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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鲍文卿南京遇旧 倪廷玺安庆招亲

话说鲍文卿到城北去寻人,觅孩子学戏。走到鼓楼坡上,他才上坡,遇着一个人下坡。鲍文卿看那人时,头戴破毡帽,身穿一件破黑绸直裰,脚下一双烂红鞋,花白胡须,约有六十多岁光景。手里拿着一张破琴,琴上贴着一条白纸,纸上写着四个字道:“修补乐器。”

鲍文卿赶上几步,向他拱手道:“老爹是会修补乐器的么?”那人道:“正是。”鲍文卿道:“如此,屈老爹在茶馆坐坐。”当下两人进了茶馆坐下,拿了一壶茶来吃着。鲍文卿道:“老爹尊姓?”那人道:“贱姓倪。”鲍文卿道:“尊府在那里?”那人道:“远哩!舍下在三牌楼。”鲍文卿道:“倪老爹,你这修补乐器,三弦、琵琶都可以修得么?”倪老爹道:“都可以修得的。”

鲍文卿道:“在下姓鲍,舍下住在水西门,原是梨园行业。因家里有几件乐器坏了,要借重老爹修一修。如今不知是屈老爹到舍下去修好,还是送到老爹府上去修?”倪老爹道:“长兄,你共有几件乐器?”鲍文卿道:“只怕也有七八件。”倪老爹道:“有七八件就不好拿来,还是我到你府上来修罢。也不过一两日功夫,我只扰你一顿早饭,晚里还回来家。”鲍文卿道:“这就好了。只是茶水不周,老爹休要见怪。”又道:“几时可以屈老爹去?”倪老爹道:“明日不得闲,后日来罢。”当下说定了。门口挑了一担茯苓糕来,鲍文卿买了半斤,同倪老爹吃了,彼此告别。鲍文卿道:“后日清晨,专候老爹。”倪老爹应诺去了。

鲍文卿回来和浑家说下,把乐器都揩抹净了,搬出来摆在客座里。

到那日清晨,倪老爹来了,吃过茶点心,拿这乐器修补。修了一回,家里两个学戏的孩子捧出一顿素饭来,鲍文卿陪着倪老爹吃了。到下午时候,鲍文卿出门回来,向倪老爹道:“却是怠慢老爹的紧,家里没个好菜蔬,不恭。我而今约老爹去酒楼上坐坐,这乐器丢着,明日再补罢。”倪老爹道:“为甚么又要取扰?”当下两人走出来,到一个酒楼上,拣了一个僻净座头坐下。堂官过来问:“可还有客?”倪老爹道:“没有客了。你这里有些甚么菜?”走堂的叠着指头数道:“肘子、鸭子、黄闷鱼、醉白鱼、杂脍、单鸡、白切肚子、生肉、京肉、肉片、煎肉圆、闷青鱼、煮鲢头,还有便碟白切肉。”倪老爹道:“长兄,我们自己人,吃个便碟罢。”鲍文卿道:“便碟不恭。”因叫堂官先拿卖鸭子来吃酒,再肉片带饭来。堂官应下去了。须臾,捧着一卖鸭子、两壶酒上来。

鲍文卿起身斟倪老爹一杯,坐下吃酒,因问倪老爹道:“我看老爹像个斯文人,因甚做这修补乐器的事?”那倪老爹叹一口气道:“长兄,告诉不得你!我从二十岁上进学,到而今做了三十七年的秀才。就坏在读了这几句死书,拿不得轻,负不行重,一日穷似一日,儿女又多,只得借这手艺糊口,原是没奈何的事!”

鲍文卿惊道:“原来老爹是学校中人,我大胆的狠了。请问老爹几位相公?老太大可是齐眉?”倪老爹道:“老妻还在。从前倒有六个小儿,而今说不得了。”鲍文卿道:“这是甚么原故?”倪老爹说到此处,不觉凄然垂下泪来。

鲍文卿又斟一杯酒,递与倪老爹,说道:“老爹,你有甚心事,不妨和在下说,我或者可以替你分忧。”倪老爹道:“这话不说罢,说了反要惹你长兄笑。”

鲍文卿道:“我是何等之人,敢笑老爹?老爹只管说。”倪老爹道:“不瞒你说,我是六个儿子,死了一个,而今只得第六个小儿子在家里,那四个……”说着,又忍着不说了。鲍文卿道:“那四个怎的?”倪老爹被他问急了,说道:“长兄,你不是外人,料想也不笑我。我不瞒你说,那四个儿子,我都因没有的吃用,把他们卖在他州外府去了!”

