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板楼梯蹬蹬蹬地响着,缓慢而沉重,在黑暗又寂静的深夜,多了几分紧张恐怖的气味!
虽然这是山东境内最大的城市——济南城,但这时候毕竟已是半夜——十二点半,平日人们都已在睡梦中,更何况现在是春寒料峭的时分,济南城就好像在寒风中缩在被窝之内,一切都停止了活动!
微弱的街灯由底下梯口映上来,模模糊糊只见到一道魁梧的人影,由下走上去,看不到面庞,甚至他身上的衣服看来也是黑色的!黑影来至楼上的大门前立定,他顿了一顿,才用鞋子去踢门!
这座楼宇虽然比较旧一点,但楼上往的这户人家,并不太寒酸,她是本城新开不久的舞厅“一堂春”的一个红牌舞女——丹凤!
一堂春是效法上海开的新式舞厅,而丹凤本来是在喜相逢酒楼唱歌的一个歌女,熬了三年多,终熬出了名气,去年腊月,一堂春老板方大胖,把她挖走,于是丹凤便在舞厅坐起板凳来!
丹凤在一堂春坐冷板凳的机会绝对不多,但她也挤不到前三名,只能算是三流红牌吧,也许她刚入行不久,舞步还生疏,也有人嫌她的腰板子比较硬一点,所以那些兴冲冲打着学跳舞旗帜的青头阔少,便不大叫她陪跳!但是也饿不死她,日子算是过得去就是,上下班没汽车接送,也还有黄包车坐!
一堂春十二点钟打烊,这时候丹凤刚好回来在浴室洗澡。听见踢门声,吃了一惊,便大声叫道:“吴妈,快去看看是谁来!”
楼上地方虽不小,但只住着丹凤跟吴妈两个人,吴妈刚踏进五十,跟丹凤已有两年。这时候她坐在厅里织毛衣,打发时间,听了这话,走到浴室外道:“小姐,不知是什么人,俺不敢开门!”
“为什么不敢?楼上只咱们这一家,一定是来找我的!”
“刚才俺就听到蹬蹬的楼梯声,脚步声好重,一定不是好人!”
“胡说,你怎知道不是好人,你别把送上门来的贵客赶掉!”
吴妈想了一下,道:“俺还是不敢……免得出了事……小姐,您要开门,请您自己开吧!”
丹凤骂道:“早听人家说你胆子小,偏我请上你,那你就别开吧!”
吴妈声音忽然透着几分高兴,道:“小姐,您放心,没声音啦,也许是那人发现自己找错了地方走啦!”
丹凤在里面没好气地道:“把我的睡袍拿进来吧!”
吴妈把浴巾睡袍自门缝中递进去,过了一会儿,丹凤头上扎着一块毛巾,一边走一边缚着睡袍上的腰带,吴妈连忙进去浴室收拾一切。
“砰”大门忽又被人踢了一下,丹凤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问道:谁呀?”她连问两次,外面才传来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你想见的人!”
丹凤嘟嚷了一句:“是哪一个瘟生!”拉开门上的小窗,凑眼望出去,只见外面站着一个人,毡帽拉得低低的,大衣的领子也反了上去,只看见下巴下那一片青惨惨的胡须茬子,她心头一跳,再问:“你到底是哪位?”
那人仍不抬头,道:“送宝贝来给丹凤小姐的,你到底开不开门?”敢情这人把丹凤当作是佣人哩!
丹凤关上门窗,心中想道:“不会是贼吧?老娘除了这身皮肉之外,又没什么钱,怕什么?要是把进门的财神爷推掉,那才更冤呢!”主意一定,她轻轻拉开铁闩,把大门打开。
那人忽然冲了进来,丹凤尖呼一声,已被那个高大的神秘人抱得死死的实!
吴妈在浴室里探个头出来,看见这情景只吓得一颗心几乎自嘴里头跳出来!她定一定神,缩回门后,找了一根洗衣槌,提心吊胆地探头望出去!她不看犹自可,一看之下却怔住了!
