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喜赌场已改了名:大唐赌坊。地址也不在那磨坊下面,而是在当街的地方,两层楼的一栋房子,装饰得半中半西。
楼下大房,是普通的赌徒光顾的地方,楼上几间贵宾房,出入的非富则贵。
宋建城带着众人一到,就有与众不同的气势,而且还带着满堂春的一位红牌,赌馆里的侍应连忙上前打招呼:“少爷是来玩儿的?”
徐南生道:“废话,不来玩,难道来抢?”
侍应忙道:“请上楼。”
上了楼,宋建城便听见一间房间传出轻微的骰子声,问道:“那里可以吗?”
“可以,可以,里面只有四个客人。”侍应将门推开,里面有三个衣着豪华的客人,一个穿土衣的年青汉子。衣着豪华的赌客,脸上看不出胜败,那穿土衣的则满头大汗,一望便知道情况不妙。
庄家还未开骰,女助手笑道:“大爷,趁热下吧。”
宋建城微笑道:“等一等,不忙。”侍应递上一根三个“5”英国烟,宋建城取出一枝长长的白象牙烟嘴,将烟插上。
侍应一边点火一边问:“爷,你贵姓?哪儿来的?”
“姓尚,是上海人。”宋建城喷了一口烟,“哦?你们这里还查人家底细的呀!”
侍应陪笑道:“尚爷误会,俺随口问问而已。”
这时候,庄家开骰,只听那土衣青年轻轻咒骂着:“他奶奶的,小注就中,大注偏偏就输。”
宋建城微笑着坐了过去,庄家见来了主顾,连忙摇着道:“大爷你下。”
“这是洋鬼子的玩意儿,你们这里也有呀?好得很。”
宋建城拿出一沓钞票来,放了五十块在大门,再在十二点上押了二十块,又在三、四、五各下十块,笑道:“阿拉玩玩而已,本钱不大,别见笑。”
一个胖汉道:“你这样赌法可不精明,就算开了大,如果不是十二点,你也只是扯个平而已。”
“阿拉喜欢渔翁撒网,玩玩而已吧!哎,玫瑰你也下吧。”宋建城事先给了她一百块让她作本,不过玫瑰只下了十块,彭哥与徐南生对他主人信心十足,各自在大门上下了五十块。
那胖子摇摇头,道:“一路下来,都是一大一小,刚才已经开了一次大,这次该小的了。”
土衣青年放了二十块在小门上,宋建城笑着问:“兄弟,你这些钱可不能乱花,万一输了回去怎样交代,买大吧。”
土衣青年叫李青,听了这话,脸色大变,结结巴巴地说道:“你说什么?俺不懂。”
宋建城微微一笑,庄家揭起盖子,三个骰子正好是三、四、五,十二点,大!庄家吃掉小的那一门,还不够赔。
宋建城抽了二十块打赏,把剩下的钱仍然押在大门上,这次他分出一半押在十五点上面,玫瑰学他把赢来的都押下去,其他四个人仍押在小门。
宋建城道:“兄弟,过来这边吧!阿拉的赌运一向很好,你就跟我一次吧。”
李青脸色变了一变,咬一咬牙,道:“好,就听你的吧!孤注一掷,不成功则成仁。”
庄家一开,双六一个三,恰好十五点,宋建城又大获全胜。玫瑰道:“早知我跟你买点子。”
李青兴奋得双手发颤,向宋建城连连打揖:“尚爷,这次买什么?”
宋建城笑道:“阿拉不包你赢。”
庄家连败两场,脸上的笑容少了很多,将碗摇得震天价响,然后放在桌上,道:“爷们请下。”
宋建城拿一百块打赏,将钱放到面前,想了一下,将一百块放在大门上。徐南生、彭哥和玫瑰都学他减少了注码。
胖汉道:“邪门,他妈的,就跟他买吧。”其他四人,全将钱押在大门上。李青想了一下,只下二十块。
宋建城忙道:“诸位,阿拉赌钱凭的是灵感,不一定灵,输了可别怪我。”
胖汉叫道:“富贵由天,没有人会怪你。”
庄家一开,三个两点,通吃,宋建城笑道:“幸好是通吃,否则阿拉可不好意思。”
下一次,宋建城又押了二百块在大门,结果又开小,庄家脸上又恢复了笑容,胖汉轻声咒骂不已,宋建城忙道:“下一次你们先下。”
胖汉咬一咬牙,道:“老子就是不信邪。”推了一百块在大门上。宋建城见李青脸色青白,犹疑难决,向他一笑,下了五百块在小门上,又取了五十块放在八点上,彭哥等人纷纷跟着押在小门上,却让宋建城都推到八点上。李青咬一咬牙,将最后的二十块押在八点上。
庄家喝道:“好了没有?开啦,开啦……开呀!”
