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果然找到一个西医生到山上,那医生神态又狼狈又惊恐,一望便知是被迫的,这时候已是六月廿三日上午,也就是齐天寿收到郭茂的信的同时。
田东明一见到何清便骂道:“他妈的,你到现在才来,幸亏干爹身子棒,要不还等得及吗?”
何清道:“咱们找了很久才找这位外科大夫!”
田东明一把扯住医生,说道:“告诉你,假如你治不好我干爹的伤,便别想回去!”
医生惊恐万分地道:“我、我只能尽力而为,可没包医这回事……”
“你有种的便再说一遍!”
“我还未看病人,怎知能不能医?”
郭茂在旁说:“快让他过去,别再耽误!”
田东明带医生到汤三斤的居所,汤三斤迷迷糊糊,不知世事,医生伸手摸一摸额头,吓了一跳,说道:“他烧得好厉害!”
“不厉害还去找你吗?别发话,快动手!”
医生解开伤口的绷带一看,暗暗叫苦不迭,原来伤口受了细菌感染,已经化脓,周围肿起一片。医生忙道:“老实说,我现在没有把握,你们就算打死我,我也不能保证!”
郭茂问道:“为什么?”
“有几个原因。第一,这里根本不适合做手术;第二,我带来的仪器和药物不足;第三,他现在感染的细菌很多,清洗之后,也未必有效……而且如果染上伤风菌的话,谁也没有办法!因为抗伤风菌药物,断市了好几个月!”
田东明道:“你尽力而为,咱们自然不会为难你!”
“有什么需要咱们协助的吗?”郭茂道,“请大夫吩咐!医者父母心,你不会故意弄点手脚吧!”
“我怎敢?你们放心!”医生胆战心惊地道,“请你们拿些冷开水来,留两个人协助我,其他人请出去!”
田东明问道:“为什么要出去?”
“因为每个人的衣服都有细菌,我没有那么多消毒药水!”
郭茂将田东明拉了出去,只留下银娘和瑛姑,大约过了个多钟头,门才打开,只见屋子里的人,全都满头大汗,郭茂问道:“大夫,情况还好吗?”
“一切都已尽力,弹头也已取出来了,但他现在还未度过危险期。”
田东明快口问道:“要多久才知道结果?”
“过得了今晚,就没事!”
郭茂向田东明打了个眼色,把医生拉出去:“大夫,您累了,请先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
田东明见义父尚未醒来,心中十分担忧,山上有座破庙,供奉的是山神,自从沂山来了流寇,附近猎户已不敢来,是以山神庙因失修而倒塌了大半。
田东明跑了十余里路,跑到山神庙里祷告,希望能保佑义父一条生命。当他回去时,天已黑了,郭茂告诉他汤三斤醒过来又睡了,田东明稍稍放心,连饭也不吃便上床。
自由石桥屯回来之后,田东明便没睡过一觉好觉,吃过一顿好饭,他心头一放松,便呼呼入睡,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人推醒!
田东明一跳下床,已是阳光满意台,原来天已亮了。他劈头第一句便问:“干爹醒来了没有?”
那匪徒苦着脸道:“大夫叫您去,说老大好像……不行了!”
田东明大叫一声,一掌将他推开,像头受伤的豹子,向汤三斤居所跑去。“干爹,干爹!”他推开门,只见郭茂和大夫正围着汤三斤。
田东明跪在床前,汤三斤声音微弱地道:“东明……天马就……交给你……”
一句话未说毕,双脚一伸,已经断气!
田东明一把扯住医生,道:“你为什么不救他?拿你的命来还!”
医生吓得直打哆嗦,哀求道:“我已尽了力……请你放了我……”
郭茂道:“东明,大夫的确已尽力,他昨晚一夜未合过眼,因为药物不足,唉,也是天意!”
田东明放下医生,扑在汤三斤身上大哭。郭茂对何清道:“送大夫下山,顺便请大夫替咱们办些药物,山上有用!”
医生听见自己可得自由,大喜过望,一个劲地道:“我一定替你们办!”