鲍文卿听见这句话,忍不住的眼里流下泪来,说道:“这四个可怜了!”倪老爹垂泪道:“岂但那四个卖了,这一个小的,将来也留不住,也要卖与人去!”鲍文卿道:“老爹,你和你家老太太怎的舍得?”倪老爹道:“只因衣食欠缺,留他在家跟着饿死,不如放他一条生路。”

鲍文卿着实伤感了一会,说道:“这件事,我倒有个商议,只是不好在老爹跟前说。”倪老爹道:“长兄,你有甚么话,只管说有何妨?”鲍文卿正待要说,又忍住道:“不说罢,这话说了,恐怕惹老爹怪。”倪老爹道:“岂有此理。任凭你说甚么,我怎肯怪你?”鲍文卿道:“我大胆说了罢。”倪老爹道:“你说,你说。”

鲍文卿道:“老爹,比如你要把这小相公卖与人,若是卖到他州别府,就和那几个相公一样不见面了。如今我在下四十多岁,生平只得一个女儿,并不曾有个儿子。你老人家若肯不弃贱行,把这小令郎过继与我,我照样送过二十两银子与老爹,我抚养他成人。平日逢时遇节,可以到老爹家里来,后来老爹事体好了,依旧把他送还老爹。这可以使得的么?”

倪老爹道:“若是如此,就是我的小儿子恩星照命,我有甚么不肯?但是既过继与你,累你抚养,我那里还收得你的银子?”鲍文卿道:“说那里话,我一定送过二十两银子来。”说罢,彼此又吃了一回,会了账。出得店门,趁天色未黑,倪老爹回家去了。

鲍文卿回来,把这话向乃眷说了一遍,乃眷也欢喜。次日,倪老爹清早来补乐器,会着鲍文卿,说:“昨日商议的话,我回去和老妻说,老妻也甚是感激。如今一言为定,择个好日,就带小儿来过继便了。”鲍文卿大喜。自此两人呼为亲家。

过了几日,鲍家备一席酒请倪老爹,倪老爹带了儿子来写立过继文书,凭着左邻开绒线店张国重,右邻开香蜡店王羽秋。两个邻居都到了。那文书上写道:

立过继文书倪霜峰,今将第六子倪廷玺,年方一十六岁,因日食无措,夫妻商议,情愿出继与鲍文卿名下为义子,改名鲍廷玺。此后成人婚娶,俱系鲍文卿抚养,立嗣承祧,两无异说。如有天年不测,各听天命。今欲有凭,立此过继文书,永远存照。嘉靖十六年十月初一日。立过继文书:倪霜峰。凭中邻:张国重、王羽秋。

都画了押。鲍文卿拿出二十两银子来付与倪老爹去了。鲍文卿又谢了众人。自此,两家来往不绝。

这倪廷玺改名鲍廷玺,甚是聪明伶俐。鲍文卿因他是正经人家儿子,不肯叫他学戏,送他读了两年书,帮着当家管班。到十八岁上,倪老爹去世了,鲍文卿又拿出几十两银子来替他料理后事,自己去一连哭了几场,依旧叫儿子去披麻戴孝,送倪老爹入土。自此以后,鲍廷玺着实得力。他娘说他是螟蛉之子,不疼他,只疼的是女儿、女婿。鲍文卿说他是正经人家儿女,比亲生的还疼些。每日吃茶吃酒,都带着他;在外揽生意,都同着他;让他赚几个钱添衣帽鞋袜;又心里算计,要替他娶个媳妇。

那日早上,正要带着鲍廷玺出门,只见门口一个人,骑了一匹骡子,到门口下了骡子进来。鲍文卿认得是天长县杜老爷的管家姓邵的,便道:“邵大爷,你几时过江来的?”邵管家道:“特过江来寻鲍师父。”鲍文卿同他作了揖,叫儿子也作了揖,请他坐下,拿水来洗脸,拿茶来吃。吃着,问道:“我记得你家老太太该在这年把正七十岁,想是过来定戏的?你家大老爷在府安?”邵管家笑道:“正是为此。老爷吩咐要定二十本戏。鲍师父,你家可有班子?若有,就接了你的班子过去。”

鲍文卿道:“我家现有一个小班,自然该去伺候。只不知要几时动身?”邵管家道:“就在出月动身。”说罢,邵管家叫跟骡的人把行李搬了进来,骡子打发回去。邵管家在被套内取出一封银子来递与鲍文卿,道:“这是五十两定银,鲍师父,你且收了。其馀的,领班子过去再付。”文卿收了银子,当晚整治酒席,大盘大碗,留邵管家吃了半夜。