李青紧张得大冷天也出了一身汗,碗盖一揭,他探前一望,啊!一二、五,刚好八点!一赔八,二八一十六,二十块赢一百六十块。
宋建城又赢了九百块,抽出一百块作打赏,道:“咱们走吧,阿拉肚子已经饿啦。”
徐南生道:“少爷,你今天运气好,再玩几手吧。”
“得些好意须回手,今天赢的,已够你在满堂春乐到过年,还不满足?”宋建城推开椅子,道,“明儿有空再来吧。”
庄家摸不清他的来路,向侍应打了个眼色,着他送他们出去,宋建城不回旅馆,也不去满堂春,却去馆子吃午饭,然后叫玫瑰带路去城外港口走走。
港口附近,情景跟十五年前没什么分别,满眼仍是白皑皑的积雪,宋建城站在一块岩石上远眺,像石像一般,玫瑰拉拉他的衣服,问道:“你在想什么?”
宋建城吸了一口气,拿了三百块给她:“回去立即赎身。”
“尚爷,我、我不能要你的钱。”
宋建城把脸一沉,冷哼一声:“你是看不起我,还是喜欢再卖笑?”
彭哥道:“你拿去吧,要不少爷不高兴。”
玫瑰娇躯一抖,忽然淌下两行清泪,伸出一双发抖的手,慢慢将钱接了,哭道:“尚爷,你……俺不知道要怎样感激你……”
“够不够赎身?”
“太多了。”
“剩下的,给你添妆。”
玫瑰突然跪在雪地上,道:“尚爷,不晓得我该如何报答……”
“很简单,任何人问你有关我的事,你都说不知道!还有,你最好立刻离开烟台回家去。”
“我……”玫瑰对他的了解实在太少了,但还是应了一声,在宋建城的催促下回城。
×××
这一晚,宋建城回旅馆睡觉。次日,宋建城换了一套西装,带着两个保镖又到大唐赌场。这次侍应直接带他上楼,却引他们到一座小厅里去,道:“咱们总管要见你,请坐。”
一个威严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双方寒暄一阵,宋建城抽着烟问道:“孙总管有什么指教?今天楼上不开市吗?”
孙翩笑道:“昨夜俺听说你是个好主顾,孙某就想见见你,今天一见尚爷果然是人中之龙。”
宋建城老实不客气地道:“孙总管,我尚某人做事喜欢爽快,你有话就说。”
“干脆。”孙翩脸色不变,“你今天还玩不玩?”
“不玩来这里干什么?”
“好,孙某陪你玩!请。”孙翩带他到一间小房,但是设备十分豪华,房里已经有女助手和四个保镖模样的汉子。
宋建城哈哈笑道:“原来你们早准备好了。”
孙翩坐下,道:“相信尚爷不止懂得玩骰子吧?”
彭哥道:“咱们少爷在上海,什么玩意儿没玩过?”
“尚某喜欢玩沙蟹,孙总管,你懂得吗?”
孙翩眉头一跳,心中暗暗高兴,道:“孙某且陪你玩玩,拿牌来。”牌至,孙翩又问道,“尚少爷准备玩多大?”
宋建城道:“今儿没带太多来,咱们三个凑合三千块吧。”
孙翩也数了三千块放在桌上,女助手派牌,宋建城的牌面是红桃九,孙翩是葵花五。
孙翩道:“尚爷请叫。”
宋建城不看底牌,抛了十块钱,孙翩照跟。下一轮,孙翩的牌是黑桃K,宋建城是红桃三,孙翩叫一百,宋建城看了一下底牌,道:“一百块太大了。”
孙翩笑道:“再来!嗯,尚爷在上海干的是什么生意?”
