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忽然有一个老妇到孙家,孙老大十分奇怪,问道:“蒋婆,你来我家干什么?”
原来这蒋婆是莱阳出了名的媒婆和接生婆,只见她未说便先笑道:“恭喜呀,是有件喜事来请你作呢!”
孙老大抓抓头皮,道:“喜从何来?你又不是不知道俺已有妻有儿,又没钱讨房小的!”
蒋婆一挥手,哎了一声:“不是你,是咱们的山东英雄鲁爷,希望你从旁撮合几句,有你的好处!”
孙老大淡淡地道:“俺老孙不吃这口饭!”
“嘿,这件事对鲁英雄来说,实是天上掉下来的宝呀,做成了,你孙爷也算积了阴德!”
孙老大问道:“到底是谁托你来做媒的?”
“还有谁?魏老爷呢!”
“魏守信?”
“正是,他么女今年一十八岁,只因生得天仙一般,因此把眼睛都长在头顶上,千家万户去说亲,都给他父女俩回绝了,单单看上一个鲁英雄!”蒋婆喷着口沬泡儿地道:“你说鲁爷是不是拾到宝?”
孙老大咳了一声,道:“这个俺得先去问问鲁爷!”
“你只引见一下便行了,由老身跟他说!”
孙老大一瞪眼:“他那个脾性你还不知道?他若不高兴的,说不定请你吃一顿老拳!”
蒋婆拍拍心口,道:“那就请你美言几句,事成之后,老身愿意将媒人费分一份给你!”
“别废话!”孙老大转身进去,将蒋婆的来意告诉鲁长风。
鲁长风浓眉一皱,道:“俺还不想成家,你替俺回绝她!”
孙老大咳了一声道:“老弟,魏老爷的人不错,他女儿两年前,俺在观音庙见过她一次,模样的确长得招人喜爱,跟你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你不琢磨琢磨?”
鲁长风道:“不管她长得如何,俺都没兴趣!”一顿又道:“俺在村里已有一个自小订婚的未婚妻,俺不能一发迹便抛了她!”
孙老大一竖拇指:“鲁老弟,真有你的!俺跟那婆子说去!”
蒋婆见没了指望,便没精打采地走了。鲁长风道:“孙大哥,俺也该走了!”
孙老大忙道:“何必这般快?多住几天吧!”
“不,俺还有事要办!”
“这里离马石店不远,不如咱们跟你一道去吧!”
“不,下次俺回程再来!”
孙老大见他语气十分坚决,知道没法说服他,便改口道:“今日天色已不早,明日再走吧!”
“俺走惯夜路的,不怕!”
孙老大道:“不,你得小心一点,俺一直怕那些东洋人会找你晦气,他们给你打得颜面扫地,心中一定不服!”
鲁长风眼珠子一转,道:“俺会小心提防!”
孙老大道:“今晚好歹跟弟兄们聚一聚!”
鲁长风想了一下,便答应了,这夜八条汉子又聚集在孙家饮宴,他们知道鲁长风要走,都有依依不舍之感!
老赵忽然提议:“你们静静,俺有个提议,咱们九个人志同道合,气味相投,趁今日在此不如磕个头做拜把兄弟!”
这一建议立即得到其他七人的赞成,鲁长风略一沉吟也答应了。老孙立即拿来香炉,九个人便在院子里结义了。
叙了年纪,孙老大排行第一,鲁长风正好在中间,老五,鲁长风看看已经是深夜了,便说:“诸位兄弟,俺要走啦!”
老赵道:“怎这么快?”
鲁长风道:“白天孙老大说过,东洋鬼子可能会找机会找俺麻烦,所以俺想趁夜离开!”
孙老大想了一下,道:“俺同意,不过你路上要小心!”
“俺会!”鲁长风道:“俺还有一个请求,你们明天后天照旧来这里团聚,不要让人知道俺走了!”
孙老大道:“这个俺省得!老五,你等等,俺送一件礼物给你!”
