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内烟雾弥漫,长长的会议桌,坐着八个人,正中的一个,脸色沉重,左边坐着四个人,右边只坐着三个,但中间一张椅子却空着。
那八个人,五个人在抽烟卷子;一个以手支颐,一副沉思的模样;一个倚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最后一个,也就是坐在正中那个,只见他端端正正地坐着,一副不温不火的神态。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会议室内除了抽烟划火的声音,以及偶尔的咳嗽声外,再无其他声音。
正中那个终于打破僵局,只见他掏出袋表,道:“现在是九点廿三分。”
左首一个中年汉子道:“傅局长一向准时。”
正中那人道:“那就再等十分钟吧!”这人是山东省治安总局的局长,他为人最守时,不论出席会议,或寻常的约会,都绝不迟到,而且他也最不喜欢别人迟到,尤其是办公迟到的手下。
此刻,室内的人都是山东各地的治安干部,刚才那个说话的是总局的行动处长丁一彪,是个资深的侦缉干部。其他的还有侦缉大队长,外号“山猫”的王森、青岛分局局长施子胜、济宁分局局长黄扬义、济南分局局长马南、调配处长岳华山、总局侦察科科长凌志风。
九个到了八个,迟到的那个便是本市烟台分局局长傅忠正。
周总局长的性格,座中之人,全皆知道,因此他们都暗暗替傅忠正担心。
周总局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再次掏出袋表,沉声道:“现在是九点卅四分。”也就是说,比预定的多等了一分钟。
他凌厉的目光在下属们的脸上扫过,道:“现在我宣布,散会。”
众人都是一怔,与周总局长来往最多的,是总行动处长丁一彪,是以六个人的目光都望向他。丁一彪自然知道他们的意思,于是轻咳一声,把烟捺熄,轻声问道:“傅局长不来,只少了一个,咱们可以边谈边等他……”
周总局长把面前的一本笔记本阖上,淡淡地说道:“因为这个会议是由傅局长自己所提议的,现在他不在,这会还开得成么?”
丁一彪等人都是一呆,王森问道:“总局长,傅局长为何提议……”
他还未说完,周总局长便道:“下次开会的时间,再另行通知,现在散会,中午便要回招待所等候通知!王森,你去调查!”
“是。”周总长虽然没有说要王森调查什么,但他在他手下干事有年,自然知道是要他去调查傅忠正迟到的原因。
“好,都散了吧!”
众人站了起来,向周总局长行了一个礼,然后开门出去。开门的是侦察科长凌志风,他刚把门拉开,便见一团灰影撞了过来,与他撞了个满怀。
他尚未定过神来,耳朵便听见王森的叫声:“傅局长。”
进来的果然是本市分局长傅忠正,只见他一脸不安,额上都是汗珠,连制服都未换,只穿着一件灰布袍子。他惶恐地拭拭额上的汗,道:“总局长,对不起,我,我迟到了。”
周总局长目光依然凌厉,但声音却十分平静:“发生了什么事吗?”
傅忠正直至此时才记得该脱帽,他把毡帽脱下,低头弯腰地道:“内人患了急病,正在医院抢救!”
周总局长脸色稍缓,问道:“是什么病?要不要紧?”
“还不知道是什么病,目前大夫正在抢救……”
周总局长说道:“那你还是到医院去吧!”
“但这会……”
周总局长把帽戴上,道:“暂时取消,不是有很紧迫的事吧?”
傅忠正忙不迭道:“不太紧迫。”
“那明天九点开吧!”周总局长推椅而起:“请代向尊夫人问好。”
傅忠正连连鞠躬:“谢谢!谢谢!”周总局长已无怪他之意,但他额头上的汗,仍不断地沁出,以致他弯腰时,汗都滴到地上去了。
王森却发觉数月不见,傅忠正的头发,稀了很多。傅忠正虽然还不到五十岁,但因长期的工作都需要绞脑汁,所以做这一行的,很多人三十多岁便开始秃头,不过王森记得以前傅忠正的头发是出名的浓密和乌黑的。
总局长离开了,施子胜立即问道:“老傅,尊夫人的病……”
傅忠正脸色一变,道:“累了你们等了一个上午,真不好意思。”
王森道:“傅局长,你有话明天再说吧,还是先到医院看看。”
凌志风接口道:“咱们一齐陪傅局长去吧,顺便探探局长夫人的病。”
傅忠正双手急摇:“诸位盛情,兄弟心领了,内人病情不轻,不宜打扰,过两天才去吧!”
