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一生中与惠施接触最多。庄子在惠施任魏相时曾到过魏国,后来惠施被张仪所逐,逃到楚国,又被楚王送到宋国。惠施此时正值官场失意,向来好辩善辩的他正好与庄子来往辩难。此时的他们既是相互批驳攻击的论敌,又是互相尊敬的好友。《庄子》一书中就保留了许多二人之间的辩论。
庄子所追求的,是绝对的精神自由,他所探讨的,是存在于蚂蚁、梯稗、砖瓦甚至屎溺等等中的无所不在的道,他所主张的是无为。这些学说都与当时社会急需解决的如何强化统治、富国强兵,怎样兼并土地,打败对手等问题沾不上边。因此惠施批评庄子说:“你的言论没有多大用处。”
庄子当然清楚惠施是批评他的学说与社会需要相差太远。但是,如果从哲学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有用与无用就是相对的了,没有无用也就没有有用。庄子正是采取避实就虚的手法,单从有用与无用的相对性来驳斥惠施。他说:“知道无用才能和他谈有用。天地广袤无垠,没有边际,但人所用的不过是容足之地罢了。然而如把立足以外的地方都挖到黄泉,人们所站的这块地方还有用吗?”
惠施点头说:“确实没有用。”
庄了说:“那么无用的用处就很明显了。”
在惠施看来,庄子的学说离现实实在太远了,宏观得超越了人们的实际生活,空虚玄远,大而无有,于是批评说:“我有这样一棵大树,人家都叫他做‘樗’。它的树干木瘤盘结而不合绳墨,它的小枝弯弯曲曲而不合规矩,长在路上,匠人们都不看它。而今你的言论,大而无用,大家都抛弃。”
庄子回答说:“你没见过猫和黄鼠狼吗?它们或低伏着身子,安静地等待着出游的小动物;或东西跳跃掠夺,不避高低,却常踏中机关,死于网罗之中。再看那牦牛,庞大的身子好像天边的云,虽然不能捉老鼠,但它的作用很大。现在你有这么一棵大树,还愁它无用,为什么不把它种在虚寂的乡土,广漠的旷野,任意地徘徊于树旁,自在地躺在树下。不遭斧头砍伐,没有东西来侵害它。即使没什么用处,但又有什么害处呢?”
庄子认为每样东西都有自己的用处,大有大的用处,小有小的用处,从哲学角度来讲,没有什么“大而无用”的东西,“无用”本身就是“大用”。因而惠施对他的批评就无着落之处。但是,惠施对此仍然不肯罢手,继续批评庄子“大而有用”的说法,他对庄子说:“魏王送我一棵大葫芦的种子,我将它种下使其成长,结出的果实有五石之大;用来盛水,它的坚硬程度却不够;把它割开来做瓢,却又没有像大水缸一样的容量。不是不大,但我认为它无处可用,就把它砸碎了。”
庄子反驳说:“你真是不会使用大的东西啊!有个宋国人,善于制造不龟裂手的药物,他家世世代代都以漂洗丝絮为业。有一个客人听说后,愿意出百金收买他的药方。于是聚合全家来商量说:‘我家世世代代漂洗丝絮,只得到很少的钱,现在卖出这个药方就可获得百金,还是卖了罢!’这个客人得了药方,便去游说吴王。正值越国犯难,吴王就派他为将,冬天和越人水战,因为有此药,大败越人,于是吴王割地封赏他。同样一个不龟药,有人因此而得到封赏,有人却只是用来漂洗丝絮,这就是使用方法的不同。现在你有五石之大的葫芦,为什么不当作腰舟使其浮游于江湖之上,却愁它太大无处可容呢?可见你的心还是如茅塞一样不通啊!”
庄子与惠施还曾对人的有情与无情进行过辩论。惠施认为人是有情之物,而庄子恰恰相反,说人是无情之物。惠施问庄子:“人是无情的吗?”
庄子说:“是的。”
惠施反驳道:“人如果没有情,怎么能叫做人?”
庄子回答说:“道给了人容貌,天给了人形体,怎么不能叫做人。”
虽然道和天给了人们的形体容貌,但情由何生,人是否有情,庄子并没有作正面回答。惠施见状忙追问道:“既然称为人,又怎会无情?”