郭茂又吩咐手下下山去购买棺材,汤三斤虽然脾气不好,但他也有个好处,很有义气,而且处罚分明,他死了之后,“天马”成员都十分悲哀,也有人担心“天马”的前途。
郭茂道:“大家放心,老大已经把位子交给东明,以后东明便是咱们的老大,大家一定要听他的命令!”一呼百诺,郭茂也想不到田东明有这样高的威信。
当下众匪都冲到田东明的房外,跪在门口,大声叫道:“拜见大哥!”
田东明在房内听见叫声,连忙把门打开,见外面跪了一地的人,急忙道:“大家起来,有话慢慢说!”
郭茂道:“东明你不答应他们,他们不会起来!”
“谁说我不答应?快起来!”
一个头目叫杨集成的道:“大哥,什么时候上香正式接位?”
“等报了干爹的仇再说!”
忽然小马跑了过来,把信递给田东明:“齐天寿回信了!”
田东明撕开信封,看了几眼,把信塞给郭茂:“岂有此理,二千个大洋,倒不如操了她女儿!”
郭茂道:“别冲动!女人何处没有?他这是讨价还价,咱们可以再跟他谈!”
田东明道:“俺没这个心情跟他磨!写信告诉他,最后一个价钱七千个大洋,少一个也不行!请军师安排接收的地点!限他们七日之内交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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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天寿再接到了“天马”的信,见对方语气这般硬,而且交了齐珍姑的耳坠,心头着慌,忙与董氏商量。董氏道:“咱们家里能不能筹六千大洋?”
“六千大洋给他之后,咱们也面临破产了!如果李百亩肯多付一点,就可以解决!”
“老爷,我看你还是去跟王振镇长商量一下!”
齐天寿立即着人备轿,直赶黄麻镇。
他跟王振的交情不深,所以便先去找孙南旺。
孙南旺刚成亲不久,还留在家里享受温柔。李玉珍听见齐天寿来了,也吵着要出去见他。孙南旺带妻子到厅里,笑道:“未知姻伯大驾光临,请恕罪!”
齐天寿忙道:“世兄客气,我今日是专诚来请教你的!”
李玉珍忙道:“姻伯,珍妹回了家没有?”
“就是为了那丫头!”齐天寿把“天马”两次勒索信拿给孙南旺看,“世兄是位大学生,可有什么办法?”
孙南旺看了信,反问:“姻伯要问小侄什么事?”
“我早没了主意,请世兄替我拿个主意。”
孙南旺道:“小侄年轻识浅,胡乱说话,姻伯听听就好,可别作准!小侄认为最安全的办法,便是将七千个大洋交给他们!”
“七千大洋可不是小数目。”
“那只有回信再求他们减价了!”
“但他们信中写得明白,这是最后一次通信!要不就要我女儿的生命!”
孙南旺微微一笑:“那最后一个办法便是报官!”
“报官?”齐天寿不断在厅里踱步,“但他们写明一报官,便……咳咳,不行的!”
孙南旺笑着说道:“他们为啥这样写?证明他们害怕官府!姻伯放心,如果在山上,他们好像鱼儿在水中,官府就像在岸上,他交钱的地点,是在山南五里,这就像鱼儿离了水一般,官兵不会束手无策的!”
“万一抓不到他们,反要累了我女儿一条生命!”
“小侄没有第四个办法了!不如我请我舅舅来,你们一齐商量吧,假如他没有信心的话,那就交钱吧!”
齐天寿还是舍不得六千大洋,便答应见王振。
王振听了齐天寿的话后,笑道:“齐村长,你真以为你交了钱,他们就一定会放人吗?”
齐天寿一怔,道:“他们只要钱而已,为啥还不放人?”
“你女儿在他手中,他可以再勒索你第二笔钱,到时候,你卖田卖地也要听他的命令!”
齐天寿急得肠子都扭在一起:“那镇长有何高见?”
“你先回去准备。三日后,我会派人给你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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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齐天寿果然收到王振的信,并依言回了封信给“天马”。
田东明看了信后,道:“军师,你看他们会不会报官?”
“应该不会,不过为防万一,咱们可以多带几个人上路!”
田东明道:“对!我要亲自押那丫头去!”
“信怎样回复?”