鲁长风有点奇怪,却也没说什么,一回,孙老大出来,手里多了一柄匕首,道:“老五你路上带着,也许用得着!”
鲁长风双手在他臂上用力一握,道:“谢谢你!”他收了匕首,带上包袱与诸兄弟道了声再见,打开后门,闪了出去,几个起落便没在黑暗中。
鲁长风边走边留意附近的动静,小城的人,生活比较朴实,一早便上床了,因此长街一片寂静,只有偶尔的狗吠声。
鲁长风迅速出城,他并没向东边走,反而往城南奔去,一直来至黄岗家外,才停了下来,他本来办事坚决果断,但不知为何,这次却犹疑起来,几番举手欲拍门却又垂了下来。一阵夜风吹来,他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心中想道:“我光明正大来报讯,何必怕别人间话!”
心念一决,便拍起门来。门板咚咚地响,过了一阵,里面似乎有脚步声传来,却无人问话,鲁长风估计叶章儿是害怕,因此便道:“大嫂,是俺鲁长风!”
大门果然“呀”地一声打开,开门的正是叶章儿!她讶然道:“鲁大哥,你这般晚了……”
鲁长风道:“俺是路过,顺便来告诉你一件事儿!”
叶章儿让开,道:“鲁大哥请进来说吧!”
鲁长风走了进去,叶章儿关上门,到桌上摸了洋火点了灯,说道:“是些啥事儿?”
鲁长风结结巴巴地道:“俺打死了西村京二郎了!”
叶章儿脸色一变,惊喜地道:“真的?昨天我听左右的人说你打赢了,城内的人都称你是英雄!”
“是真的……”鲁长风忽觉一双手不知该放在那里。
叶章儿霍地跪在黄岗灵位前,饮泣道:“阿岗,你的大仇鲁大哥替你报了,你在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说着哭泣起来。
鲁是风连忙安慰她:“大嫂……莫伤心……”
叶章儿哭了一会,才站了起来,向鲁长风跪下,鲁长风吃了一惊,连忙伸手扶她:“大嫂,您这是干啥的?”但当他手掌触及她的肌肤时,又忙不迭缩手,叶章儿还是跪了下去,还叩起头来,鲁长风侧身让过!
叶章儿拜了他之后才长身而起,道:“你看我,忘了倒茶给你喝!”
鲁长风忙说道:“不用客气,俺不用喝!”
“要的,鲁大哥是咱的恩公,半夜赶路来报讯,连水也不喝一碗,怎行!”叶章儿进内倒了一碗水,鲁长风接了过来,不知说些什么,只好慢慢地喝。
叶章儿又问道:“鲁大哥,你要去哪里?”
“俺……想回老家去!”
“你老家在何处?”
“西边……”鲁长风将碗放在桌上,反问:“大嫂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叶章儿眼圈儿又是一红道:“娘家早没了人,夫家也是少有亲戚!”
“那你此后如何过活?”
叶章儿叹了一口气,道:“咱们穷人还有啥指望?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鲁长风咳了一下,道:“大嫂,俺怕你住在这里不大安稳!”
叶章儿吃了一惊,问道:“为啥不安稳的?”
“东洋人知道俺打死西村京是为了替你的丈夫报仇的,就怕他们会来找你的晦气!”
叶章儿花容失色,随即又道:“这岁月,穷人生不如死,由得他们吧!”
“话不能这样说,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哪有坐着等死的道理!”
叶章儿道:“那你教我去哪里?”
“大嫂何不到你亲戚那里住几天?”
叶章儿想了一下,道:“我有一位堂姐,嫁到平度,我出嫁前曾经去过一次,不过……”
鲁长风见她欲言又止,问道:“不过什么?”
“我堂姐夫家里是开杂货店的,有点钱,咱这般寒酸,怎好去投靠人家?”
鲁长风说道:“原来如此,这不成问题,你去的时候,买些礼物去,她便不好说闲话,反正你们没来往,你便骗她,说你丈夫曾与人做过生意的,这钱么包在俺身上!”
叶章儿身子一抖,道:“我怎能用你的钱?”