只见那人抱住丹凤,嘴巴印在丹凤的唇上,丹凤仰着头,毛巾跌落,长发散开垂下,一只手圈住那汉子的后腰,一手扳着他的肩,看样子她好像是愿意的!
吴妈是个守寡了二十多年的妇人,看到这情景,心中嘟嚷了一声,老脸发热,暗骂声作孽,便缩了回去,可是忽听到外面有声响,便又探头出来,看个究竟。
原来厅内那对交颈鸳鸯已经分开,女的含嗔道:“死人,你一去个多月,没半点音讯,一回来又把人吓个半死!”
那男的摘下毡帽,笑嘻嘻地道:“俺就是想把你吓死,免得你害人!”
“你胡说什么?”丹凤含嗔捶了他一下,“死人,你既然这般恨我,还来干什么?我有什么本事去害人?”
“你害得俺整日价牵肠挂肚,茶饭不思,你说我该不该吓死你!”
丹凤又喜又嗔,扑进他的怀里,边捶边道:“你怎样牵肠挂肚的,快掏出来让人瞧瞧!”
吴妈认得这男人是丹凤的旧相好,他身材虽然高大,但人人都叫他小陶,是本城局子里的一个侦缉人员,跟丹凤好上已有年多,不过他并不太常来这里!
吴妈放下心头大石,转身进浴室,一不小心,那根洗衣槌撞在门板上,发出“啪”的一声,惊动了厅里那对痴男怨女,丹凤轻轻道:“咱们进房去!”
小陶一把将她抱了上来,走进丹凤的房间,笑嘻嘻地道:“俺还以为你有‘户头’在家哩!”
丹凤在他腰上拧了一把,小陶大叫一声,道:“你生什么气?今日刚好没有‘户头’上门,难保昨夜没有!总之今夜俺算是走运了!”
丹凤“咭”的笑了出来:“你走运?你才倒霉哩!”
小陶一怔,问道:“俺什么事倒霉?”说着已走进丹凤的睡房。
这座楼宇虽已不新,但房里布置都很新式整齐,一张西式大睡床,厚厚的一张弹簧褥子,叫人一躺下去便不想爬上来,睡房一边是床头柜,柜上有桌灯一盏,另一边则是化妆桌,斜对面是一具人高的大衣柜,柜门上的那两块大玻璃,明净剔亮,房内散发着一股芬香、温馨和浪漫的色彩!
小陶已不止一次到这睡房,但至今一踏进来,仍令他充满兴奋!
丹凤躺在小陶怀抱中,仰头看着他,见他嘴上说着,一对眼睛却四处飘,眼中闪过一抹狂热的光焰,她脸上泛上一抹狡猾的笑容,道:“你若早两天来就算你走运!”
“到底什么事?”
“去你的!小陶你是不是吃菜的?”
“俺当然不是吃菜的!”
“那你还不明白?”
“明白什么?”小陶忽然明白,叫道,“你那‘亲戚’来了?”
“月满鸿沟!”丹凤笑靥如花。
“他妈的!俺刚从上海回来,就从车站赶来,你该知道俺有多急!”
丹凤笑道:“上海的女人也没死光,你不会去‘打野鸡’?哼,老娘才不相信哩!”
“俺故意留着火药回来,没想到有枪没靶!”小陶忽然把丹凤抛落床上,“俺走啦!”
“喂,这时候你到什么地方去?”
“俺回局子里办公!”
“鬼话!三更半夜的办什么公?”
“俺在上海带一个通缉犯回来,到车站托小刘把犯人押回局子里,人虽带到,但还有很多事要办!”
丹凤嗔道:“既然这样忙,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小陶堆下笑脸。“明天才办也行,不过你……反正有空不如回去办公!”
丹凤道:“明天也可以,那就先歇一晚吧!”
“歇也不能在这里!”小陶一跺脚,“老鼠掉在面缸里——干瞪白眼!老子才不干!”
丹凤急道:“喂,你别走!短命贼,你不是说要来送宝贝的吗?礼物在哪里?快拿来!”