“日期照旧,时间改在黄昏,地点也改一改,今天是六月廿七日,叫他们准七月初一交钱!人手方面我会自己挑选!”
郭茂道:“我准备好后,再通知你!东明,老大已死了几天了,你如果还想替他报仇的,就得吃饭,睡觉!弟兄们往后都靠你了,你身子可不能垮掉!”
田东明点点头,道:“俺会好好休息!记住,要齐天寿立即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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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腿的差事又落在小马身上,六月廿八日下午小马回来报告:“那老头吓得要死,俺说什么他都答应,就差点没跪在地上!”
群匪都哄笑起来,田东明问道:“他有什么话说?”
“他说一切依大哥,但请你不要难为他女儿!俺说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如果你敢报官的,小心日后咱们找你算账!他说他不敢吃豹子胆,请大哥们放心!”
匪徒们听后都乐了。
“他奶奶的,七千大洋到手,咱们可以好好乐一乐了!”
“老宋,你欠俺三个大洋的赌债,可以还了吧!”
田东明连忙止住他们:“大家先别高兴,等钱到了手再说吧,大家可要小心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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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振一切都替齐天寿安排好了,为了逞功,他没向上报,把附近的乡屯的保安团拉走了几十个人和枪,还派人去交赎金的地点守候,专等“天马”来送死。
孙南旺怕几十个人不够,王振却道:“贵精不贵多嘛,没有好枪,再多些人也没用!你舅舅这次要亲自出马,消灭了这股流寇,你等着舅舅升到市委里去吧!”
他又派人通知齐天寿。
齐天寿不敢亲自去,叫儿子代他去,一面又派人把大洋换成纸币。
七月初一,王振便亲自到齐家,齐天寿对他自然伺候周到。
王振喝了两盏之后,伸手在齐天寿的肩上拍了拍,说道:“村长放心,一切有我!”
齐天寿道:“齐家只有一条根,万一开了火,请镇长多多照顾犬子!”说着把一袋大洋献给王振,“这几天要镇长来回奔波,一定花了不少路费,咱们可不能让你白花钱,一点小意思,请笑纳!”
王振想了一下,把钱收下,道:“这倒是真的,路费之外,到处拉人还得做人情哩!”
齐天寿听弦歌而知雅意,又给了他一袋大洋。王振谢也不谢一声便收起钱,拉着齐福海走了,齐天寿不放心,追到门口说道:“海儿,枪声一响,你也别管你妹子了,往后面跑吧!齐家只有你这么一条根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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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山方面有座小山坡,因为不宜耕种,早变成乱葬岗。“天马”便约定齐天寿在乱葬岗交换。
王振和保安团都匿在远处,齐福海跟一位长工自下午五点钟开始,便站在那里等候,一等便等了两个钟头,这时候,已经暮色四合,归鸟在头顶上盘旋,“啁啾”地叫着。
齐福海望一望旁边的土坟,一股寒气自脚底冒上后背,他站得双脚发软,这时候再也忍不住,一屁股坐下,屁股一触地又跳起来,看清楚那是块石头,不是坟堆,才放下心。
“他妈的,他们不会不来吧?”
长工道:“少爷请不要东张西望,俺看他们是怕咱们带人来,故意拖延,看看咱们有没有动静。如果没有猜错的话,等下他们一定会来!”
齐福海自包袱里拿出一个馒头,张嘴就啃,可是他一直都很紧张,喉头干涩,才咽了半口便呛咳起来。长工忽然道:“少爷,他们来了!”
齐福海连忙抛掉手上的馒头,站了起来。只见山下来了几个汉子,带头的那个正是何清。他上得山来,道:“你们倒准时啊!钱呢?”
齐福海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只扬一扬手中的袋子,长工道:“咱们小姐呢?”
何清撮唇一哨,只见远处树丛,有个人推着齐珍姑出来。何清道:“看见吗?钱到手,咱们就放人!”
长工道:“如果你们后悔,咱们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何清指着齐福海的鼻子道:“他妈的,你以为咱们不知道你们带人来吗?哼哼!咱们可不是好玩耍的,把钱拿来,咱们到安全的地方,自然会放人!”
