认得那塌鼻的，走上前打躬道：“俺叫小豹，大哥贵姓？”

“俺姓林，什么事儿？”

“俺团长说辛苦了你们，问你们要不要喝点什么？”方小豹道，“对了，你们吃了饭没有？”

那姓杯的汉子道：“咱们吃过了，今天晚上宵夜才打扰你们两杯吧！嗯，可以进场了吗？”

方小豹自然知道他们要跟戏班宵夜，是为了收取“分红”，当下道：“请等等，俺进去叫他们准备开场！”

×××

魏九山一言九鼎，不但没有派人来捣乱，而且遵守诺言，协助招徕观众。观众一看这情况，都放心来捧场，卖个满堂红，而且演出也十分顺利，戏班上下至此才放下一颗心，只是杜雷因不受重用，而闷闷不乐。

夜场也散了，地上留下一堆堆的垃圾，五虎帮的人走了进来，康铁坤忙道：“请等一等，咱们收拾一下服装就走！”

姓林的道：“康老板好生意啊，可别忘记咱们的分红！”

“忘不了，等下就算给你们，还得请你们代转给魏老板！”康铁坤走了过来，每人先塞了一把钱，那些流氓见钱开眼，连声多谢。

康小菁道：“干爹，你们先走吧，由女儿留下来善后。”

康铁坤说道：“你一个人留下来怎么成？”

杜雷道：“我留下来陪小姐！”

康小菁说道：“不必了，叫小唐留下来！”

康铁坤道：“嗯！这样也好，咱们走吧！”

方小豹道：“唐大哥，俺带东西回来给你吃！”

偌大的一个戏棚，只剩下唐天朋和康小菁，康小菁卸了妆，便忙着收拾服装和道具，唐天朋则拿着扫帚扫地。好不容易才将地上清理干净，康小菁亦收拾好一切，走到台前，见唐天朋用一把小刀在修指甲，便坐在他身旁，问道：“你这把刀好像是精品，可以借我看看吗？”

唐天朋默默将小刀递给她，小刀只有七寸长，可以折起来，刀柄还雕了许多花，上面刻着一个唐字，看情况刀口十分锋利。

“这是你们唐家的？”

唐天朋道：“不错，是西洋货！”

康小菁将小刀递回给他，撇撇小嘴道：“西洋货也用不着这样宝贝！”

唐天朋脸色微微一变，双眼望着台上的布景，喃喃地道：“就算是木刀我也宝贝它，因为我家现在只留下这柄刀，也可以说它是我们唐家唯一的财产！这把刀，我也不知道怎样得来的，十二岁时候我就很喜爱它，我爹却不给我，一直到我十六岁生日，爹才送给我，这些年来，它一直没有离开过我！”

康小菁露出关怀的神色，问道：“你家怎会……”

唐天朋提高了声音，说道：“我不想再提！”

“有些事说出来后，可能反而会比较好！”

唐天朋吸了一口气，道：“也许到我有机会重建家园的时候，我会将一切告诉别人！”

“会不会告诉我？”

唐天朋心头一跳，随即又叹了一口气：“那一天不知是多久之后，到时候，我跟你可能天南地北，各在一方……”

“你不想在戏行里发展？”

唐天朋转头反问：“戏子会有什么前途？还得经常为肚子担忧，要想重建家园，谈何容易？”

康小菁改换了一下坐姿，兴致勃勃地问道：“那你准备怎样重建家园？”

唐天朋目光一亮，道：“我想攒一笔钱，先做做小生意，再慢慢发展。”

“就算你能成为富翁，那也不过是个满身铜臭的俗夫而已，充其量只得个富字，跟贵字却沾不到边缘！”

唐天朋仰天道：“难道做个戏子便能贵起来？”

康小菁嘴皮一动，欲言又止，良久才道：“你没有打算在仕途发展？你文武双全，是朝廷栋梁材……”

唐天朋哈哈大笑：“这年代，凭我现在这身份，又没有背景，要做官比登天还难！”

“这又未必……所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哦？难道你可以指点一条明路给我吗？”

“也许我有办法……咱们在北平混久了，官场上的人物，多少认识一些。”

“北平的政府……嘿嘿，那种官我不愿意当！”

“那你想当怎样子的官？”

唐天朋一怔，茫然地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根本没想过要当官！”

“假如有机会呢？”康小菁又问了一句。

“到那时候再说吧！”

两人静默了一阵，康小菁忽然大着胆子问道：“小唐，你们富家子弟，都一早便订了亲……”

唐天朋脸上微微发红，说道：“我未婚妻一早便病死了，后来……也没有再订亲……”

话还未说毕，背后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绵实的声音：“谁跟谁订亲？”