次日,邵管家上街去买东西,买了四五天,雇头口先过江去了。鲍文卿也就收拾,带着鲍廷玺领了班子,到天长杜府去做戏。做了四十多天回来,足足赚了一百几十两银子。父子两个,一路感杜府的恩德不尽。那一班十几个小戏子,也是杜府老太太每人另外赏他一件棉袄,一双鞋袜。各家父母知道,也着实感恩,又来谢了鲍文卿。鲍文卿仍旧领了班子在南京城里做戏。

那一日在上河去做夜戏,五更天散了戏,戏子和箱都先进城来了,他父子两个在上河澡堂子里洗了一个澡,吃了些茶点心,慢慢走回来。到了家门口,鲍文卿道:“我们不必拢家了。内桥有个人家,定了明日的戏,我和你趁早去把他的银子秤来。”

当下鲍廷玺跟着,两个人走到坊口,只见对面来了一把黄伞,两对红黑帽,一柄遮阳,一顶大轿。知道是外府官过,父子两个站在房檐下看,让那伞和红黑帽过去了。遮阳到了跟前,上写着“安庆府正堂”。鲍文卿正仰脸看着遮阳,轿子已到。那轿子里面的官看见鲍文卿,吃了一惊。鲍文卿回过脸来看那官时,原来便是安东县向老爷,他原来升了。轿子才过去,那官叫跟轿的青衣人到轿前说了几句话,那青衣人飞跑到鲍文卿跟前问道:“太老爷问你可是鲍师父么?”鲍文卿道:“我便是。太老爷可是做过安东县升了来的?”那人道:“是。太爷公馆在贡院门口张家河房里,请鲍师父在那里去相会。”说罢,飞跑赶着轿子去了。

鲍文卿领着儿子走到贡院前香蜡店里,买了一个手本,上写“门下鲍文卿叩”。走到张家河房门口,知道向太爷已经回寓了,把手本递与管门的,说道:“有劳大爷禀声,我是鲍文卿,来叩见太老爷。”门上人接了手本,说道:“你且伺候着。”

鲍文卿同儿子坐在板凳上。坐了一会,里面打发小厮出来,问道:“门上的,太爷问有个鲍文卿可曾来?”门上人道:“来了,有手本在这里。”慌忙传进手本去。只听得里面道:“快请。”鲍文卿叫儿子在外面候着,自己跟了管门的进去。

进到河房来,向知府已是纱帽便服,迎了出来,笑着说道:“我的老友到了!”鲍文卿跪下磕头请安。向知府双手扶住,说道:“老友,你若只管这样拘礼,我们就难相与了。”再三再四拉他坐,他又跪下告了坐,方敢在底下一个凳子上坐了。

向知府坐下,说道:“文卿,自同你别后,不觉已是十馀年。我如今老了,你的胡子却也白了许多。”鲍文卿立起来道:“太老爷高升,小的多不知道,不曾叩得大喜。”向知府道:“请坐下,我告诉你。我在安东做了两年,又到四川做了一任知州,转了个二府,今年才升到这里。你自从崔大人死后,回家来做些什么事?”

鲍文卿道:“小的本是戏子出身,回家没有甚事,依旧教一小班子过日。”向知府道:“你方才同走的那少年是谁?”鲍文卿道:“那就是小的儿子,带在公馆门口,不敢进来。”向知府道:“为甚么不进来?”叫人:“快出去,请鲍相公进来!”

当下一个小厮领了鲍廷玺进来。他父亲叫他磕太老爷的头。向知府亲手扶起,问:“你今年十几岁了?”鲍廷玺道:“小的今年十七岁了。”向知府道:“好个气质,像正经人家的儿女。”叫他坐在他父亲傍边。

向知府道:“文卿,你这令郎也学戏行的营业么?”鲍文卿道:“小的不曾教他学戏。他念了两年书,而今跟在班里记账。”向知府道:“这个也好。我如今还要到各上司衙门走走,你不要去,同令郎在我这里吃了饭,我回来还有话替你说。”说罢,换了衣服,起身上轿去了。

鲍文卿同儿子走到管家们房里,管宅门的王老爹本来认得,彼此作了揖,叫儿子也作了揖。看见王老爹的儿子小王已经长到三十多岁,满嘴有胡子了。王老爹极其欢喜鲍廷玺,拿出一个大红缎子订金线的钞袋来,里头装着一锭银子,送与他。鲍廷玺作揖谢了,坐着说些闲话,吃过了饭。