众人听后也觉得有理,因为难得聚在一起,除非有特别事故,否则周总局长都会趁这种机会要他们交换一下经验,因此预料还有两三天的时间,要在烟台度过。
傅忠正又行了一礼,然后戴上帽子,再转身出去,王森又发现一件事,傅忠正的后背竟然湿了一大片。
调配处长岳华山对各分局情况都十分了解,当下大声叫道:“陈炎,吴桐!”
两个干练的汉子立即自里面奔了过来,道:“处长有什么吩咐?”
岳华山道:“你们知道局长夫人患什么病吗?”
陈炎与吴桐都摇摇头,他两个是傅忠正的手下,甚至有负责局长的安全的责任,因此也可以说是傅忠正的警卫。
他们两个竟然毫不知情,证明局长夫人的病,一定是来得极其突然,也一定是急症。
岳华山道:“你俩今日有没有大案?可以走开吗?”他见他们一齐点头,续道:“局长夫人病了,在医院里,你俩去医院,有事的时候也可以为局长分忧。”
“是!”陈炎与吴桐立即转身奔了出去。
济南分局局长马南笑道:“想不到老傅跟他夫人的感情还不错呀!”
施子胜道:“这叫做伉俪情深。”
济宁分局局长黄扬义问道:“咱们去哪里逛?”
施子胜说道:“咱们青岛离这里最近,兄弟也算是半个东道主,中午这顿就由兄弟替诸位洗尘,现在先回招待所去换衣服。”
众人齐声应好,岳华山道:“你们吃不吃羊肉?”
马南笑道:“马肉跟人肉,兄弟才不吃。”
众人又笑,岳华山道:“这里有家回回开的店子,羊肉馄饨,羊肉卤面,还有那涮羊肉,都是第一流的。”
马南笑着说道:“那就去做半天回回吧!”
× × ×
泡了馆子,又去澡堂泡了半天,对丁一彪等人来说,今日实在是个好日子。起码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在繁重的工作中,得以喘一口气。
泡了半天的热水澡,下一个节目,最佳的莫如小睡片刻。丁一彪不想在澡堂逗留太久,要大家回招待所休息。
招待所不大,因此两个人分配一间房间,以前出去开会,碰到同样的情况,王森都是与丁一彪同房的,今次自然亦不例外。
王森本来也很想好好睡一觉,他一躺上床,反而精神来了,再无睡意。他偷眼看一看丁一彪,早已打着鼻鼾了。
王森转了一个身,忽闻隔壁有声音,便悄悄下床走了过去,那是岳华山与凌志风的房间,他俩正躺在床上抽烟。
凌志风才三十出头,刚结婚不久,与王森来往颇密,但多数是通信或电话,见面的次数却不多,不过这些人之中,他俩的年纪最小,尤其是王森今年才二十六岁,所以言谈比较投机。
凌志风见到王森,便欠一欠身,道:“王队长,怎么不睡?”
王森走了进去:“你们在谈什么?”他在凌志风的床坐下。
岳华山道:“我们在谈傅局长。”
凌志风递了一根香烟给王森,王森嘿了一声:“你几时这般阔,竟然抽起洋烟来!”
“英国烟,三个五。”凌志风道:“我结婚时,老头子送了两条,舍不得抽,留到现在。”他们背后都叫总局长为老头子。
王森划了火,长长吸了一口,道:“再不抽,便要发霉啦!”
凌志风道:“躺下谈吧!”
王森道:“我也是因为傅局长的事,睡不着!嗯,对啦,你们在谈什么?”
凌志风道:“岳处长说傅局长这夫人,不是原配的。”
岳华山道:“他原配夫人已死了十多年,听说是病死的!”
王森笑道:“十多年前,他夫人才几岁?当然是病死啦,难道是寿终正寝,或是被打死的?”
傅忠正在治安部门已工作了二三十年,在王森的心目中,傅忠正的夫人自无被人杀死之理由,王森问:“他这位继室,跟局长已有多久?”
岳华山道:“大概六七年吧,如果她有什么……那就太可惜了。”
王森与凌志风齐哦了一声:“她很漂亮?”