鲁长风有点结巴,道:“这些钱反正是东洋鬼子的,你丈夫被他们打死,用他们的钱,天公地道!”他取出一沓钞票来,“大嫂你收下吧!”
叶章儿感动地道:“鲁大哥,您真好,我不知怎样说!”
“不用客气,去平度我顺路,待我送你去!”
“是……”这次轮到叶章儿有点手足无措。
“你准备一下吧,咱们天亮就走!”
“这样快?”
“提防东洋人来捣乱!”
叶章儿不知为何十分相信他,进房收拾了几件内衣裤,便又出来,这时天已微亮,叶章儿在灵位前祷告了一番,然后锁上门跟鲁长风出村。
两人走了一阵,恰好有一辆马车经过,鲁长风便将马车包了下来,叫他驶去平度。
由莱阳到平度将近二百里的路,一日不能到达,黄昏便在镇上过夜,鲁长风找了旅馆,讹称是兄妹,开了二间房,安顿好后,便带叶章儿到街上买几套较体面的衣裤,吃饭时,叶章儿本来十分大方的,但由今日开始却有点拘束。
饭后,叶章儿道:“鲁大哥,你袖管破了,脱下来让我替你缝缝吧!你到柜台问掌柜借针线!”
鲁长风大喜,依言到柜台借了针线,换了衣服,将破的交与黄大嫂。
过了一阵,叶章儿补好了衣服,便送到鲁长风房中,鲁长风谢了一番,又道:“您坐吧!”
叶章儿怯生生地坐下,两人沉默了一阵,还是叶章儿首先打破僵局:“鲁大哥,你家里有些什么人?”
“一个年老的老母和一个弟弟!”
“没……没有媳妇儿吗?”
“家穷哪里养得起家小!不过我弟弟倒已成了亲!”
“当弟弟的倒先你一步了!”
“是自小的订的亲……”
“你没有合意的姑娘吗?”
“这……这种事难说得很,也要有缘分!”
“这倒也是!”叶章儿顿了一顿才道:“你平日干什么营生的?”
“俺与弟弟都是木匠!”
“男人有一技傍身总是好的,像我那当家的,一事无成,到头来三顿倒有二顿吃不上!”
鲁长风叹了一口气,道:“俺何尝不是如此,黄大哥倒也本事,起码他能娶到你这种好媳妇!”
叶章儿黄脸升起一丝红晕,轻声道:“我……我算得了什么?鲁大哥,你人这般好,日后一定能遇到一个美丽贤惠的姑娘!”
鲁长风双手用力捏着破衣,不小心让针孔扎了一下,他像踩到铁钉似的跳了起来,叶章儿见他这么一个大人,却像个傻子,不由“噗嗤”地一笑。
鲁长风傻乎乎地笑了一声。“大嫂今年贵庚?”
“二十四。”叶章儿脸上又是一红。
鲁长风道:“俺还大你四岁!”
“二十八岁也该成家了……”叶章儿说出这话之后,脸色更红,声如蚊蚋地道:“现在你有钱了,回去大可以成亲……”她不知自己为什么老是关心他的婚事。
鲁长风有点忸怩地道:“俺还没这个打算!”
叶章儿倏地站了起来,道:“我该回房去了!”
鲁长风毫不思索地道:“你再坐一下吧!”
叶章儿又坐了下来,可是两人都没话好说,过了半晌,鲁长风才道:“你的针黹很精细,我弟妇缝的就没你的好。”
“你还有没有破的,我替你缝。”
“没了,没了……”鲁长风大着胆子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我也不知道,以后再说吧!鲁大哥,你老家在哪里?”
“俺、俺不会住在老家,回去一下,就走!”
“去哪里?”
“俺也不知道……”
“那我以后若要还钱给你,该到哪里找你?”
“不用你还,俺……俗语说有缘千里能相见,咳咳……”鲁长风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
叶章儿脸又红了,坐了半晌,实在再没话可说,才起身告辞,鲁长风道:“俺送你去!”
