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这是脍炙人口的诗句,却不一定是真理。
今年的清明节虽然雨纷纷飞,但通往后山的小道,行人却络绎不绝。
石湖村在沂南附近,西面便是蒙山山脉的孟良崮,山险而陡直,不过石湖村由于有个小湖,所以庄稼长得比别处的都好。
人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石湖村村民,既有山可吃,又有水可吃,村民便比其他的富庶。
这一带,数石湖村最靠山,而那座小湖,却荫及四条小村。石湖村是在湖尾,岸旁长着许多石头,所以石湖两字便由此而来。
石湖村比起许多农庄都要好,但比起附近的几条村又稍逊一筹了。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富庶的农村,都是人丁鼎盛,但石湖村的男丁却十分稀少,不但稀少,而且男人都早死。
这是石湖村祖宗不灵,还是风水不佳,没人知道,但好谑的人,暗地里都唤石湖村为寡妇村,这叫法连村里的女人也听到,心中虽然痛骂那些缺德的,但奈何又是事实,只好暗叹一声命苦!
由孟良崮分出来的一座小山,由于靠近石湖村后,因此他们都管叫它后山。今年清明去后山拜祭扫墓的,跟往常一样,都是阴盛阳衰,而且又新添了几位新寡文君。
马大嫂虽然不是新寡文君,但她丈夫刚好死了三年(两年整),还未上山便已抽抽泣泣地哭起来,连被她拉住手的小女儿小铃子也不断淌着泪。
背后一个老大娘劝道:“金铃,你也别太伤心了,你男人也死了三年了……唉,真难为你了!”
“邱大娘,您慢走。”马大嫂金铃放慢脚步,等那老大娘上来,搀着她走,“大娘,你替儿子上香来呀。”
“唉……俺那媳妇犯了病,她要来,俺不让她来,家里的孩子又小,大娘不放心!”
三人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不久眼前便出现了一片新旧交杂的坟墓,金铃放下邱大娘的手,扑到一座半新不旧的坟堆前,伏碑痛哭。
五岁的小铃子道:“娘,还没烧香点烛!”
金铃这才省起,连忙自竹篮里掏出香烛插上,接着又拿出一些包子和烧饼来。
她跪在墓前饮泣了一阵,哽咽地道:“小铃子,快跪下拜你爹!”
小铃子对父亲已没有什么印象,不过小孩子多跟着大人,大人哭她也哭,大人叫她干什么,她便干什么。她跪在墓前哭道:“爹,娘说你最爱吃菜肉包子和烧饼,你多吃几个吧!”
金铃见女儿如此听话,心中大觉安慰,可是又由此想及丈夫,刚止住的眼泪,又再滚下来。
就在此刻,墓坟后面,忽然跳出一个满面胡须茬子的大汉来,对着金铃母女傻乎乎地咧嘴一笑。
金铃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是谁?”
那汉子抓抓头皮,傻乎乎地反问一句:“俺?俺是谁?你快告诉我!”
“你……你神经病!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那汉子看见地上的烧饼,目光大亮,手舞足蹈地叫道:“饼、饼……好吃!”
他俯身抓起一双烧饼,往嘴里塞去。他一口便咬下了半只烧饼,将嘴巴两旁的皮肉,都涨得鼓起。
金铃早惊呆了,一动不动地跪着。那大汉又抓起一块烧饼,递给金铃:“好吃,你吃……”他满嘴都是烧饼末了,艰辛地吐出几个字后,便呛起来。
“我不吃……你放下!”
“你不吃,我吃!”大汉又在那块烧饼上咬了一口,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好似十天没吃过东西般。
小铃子本来也有点害怕,但这时候忽然觉得他十分可怜,同情心一生,胆子也大了起来,怯生生地道:“还有……叔叔,你拿呀,那包子更加好吃!”
“包子好吃?”这期间,大汉已将两只烧饼吃得干干净净,“包子在哪里?”
小铃子偎在母亲的身后,道:“烧饼旁边那便是包子,是娘今早才做的!”
“包子?白色的?你骗俺,包子是黑色的!白色的好吃么?”大汉俯身抓起一只肉包子,一口便是一只,吃得汤油不断沿着嘴角淌着。
金铃见他还不走,尖叫一声:“快走,要不俺要叫人了!”
那汉子双手乱摇,道:“不要,不要!俺怕打!”他忽然弯腰又抓起几只烧饼,然后撒腿便跑。
邱大娘听见声音,赶了过来,问道:“铃子,什么事儿?”
金铃嘘了一口气,道:“没事了!”
小铃子道:“大娘,刚才有个人来偷咱们给爹吃的烧饼,他像饿坏了!”
金铃道:“那人好像是个傻瓜,痴痴呆呆的!”
邱大娘叹息道:“这年头饿肚皮的人太多啦!算啦,算是做件好事吧,你也别哭了!”