向知府直到下午才回来,换去了大衣服,仍旧坐在河房里,请鲍文卿父子两个进来坐下,说道:“我明日就要回衙门去,不得和你细谈。”因叫小厮在房里取出一封银子来递与他道:“这是二十两银子,你且收着。我去之后,你在家收拾收拾,把班子托与人领着,你在半个月内,同令郎到我衙门里来,我还有话和你说。”

鲍文卿接着银子,谢了太老爷的赏,说道:“小的总在半个月内,领了儿子到太老爷衙门里来请安。”当下又留他吃了酒。鲍文卿同儿子回家歇息。次早又到公馆里去送了向太爷的行,回家同浑家商议,把班子暂托与他女婿归姑爷同教师金次福领着。他自己收拾行李衣服,又买了几件南京的人事:头绳、肥皂之类,带与衙门里各位管家。

又过了几日,在水西门搭船。到了池口,只见又有两个人搭船,舱内坐着。彼此谈及,鲍文卿说要到向太爷衙门里去的。那两人就是安庆府里的书办,一路就奉承鲍家父子两个,买酒买肉请他吃着。晚上候别的客人睡着了,便悄悄向鲍文卿说:“有一件事,只求太爷批一个‘准’字,就可以送你二百两银子。又有一件事,县里详上来,只求太爷驳下去,这件事竟可以送三百两。你鲍太爷在我们太老爷跟前恳个情罢!”

鲍文卿道:“不瞒二位老爹说,我是个老戏子,乃下贱之人,蒙太老爷抬举,叫到衙门里来,我是何等之人,敢在太老爷跟前说情?”那两个书办道:“鲍太爷,你疑惑我这话是说谎么?只要你肯说这情,上岸先兑五百两银子与你。”

鲍文卿笑道:“我若是欢喜银子,当年在安东县曾赏过我五百两银子,我不敢受。自己知道是个穷命,须是骨头里挣出来的钱才做得肉,我怎肯瞒着太老爷拿这项钱?况且他若有理,断不肯拿出几百两银子来寻情。若是准了这一边的情,就要叫那边受屈,岂不丧了阴德?依我的意思,不但我不敢管,连二位老爹也不必管他。自古道,‘公门里好修行’,你们伏侍太老爷,凡事不可坏了太老爷清名,也要各人保着自己的身家性命。”几句说的两个书办毛骨悚然,一场没趣,扯了一个淡,罢了。

次日早晨,到了安庆,宅门上投进手本去。向知府叫将他父子两人行李搬在书房里面住,每日同自己亲戚一桌吃饭,又拿出许多绸和布来,替他父子两个里里外外做衣裳。一日,向知府走来书房坐着,问道:“文卿,你令郎可曾做过亲事么?”鲍文卿道:“小的是穷人,这件事还做不起。”向知府道:“我倒有一句话,若说出来,恐怕得罪你。这件事你若肯相就,倒了我一个心愿。”鲍文卿道:“太老爷有甚么话吩咐,小的怎敢不依?”

向知府道:“就是我家总管姓王的,他有一个小女儿,生得甚是乖巧,老妻着实疼爱他,带在房里,梳头、裹脚都是老妻亲手打扮。今年十七岁了,和你令郎是同年。这姓王的在我家已经三代,我把投身纸都查了赏他,已不算我家的管家了。他儿子小王,我又替他买了一个部里书办名字,五年考满,便选一个典史杂职。你若不弃嫌,便把你这令郎招给他做个女婿。将来这做官的便是你令郎的阿舅了。这个你可肯么?”

鲍文卿道:“太老爷莫大之恩,小的知感不尽,只是小的儿子不知人事,不知王老爹可肯要他做女婿?”向知府道:“我替他说了,他极欢喜你令郎的。这事不要你费一个钱,你只明日拿一个帖子同姓王的拜一拜,一切床帐、被褥、衣服、首饰、酒席之费,都是我备办齐了,替他两口子完成好事,你只做个现成公公罢了。”鲍文卿跪下谢太老爷。向知府双手扶起来,说道:“这是甚么要紧的事?将来我还要为你的情哩。”