“家父在永安百货旁边开了一爿表行,小生意。”
“利钱大呀!能在上海立足,可不容易。”
“阿拉主管一家洋服店,生意不太好,做的衣服没人穿,所以自己‘买’了。”宋建城指指身上的衣服。
孙翩哪里肯相信?生意不好会带着保镖到山东游玩?当下道:“尚爷是真人不露相呀。”
“过奖,不过家父还开了一家小洋行,跟外国人打交道,但比起你们开赌场的,可差多了。”
孙翩眉毛一扬,道:“哪里,哪里。咱们经常做亏本生意,就像昨天,就赔了三百。”
宋建城笑道:“运气不会永远好的,呶,你看我又得投降了。”
第三局一开始就十分紧张,桌面上各有三张牌,但孙翩已有一对七,宋建城露面的只是四、六两张小牌。孙翩考虑了一下,叫三百。宋建城这次不投降,也下了三百。
孙翩第四张牌是A,宋建城是三,孙翩叫五百。宋建城下了五百再加一千。
孙翩微微一怔,心中暗道:“这小子在捣什么鬼?哼,不管如何,这一局我是赢定的了。”当下照跟。第五轮牌,两人都是五。孙翩笑道,“咱们这里的规矩是‘三条’吃‘顺’,尚爷小心。”
宋建城想了一下,道:“只剩下一千多块,都下了吧。”他将面前的钱全推了出去。
孙翩脸色微微一变,用一张牌子夹着底牌,拿起慢慢推开观看,就在此刻,宋建城忽然隔着桌子,用掌一扫。
孙翩冷不及防,五指一松,牌子掉在地上,却有三张:两张五、一张七。
宋建城冷笑一声:“孙总管,在上海阿拉会过不少高人,你敢在我面前耍花样?乖乖的就赔钱,否则阿拉说出去,别想还有人来玩。”他将自己的底牌揭开,也是一张七,三、四、五、六、七,刚好是一条顺。
孙翩吃吃一笑,向手下打了个眼色,笑道:“尚爷忘记了一件事,这里是烟台,不是上海。”
“一样。”宋建城倏地一个风车大转身,右拳击在一个打手的下颚上,那打手被打得仰身后退;宋建城左脚一提,把第二个打手踢飞;第三个打手冲过来,宋建城一弯腰,双手迅速地抓住他的衣衫,扭腰提起,将之向第四个打手摔去,两个撞在一起。
他这几下动作,快速干净,一口气打倒四个人,而彭哥与徐南生却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好像与他俩无关一般。
孙翩脸色一变,笑道:“果然是真人不露相,你还想离开咱们大唐赌坊吗?”
“既能来,就能去。”
话音刚落,那四个打手重整旗鼓扑上,这次宋建城不动,动的却是徐南生与彭哥。
四个打手使刀,但彭哥与徐南生赤手空拳,形势似乎不利,但闻砰砰几声,倒下去的却是那四个打手。
宋建城道:“孙总管,尚某人的宗旨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认不认输?”
孙翩心头大骇,可是脸上却陪笑道:“一点小误会,这一局你胜,钱是你的,你拿吧。”
宋建城道:“这才像话。”他俯身去收钱,孙翩抽出一柄匕首向宋建城后背插下,宋建城背后好像长着眼睛,只见他一闪身,头一回,手一扬,发出一枚大洋。
“当”的一声,大洋撞在匕首上,震得孙翩手心一痛;接着第二枚大洋射至,正中其手腕,匕首“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孙翩大喝一声,踢开桌子,向宋建城扑去。他身子未到,忽然一歪,双掌张开,在宋建城脸上一晃,左腿却向其下盘扫去。
这一招孙翩替它起了一个名称叫迷魂掌,无数人中计倒在腿下,但宋建城轻轻向后一跳闪开,同时也飞起一腿,扫开孙翩的左腿。
孙翩左腿微微一麻,心头一沉,知道今日遇上真正的劲敌,立即变招还击,宋建城道:“你俩不用上来。”彭哥走到房门后,将门闩上,徐南生则站在那四个打手面前。
那个女助手,倏地推开窗子向下面叫道:“有人捣蛋,快上来。”
徐南生一掌将她推开一边,女助手吓得尖声大叫,孙翩骂道:“他妈的,你们四个都死了不成?”
那四个打手再度扑前,徐南生一个没法阻挡住四个,彭哥便上前协助,就在此刻,房门被撞得砰砰乱响。
孙翩单斗宋建城颇觉力不从心,今日他最大的失算便是忘记带枪。
宋建城忽然自他身边窜过,孙翩微微一怔,宋建城一个手肘撞过去,正中其胁下,痛得他扑前几步闪开,宋建城反应极快,飞起跳过桌子,拦在房门前,冷冷地道:“孙总管,今日的事如何善了?”