金铃摇摇头,道:“大娘,咱母女先回去了!”她拉起女儿便走。
小铃子问道:“娘,以前你来看爹,都要坐很久的,今日为什么这般快?”
金铃头也不回地道:“娘要赶着回去,再蒸些包子给你爹吃!”
“娘,我也要来!”
“不,等下你去大娘家玩!”
×××
黄昏,因为天气不好,天色灰灰沉沉,雨比日间更密。金铃将女儿寄在邱大娘家,一手拴着一个布袋,一手提着纸伞,要往后山去。
邱大娘忽然追出门来,叫道:“金铃,别去啦!你看,天快黑啦。”
“不怕,这条路走熟了,又没听说有贼。大娘放心,俺去去就回来。”她顶着风雨,快步往后山走去。
天雨路滑,不过后山虽然不小,但并不高陡。金铃自小便干惯了农活,自从丈夫死后,里里内内,更是一把抓,石湖村的男女老少,谁不翘起拇指称赞她,因此她健步如飞。
到了丈夫坟前,金铃用油纸伞顶着风雨,将香烛点燃,重新供上祭品。由于风雨颇大,她一直用纸伞遮着,就跪在碑前,默默地祷告,又默默地流着泪。
金铃的丈夫马勤,人如其名,像马那般壮健,又跟马一般勤劳,难得的是他对妻子十分敬爱,夫妻一直十分恩爱,羡煞了不少人。可惜好景不长,他们成婚了四年,便各归一方。
更想不到他健壮如马的马勤,竟然一病不起。大夫说他患的是肠热症。
马勤家里的父母在媳妇儿未过门便相继而亡了,幸而丢下了七八亩地,还有一间砖屋,一座土屋,一座牛棚。马勤便凭这些,娶妻生子。
几年来,俩夫妇起早摸黑,添了些家当,家里还养了两头牛,几头猪,还有一辆牛车。马勤死后,金铃一个人支持着这个家,她发誓要让马家富起来,绝不让人看轻他家,更不让人看轻她是个女人。
是的,马大嫂外表温柔,但性子极硬,立定主意要做的事,无论如何辛苦,她都要将之完成。起初村里的男男女女,背后都说她守不了多久,便会改嫁。这是因为金铃人不但长得俊俏,心灵手活,而且懂得些字,虽然说已经嫁过了人,但仍不愁找不到另一个婆家。
金铃娘家是在二十里外的白陵铺,自小家穷得很,三顿没两顿的,父母又早死,她十三岁便跟着舅舅了,也幸而她能干,舅家不但在晚上让她跟表弟一齐念书,也直至她长到十七岁,才让她出嫁。
天已黑了下来,白蜡也将烧尽,金铃这才站了起来,向上走去。她翁婆的墓就在上面,每年的忌辰和清明,她都没忘来拜祭一番。
当她扫了翁婆的墓之后,走回丈夫的墓前,又在碑前蹲了下来。
过了一阵,她忽然觉得后颈被喷了一道热气,心头一怔,飞快地转过头来,目光便触到一张满脸胡须的面孔,赫然便是今午来偷肉包子的那位大汉!
那大汉对她咧嘴一笑。金铃一跤摔坐地上,随即大声喝道:“你、你又来干什么?”
“好吃……包子好吃,烧饼好吃……”大汉拍拍肚子,说道,“俺肚子在咕咕叫!”
“你是哪里来的?”
大汉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喃喃地道:“俺是哪里来的?”他用力敲着脑瓜袋子,道,“俺是哪里来的?俺想不起来,你、你告诉俺好吗?”他双眼忽然露出祈求的神光。
金铃估计他若不是犯了失忆症,便是个白痴,又见他虽然一身肮脏,满身胡须,但五官还长得清秀斯文,心头慢慢定了下来,道:“你等等!”她拿出纸元宝来,在碑前焚烧了。
一般俗礼,认为烧了金纸,白蜡烧尽,才算礼成。金铃拍拍身上的纸灰,站了起来,道:“你都拿去吧!”
那汉子目光一闪,感激地跪在地上,向金铃叩了几个头。金铃偏身闪开,只受了他半礼,心中暗道:“这汉子看来还未完全痴呆。”她心头一动,问道,“你刚才去哪里?”
“俺?”大汉塞了一块烧饼在嘴里,含糊地道,“俺去捉蟋蟀!”
“捉蟋蟀?这个时候,这种天气,哪里有蟋蟀?”金铃不禁摇起头来。
“蟋蟀最好,它不会咬人,它会唱歌,俺捉几只给你好不好?”
金铃又摇摇头,道:“算啦,你吃吧,我走了!”她走了几步,忽然回头道,“下雨了,你快找个地方避一避,要不会生病的!”
大汉一怔,偏头问道:“生病是什么东西?它比肉包子还好吃吗?”