“烟台有名的美人,念过书,听说还能写新诗,嫁给傅局长时才十八岁。”
王森笑道:“你们莫替人紧张,所谓吉人天相!而且急病,来得虽快,去得也快。不过,你们不知有否发觉,傅局长跟以前好像有点不一样。”
凌志风道:“神色慌张,有点神经质,以前他办事十分镇静,颇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之概。”
岳华山笑道:“凌科长,你自己莫神经紧张!任何人在自己心爱的人病重时,都会忧虑,以致举止失常,这有什么奇怪的?”
王森道:“我还发觉他一件事,他头发显著的少了。”
岳华山笑了起来:“侦缉队长几时改行做理发师?你们不要乱猜。算了,抽了烟歇一会儿,今晚是丁处长请客,早点出去邀总局长同去。”
× × ×
第二天,王森与丁一彪同时到分局的会议室,墙上的时钟是八时五十三分。
周总局长是在八点五十六分到达的,他到达时,所有的人都坐好了,并把笔记簿打开,只有傅忠正那张椅子仍然空着。
九点已届,傅忠正仍未来,周总局长脸色甚是难看,须知此会是他提议开的,而身为治安干部,最重要的是守时,在实际工作中,往往治安人员迟到一分钟,便酿成命案,或使情况更加恶化。
虽然傅忠正是因为夫人患病入医院,但因私废公之事可一而不可再,是以九点零五分,周总局便道:“王森,派人去医院把他找来。”
王森应了一声,走出会议室,丁一彪忙替总局长装了一斗烟,同时划了火。周总局长提起烟斗,点了起来:“你们也松弛一下吧。”
众人也纷纷掏出香烟点燃,会议室内又再烟雾弥漫。王森回来,仍坐在靠门的那位置上。
九点三十七分,房间响起,周总局长咳了一声,王森把门拉开,却是烟台分局的一个侦缉员罗彬,只见他满头大汗,不断地喘着气。
王森长身而起,周总局敲掉烟灰,道:“就在这里说吧!”
罗彬道:“属下到医院查过了,局长根本没去过医院,他夫人也没去过。”
众人听后都是一愕,周总局长问道:“市内有几家医院?”
罗彬道:“只有两家,属下全都去过了。”
周总局长眉头皱起,半晌才道:“派人去他家里,还有,到市内的诊所查。”
罗彬轰应一声出去,周总局长脸色由怒而转诧异,岳华山看了凌志风一眼,凌志风却望向王森,王森轻声道:“兄弟早说他昨天有点不对。”
周总局长瞪了他一眼:“现在不是在分析案件!傅局长跟在座都是同僚,不要胡乱猜测。”
王森脸上发热,低头不敢再说,众人在烦闷中只得一味抽烟,打发时间。
十时十分,去市内诊所调查的几个侦缉队员回来报告,找遍全市的诊所都找不到傅局长夫妇,而局长夫人在这两天亦没有诊病的纪录。
周总局长面色一变,猛地问道:“去局长家调查的人,回来了没有?”
傅忠正本来住在宿舍,后来听说他夫人嫌宿舍吵,而且她身体也不好,所以建议搬出宿舍,在靠近市郊的地方赁了一栋西班牙式别墅。
而傅忠正搬到那里之后,曾对手下提及那里的空气好,又清静,去年在他生日时,局子内有五六个同僚还到他家喝了一顿酒。
而傅忠正搬到那里去,也已有两年了。上下班都是乘三轮车,不过等到十点三十分,还不见调查员回来,周总局长便再也沉不住气了:“叫一辆车子。”
周总局长眼光在众人脸上扫过:“老丁、小王和小凌跟我去,局子里的事,请老施协助一下,散会。”
众人长身行礼,王森跟周总局长走出分局,便见一辆吉普车如飞而至。由于车子小,不能坐卫兵,周总局长吩咐另想办法,尽速赶去。
车子驶得急,路又不太平,有点颠簸。凌志风与司机坐在前排,后排中间是周总局长,左面丁一彪,右面王森。每逢省内有大案发生都少不了他这两个得力助手,座位的安排令人觉得十分恰当。
丁一彪忽然问:“局长,你看会不会发生了什么事?”
周总局长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目光坚定地望着前面。王森看得出他心中必定是异常激动,从种种的迹象看来,傅忠正夫妇必定发生了什么事,但从感情上说,车上的人,没一个希望傅忠正会发生什么事。
丁一彪见状也知道是白问,便转头望向车外。
王森望着总局长,脑海中忽然泛起七年前,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