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张绿色的地铁卡先后插入检票口,地铁检票口一侧的绿色通行指示灯逐一亮起,一对年轻男女随着略显拥挤的人流先后走入地铁站,后面跟着一只不用凭票上车的阿拉斯加犬。
“不是都说了我不知道那个陈守信住在哪儿么,干吗还要我跟着去。”
坐在地铁空荡荡的长坐椅上,莫颜轻轻揉搓被捏疼的手腕。阿彻虽然表现温顺地蹲在年轻女子的脚边,但在它身旁的十米范围之内却空无一人。十米之外的车厢处出现了意外的拥挤,面露惊恐的人群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挤在一起。
“现在先去找你的那个小助手。”穆青皱起眉头,努力回想那天在诊所前台遇见小秘书丁柔的情景,可是对于那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孔,即使再看十遍也不一定能记得。“说起来是我太大意,当时并没有注意到那个女孩……”
阿彻歪着脑袋,耷拉着眼皮斜睨着他,想:“你眼里除了妖怪还有什么。”
“那女孩看起来应该并没什么特别,为什么会被妖怪盯上。”不像莫颜能轻易感到周围人的思绪波动,穆青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维空间里。
“也许是因为倒霉吧。”莫颜嘟囔着。
地铁呼啸着飞速钻出地面,日光穿透车窗洒在乘客们身上,比起清冷的白炽灯温暖了许多。车轮摩擦高架轨道发出咣当当的声响,前进的速度却不曾减缓半分。
“小柔的父母亲是野生动物研究专家。一直在山区工作,所以她从小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在她十二岁那年,父母因为一场意外双双去世,之后她就只能靠政府救济,亲戚抚养,和半工半读来读书生活。去年从中文系毕业后,辗转来到魅都心理诊所做助手。虽然小柔一直跟我说她的运气不好,不过我一直也没觉得什么。”
“做秘书连家庭背景都要被调查得这么清楚。”阿彻轻声嘀咕着。
“我也不想。”莫颜耸耸肩:“可是每次无意间接触到他人身体的时候,都会读到一些记忆碎片。从小柔的记忆深处读取到的最多的就是这些,可能是那场意外对她来说伤害很深,所以随便触碰到她的思绪时都能读到,而且总是很清晰。”
“那么关于那个陈守信呢?”穆青追问。
“那个人我倒是从来没有见过。只是听小柔说起过,好像是一年前才相识的。作为男朋友算是蛮尽职,朝九晚五地接送,风雨无阻,只不过从来不肯上来诊所,最多也就是在街对面的咖啡店等她下班。不过比起某些人来,这样已经很好了。”莫颜揉着胳膊,瞪了一眼身旁的穆青。
阿彻此刻抬起头来,左右看了看空荡荡的车厢,疑惑地抓头:“怎么这些人都不坐下,反而愿意挤在门口呢。”
“阿彻。”穆青和莫颜不知几时已经走到打开的车厢门口:“我们到站了。”
相川路地铁站附近都是住宅小区,高层住宅建筑从两旁绿化中挺立出头,从远处一眼望过去像是儿童积木那样整齐划一,而且极其没有新意。
来到丁柔家楼下,穆青先是抬头看了一眼三楼的窗户,喃喃道:“好强的妖气。”
莫颜看他一眼:“你不是要告诉我说这栋楼里住的都是妖怪吧。”说完,头也不回地按下电子锁密码,拉开沉重厚实的防盗铁门,率先走上了楼梯。
“跟这种人做朋友真危险,连家里的防盗密码都会被知道。”阿彻小声嘀咕着,缩着脖子跟在穆青身后,看起来更像一个小偷狗而不是侦探犬。来到丁柔家门口时,穆青突然拉住莫颜正开敲门的手,朝她摆了摆头。莫颜会意地转身走到他身后。跟着,只听见砰一声,估计如果此刻四楼的住户在家的话,一定会跑下来狂砸丁柔家的门。
前提是,那扇门还确实存在着。
但事实上,这扇门已经完完全全地被穆青那一脚的力量摧毁了。
门后,出现了令人惊异的奇怪场景。
一只裹着头巾,穿着红色大衣的巨型六鳍蛇头鱼正杵在那里,身高不逊于穆青,而体重可能有参照物的两倍。莫颜这一辈子吃过的见过的听说过的所有的鱼都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么大只。