孙翩冷哼一声:“你带了钱,离开烟台城吧。”
“离开烟台城?哈哈,败军之将,尚敢言勇,说不定要离开烟台城的是你。”
孙翩脸色一变,狠狠地道:“若早十年,两个你也不是孙某的对手。”
“你年纪并不大,不过身子让醇酒美人泡坏了。”
“哼,你别得意,你以为可以活着离开吗?”
“也许可以。”宋建城向孙翩迫去,两人又展开大战,宋建城是初生之犊,勇不可当,而孙翩则胜在经验丰富,时间拿捏较准。
“砰”的一声,孙翩忽然一拳击在宋建城的胸膛上,可是他还来不及高兴,小腹也着了对方一拳,这一拳力量极大,痛得他弯下腰去。
就在此刻,房门“蓬”的一声,被外面的打手撞破。宋建城左腿一扫一勾,地上那张梨木桌被他踢起,向房门飞去。
“格格格”房门外射来一阵子弹,子弹全嵌在桌面上,宋建城一面向孙翩飞去,一面叫道:“快过来。”
孙翩也机警,见来了援兵,立刻退后,但宋建城就像是一头凶猛的麻鹰,一扑向前,双臂一抱,将他举起,摔在地上。
这种打法,孙翩见所未见,被摔得七荤八素,几乎不能动弹。
这些动作完成,房外的打手才带枪冲了进来,宋建城一俯身,将孙翩抓起就护在自己的身前。
打手喝道:“放下人来。”
彭哥与徐南生同时掏出手枪指着孙翩,宋建城道:“开枪呀。”
孙翩喘着气道:“别急,慢慢来。”
宋建城道:“孙总管你自个说吧。”
“你们拿了钱走吧。”
“钱可以寄放在你们这里,阿拉慢慢来收讨利息。”宋建城大声道,“你们都退出去。”
那些打手仍在犹疑,孙翩一边向他们打眼色,一边道:“饭桶,听见没有?”
房内房外的打手和那个女助手,都退了出去。宋建城向彭哥及徐南生打了个眼色,徐、彭两位会意,立即自窗口跳落楼下的大堂。
宋建城捏着孙翩的关节,道:“孙大总管,阿拉带你坐飞机,你保重啊。”他提着孙翩也跳了下去。
当彭哥及徐南生跳落大堂时,下面的赌客们一阵混乱,赌场里的打手不敢开枪,宋建城与孙翩便在此刻跳下来:“孙总管,麻烦你送咱们一程。”他大踏步出门,彭哥与徐南生用枪指吓着追兵押后。
出了大唐赌场,孙翩道:“尚大爷,现在该放了我吧!”
“还未出城。”
到街上,彭哥目光一扫,见路上的行人都瑟缩在屋檐下,其中一个似曾相识,大唐赌场的打手追了出来,彭哥喝道:“乖乖回去,咱们不想跟唐老板结怨,但他别迫咱们杀人。”
徐南生接道:“咱们到了安全的地方自然会放了孙翩。”
宋建城笑道:“孙大总管,你也该开个口。”
孙翩垂头丧气地说道:“你们回去告诉老板,就说俺送他们出城,一会儿便回来。”
宋建城挟着孙翩一路往南走,到了裘记马车行,便要了一辆有篷的大马车,又向裘老板取了一条绳子,将孙翩扎得结结实实。
裘老板本待不肯,但在枪口下却不敢反对,孙翩不断寻机向他使眼色,驾车的又是二毛子,他气力已不如以前,但技术却更加熟练,马车在他驱策下去势甚快。
孙翩问道:“尚爷,你食言?”
宋建城笑道:“现在还不太安全。”
“没有追兵,怎不安全?”
“你刚才对裘老板打眼色,你道阿拉看不到?”
孙翩不由语塞,半晌才道:“你要到什么地方才肯放俺?”
宋建城笑道:“到时候,你自然知道,孙大总管,阿拉还有用得到你的地方,你不用害怕,只要你肯合作,相信大家会交上朋友。”
“原来你们来烟台是为了对付俺,俺跟你有仇?”