唐天朋与康小菁急忙回过头来，见杜雷手上提着一包东西走进来，都觉尴尬。

杜雷将那包东西抛给唐天朋：“这是给你吃的！”

唐天朋轻声道：“谢谢你！”

“喂，你还未说，你跟谁订婚！”

唐天朋见他咄咄迫人，心中不觉有气，道：“我跟谁订婚，用不着你关心！倒是你几时要订亲，可得请咱们吃糖！”

杜雷冷哼一声，康小菁连忙岔开了话题：“你怎地这般偏心，不给我带点心回来？”

杜雷脸上挤出笑容：“那些点心冷冰冰的，有什么好吃？现在戏棚里的事都做完了吧？我请您出去宵夜。”

康小菁飘了唐天朋一眼，道：“这样不公平吧？小唐也一齐去吧！”

“他去，这些点心不是浪费吗？”杜雷急忙道，“而且也没有人看守戏棚！”

“那就由你看守吧！”康小菁对满面涨得通红的杜雷笑了笑，“反正你已经吃过了，也该轮到小唐了，而且他做了很多事！”

杜雷结结巴巴地道：“这……他有钱请你吃好东西吗？”

“他没钱，我可以请他！”

唐天朋正想婉拒康小菁的好意，免得增加与杜雷之间的矛盾，哪知杜雷已叫了起来：“你要请他吃宵夜？我跟你这许多年，你从来不请我……我是班中的台柱，他只是个小角色，他凭什么跟我争！我要他站他就得站，我要他走，他就得滚！”

唐天朋就算是泥人也有土气，不由怒道：“你现在要我站着，还是要我滚？”

“我要你滚出咱们大荣华戏班！”

唐天朋哈哈笑道：“你以为自己是团长，还是老板？别笑死人！”

“你不滚，我就走，看这大荣华还能不能够演下去！看团长要留我，还是要留你！”

唐天朋一张脸也涨红了。康小菁忙向他打眼色，道：“杜大哥，你发什么脾气？大家都是吃一口饭的，何必打破大家的饭碗！”

“有他就没有我！”

唐天朋沉声道：“我想问你一句话，我在什么地方得罪过你？你叫我做事，我几时有不听的？”

杜雷哼了一声，道：“总之老子一见到你，心眼里就不舒服！”

唐天朋冷冷地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恨我，因为妒忌！”

杜雷被人揭了疮疤，像脚底踩着钉子般，跳了起来：“放屁，我妒忌你什么？你有什么值得我妒忌的？”

“你是因为小姐不理睬你，所以妒忌我！”

“有什么好妒忌的？”杜雷不敢看康小菁一眼，“你、你……小菁可不是你的！”

“小姐也不是你的，她跟我说几句话，你吃什么干醋？”

康小菁红着脸道：“你们两个再胡说八道，我、我可就要走啦！”

杜雷大声道：“小菁，你请等等！唐天朋，听你武功好得很，可敢跟我较量一下吗？”

唐天朋道：“我习武是为了强身健体，更不会打自己人！”

“你没种！”

唐天朋脾气再好，脸色也变了一变，康小菁道：“杜大哥，你用这样话骂人，可就不对了！天朋，你跟他玩玩，要不就会让人看扁了！不过你们点到即止，可不能来真的！”

唐天朋听她这样说，只好抱拳道：“请杜大哥指教！”

杜雷大剌剌地道：“好说，你有本事的，都使出来吧！还有，你刚才的那柄小刀，请先拿出来，咱们只动拳脚，不动刀枪！”

唐天朋将小刀放在板凳上，杜雷叫了声小心，踏前一步，一拳迎面奔去。他虽然看不起唐天朋，但到底有真材实料，这一拳打出，虎虎生威，唐天朋不敢跟他硬拼，连忙跳开一步。

杜雷大喝一声，脚尖一移，身子半转，第二拳改打唐天朋的胁下。唐天朋伸手一格，还未反击，杜雷已一脚踢至，唐天朋又跳开闪避。

杜雷道：“你有种的，便不要做缩头乌龟！”

唐天朋沉住气应付，只当作没听见。杜雷进攻五招，他才觑了一个机会反击，右拳在他双臂之间，直击其胸，来不及防守，连忙后退。唐天朋左拳一横，拳头击在对方的小臂上！

杜雷只觉左臂一阵麻痹，这才知道唐天朋不是好吃的果子，连忙收起轻视之心。唐天朋一拳便争回先机，一口气攻了四五招。

杜雷力猛拳沉，大开大合，走的是刚猛的路子，唐天朋则拳路多变，人又机灵，往往避重就轻。斗了二十多招，杜雷的手臂和大腿，都各中了一记，只是没有受伤。

康小菁拍手道：“杜大哥，你已中了两拳，再中一拳，可要判你输啦！”

