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热了,金铃刚下田锄草回来,还未到家,便见小铃子迎面跑来。金铃一见女儿,一天的疲劳都消散了,她抛下锄头,将小铃子抱在怀中。
“小铃子,谁叫你跑出来的?”
“娘,你知不知道,咱们家里来了一位客人!”
金铃微微一怔,忙问:“是谁,快告诉娘!”
“他说他是小铃子的表舅舅!”
“表舅舅?”金铃连忙放下女儿,抓起锄头,道,“来了多久?你怎不早告诉娘?”
“来了好一阵了!”小铃子在背后追着,“大娘过来招呼他,是表舅舅不让小铃子来叫你的!”
金铃一口气跑回家,只见邱大娘在厅内陪着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说话。那青年穿着一袭青色的长衫,文质彬彬,皮肤白皙,手上还提着一柄折扇,模样儿十分潇洒。
“表弟!”金铃乍见亲人,心中有股说不出的兴奋。
那青年慢慢站了起来,侧着头,上下的打量着金铃:“表姐,你晒黑了!”
“表弟,你快坐吧,舅父舅母这向可好?”
“托赖,他俩老人家身子还棒!不过娘怪你为啥不去看她!”
金铃替他斟了杯茶道:“我一个人要管内,又要管外,实在抽不出时间来!”
邱大娘道:“铃子,你陪他谈吧,大娘替你们煮饭。”
金铃忙道:“这怎好意思?英姐病了,孩子又小,您过去吧,俺自己来!”
邱大娘道:“那大娘就回去了。”
金铃道:“表弟,你先坐一会儿,俺煮饭去!小铃子,你陪表舅舅!”
金铃坐在灶前,灶火映得她一张黄脸泛着血光,回忆像一对巨大的翅膀,将她带到远方。
金铃跟表弟陶定国,日夕相处,情愫暗生,那时候,比她小一个月的表弟,还十分害羞,只会用脉脉的眼波来表达他心中的情意。
情窦初开的金铃,自然体会得到,而且她一早也看上这个读书用功,斯文体贴的表弟,他们虽然没有互诉心曲,但这一切却让陶定国的父亲陶进看在眼中。
有一天,金铃刚烧了水,正想拿水壶进厅,忽然听见陶进在厅内问儿子:“定国,你是不是看上你表姐?”他声音颇大,金铃又羞又惊,连忙站在外面偷听,想听心上人如何答话。
厅内没有声音,陶进怒道:“小畜生,老子问你的话,你怎不答?”
陶定国鼓起勇气,道:“是的!爹,但孩儿并没打算太早成亲……”
陶进一拍桌子,骂道:“谁准备跟她成亲?”
“爹,表姐有啥不好?”
金铃心头怦怦乱跳,更加尖着耳听。
只听陶进道:“哼!她什么都好,就是不配!”
“既然好,怎还会不配?”
“她有啥家底?”
“爹,您……”
“你给俺闭嘴,你要是敢再跟她暗中来往,你就给俺滚出家门!”陶进大概怕儿子受不住,温言道,“定国,你是长大了,过了年爹就替你找个媳妇儿!你放心,别担心!爹不会难为你,不会替你讨个丑媳妇儿!你要是听俺的话,将来就有你的好日子!”
陶定国见爹发怒,不敢再吭一声,陶进大概进房去,厅内久久都没有声音。金铃万料不到舅舅竟会因为自己孑然一身而不许表弟跟自己来往,就像跌进冰窖,四肢冰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定过神来。
她一向坚强,吸了几口气,依然把水拿进去,只见陶定国低着头,正在看书,聚精会神的,好像不知道金铃进来。
金铃以为他害怕舅父听见,不敢跟自己打招呼,因此便回灶房烧饭。
晚上村内一位老先生又来教他们读书,金铃满以为表弟会跟自己说话,不料陶定国一对眼睛只放在书本上。金铃六神无主,好不容易才下课,老先生一离开,金铃便道:“表弟,咱们……”
“对不起,我要回房休息。”
“俺有个字不懂念……”
陶定国语气冰冷无情:“刚才为啥不问老师?对不起,表姐,爹不准我跟你多来往!”
金铃怒道:“是表姐教坏了你么?”
“你不懂的……”
“不是我不懂,是你爹不懂,他以为我想高攀,错了,你表姐虽是女流之辈,却不是攀龙附凤的人!”金铃转身过去,走回自己房间,临走还丢下一句话,“我以后也不会再来读书,这样你跟舅舅便放心了!”
“表姐,爹没这个意思!”
“但我以后也不敢再沾光了!”
金铃怀着一腔怒火回房。这夜她在床上一夜没合上眼,心头翻过千百个念头,只想早日离开舅舅家。
寄人篱下的生活,实在不好受,她渴望有自己的家。
一个月后,舅母也看出金铃态度有异,有一天便在灶房里跟她谈起来:“铃子,你生你舅父的气么?”