可能因为受惊过度,这只冉遗的嘴不停地一开一合,像是躺在菜市场鱼贩砧板上那样垂死挣扎着呼吸。而腹部最上面的一只鱼鳍正朝着原本门锁所处的位置伸出,要是没猜错的话,它应该是正想去开门。然而那扇门却在它面前轰然倒塌,不偏不倚地倒在它面前一公分的位置,稍一不慎便会砸到它因惊讶而翘起的嘴。
看清楚面前的两人,巨鱼猛然合上嘴,利索地扭动了一下尾鳍调转了个方向,迅速朝屋子里跳去。
阿彻突然表现出一反常态的机敏和勇猛,电光般腾空跃起,用力朝那条鱼扑了过去。冉遗似乎也没有料到这只狗会突然发出如此迅猛的攻击,转过头的那一刹,就已经被狠狠地按倒在地上。
阿彻很快用四只爪子固定住冉遗的四只鱼鳍,将它牢牢钉在地面上。冉遗的伪装头巾脱落,红色大衣也撕裂,露出里面雪白的鱼肚皮和隐约几片鲜红的鳞片。
只是它此刻迫不得已赤身裸体地出现在各位观众的面前,保持一个肚皮翻白两眼发直的姿势躺在那只阿拉斯加犬的身下,表情颇为尴尬。
由于阿彻只有四只爪子,所以它剩下的中间那两只鱼鳍仍能自由活动。于是它便用尽所有力气不停地快速摆动着这两只鱼鳍,同时大声呼喊道:“放开我,放开我!你这只臭狗,我并没有打算逃走。”
阿彻立刻吼回去:“闭嘴,你这死鱼,我不是一条狗。”
剩下的两名人类闯入者随后踏着一地破碎的门片木屑走进了屋子。这是一间一室一厅的标准配套公寓,隔墙被打通,客厅和卧室之间由一块玻璃装饰隔开,完全可以一目了然。房间很整洁,客厅里的电视机开着,正在播放某档财经访谈节目,主角是某跨国集团公司的男性总裁。茶几上摆放着一本翻了一半的美食杂志,旁边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长字条。
穆青拿起字条来逐一念道:“糯米 250 克,红糖 100 克……阿彻,这是哪种恢复剂或者复方汤剂之类的配方?”
“是食谱。”莫颜回答正确。
莫颜看着被阿彻完全制服的通缉犯,问道:“你和丁柔约了好今晚一起吃饭的么……嗯,那么她人呢?”
冉遗冷冷“哼”了一声,干脆仰面躺下,默然不答。
“看起来是不在这间屋子里。”穆青大略环顾了一圈,转过来看着阿彻说:“既然这样的话,阿彻,你可以把它吃了。我想组委会那些老家伙不会有什么大意见,这家伙身上可是欠下了七条人命,不,可能是八条。而且体格也太大,关在监狱里也很占地方。”
阿彻的嘴角又向两旁拉伸了一些,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道:“虽然这家伙看起来不是那么好吃,虽然我也不是猫,不过……可以考虑做成生鱼片之类的,有没有青芥末之类的东西?”
“我去找找。”莫颜转身走进厨房。
冉遗惊叫起来:“噢……不……等等。听我说,你们先去救小柔,救完了她在吃我也不迟。”
莫颜停下脚步冲他扬了扬眉毛,抱住手臂说:“冉……不,陈守信先生,请问你一下,为什么要我们去救小柔,她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是不是可以先说清楚一点。”
冉遗想了想,两块鱼鳍互相纠缠着,低头不语。
阿彻狠狠吼了一声,从肚子里滚出一个声音,直到喉咙口。
“噢,好吧。”冉遗突然快速地舞动着仅剩的两个鱼鳍,解释说:“相信我,我真的并不是要逃走。”
穆青转过脸看着掉落的头巾和撕破的大衣,这显然不是去出门买菜的架势。
阿彻吼了一声:“明知道自己是通缉犯,还有心思在这里大摇大摆地谈恋爱么?”
“噢,我可没有在谈恋爱,我是在办正事。”冉遗紧张得全身鱼鳞像坏了的电动百叶窗一张一合。它轻微地叹了一口气,开始说:“其实我是一只住在山里的冉遗,从没有打算过要离开那里,我并不像其他妖怪那么向往都市生活。可是,有一年发生了奇怪的干旱,我住的地方连河床都露出来了。没有水我真是无法忍受……所以我就沿着上游去找水源,结果……”
冉遗突然停了下来,莫颜紧接着追问道:“结果?”