“你太抬举自己了。”
彭哥忽然道:“少爷,后面有辆马车跟着。”
宋建城眉头一皱,遂问道:“只有一辆?”
“是,只见到一辆,因为有篷,看不到人。”
宋建城立即吩咐二毛子催马加速前进,此刻已在郊野上,大路两旁都是大树,快转弯的时候,宋建城吩咐二毛子减速。
马车一转弯,他忽然将孙翩抛了出去,叫道:“快跳,驾车的,你继续前进,否则一枪结束你。”言毕跳了下去。
大路与田野相差三尺高,宋建城吩咐彭哥爬上树,自己与徐南生匿在路旁,一会儿,后随那辆马车已驰至,拐弯的时候,自然减速,彭哥在树上轻轻跃下车顶,徐南生食指一扣,“砰”的一声,击在车轮上,马车一侧,当时停下。
宋建城冷冷地道:“识相的,就下来吧。”
马车夫跳了下来,摇摇手道:“咱们不是唐大爷的人。”
宋建城道:“叫车上的人都下来。”
马车夫朝内道:“大爷,你请下来吧,行行好。”
俄顷,车上跳下一个面色青白的青年来,宋建城与徐南生一望,却怔住了,原来此人竟是李青。
彭哥喝道:“举起双臂,他妈的,你刚才就躲在大唐赌场外面,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李青忙道:“俺、俺对你们没有恶意……俺不是唐大爷的人。”
宋建城问道:“那么你为什么跟着咱们?”
“俺、俺今天要上楼,他们、他们不让俺……”
宋建城哈哈一笑,道:“哦,吃了甜头,就想跟着俺翻本?”
李青红着脸点点头,徐南生道:“没本事,就别去那种地方。”
李青道:“俺爹跟叔叔都病了,要钱医病。”
徐南生冷笑一声:“你昨日也赢了不少吧?那些钱已够医病。”
宋建城道:“可惜那些钱不是他的,是他老板的。”
李青点点头,忽然长长吸了一口气,道:“不瞒你,老板叫俺来烟台收账,俺是挪用公款。”
“你跟着咱们干什么?”
“希望你教俺一点听骰子的本事,俺好回去捞回本钱,否则俺明天回去可交不了账。”
徐南生骂道:“做你妈的大梦,学一天就能听骰子,这世界上还有人敢开赌场的?”
宋建城眼珠子一转,道:“好,你留下来,驾车的,你一直往前走,黄昏才可以回去,否则就请你吃‘莲子羹’。”
马车夫唯唯诺诺,急忙上辕驾车,宋建城又问:“小彭,刚才可有没有发现追兵?”
“还不见。”
宋建城道:“咱们走。”
徐南生提起孙翩,走在前面,自然他们走的是另一条路,但仍是通向烟台。
路上宋建城问道:“李青,你老家在哪里?”
“在烟台城外,我家是渔民。因为俺念过几年书,不想继承祖业,所以在福山一家布庄当伙计,因为俺熟悉烟台,所以这一带的账都是由我收的。”
“你昨天是输了多少?”
李青苦着脸道:“快一百块。”
“你也不用学什么赌术,阿拉给你一百块,你回去交差吧。”
李青张开了口,半晌才道:“这……这怎成?”
“不过你要答应阿拉两个条件。”
李青嗫嚅地道:“什么条件?”
“第一,你以后不准涉足赌场;第二,带咱们回家,避一避风头。你不用怕,最多两个晚上,咱们就会离开,绝不连累你。”
“就这么简单,俺怎好意思?”
“反正那些钱,俺也是赢回来的。”
×××
李青的家,在烟台城郊东北,离城不远,靠海。
家不成家,木板盖的房子,十分简陋,可是占地还颇大,那是因为李青的母亲死后,他父亲与叔叔同住,所以空出一间房子放杂物。
宋建城等人就躲在那杂物室内,李青交了十块钱给父亲,便准备煮饭,宋建城便在室内问孙翩:“孙大总管,你在大唐赌坊多少年?”
孙翩哼了一声:“大唐赌坊之前的双喜赌场还没开张的时候,俺就跟着唐大老板了。”
“对啦,既然有个大老板,自然还有个二老板,否则怎会叫双喜?二老板你认识吗?”
“以前一齐跟他俩打天下的,怎会不认识?”
“他叫什么名字?”
“宋大全。”
“如今他呢?”