“哪里,我寄人篱下,能温饱已是万幸,怎敢生别人的气!”
“铃子,你别骗我。好吧,你有什么打算,总可以告诉舅母吧?”
金铃说道:“多谢舅母关心,我现在没有啥要求,只求您能够替我找一头好婆家。不用有钱的,最要紧的是男人要有志气!”
舅母沉吟了半晌,道:“让我跟你舅父商量一下。”
“还有,最好是把我嫁到远一点的地方去!”
舅母一怔,问道:“这又是为啥?”
“去远一点的,总比近较好,起码可以开开眼界!”其实金铃是不想再沾舅父家的光,也不想再跟他们来往。
陶进听了妻子的话之后十分生气:“我养了她四年,指望她多替我干几年活,她现在就想嫁?看不出她倒是个骚妇!”
舅母白了他一眼:“瞧你说这种话,哪一点像长辈?人家可没白吃你的,这几年她白天下田,回家还要料理家务,只吃咱们三顿饭,还不如一个长工,亏你还敢开口,外面都有人议论了!”
“像个长工?长工有书读么?”
“你看她身上的衣服,哪一件没有补丁的?”
陶进放下茶盅,愤愤不平地说道:“好,就照她的意思,把她嫁得远远的,省得日后上门借贷!嘿嘿,离门之后,她才会知道老夫对她好,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
三个月后,媒人婆来报喜,说替金铃找到了石湖村的一个单身男子,陶进一听那人的家庭还不错,不大喜欢,幸而舅母大力促成,双方见过一次面,便订婚了。
金铃出嫁的时候,陶家虚情假意送了一些嫁妆,但金铃到马家之后,便着人将嫁妆退回去了。她的性格就是如此,一切都干脆得很。
金铃生了孩子之后,不通知舅父家,还托人送了五个大洋到陶家,虽然她没说什么,但陶家自然知道她的意思,拒绝收受,着来人带回去。
金铃将那五个大洋埋在屋后的菜园里,表示不欠陶家的情。
×××
灶膛的火已经熄灭了,金铃还不知道,忽然她肩上多了一只掌,她猛然一醒,一转头,便见到陶定国,脸上带着一丝暧昧的笑意。
金铃一把将他的手扫开,陶定国不好意思地一笑,道:“你在想什么?火熄了都不知道!”
金铃吸了一口气,抓起一把干草塞进灶膛,划了洋火点亮,头也不回地道:“你到厅里坐吧!”
陶定国拉了一张椅子坐在她旁边,掏出一根烟,慢慢地点着。
“听说你丈夫死了,娘叫我来看看你。”
“多谢了,请代我向舅母请安,告诉她老人家,说我好得很!”
“你一个人又要耕田,又要养猪,还要带小孩,还说好得很?”
“是的,自在得很!”
“你孤零零一个人,难道不会……”
金铃截口道:“谁说我一个人?”
陶定国一怔,轻声道:“难道你已经有了新婆家?”
“你在胡说什么?”金铃转过头来,脸上已有了怒容,“我还有一位听话的女儿!”
陶定国干笑一声,道:“家里没有一个男人,总比较不方便……对不起,你不要误会,这是娘的话!”
“我认为一样!”
灶房里一片沉默,陶定国喷了两口烟才道:“娘问你有没有意思改嫁……”
“她要替我介绍吗?”
陶定国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眉开眼笑地道:“是的,是的!而且男家……你、你也熟悉!”
金铃又塞了一把草到灶膛里,她连问也懒得问男家是谁,便道:“多谢舅母好意,你告诉她,我心领了!”
陶定国一呆,问道:“表姐,你是不是有了对象?”
金铃转过头来,道:“告诉你,这件事我懂得自己安排,我已麻烦过舅母一次,不会再麻烦她第二次!”
陶定国有点灰溜溜地道:“自家人,何必客气?”
“不要说我的了,说你自己的吧?你娶了哪位千金小姐?”
陶定国精神微微一振,却装出一副苦相,长长地一叹,金铃冷笑一声:“莫非表弟妇也不幸病逝了?”
“她病死了倒好,就是不死不活的,才教人千辛万苦!”陶定国侧头看了金铃一眼,见她没答话的意思,只好再说下去,“她家你也听说过,是邻村李天赐的女儿……”
“千金小姐,没见过也听说过!那好得很呀,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俺恭喜你了!”
陶定国又叹了一口气:“从外表算来,的确……不错,只可惜内在没有你一半好!”
“表弟,这种话你最好别再说!”
陶定国陪笑道:“表姐你生什么气,我这是比喻呀!”