次日鲍文卿拿了帖子拜王老爹,王老爹也回拜了。到晚上三更时分,忽然抚院一个差官,一匹马,同了一位二府,抬了轿子,一直走上堂来,叫请向太爷出来。满衙门的人都慌了,说道:“不好了,来摘印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荣华富贵,享受不过片时;潦倒摧颓,波澜又兴多少。不知这来的官果然摘印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boVKzUP2tyDOcmXkvu1TaCpHwb6WecTijONxn9KaMISNTE0XrlH0KWxFoY+EMYx9



第二十六回
向观察升官哭友 鲍廷玺丧父娶妻

话说向知府听见摘印官来,忙将刑名、钱谷相公都请到跟前,说道:“诸位先生将房里各样稿案查点查点,务必要查细些,不可遗漏了事。”说罢开了宅门匆匆出去了。出去会见那二府,拿出一张牌票来看了,附耳低言了几句,二府上轿去了,差官还在外候着。向太守进来,亲戚和鲍文卿一齐都迎着问。向知府道:“没甚事,不相干。是宁国府知府坏了,委我去摘印。”当下料理马夫,连夜同差官往宁国去了。

衙门里打首饰,缝衣服,做床帐、被褥,糊房,打点王家女儿招女婿。忙了几日,向知府回来了,择定十月十三大吉之期。衙门外传了一班鼓手、两个傧相进来。鲍廷玺插着花,披着红,身穿绸缎衣服,脚下粉底皂靴,先拜了父亲,吹打着,迎过那边去,拜了丈人、丈母。小王穿着补服,出来陪妹婿。吃过三遍茶,请进洞房里和新娘交拜合卺,不必细说。次日清早,出来拜见老爷、夫人,夫人另外赏了八件首饰,两套衣服。衙里摆了三天喜酒,无一个人不吃到。满月之后,小王又要进京去选官。鲍文卿备酒替小亲家饯行。鲍廷玺亲自送阿舅上船,送了一天路才回来。自此以后,鲍廷玺在衙门里,只如在云端里过日子。

看看过了新年,开了印,各县送童生来府考。向知府要下察院考童生,向鲍文卿父子两个道:“我要下察院去考童生。这些小厮们若带去巡视,他们就要作弊。你父子两个是我心腹人,替我去照顾几天。”鲍文卿领了命,父子两个在察院里巡场查号。

安庆七学共考三场。见那些童生,也有代笔的,也有传递的,大家丢纸团,掠砖头,挤眉弄眼,无所不为。到了抢粉汤、包子的时候,大家推成一团,跌成一块。鲍廷玺看不上眼。有一个童生,推着出恭,走到察院土墙跟前,把土墙挖个洞,伸手要到外头去接文章,被鲍廷玺看见,要采他过来见太爷。鲍文卿拦住道:“这是我小儿不知世事。相公,你一个正经读书人,快归号里去做文章,倘若太爷看见了,就不便了。”忙拾起些土来,把那洞补好,把那个童生送进号去。

考事已毕,发出案来,怀宁县的案首叫做季萑。他父亲是个武两榜,同向知府是文武同年,在家候选守备。发案过了几日,季守备进来拜谢,向知府设席相留,席摆在书房里,叫鲍文卿同着出来坐坐。当下季守备首席,向知府主位,鲍文卿坐在横头。

季守备道:“老公祖这一番考试,至公至明,合府无人不服。”向知府道:“年先生,这看文字的事,我也荒疏了,倒是前日考场里,亏我这鲍朋友在彼巡场,还不曾有甚么弊窦。”此时季守备才晓得这人姓鲍。后来渐渐说到他是一个老梨园脚色,季守备脸上不觉就有些怪物相。

向知府道:“而今的人,可谓江河日下。这些中进士、做翰林的,和他说到传道穷经,他便说迂而无当;和他说到通今博古,他便说杂而不精。究竟事君交友的所在,全然看不得!不如我这鲍朋友,他虽生意是贱业,倒颇颇多君子之行。”因将他生平的好处说了一番,季守备也就肃然起敬。酒罢,辞了出来。

过三四日,倒把鲍文卿请到他家里吃了一餐酒,考案首的儿子季萑也出来陪坐。鲍文卿见他是一个美貌少年,便问:“少爷尊号?”季守备道:“他号叫做苇萧。”当下吃完了酒,鲍文卿辞了回来,向向知府着实称赞这季少爷好个相貌,将来不可限量。

又过了几个月,那王家女儿怀着身子,要分娩,不想养不下来,死了。鲍文卿父子两个恸哭。向太守倒反劝道:“也罢,这是他各人的寿数,你们不必悲伤了。你小小年纪,我将来少不的再替你娶个媳妇。你们若只管哭时,惹得夫人心里越发不好过了。”

