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在法国南部山区的太一庄园(Les Treilles)里,我参加了法中文化圆桌会议,在那里结识了德布雷先生(Régis Debray)。德布雷早年是著名的革命理论家和亲身实践者,他曾经与格瓦拉在丛林里并肩作战。这种实践经历让他发现了革命许多复杂的内在矛盾。
在Treilles会议上,我们正好讨论到革命的复杂性。Treilles会议采取了在我看来比较有意义的一种讨论方式,长达一周的慢慢讨论,而不是那种每人15分钟的发言,于是我们有机会就一个问题的复杂性多说几句,尽管这仍然远远不够。像革命这样的重大问题,也许永远也讨论不够,何况在讨论革命问题时,又涉及到历史、进步、理性、理想、人性等甚至更加复杂的问题。我们都深感需要一种延伸讨论。会议结束那一天,德布雷先生提议:我们不妨一起写本书,把需要说的接着说下去。我们确定了采取通信对话体进行讨论,不仅讨论革命问题——革命问题只是一个引子——也将讨论自然而然涉及到的问题,顺其自然地自由出入并未预先设定的问题,因此我们并不知道都会讨论到哪些事情。于是,我们让这个会后延伸讨论具有一种实验性和探索性,相互提出质疑,虽然一个研究者自己在理论的棋盘上也会反复设问,但仍然不能代替来自另一个人的质疑,互相质疑使讨论出现了未知的延伸性。事实上,对于一个重要问题,任何讨论都仍然只是多说几句而已,任何重要的问题都比人的头脑复杂得多,人或许够着了问题,但不可能彻底理解问题。我不相信黑格尔式的那种试图把一切尽收囊中的哲学,我宁愿相信“潜无限”而不是“实无限”。
革命是我们这个讨论的入手问题。革命是否是一种足够好的变革方式?众所周知,革命具有翻天覆地立竿见影的魅力,但其良莠不分的破坏力也是一个难以回避的老问题。我试图论证,把翻天覆地的革命化为步步为营讨价还价的变革可能不仅稳妥,而且更为深刻。因为激情理想的智慧含量未必能够与千年传统的智慧含量相比,而且,减弱为因势利导、合情合势的逐步细节改革对顽固的现实可能更具以柔克刚的渗透力,能够积小变而成巨变,最终迫使现实就范,由此而形成的革命效果可能更稳固。不过,慢慢的革命看上去就几乎是保守了,德布雷先生似乎对此并不满足,他疑心此种保守态度是一种“英国经验主义的短视”。虽然我对英国经验主义确实怀有同情,但更重要的思想根据其实是老子的流水方法论:顺势渗透是阻力最小化的演变方式。德布雷对激烈的革命尤其是输出革命的做法有着深刻的反思,尽管他已经转变为现实主义者,却仍然对革命的理想性怀有一种已经理性化了的激情。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对于德布雷,对于欧洲许多左派知识分子,革命不再是冒失的激烈行动,而转变成了一种生活和思想态度,一种看问题的方法论,一种令人羡慕的方法论,在其中实现了永远革命的激情和生存状态。那么,是否有些事情是能够革成命的?是否有些事情是如此顽固而革不成命的?这又需要慢慢考察。
我们共同的好朋友张万申(Jean-Paul Tchang)对我们的通信帮助最大,他法文和中文皆为母语,由他承担我们之间通信的翻译工作,使我们得以使用各自的母语写作。张万申先生是经济学家,也是法国1968年革命的亲历者,他于百忙之中为我们提供了巨大帮助,事实上张万申先生可以说是这个对话的导演,特此致以好朋友的感谢。
同时也感谢法国太一庄园、法国谢阁兰基金会和中国国际问题研究所,当然还有中信出版社。
赵汀阳
北京
|法国|太一庄园会议室|二○一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