“天下间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就说你吧,不过是一位纨绔子弟,藉父亲余荫过活,内在也不太好!”
陶定国脸上一红,讪讪地道:“表姐,你不知道她……咳咳……她整天只会吃喝睡觉,在家里骂上骂下的,搞得家中没一天安宁!”
“一白掩百丑,你就忍耐一下吧!”
“表姐你未见过她,怎知道她生得白不白?”
“我指的是白洋,她家中的白银有山高!”
陶定国脸色更红,道:“表姐,你以为我……咱们陶家是贪财的人吗?”
“那就把她休掉呀!”
“她没犯七出之条,这个……再说她爹不好说话!”
“当然啰,人家有父亲嘛!我这个没父没母的,才没有人替我说话!”
“表姐,你还生气?”
“说真的,我有时也感激你爹!”
“是的,其实爹待你不错嘛!”
“不是他,我又怎会嫁给一个好丈夫?又怎会激励我,要自力更生,不能依靠别人?”
陶定国如遭冷水淋头,双方又再沉默,陶定国又再掏烟,他自我解嘲:“我是给那贱人治得没办法,这才抽烟的!”
“男人抽烟很平常,你表姐夫以前也抽烟,不过他抽的是旱烟。”金铃一边炒菜一边问,“你有几个儿子?”
“说来更令人气愤,那贱人进门四年,连个蛋也没下!”
“那还不容易?你们有钱人家,没后便纳个妾吧!”
“娘也有这个意思,不过……找不到一个合适的!”
原来自从媳妇进门之后,陶进有了比较才发觉金铃的好处。以前金铃在时,家里一切井井有条,那泼妇进门后,不但不干活,而且东骂西骂,平白使他夫妇受了不少气。
这还不止,她媳妇进门几个月,已跟邻居的关系,弄得十分恶劣,甚至有些田地也租不出去,偏生她仗着娘家的势力,对丈夫和翁婆都不看在眼内。
陶进妻子见她没生儿子,便想借此机会叫金铃回去,做小儿子的妾侍,指望她替他们陶家生几个孙儿,也可煞煞媳妇的脾气,而且家里又加了一把好手,当真是一举数得,不过陶定国见势色不对,这种话却不敢说出来。
饭与菜都煮好了,陶定国献殷勤地道:“表姐,我去带小铃子来吃,娘如果知道她这般乖巧,一定很欢喜,假如表姐不反对,我想带她回去玩几天,不知你意思如何?”
“就算你不怕你老婆会亏待她,我这个做娘的也放心不下!”金铃道,“我带小铃子来,你们先吃!”
陶定国忙问:“你要去哪里?”
“我出去一下就回来!”金铃扛起放在墙角的锄头,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陶定国跟小铃子吃着饭,猛见金铃拿着一只生了锈的铁盆子进来,不由奇怪地问:“这是什么东西?”
金铃打开盖子,倒出五个大洋来,道:“表弟,我在你家吃住了四年,虽然也替你们家干了不少活,但总觉欠了你父亲一笔情,这五个大洋,我以前托人送给你父亲,你爹退了回来,现在你来了正好,你就替我带回去吧!”
“表姐,你这是什么意思,这几年,你又忙外,又忙内的,娘常说咱欠你的情哩!这钱你收回去吧,要不大家还有什么亲情?”
“我的脾气,你大概还未忘记吧?这五个大洋,现在你如果不给我收去,便请离开!”金铃一阵风似的,把门拉开。
陶定国直至此时才意识到,这个表姐比以前更加倔强了,他想了一下,陪笑道:“好好,我代娘收下,你别生气!”他将这五大洋放进荷包,金铃才将门关上。
金铃在小铃子旁边坐下,道:“表姐不知道你要来,没准备什么好东西,你将就一下吧,明天再宰只鸡请你!”
“这菜好吃……你煮的菜,我一向爱吃,这就够了!”
金铃不想在女儿面前,让他难下台,温声道:“那你就多吃一点吧!”她挟了几箸菜,放在陶定国碗里,陶定国心头一甜,暗中又生了一丝希望之火。
一会儿,小铃子放下碗筷,道:“娘,我吃饱了!”
“上炕去吧,娘等下来陪你!”
小铃子乖巧地走进房内,金铃瞥着陶定国,说道:“表弟,你爹知道你来找我吗?”
“是爹叫我来的,他怎会不知道!”
金铃嘴角泛起一丝难察的笑意:“你爹的脾气,我清楚得很,他让你来找我,一定另有目的,我不相信他真的是为了关心我,要不他早就派人来探我了!”
陶定国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金铃冷笑一声:“你是男人大丈夫,怎地像娘儿一般,连说话也没一丝爽快!”
陶定国吸了一口气,鼓起极大的勇气,双眼却不敢看金铃。
“爹叫我……叫我来向你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