鲍文卿也吩咐儿子,叫不要只管哭。但他自己也添了个痰火疾,不时举动,动不动就要咳嗽半夜,意思要辞了向太爷回家去,又不敢说出来。

恰好向太爷升了福建汀漳道,鲍文卿向向太守道:“太老爷又恭喜高升,小的本该跟随太老爷去,怎奈小的老了,又得了病在身上。小的而今叩辞了太老爷回南京去,丢下儿子跟着太老爷伏侍罢。”向太守道:“老友,这样远路,路上又不好走,你年纪老了,我也不肯拉你去。你的儿子,你留在身边奉侍你,我带他去做甚么!我如今就要进京陛见,我先送你回南京去,我自有道理。”次日,封出一千两银子,叫小厮捧着,拿到书房里来,说道:“文卿,你在我这里一年多,并不曾见你说过半个字的人情。我替你娶个媳妇,又没命死了。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而今这一千两银子送与你,你拿回家去置些产业,娶一房媳妇,养老送终。我若做官再到南京来,再接你相会。”鲍文卿又不肯受。

向道台道:“而今不比当初了。我做府道的人,不穷在这一千两银子,你若不受,把我当做甚么人!”鲍文卿不敢违拗,方才磕头谢了。向道台吩咐叫了一只大船,备酒替他饯行,自己送出宅门。鲍文卿同儿子跪在地下,洒泪告辞,向道台也挥泪和他分手。

鲍文卿父子两个,带着银子,一路来到南京,到家告诉浑家向太老爷这些恩德,举家感激。鲍文卿扶着病出去寻人,把这银子买了一所房子;两副行头,租与两个戏班子穿着;剩下的家里盘缠。又过了几个月,鲍文卿的病渐渐重了,卧床不起。自己知道不好了,那日把浑家、儿子、女儿、女婿都叫在跟前,吩咐他们:“同心同意,好好过日子,不必等我满服,就娶一房媳妇进来要紧。”说罢,瞑目而逝。

合家恸哭,料理后事,把棺材就停在房子中间,开了几日丧。四个总寓的戏子都来吊孝。鲍廷玺又寻阴阳先生寻了一块地,择个日子出殡,只是没人题铭旌。

正在踌躇,只见一个青衣人飞跑来了,问道:“这里可是鲍老爹家?”鲍廷玺道:“便是。你是那里来的?”那人道:“福建汀漳道向太老爷来了,轿子已到了门前。”鲍廷玺慌忙换了孝服,穿上青衣,到大门外去跪接。

向道台下了轿,看见门上贴着白,问道:“你父亲已是死了?”鲍廷玺哭着应道:“小的父亲死了。”向道台道:“没了几时了?”鲍廷玺道:“明日就是四七。”向道台道:“我陛见回来,从这里过,正要会会你父亲,不想已做故人。你引我到柩前去。”

鲍廷玺哭着跪辞,向道台不肯,一直走到柩前,叫着:“老友文卿!”恸哭了一场,上了一炷香,作了四个揖。鲍廷玺的母亲也出来拜谢了。

向道台出到厅上,问道:“你父亲几时出殡?”鲍廷玺道:“择在出月初八日。”向道台道:“谁人题的铭旌?”鲍廷玺道:“小的和人商议,说铭旌上不好写。”向道台道:“有甚么不好写!取纸笔过来。”当下鲍廷玺送上纸笔。向道台取笔在手,写道:

皇明义民鲍文卿(享年五十有九)之柩。赐进士出身中宪大夫福建汀漳道老友向鼎顿首拜题。

写完递与他道:“你就照着这个送到亭彩店内去做。”又说道:“我明早就要开船了,还有些少助丧之费,今晚送来与你。”说罢,吃了一杯茶,上轿去了。鲍廷玺随即跟到船上,叩谢过了太老爷回来。晚上,向道台又打发一个管家,拿着一百两银子,送到鲍家。那管家茶也不曾吃,匆匆回船去了。

这里到出月初八日,做了铭旌。吹手、亭彩、和尚、道士、歌郎,替鲍老爹出殡,一直出到南门外。同行的人,都出来送殡,在南门外酒楼上摆了几十桌斋。丧事已毕。

过了半年有馀,一日,金次福走来请鲍老太说话。鲍廷玺就请了在堂屋里坐着,进去和母亲说了。鲍老太走了出来,说道:“金师父,许久不见。今日甚么风吹到此?”金次福道:“正是。好久不曾来看老太,老太在家享福。你那行头而今换了班子穿着了?”老太道:“因为班子在城里做戏,生意行得细,如今换了一个文元班,内中一半也是我家的徒弟,在盱眙、天长这一带走。他那里乡绅财主多,还赚的几个大钱。”金次福道:“这样,你老人家更要发财了。”