孙翩脸色微微一变,室内光线暗淡,他看不到宋建城的表情,忍不住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宋建城冷冷地道:“现在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听说大老板叫他到青岛办点事,但他后来没回来过,大老板派人去青岛调查,也没结果。”
宋建城声音更加冰冷:“你认为这是怎么一回事?”
“孙某不知道。”
“宋二老板的家小呢?”
“不知下落。”
“这不是摆明是唐大老板为了独吞生意而杀人灭口吗?”
孙翩脸色又是一变,宋建城冷冷地道:“而下手杀人的就是你。”
“不是!你、你到底是谁?”
“十五年前,腊月廿七日,你独自一个人到城北海边雪地上找寻什么?”
孙翩一惊,忙说道:“没、没这回事……”
宋建城左右开弓,掴了他两巴掌,这两掌十分沉重,令得孙翩的脸都肿了起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两句话你该听过吧?”
“你没证据……”
宋建城又给了他一拳,宋建城道:“小彭,点灯。”
灯亮起,宋建城将两颗子弹丢在孙翩身前:“这就是证据,你到雪地找的就是这个。”
孙翩一张脸被吓得煞白,宋建城道:“你老实说出来,我不难为你,否则就要你的命。”
彭哥道:“咱们不会用枪,用拳头慢慢打得你半死,再丢下海,让你也尝尝喂鱼的滋味。”
孙翩道:“这件事俺真的不知道,俺根本没去过海旁。”
“给我打。”
彭哥上前,砰砰就给了孙翩几拳,房门忽然被敲响,徐南生以为是李青,将门打开,不料站在外面的却是李青的父亲:“你们是青儿的朋友?在干什么?”
孙翩见到李父,脸色大变,彭哥道:“惊动你老人家不好意思,这是个坏人,咱们在整治他……”
“哦,他不是孙翩总管?咳咳,这个人得罪不起。”
孙翩道:“没你的事,你出去。”
宋建城将这一切看在眼内,冷笑一声:“原来你们是老相识。”
孙翩忙道:“不不,俺不认识他。”
“不认识他,为何你见到他就脸色大变?”
李父要出去,宋建城叫道:“老伯请慢。”
李父手脚乱颤,咳了好一阵才喘着气道:“俺、俺什么也不知道。”
宋建城更觉蹊跷,淡淡地道:“小徐,将李青抓来看他说不说。”
李父忙道:“他出去买菜还未回来……”说着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宋建城说道:“老伯,你好像是患肺病?”
“是痨症……”
“你进来吧,对着孙大总管咳,他很想犯痨症。小徐,推他进来,顺便将他弟弟也拉来。小彭,你守在门口,李青一回来,便给他一刀子。”
李父惊叫道:“不要……老汉说……咳咳。”
“那就请坐下来说吧。”
孙翩叫道:“你敢胡言乱语,小心唐老板不放过你。”
“放心,阿拉会将一切推在孙大总管头上。”
李父吸了一口气,说道:“是这样的……腊月廿六日,咱哥儿俩捕鱼回来,在港口外捞到一具尸首,认得是城内的宋二爷,所以咱们上了岸……咳咳,那是腊月的廿七日,因为靠近年关,所以日子俺还记得……”
宋建城截口问道:“宋二爷是怎样死的?被人缚着抛下海里?”
“不……他身上没有绳子,却有两个小伤口,在胸膛上,像是枪伤,因为浸在水里久了,伤口的皮肉都反了出来……咳咳……”
宋建城偷眼瞥了孙翩一眼,见他又惊又怒,忙道:“老伯你再说下去。”
“咱哥儿俩上了岸,就用木板抬着宋二爷的尸首,打算到宋二爷家领赏,不想在城边儿就遇见孙翩了……”
孙翩骂道:“胡说,老子不死就要你的命。”
宋建城倏地飞起一腿,蹬在孙翩的小腹上,痛得他连气也喘不过来,李父苦着脸道:“你别怪俺……俺不说不行呀……而且,这些是事实呀,孙大爷总管请高抬贵手。”
宋建城道:“老伯你别怕,告诉你,我就是当年宋二爷的儿子宋建城,今日回来报仇。”
此言一出,孙翩与李父都“啊”地一声叫了起来,宋建城柔声道:“老伯,那天孙翩对你怎样说?”