金铃不再跟他瞎缠,提了油纸伞下山了。走了十余步,忍不住转个头去,忽见那汉子头下脚上,倒竖蜻蜓的立在丈夫的墓前。她心中诧异,忍不住悄悄走回去,躲在石头后面,看个究竟。
那汉子道:“你请俺吃包子,俺什么也没有,只好请你看俺竖蜻蜓了!”这话说罢,他便不再言语,他头下脚上,好像不费一丝气力似的,一动也不动,像石铸的一般。
雨越下越大了,滴在墓前的石地上,哔哔啪啪地响着。那汉子姿势仍不改变,良久,才听他道:“老兄,你看够了没有呀?”
金铃怔了一怔,暗道:“他在跟谁说话?”
汉子又道:“你怎不答俺?俺只吃了你几个包子,你便这般小气!是不是嫌俺竖得不好?你说呀!”
金铃这才知道他是对自己丈夫的灵魂说话,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下站了起来,说道:“他看够了,不生你的气!”
汉子吃了一惊,“跌”了下来,“咕”地一声,说道:“你还未走吗?你爱不爱看?”
金铃摇摇头,问道:“你有家吗?”
汉子摇摇头,金铃声音更软:“你爹娘呢?”
汉子忽然啕哭起来:“他们都要吃白包子了,俺没钱请他们吃!”
金铃知道他父母死了,忽然动了恻隐之心,抛了几枚铜钱在地上,道:“这是钱,可以买肉包子的,你去买些请你爹娘吃吧!”
汉子飞快地拾起地上的钱,怪叫道:“钱,俺有钱啦!”他霍地又跪下给金铃叩头来,金铃赶快转身跑下山去。
她一口气走回村里,到邱大娘家,邱大娘道:“小铃子睡着了,你明天再来带她去吧,下雨天不好走!”
“那就谢谢你啦!”
“铃子,大娘一直没机会对你讲,现在实在憋不住了!”
金铃一怔,道:“大娘你疼俺,俺又非草木,怎不知道,您有话就说嘛!”
“就怕你会生气!”
“您不说,俺才要生气!”
“好好,我说我说!”邱大娘叹了一口气,才道,“铃子呀,你还青春,趁早找个适当的婆家去吧!还要守到啥时候?”
金铃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沉声道:“大娘,难道连你也不知道俺的心意?”
邱大娘知道不好再相劝,便叹了一口气,道:“要是大娘是你婆婆,今日去扫墓,便要小马托梦给你,叫你改嫁!假如你家里还有翁婆要你照顾,还有理由,现在根本用不着,何况小马又没有兄弟!”
金铃低声道:“大娘,不用说啦,俺自个有主意!”
“你把猪卖掉吧,一个人哪能照顾得这许多?”
金铃笑笑:“多谢大娘关心,俺身子很好!”她说着便推门走了。
回到家里,点起灯来,偌大的一座砖屋,只有她一个人,虽说天气已渐渐回暖,但这刹那金铃却有一种冰冷的感觉,这是以前未会有过的!
她呆呆地坐了一阵,今午吃了两个包子,到现在啥东西也该消化干净了,但金铃却不觉得饿。她用干毛巾擦一擦头发,便躺到床上。
“呼!”蜡烛被吹熄,今日为了扫墓,一早便下床做包子,炊烧饼,有点累,双眼很快便闭上。
说也奇怪,脑海中忽然浮上一张长满胡须的汉子的面孔来,接着便见到他倒竖蜻蜓的情景,傻乎乎的神情,她心中泛上一个念头:“他真可怜!”
脑海中那傻汉,跪在地上向自己叩头,金铃暗骂一声:“俺还想他干啥?明天还得一早下床,煮臭蕃给猪吃!”
×××
天还未亮,金铃便醒来了。她跳下床,打开大门,一阵风吹来,头脑为之一清,她走到灶房,点了蜡烛,将一些微烂的番薯用水冲洗,之后倒进锅内,塞了一把干草到灶膛内,引火点燃。
干草烧着之后,金铃又塞了两根干柴进灶膛,一会儿,干柴也烧着了,金铃走出灶房,准备去邱大娘家,接回女儿。
走着走着,她脑海中忽然又浮上那个傻汉的影子来,心中想道:“他不知还在不在山上,这种天气别冷着了!嗯,天色还早,俺、俺不如上去看看,反正来回也用不着多久时间!”
金铃走了两步,心中又泛上一个新念头:“俺去看他,如果让人看见,会不会惹来闲话?”
她犹疑了一下,又自己作了解答:“怕什么!他是个白痴,难道我要改嫁,会找不到一个好人吗?”
金铃快步走到马勤的墓地,只见墓前收拾得干干净净,连昨晚烧的纸元宝灰烬,也不见了。
“是谁打扫的?”金铃转头,碑前的祭品——烧饼和肉包子,已一件不留。金铃在坟地走了一匝,找不到那痴汉,便返回村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