庄子知道混不过去,就重新届定概念。说:“这不是我说的无情。我所说的无情,是说人不因为好恶损害自己的本性,经常顺任自然而不用人为地增益。”
庄子的意思这才清楚了,他的无情是要保持精神上的恬静,不受外界功名利禄的干扰,顺任自然。
惠施一生都在与命运抗争,他经历了无数激烈的政治斗争,因此在他看来,人情为人所固有,因而,当人们的感情被激发,欲望得到满足的时候,生命才有意义,也只有那时,人才成为人。所以他不同意也不能理解庄子的顺任自然。于是反驳说:“不用人去增益,怎么可以保全自己的身体?”
庄子深知惠施一生贪恋功名利禄,斤斤计较于名实之辩,当然不懂得自然之道。于是不客气地批评说:“道给了人容貌,天给了人形体,不以好恶损害自己的本性。现在你却驱散你的心神,劳费你的精力,倚靠在树下歌吟,依靠几案休息;天给了你形体,你却自鸣得意于坚白之论。”
有一次庄子和惠施在濠水的桥上游玩。清澈的濠水里,鱼儿摇头摆尾,游来游去,非常的悠然自得。一向追求自由,以自由为最大快乐的庄子见到这种情境,立即触发了对自由的渴求,无限感慨地说:“鱼儿悠然自得地游来游去,这是鱼儿的快乐啊!”
惠施擅长逻辑思辨,理智思考,对庄子这种审美的移情心理很不理解。于是质问道:“你又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快乐呢?”
惠施的提问虽然颇煞风景,但却正中要害。庄子是回答不上的。但机智的庄子却以避实就虚的方法,反问道:“你又不是我,怎知道我不晓得鱼的快乐?”
庄子的反问显然是错误的。因为人鱼异类,不能沟通,因而但凡是人,都不可能知道鱼儿是否快乐。所以,惠施可以从一般推及个别知道庄子不能知道什么,而庄子则不能由人类行为推及鱼类而知道鱼儿是否快乐。惠施虽然善于细析万物之理,却没有抓住庄子的错误所在,而是采用类比推理的方法给以反驳。他说:“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但你也不是鱼,你也不知道鱼的快乐,这是很明显的了。”
惠施是沿着庄子的思路来反驳的,采用的是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的方法,但他没有抓住庄子错误的实质,留下了漏洞,因此使庄子有了诡辩获胜的机会。庄子见惠施上当,笑笑说:“请把话题从头说起吧。你说‘你怎么知道鱼的快乐’这句话,就是你已经知道了我知道鱼的快乐才来问我,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在濠水的桥上知道的啊!”
庄子对生命有极深刻的领悟。他的妻子死了,惠施前去吊唁,看到庄子正蹲坐着,边敲着盆子边高歌。惠施很不理解他的行为,对他说:“你妻子和你生活多年,为你生儿育女,现在老而身死,你不哭也就算了,还要敲着盆子唱歌,这岂不太过分了吗?”
庄子解释说:“并不是这样。当她刚死的时候,我怎会不悲伤呢?可又一想,她原本就没有生命;不仅没有生命,而且也没有形体;不仅没有形体,而且也没有气息。在若有若无之间,变化而成气,气化变而成形,形变而成生命,现在又变化回到死。这样生死相往的变化就好像春夏秋冬四季的运行一样。当她静息于天地之间的时候,我还啼哭,这样做是不合自然往复、运行的道理的!所以才停止了哭泣。”
庄子为人不求名利,不愿为官,他一生中除了早年为生活所迫做过短期的漆园吏之外,不曾再做过什么官。当时的君主为了扩大势力范围,不断的网罗人才。即使是名不见经传的士人,只要得到君主赏识,他就可以为卿为相为将,邹忌、商鞅、乐毅、范雎、蔡泽等人都是这样。而对那些稍有名气的士人,更是趋之若鹜,唯恐求之不得。因此,对像庄子这样有名气的士人,尽管他清高孤傲,心直口快,既无韬略,也无权术,还是有人赏识。《庄子·秋水》记载:一天庄子正在濮水之上钓鱼,楚威王派了两位大夫去向他致意,说:“想有劳先生到楚国去掌管国家大事。”庄子却手持钓竿,头也不回地说:“我听说楚王有只神龟,已经死了三千多年了,楚王仍将它用布包着、用竹盒装着,珍藏于庙堂之内。请问,这只龟是宁愿死了留下骨头让人尊崇呢,还是宁愿活着拖着尾巴自由自在地在泥水里爬行呢?”两位大夫想了想,回答说:“当然是愿意拖着尾巴自由自在地在泥中爬行!”于是庄子说:“你们请回吧!我也是愿意拖着尾巴自由自在地在泥里爬行的那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