“你们知道,我目前在白天还无法稳定地变身。所以我被当地的山民发现了,他们将我关在一个池塘里,我想我的厄运来临了。为了逃走,我想尽一切办法,因为到了晚上我就可以变身成人。可是他们在池塘上加了通电的铁丝网,使我根本无法逃走。”冉遗长叹一声,说:“我只能静静地等着,看他们怎么处置我。幸运的,很快就有两名科学探险队的队员发现了我。那是一对夫妻,他们从那些粗鲁无知的山民手里救了我,我想我终于有机会逃脱了。可是在山路上,我们,我们……遇到了那只煞。”
“那只……煞?”穆青强调了前两个字,忽然沉下脸,表情很严肃。
“是的。”冉遗坚定地说,两只鱼鳍勇力握成拳头状,愤然道:“就是那只所有亡灵之鸟中最凶的那只煞,这个说来有点长……”
“跳过,说重点。”莫颜简略指挥。
冉遗松开鱼鳍朝外翻了翻,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但阿彻依然不肯放松。
“后来厄运就来了,发生了山石塌方,砸毁了沿途的旅游车辆,听说是有七个人类死了。不过当时我也被砸昏了,所以并不知道。那两名科学探险队员也都没有能幸免于难。可是等到你们组织的调查人员赶到时,那只煞早就无影无踪了。他们只看见了我……哦……但其实我是无辜的,无辜的!”冉遗将身体蜷曲起来,用中间两只鱼鳍捂住脸,道:“我只是觉得对不起那两名探险队员,因为如果不是要带着我赶路的话,他们早就可以开车下山,而且不用走那条山路了。所以我找到了他们的女儿,当我发现这个女孩的命盘劫难停留在二十三岁那一天的时候,我决定帮助她度过这个劫难。”
“那两名探险队员就是丁柔的父母了?”莫颜问。
冉遗点了点头,说:“为了躲避那些无知愚蠢且监视浅薄的调查组,我找到了莫非。除了她,没有人肯相信我。她答应替我调查这件事情,并且,也答应暂时帮我照顾小柔。之后我就回到了山里,可是没想到一年前我从一只候鸟那里听说莫非医生突然失踪了。哦,我几乎可以肯定她遭到了不测。这真是太糟糕了,小柔的运气就那么糟糕嘛!我真是担心她啊,所以就变成人类的样子出现在这个城市里。”
“那么,真的陈守信呢?”莫颜问。
“哼,那个啰嗦的家伙……”冉遗扁了扁嘴,不再说下去。
“我想他已经成为第八条人命了。”穆青说道。
冉遗突然奋力摇头道:“不不不……他不是我吃的,我不吃那种口水很多的家伙。我只是捡到他的身份证而已,我发誓我没有干出什么大奸大恶的事。”它这样说的时候,高高举起一只鱼鳍,做出人类发誓时曲起三根手指的手势。
“可是,小柔现在人呢?”莫颜想到了问题的关键,突然站直了身子。“你说她二十三岁有劫,多大的劫?今天正好是她二十三岁生日。”
冉遗道:“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冒险在白天也赶来看她。可是我到这里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我刚想走,你们就……”它的目光转到那破碎了一地的木屑上。
青低头看了看茶几上的菜单和食谱杂志。“看样子她不会走远,可能只是去超级市场之类的……”
这时候电视屏幕上突然切换了画面,一位新闻女主播拿着话筒占据了大半个屏幕,慷慨激昂地播报:“各位观众,现在紧急播报重要新闻。位于市中心的正东银行总部刚刚发生了一起持枪抢劫案。三名劫匪蒙面持枪挟持了银行内工作人员及部分前来办理业务的城市居民,共十三人,目前以武力控制着整栋银行大楼。劫匪要求警方在半小时之内提供一架直升飞机,同时表示若限时内未能达到要求,便会杀害人质。目前,警方已经全员出动,谈判专家,救护人员也正在赶往现场的途中,银行相关负责人也正在紧急赶来……”
“噢,我的天啊!”冉遗突然一跃而起,像一根弯曲依旧的弹簧爆发了巨大的弹力,将猝不及防的阿彻像弹弓上的石子那样远远地弹开。
冉遗奋力扑向电视机,鲜红的脑袋褪去了血色,变得苍白如纸。它用一只鱼鳍指着电视画面内女主播身后一栋银行大楼里混乱不清的人群中一个模糊的小黑点,两片颤抖的蛇唇来回哆嗦了半天,终于吐出一句话:“那是小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