杜雷本来就不服气，只觉自己一身本领，未能尽量发挥，听了这句话，如火上加油，立即拼命反扑，每一招都用了八九成气力，而且招招指向唐天朋的要害！

唐天朋改为采取游斗，不与对方硬拼，杜雷气力虽强，急攻一阵之后，额上亦沁出汗来，但他的攻势却变得更加猛烈，好像与唐天朋有不共戴天之仇般。

唐天朋斗了一阵，头脑逐渐冷静下来，想道：“看他这样子，好像要将我吞掉般，他功力虽深，但是心眼儿太直，拳路变化不大，我要再在他手脚上打中一记，并不困难，但今后只怕再也不能跟他共事了！”

他主意打定，放缓进攻，故意露出一个破绽，肩膊挨了杜雷一拳，并且及时跳开，抱拳道：“杜大哥果然武功高强，小弟输了！”

康小菁道：“二比一，你还占了上风，怎能算输？”

杜雷也说道：“小子，你是看不起我吗？”

唐天朋忙道：“你错了，我刚才可以打中你两拳，是出其不意。现在你已摸透了我的拳路，再打下去，输的一定是我……我又何必出丑！”

这几句话，听得杜雷心花怒放，呵呵笑道：“小子，算你还有自知之明！”他转头道，“小菁，现在你肯跟我去宵夜了吧？”

康小菁冷哼一声：“你发什么梦？我几时答应你，假如谁打赢就跟谁去？”她一手拉着唐天朋的手臂，道，“杜大哥，请你看守戏棚！做人应该公平，小唐还未吃过东西嘛！”

唐天朋不想跟杜雷的关系闹僵，涩声道：“小姐，我不饿，你让杜大哥陪你去吧！”

“什么话？你看我不起吗？”康小菁柳眉倒竖，“还是存心要给我难看？”

唐天朋只好跟着她走出戏棚，耳畔还听到杜雷恶狠狠的声音：“唐天朋，你给老子小心一点，不信老子就将你的脖子扭断！”

唐天朋叹了一口气：“小姐，你这是害了我！”

康小菁道：“你又没做错事，干嘛要害怕他？你前程无限，将来还要办大事，连一个粗人也害怕，岂不笑话？”

唐天朋心想大不了到别处干活去，何必看杜雷脸色，当下心情登时轻松起来，又有美人陪伴，不由有点飘飘然。康小菁看了他一眼，问道：“我知道你刚才是故意让他的，其实何必呢？”

“我跟他又没有深仇大恨，何必认真？算了！”

“想不到你还真能忍辱负重，这才能办大事！”

唐天朋望着天上的星星，长叹道：“我连生活也顾不了，还说办什么大事？”

康小菁忽然将头靠在他肩上，温柔地道：“你放心，皇天不负有心人，机会一定会降临！”

×××

大荣华一连九天的演出不但顺利，而且场场爆满，康铁坤先分了一部份钱给团员，上下都欢天喜地。这天晚上又去宵夜，唐天朋忽然钻进帐幕里，大众都等得不耐烦，康铁坤叫方小豹去找他。

方小豹到帐幕里见唐天朋翻箱倒柜，讶然问道：“唐大哥，你找什么？”

“小豹，你来得正好，可有见到我那柄小刀？”

“就是你经常玩弄的那一柄？你不是一直带在身上吗？”

“我那天跟……放在椅上……”唐天朋忽然想起杜雷来，喃喃地道，“一定是他拿去的！”他一阵风冲了出去。

方小豹连忙跟上去，道：“等等我，你匆匆忙忙要去哪里？”

康铁坤一见他们便道：“走吧！”

唐天朋道：“杜大哥，你可有见到我那柄小刀？”

杜雷粗声道：“什么？你怀疑我偷了你的小刀？”

“我没有这个意思……”

“还说没有？笑话，我杜雷是什么人，会偷你的东西，你不要含血喷人！”

康铁坤道：“算了，别吵！宵夜之后再找吧！”

一行人到一间小店里，点了好些菜，康铁坤破例还叫方小豹买了两瓶酒，大家兴高采烈地痛饮起来。康小菁不时跟唐天朋和方小豹干杯，杜雷看在眼中，像塞了一肚子臭泥，再也吃不下去，忽然拍一下桌子，掉头先走了。

康铁坤大声唤他，他也不回头，武进奇怪地道：“杜大哥怎地喝得好好地，忽然走了？”

一个丑生唤阿良的，低声道：“你还看不出来，他一肚子的醋，哪里还喝得下去？”

康小菁道：“别管他，继续吃吧！”

康铁坤看了唐天朋跟方小豹一眼，摇头道：“奇怪，他以前性子虽猛一点，却不致于这般坏！”

唐天朋放下酒杯沉思，连康铁坤向他敬酒也不知道，直至方小豹推了他一下，才如梦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