“他说快过年了,不要抬进去,免得令宋二嫂伤心。又给了咱们十个大洋,叫咱俩兄弟将他悄悄安葬了,同时不准咱们告诉别人。”李父可怜巴巴地道,“孙总管,俺没有多说一个字吧?”
孙翩冷哼一声不答,宋建城问道:“你将家父葬在何处?”
“就在附近,咱们不敢立墓碑,不过俺还认得出来。”
宋建城十分激动,喝道:“孙翩,你说不说?到底我爹是如何死的?”
孙翩道:“我根本不知道,一切都是听大老板的吩咐,他也没有说出内情,你有种的便去问他吧!相信你爹是死在他枪下的。”
宋建城冷冷地道:“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去找他。老伯,你带我去我爹坟上看看好不好?”
李父道:“俺不是不肯,而是俺这身子……”
宋建城道:“晚上咱们背你去找。”他摸出三十个大洋来塞在他手中,“多谢你替我安葬爹。”
×××
深夜,彭哥留在李家看守孙翩,徐南生背着李父出去,宋建城与李青则跟在后面。
不久,四人便来到一座土包附近,这土包只有三四个人高,似是乱葬岗,李父指着一座山顶,道:“就是这堆。”
宋建城立即跪下,李青点上香烛祭品,宋建城垂着泪道:“爹,不孝儿来迟了!你被杀的真相,儿子已查清楚,俺一定去替你报仇,大仇得报之后,再为你迁地安葬,请你安息。”
他哭了一阵,然后才回去,在路上,他告诉李青:“小李,你明天一早立即搬家。”
“搬到哪里去?”
“烟台是不能住的,你赁辆车子,先回福山,交了账就走,否则我怕唐匡会找上你们。”
李青有点惊慌:“年关在即,去哪里赁房子?”
宋建城给了他五十个大洋,道:“这个你拿去,将来做点小生意,你总该面对现实。”
李父说道:“青儿,宋少爷说得有理,留下来可能会绝种,李家还得靠你来传宗。”
宋建城说道:“还有一点,有关我的事,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否则对你们也不好。”
×××
唐匡午睡刚醒,他的小妾谭氏道:“老爷,继儿有事找你,急得要死。”
唐继是唐匡的大养子,唐匡咳了一声,道:“拿盅茶给我,什么事?”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每逢睡醒,一定要先喝一盅浓茶,否则就提不起精神。其实那个年代有钱的人,干的又是不太见得光的生意,没染上鸦片,已十分难得。
谭氏能得到他宠爱,自然有其道理。她估计时候,已事先冲好了一盅,这时候刚好不冷不热。
“老爷,不管天塌下来,喝了再说。”她说道。
唐匡一口气将茶喝光,谭氏又递上水烟,还替他点上火,唐匡长长吸了一口,又将之长长喷出:“到底是什么事儿?”
“听说赌场那边出了事。”
“哦。”唐匡跳下床,急急忙忙穿上布鞋,提着水烟就出去,边走边道,“娘希匹,怎不叫醒俺?”他头上没一根白发,红光满面,腰杆还挺得笔直,走起路来龙行虎步,比他那四十八岁的年纪健朗得多。
唐匡来到厅上,见三个养子唐继、唐承和唐发都在一起,心头微微一怔,感到有点不妙,绷着脸问:“出了大纰漏?”
唐继道:“老孙让一个上海小子掳走了。”
唐匡将水烟筒重重地摔在桌上,骂着:“饭桶,还有脸来见我?”
唐匡一发脾气,唐继三人连屁也不敢放一响,唐匡坐了下来,把一锅烟吸了,然后道:“这件事发生在十年前,还有话说,现在居然会眼睁睁看着人家将他掳走,什么话。”
“爹,什么事儿发这么大的脾气?”
唐匡一回头,便见到他那宝贝女儿唐珍珍,心中怒火似乎消除了不少,柔声道:“爹没吓坏你吧?”
“爹这几年都很顺利,很少发脾气呀。”
“你孙叔叔让人掳劫了。”唐匡没好气地道,“你们三个原原本本说来。”
唐继将经过说了一遍,然后道:“干爹,那时咱们都不在赌场,待得到消息带人赶去时,他们又在半途下车,不知道去了哪里。”
“现在还不知道?”唐匡语气冷冰。
“派人去调查,还没回来。”
“那小子是什么来路?”