当下吃了一杯茶,金次福道:“我今日有一头亲事来作成你家廷玺,娶过来倒又可以发个大财。”鲍老太道:“是那一家的女儿?”金次福道:“这人是内桥胡家的女儿。胡家是布政使司的衙门,起初把他嫁了安丰典管当的王三胖。不到一年光景,王三胖就死了。这堂客才得二十一岁,出奇的人才,就上画也是画不就的。因他年纪小,又没儿女,所以娘家主张着嫁人。这王三胖丢给他足有上千的东西:大床一张,凉床一张,四箱、四橱,箱子里的衣裳盛的满满的,手也插不下去;金手镯有两三付,赤金冠子两顶,真珠、宝石不计其数。还有两个丫头,一个叫做荷花,一个叫做采莲,都跟着嫁了来。你若娶了他与廷玺,他两人年貌也还相合,这是极好的事。”

一番话说得老太满心欢喜,向他说道:“金师父,费你的心!我还要托我家姑爷出去访访,访的确了,来寻你老人家做媒。”金次福道:“这是不要访的。也罢,访访也好,我再来讨回信。”说罢,去了。鲍廷玺送他出去。

到晚,他家姓归的姑爷走来,老太一五一十把这些话告诉他,托他出去访。归姑爷又问老太要了几十个钱带着,明日早上去吃茶。

次日,走到一个做媒的沈天孚家。沈天孚的老婆也是一个媒婆,有名的沈大脚。归姑爷到沈天孚家,拉出沈天孚来,在茶馆里吃茶,就问起这头亲事。沈天孚道:“哦!你问的是胡七喇子么?他的故事长着哩!你买几个烧饼来,等我吃饱了和你说。”归姑爷走到隔壁买了八个烧饼,拿进茶馆来,同他吃着,说道:“你说这故事吧。”沈天孚道:“慢些,待我吃完了说。”当下把烧饼吃完了,说道:“你问这个人怎的?莫不是那家要娶他?这个堂客是娶不得的!若娶进门,就要一把天火!”

归姑爷道:“这是怎的?”沈天孚道:“他原是跟布政使司胡偏头的女儿。偏头死了,他跟着哥们过日子。他哥不成人,赌钱吃酒,把布政使的缺都卖掉了。因他有几分颜色,从十七岁上就卖与北门桥来家做小。他做小不安本分,人叫他‘新娘’,他就要骂,要人称呼他是‘太太’,被大娘子知道,一顿嘴巴子,赶了出来,复后嫁了王三胖。王三胖是一个候选州同,他真正是太太了。他做太太又做的过了:把大呆的儿子、媳妇,一天要骂三场;家人、婆娘,两天要打八顿。这些人都恨如头醋。不想不到一年,三胖死了。儿子疑惑三胖的东西都在他手里,那日进房来搜;家人婆娘又帮着,图出气。这堂客有见识,预先把一匣子金珠首饰,一总倒在马桶里。那些人在房里搜了一遍,搜不出来;又搜太太身上,也搜不出银钱来。他借此就大哭大喊,喊到上元县堂上去了,出首儿子。上元县传齐了审,把儿子责罚了一顿,又劝他道:‘你也是嫁过了两个丈夫的了,还守甚么节?看这光景,儿子也不能和你一处同住,不如叫他分个产业给你,另在一处。你守着也由你,你再嫁也由你。’当下处断出来,他另分几间房子在胭脂巷住。就为这胡七喇子的名声,没有人敢惹他。这事有七八年了,他怕不也有二十五六岁,他对人只说二十一岁。”

归姑爷道:“他手头有千把银子的话,可是有的?”沈天孚道:“大约这几年也花费了。他的金珠首饰、锦缎衣服,也还值五六百银子,这是有的。”归姑爷心里想道:“果然有五六百银子,我丈母心里也欢喜了。若说女人会撒泼,我那怕磨死倪家这小孩子!”因向沈天孚道:“天老,这要娶他的人,就是我丈人抱养这个小孩子。这亲事是他家教师金次福来说的。你如今不管他喇子不喇子,替他撮合成了,自然重重的得他几个媒钱。你为甚么不做?”沈天孚道:“这有何难!我到家叫我家堂客同他一说,管包成就。只是谢媒钱在你。”归姑爷道:“这个自然。我且去罢,再来讨你的回信。”当下付了茶钱,出门来,彼此散了。