小陶哈哈地笑了起来:“俺本来是要献宝,但今晚儿你能接受吗?”
他这语带双关的话,丹凤怎听不出?却故意道:“是什么宝贝,这般神秘兮兮的,掏出来看看?”
小陶笑嘻嘻地道:“你真的想要?”
丹凤眉头一扬,豪气地道:“老娘还有什么不敢要的?”
小陶忽然扑到床上,捉住丹凤的手,道:“他妈的,你故意来点俺的火!宝贝就在这里!”说着把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胯下!
“这算什么宝?呸,老娘没见过!”
小陶将另一只手伸进丹凤睡袍之内,掏她那娇嫩的肉,丹凤身子放软,鼻翼噏动,手掌也在他胯下活动起来。
“骚娘子!”小陶喉管吐出一连串的粗话,伸手在丹凤两腿之间摸了一把,忽然大声叫了起来:“臭婆娘,原来你是故意骗我的,看我不狠狠整治你!”
丹凤娇声道:“老娘早等你来整治了,还不快献宝!”
小陶一把将丹凤的睡袍扒开,灯光下只见白肉生光,高低有致,他咽了一口唾沫,忙为自己脱掉屏障,丹凤乘机把灯关掉。
一会儿,房内都响起一片急促粗浊的呼吸声,一轻一重,此起彼落……
灯光再亮起时,小陶跟丹凤已并头躺在床上,盖着棉被,丹凤蜷缩在小陶的身旁,如一头波斯小猫。小陶露出一只胳臂,手指头夹着烟,正用力地吸着,好像嘴里叼着那根香烟,可以替他补充刚耗去的精力似的。
丹凤从被窝中爬了出来,带着一脸的春意和满足,接过小陶手上的香烟,吸了一口,再交回给小陶。她慢慢把小嘴张开,让那些白烟一丝丝一缕缕地自口腔里爬出来。
小陶忽然用力捺熄了烟蒂,回身抱住丹凤,丹凤被吓了一跳,嘴里的烟喷了他一脸,可是小陶却毫无感觉,紧张地问:“小凤,你什么时候才肯嫁给俺?你也混了不少日子了,也该看透了!”
“你急什么?”
“俺怕你会变心!”
“变你的头!白白让你玩了一年,我不怕你变,你怕我变?”
小陶紧张的脸色稍缓,问道:“那你到底为什么还不肯嫁给我?”
丹凤脸色微微一变,眼皮垂下不敢看小陶,小陶心头一凛,道:“俺知道了,你嫌我穷!”
丹凤不直接回答他,只用诚恳的语气道:“小陶,你年纪还不大,应该把时间和精力放在事业上!”
“二十五岁啦,还不大?结了婚难道就会没事业?”
“你改行吧!”
“为什么要我改行?”小陶问:“做侦缉有什么不好,哦,俺晓得了,你嫌这工作没法赚钱。”
丹凤叹了一口气。“结婚之后,我当然会洗尽铅华在家相夫教子,那是没收入的了,单靠你那份薪饷,你我两个人勉强可以不用饿肚子,但如果有了小孩子呢?再说你手头又没有两个子钱,一结婚,摆喜酒,买家具,这样那样的,也不知道够不够开销,往后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的,怎么办?”
小陶双眼神光暴缩,连心头也是一沉,丹凤软嫩的手掌在他结实胸膛上游动着,“而且这年头做贼的,那一个不凶残,你干那一行,危险得很,还有,三头两月出差的,把我撂在家里,你不担心,我可为你担心,更不想守寡。”
小陶松了手,半晌才道:“像我这样,除了当差,还能干些什么?”
“你有没有意思改行?”
“有又怎么样?没意思又怎么样?”
“没意思改行,你就别再向我提婚!如果你有意思改行的,我倒可以跟你商量!”丹凤双眼露出神采,“咱们可以做点小生意!”
“俺可不会,又缺本钱!”
丹凤安慰他道:“不会可以学,谁一生下来便会的?至于没有本钱,我可以替你想办法!”