“摸不到底,不过他好像懂得听骰子,第一天就赢了咱们一千多块。咱们以为他会乘胜追击,不料那傻瓜却鸣金收兵。第二天再来,居然能看得出孙叔叔使诈,看来他是此中高手。”
“他是傻瓜?”唐匡冷笑一声,“他是要钓大鱼,你们对他怎样看?”
唐承道:“孩儿看他是个跑江湖的,专门在赌场里混饭吃。当然他是位高手,他也说过不想跟你作对,到了安全地方就会放孙叔叔。”
唐匡想了一下,道:“他是一条‘过江龙’,能在咱们大唐赌场出入自如的人,还真没几个人,对付他要用脑。”他习惯地用食指戳一戳脑门。
唐发道:“干爹认为他还会来吗?”
“一定!他不是说把赢孙翩的钱寄放着吗?你们密切注意,一有消息就来告诉我!还有,不要打草惊蛇。”
唐继三人出去之后,一个女佣走上前,道:“老爷,花婆又来了……”
唐匡一瞪眼:“她又来说亲吧。”
“是的,说这次是青岛市许大爷的大儿子……”
“许吉鸿?”唐匡心中念头转动着,转头望向女儿。
唐珍珍道:“爹,女儿不嫁!”
唐匡呵呵一笑,道:“叫她过了年再来。”女佣下去之后,他又笑道,“许吉鸿是青岛有数的富翁,听说在官府里也有点势力,而且他只有一个儿子。”
唐珍珍小嘴一撅,道:“爹,你选女婿是挑人,还是挑财势?”
唐匡笑道:“你是爹的宝贝,爹可不能让你吃亏吧!爹听人说过,许少爷英俊有为,风流倜傥,跟你正好匹配。”
唐珍珍道:“女儿不嫁给他。”
唐匡一怔,问道:“那你想嫁给谁?莫非你有意中人?快告诉爹。”
“爹!你胡说!”唐珍珍一转身,跑进内堂去了。
唐匡心事重重地坐下,又装上一锅烟,刚点上了火,只见唐发带着牡丹进来:“干爹,那个来捣乱的小子叫尚英,前天晚上在满堂春过夜。”
“哦?牡丹你说吧。”
牡丹将宋建城来满堂春的事说了一遍:“今天早上玫瑰就拿了钱来赎身,我问她钱是哪里来的,她说是尚少爷带她到大唐赌钱赢的。”
唐发道:“她才赢了几十块。”
牡丹说道:“她欠咱们只剩一百来块……”
唐发道:“一定是那小子给她的,干爹,不如抓她回来问问。”
唐匡不为所动,问道:“玫瑰走了没有?”
“她说家里已经没有人,又快过年了,暂时住在咱们那里,过了年才走。”
唐匡眉头一跳:“她为什么不去客栈?既然赎了身,怎还会住在烟花之所?”
牡丹阅尽无数男女间的事,沉吟道:“老爷,会不会是那婊子看上了他?”
唐匡道:“如果那小子去找玫瑰时,好好招呼,不要打草惊蛇。”
牡丹道:“我会派人来通知你。”
唐匡挥了挥手,继续吸烟,牡丹与唐发出去之后,温秀娘出来,轻声问道:“老爷,你真的有意思把女儿嫁给许吉鸿的儿子?”
唐匡近年来已很少到温秀娘房中过夜,但他还是很尊重她,起码她为自己生了一个女儿;而且她赞成自己纳妾,希望能生下一男半子,为唐家传宗接代。当下他问道:“你意见如何?”
温秀娘道:“我不指望女婿是富家子,只希望女儿能有一头好婆家,而且要身世清白,以免整日担心……”
“你们女人懂得什么?许吉鸿在青岛的势力大得很……”
温秀娘道:“咱家不缺乏钱……”
“钱已不在我唐某人的眼中,我要的是……我一时间说不出来,总之,我要成功。现在烟台城已无忧无虑,我要进军青岛,如果有许吉鸿这一层关系,三年之后,俺便可以在青岛站稳,最后向上海发展去。”
温秀娘唉声道:“只怕女儿不肯。”
唐匡心头一动,问道:“秀娘,珍儿是不是有了心上人?否则她为什么不高兴嫁到许家去?”
温秀娘嘴唇一动,叹了一口气:“她若有心上人,你耳目这么多,还会不知道吗?”
唐匡哈哈笑道:“不错,我女儿怎会是失德败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