齐福海一张脸全变了色,何清伸手去抢,长工一把将他拦着:“慢来!俺拿钱跟你们下山交换!”
何清想不到他会来这一招,因为郭茂也估计不到会有个不畏死的长工强出头,可没教他应付的办法。他沉吟了一下,喝道:“抢钱!”
长工拦着他们,把齐福海一推:“少爷快跑!”回身道,“你们不顾信义,说明一手交人,一手交货的!”
何清觉得对方也有理由,正想答应,料不到齐福海怕得要死,只道何清会追来,大声叫道:“王镇长快救我!”
“天马”事先只发现两个地方有人,仗着人多枪众,依然赴约,却不知道更多的人埋伏在山坡上的坟堆后面!
当下何清大吃一惊,因为为了表示没有恶意,他们都没带枪上山坡。“弟兄们,快跑!”
王振听齐福海这样一叫,暗骂道:“他妈的!齐家的人真的没种,难怪不旺丁!”他知道就算现在不现身,以后也十分难办,是以举枪向天,连发三响!
这当然是暗号,通知伏在四周的保安团立即发动攻势!
枪声一响,田东明就知道事败,连忙道:“准备突围!他妈的,原来齐天寿把钱看得比人命还重。”
话音刚落,附近也响起几道冷枪,子弹擦肩而过,田东明一手抓着齐珍姑,一手提枪反击!
郭茂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道:“东明!咱们快被包围了,现在跑还来得及!快!”
田东明咒骂了一句,推着齐珍姑往林后跑去。天已几乎黑齐,枪声自四面传来,“天马”匪徒盲目地回击。
郭茂骂道:“他妈的,都是饭桶,人家来了这许多人,居然不知道,现在只能希望山上的弟兄听见枪声来救援!”
田东明道:“来不及了!山坡上那股人一来,咱们这三十多个便完了!冲!”
他拉着齐珍姑,由这块石跑到另一块石后,其他匪徒也纷纷效尤。
子弹实在太密,这么跑了几步,已丢了两条生命,田东明喘着气,大声叫道:“不许开枪,要不咱们便杀了齐珍姑!”
枪声疏了,王振在远处叫道:“你们听着,咱们已将你们包围了,赶快把人质交出来!”
田东明叫道:“齐天寿不要他女儿的命了?”
“齐村长有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精神!你们交出人质投降,老夫会替你们求情不判死罪!”
齐珍姑大叫道:“我不相信爹会不要我!”
王振道:“那要怪他们要求太高,如果是二三千大洋,你爹就会来赎你!”
“什么?”齐珍姑手脚冰冷,道,“我信上写明是一千大洋!”
田东明低声道:“没有这么便宜的事。老郭,你先带人冲过去,我引他们说话!”
“东明,这样太危险了!”
田东明道:“如果我连这一点险都不肯冒,俺还能当他们的大哥吗?快走!”
郭茂立即带着人趁黑慢慢前进,田东明说道:“王镇长,我们投降有什么好处?不判死刑有什么用?要将俺囚上一生一世?”
王振道:“一定不会这么长,但你不投降,只有死路一条!”
“俺相信咱们也可以干掉你们十个八个,你们家里都有大有小的,这样划得来吗?”
“划得来,咱们十个人换你们三十条命……”
王振的话还未说毕,郭茂的行动已经被发现。
“镇长,他们在溜!”
“开枪!”
田东明吃了一惊,因为估计郭茂他们正在一片开阔地上,没处遮掩,田东明忽然大声叫道:“天马的老大跟齐家小姐在这里!”
齐珍姑一直哭着,田东明一直大叫着,忽然抱起齐珍姑,向另一个方向奔去。
齐福海大叫道:“俺妹子在那边,不要开枪!”
王振道:“手电筒!快追!”
田东明之字形跑动,引开对方的注意力,减轻郭茂那边的压力,他一口气跑到山下,刚停下来喘气,又听到脚步声,原来他抱着一个人,跑来自然较慢,尚未摆脱保安团的纠缠。
田东明往林深处跑去,忽觉背后有光柱晃动,他猛地拔枪转身,“砰”的一声响,那管手电筒登时熄灭了!田东明不敢稍停,见路就跑,慢慢摆脱了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