小陶转身搂住了她,沉声道:“你怎样替我想办法?陪那些大肚皮睡觉?我才不要那种钱!你也不要再作贱自己!”
丹凤又喜又羞又怒又嗔地伸出食指,在他额上戳了一下。“谁说老娘要陪客……哼,想办法便一定是这样的吗?”
小陶不相信地问道:“那么你有什么办法?”
“有的客人出手大方,向他们借一点,人家可能……”
小陶不等她说完便截口道:“哪有猫儿不吃腥的?你不用说了,俺不会要你的钱!”
丹凤沉下脸来,问道:“那你准不准备改行?”小陶沉吟不答,丹凤挣开他的手臂,转身向内。
小陶知道她生气,左手轻轻在她臀上拍了一下。“别生气,让俺考虑一下!”
“你要是不改行,你就别想娶我!”
小陶忙说道:“那算什么?你不要我了!”
“你养得起我吗?凭你那份薪饷——”丹凤忽然又转过身来,双眼噙泪,道:“小陶,老娘是认真的,我不要过奢华的生活,但也不愿意做乞丐!不是老娘贪慕虚荣,而是生活残酷!”
小陶心头一沉,半晌才迸出一句话来:“但俺的工作是光荣又有意义的!”
“光荣可以喂饱你,可喂不饱老娘!你早早给老娘作个决定,免得耽误大家的青春!”
小陶道:“无论如何,俺也得把这件案子清了才可以辞职!”
丹凤泪眼闪光。“老娘不求你立即辞职,只要你给我一个期限,也让我心头有个底!”
小陶想了一下,道:“好吧,等俺把这件案清了之后才跟你商量!”
丹凤重新投入小陶怀中,粉拳轻轻捶了他一下:“短命贼,你早就该跟老娘商量了,耽误了我好几个月!”
小陶鼻端嗅到她身上的香气,再见到她那张娇俏的花容,心头一荡,那双手又不规矩起来,只在她身上多肉的地方摸摸捏捏,丹凤把他一推,道:“你省点力吧,留些精神去办案!”
小陶一挺胸膛,道:“谁说俺不够精神?真正的大虫也可以打死几头,何况是你这母大虫……”
丹凤用力擂了他一下,道:“你要死,拐弯骂起老娘来!你给我乖乖睡着,要不然便给老娘滚,老娘不想弄坏了你的身子!”
小陶仍然在赖着。“俺身子一向都很好!”
“不行!你怕日后没这好日子?就怕你过一段时间就厌了!”
“不会,不会,俺可以发誓!”小陶听她说得疼人,便乖乖地下床,边穿衣边问道:“好吧,俺现在回局子,俺明晚再来!”
“明天晚上老娘没空!”
“啥事儿?”
“到秦老板家去!”
“卖米的那个秦黄金?”
“不是他还有谁?”丹凤道:“做六十大寿,请咱们去凑兴!”
小陶披上外衣,瞪大一对眼睛问道:“凑啥兴儿?”
“人家有钱的做大寿,宾客还会少着?请老娘去唱唱歌!”丹凤道:“他是托方老板来做说客的,不去可不好意思!”
“这老乌龟!”小陶骂了一声,“一大把年纪,还作兴这个!”
“不单止请我,听说一共请了十多位,要显显阔气,斗斗排场,你别乱喝干醋呀!”
“臭他娘的,这老乌龟还值得俺喝他的干醋?”小陶拉开房门:“那俺后天晚上去一堂春接你!”
小陶走下小楼,一出梯口吃冷风一吹,机伶伶打了个冷颤,心底忽然泛上一股难言的感受!他虽刚与丹凤亲了热,还在在她身上散了一泡火,但不知为何反而觉得跟她的距离逐渐远了!为什么会有这个感想,他也说不出口,因为刚才丹凤仍然如前一般热情!
钱!钞票,小陶忽然在脑海中泛起这东西来,他暗中叹了一口气,拉一拉身上的上衣,大步向局子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