沈天孚回家来和沈大脚说,沈大脚摇着头道:“天老爷!这位奶奶可是好惹的!他又要是个官,又要有钱,又要人物齐整,又要上无公婆,下无小叔、姑子。他每日睡到日中才起来,横草不拿,竖草不拈,每日要吃八分银子药。他又不吃大荤,头一日要鸭子,第二日要鱼,第三日要茭儿菜鲜笋做汤;闲着没事,还要橘饼、圆眼、莲米搭嘴;酒量又大,每晚要炸麻雀、盐水虾,吃三斤百花酒。上床睡下,两个丫头轮流着捶腿,捶到四更鼓尽才歇。我方才听见你说的是个戏子家,戏子家有多大汤水弄这位奶奶家去?”沈天孚道:“你替他架些空罢了。”

沈大脚商议道:“我如今把这做戏子的话藏起不要说,也并不必说他家弄行头。只说他是个举人,不日就要做官,家里又开着字号店,广有田地。这个说法好么?”沈天孚道:“最好,最好!你就这么说去。”

当下沈大脚吃了饭,一直走到胭脂巷,敲开了门。丫头荷花迎着出来问:“你是那里来的?”沈大脚道:“这里可是王太太家?”荷花道:“便是。你有甚么话说?”沈大脚道:“我是替王太太讲喜事的。”荷花道:“请在堂屋里坐。太太才起来,还不曾停当。”沈大脚说道:“我在堂屋里坐怎的?我就进房里去见太太。”

当下揭开门帘进房,只见王太大坐在床沿上裹脚,采莲在傍边捧着矾盒子。王太太见他进来,晓得他为媒婆,就叫他坐下,叫拿茶与他吃。看着太太两只脚足足裹了有三顿饭时才裹完了,又慢慢梳头、洗脸、穿衣服,直弄到日头趖西才清白。因问道:“你贵姓?有甚么话来说?”沈大脚道:“我姓沈。因有一头亲事来效劳,将来好吃太太喜酒。”

王太太道:“是个甚么人家?”沈大脚道:“是我们这水西门大街上鲍府上,人都叫他鲍举人家。家里广有田地,又开着字号店,足足有千万贯家私。本人二十三岁,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儿女,要娶一个贤慧太太当家,久已说在我肚里了。我想这个人家,除非是你这位太太才去得,所以大胆来说。”

王太太道:“这举人是他家甚么人?”沈大脚道:“就是这要娶亲的老爷了,他家那还有第二个!”王太太道:“是文举,武举?”沈大脚道:“他是个武举。扯的动十个力气的弓,端的起三百斤的制子,好不有力气!”

王太太道:“沈妈,你料想也知道,我是见过大事的,不比别人。想着一初到王府上,才满了月,就替大女儿送亲,送到孙乡绅家。那孙乡绅家三间大敞厅,点了百十枝大蜡烛,摆着糖斗、糖仙,吃一看二眼观三的席,戏子细吹细打,把我迎了进去。孙家老太太戴着凤冠,穿着霞帔,把我奉在上席正中间,脸朝下坐了。我头上戴着黄豆大珍珠的拖挂,把脸都遮满了,一边一个丫头拿手替我分开了,才露出嘴来吃他的蜜饯茶。唱了一夜戏,吃了一夜酒。第二日回家,跟了去的四个家人婆娘把我白绫织金裙子上弄了一点灰,我要把他一个个都处死了。他四个一齐走进来跪在房里,把头在地板上磕的扑通扑通的响,我还不开恩饶他哩。沈妈,你替我说这事,须要十分的实。若有半些差池,我手里不能轻轻的放过了你。”

沈大脚道:“这个何消说?我从来是‘一点水一个泡’的人,比不得媒人嘴。若扯了一字谎,明日太太访出来,我自己把这两个脸巴子送来给太太掌嘴。”王太太道:“果然如此,好了,你到那人家说去,我等你回信。”当下包了几十个钱,又包了些黑枣、青饼之类,叫他带回去与娃娃吃。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忠厚子弟,成就了恶姻缘;骨肉分张,又遇着亲兄弟。不知这亲事说成否,且听下回分解。 boVKzUP2tyDOcmXkvu1TaCpHwb6WecTijONxn9KaMISNTE0XrlH0KWxFoY+EMYx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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