叶章儿笑着说道:“才在隔壁,送什么!”
“有事你叫俺!”
叶章儿去了之后,鲁长风觉得房中似乎还有她的香气,他呆呆地坐了好一阵,然后躺在床上,可是却没一丝睡意,脑海中不时响着她刚才说的话:“二十八岁了,也该成家立室了!”
他忽然有个奇妙的念头:“如果她还未成亲,那有多好?”
此念一起,他又暗怪自己:“俺怎地想到那里去?她是新寡的文君,俺……咳,真是罪过!”
鲁长风拼命叫自己不要再想她,可是一闭上眼,脑海中便浮上叶章儿穿着白衣,清丽的脸庞,带着楚楚可怜的神色!
“她真可怜!”鲁长风心中不断地叨念着这四个字,并带着这四字进入梦乡。
第二天鲁长风醒来,胡乱擦了一把脸,便去找叶章儿,原来她早已穿戴整齐在等着了。“大嫂,吃早点去吧!”
叶章儿道:“你还没刮胡子!”
“没剃刀……啊,你等等!”鲁长风一阵风般冲进房内,拿出匕首来,就着镜子胡乱刮了几下,用水洗干净,便带着叶章儿出店吃早膳。
鲁长风还有点拘束,但叶章儿反而较大方,替他抹碗抹椅,使得鲁长风心痒难搔。
上了马车后,车夫便挥鞭赶马,两人坐在车厢内,都碍着车夫,不敢说话,叶章儿低着头,想着心事,马车忽然一下颠簸,她眼光一抬,无意中碰到鲁长风灼热的目光,她脸上一热,连忙又低下头去。
她心中暗暗想道:“他为什么用这种目光看我?”她心头如小鹿乱撞,忍不住再偷看了他一眼,他那眼光仍不变,更是心乱如麻。
“他看我什么?”叶章儿忍不住伸手整理一下头发。“我,我为什么想他……我真傻,昨晚跟他说那些子话!”
马车越去越远,到天色向晚时,马车便驶进平度镇了,鲁长风忽道:“俺不方便送你去,你自个去找吧!”
叶章儿怔怔地道:“你要走啦?”
“是的,俺要走了!”鲁长风拾起包袱,又看了她几眼才跳下车去。
“鲁大哥,你珍重!”
“你也珍重!”鲁长风这时候目光反而不敢对着她,挥挥手便转身而去。
“鲁大哥!”叶章儿又脱口地叫了他一声。
鲁长风急速地转过身来,问道:“什么事?”
叶章儿脸泛着红晕,垂着眼波,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没什么……多谢您……请您珍重……再见!”
她说了最后一句话便缩进车厢,鲁长风干涩地自喉管内吐出两字:“再见!”
车夫“呀”地叫了一声,车夫便自他身边驶过,扬起了一阵灰尘,鲁长风仍痴痴地望着马车,忽然发觉车厢内也有一对灼热的目光瞪着自己!
鲁长风心头一颤,心中暗叫:“她在看俺,她也在看俺!”这时候,这世界似乎只剩下那辆马车和那一对灼热的目光!
一阵风吹过,尘土卷上半天!鲁长风霍然一醒,这才发觉那马车早已不知去向!他吸了一口气,定一定神,然后去饭馆买了几个馒头,也不在镇上歇息,迈开大步出镇。
原来他家不在张店,而是在此五十里外的崔家集,他平素走惯夜路,不把此当作一回事,何况如今在夏天,星月明朗。
鲁长风走得不快,脑海中仍不断地盘旋着叶章儿的影子,走了一阵,他又自怨自艾起来:“哎,俺痴心什么?人家是寡妇,而且她也未必肯……”可是一想起她那对灼热的目光,心头便又发颤了。
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可以集中精神走路,走到深夜,累了便在树林里打了一个盹,天未亮便又继续走了!
奇怪的是他走到中午来到一座小集处,反而歇了下来,到一家破旧的旅馆租了一间房,睡了三个钟头,四点多钟便去吃饭,吃了饭又开始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