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从未有过的蓝,像是清澄至极的河水,又像是层层交叠的淡蓝色轻纱,只要用力望进去,就能望穿大气层直看进无尽的宇宙中去。
春日的风似乎特别的暖,别墅花园里的绿树野草都已萌发通透碧绿的新叶。
在这样明丽绚烂的背景下,无数奇怪的生物正在天空中自由游动,有些透明,有些半透明,像是科幻片中的华丽特效场景。可是女孩知道这些东西都是真实的,虽然别人看不到。
“莫颜,这个地球上除了人类之外还有许多的生命。有花,有草,还有它们。”坐在核桃木的摇椅上的少妇抬起手来,五六只蜻蜓大小的蓝色精灵旋即穿进长廊,落在她手臂上,像是找到了安稳的落脚点一个个悠闲地坐了下来。
摇椅前前后后地在波斯地毯上轧出轨迹,华丽的波西米亚长裙随着摇椅的节奏一下一下地摩擦着小拉布拉多的鼻子,搅得它无法安然午睡。
“那些是什么东西?”四岁的女孩依偎在母亲摇椅的扶手旁,一动不动地看着母亲手臂上的那些奇怪东西。
“是精灵。”阳光铺洒在美丽少妇的身上,她微微地眯起深蓝色的眼睛,透过巴洛克式阳台外的葡萄藤架,看向天空中四处浮游的奇怪影子:“还有那些,是露精,花粉精,还有那些‘灵’。”
小拉布拉多靠过来,枕着女孩的蓬蓬裙,终于安然地进入了梦乡。
少妇抬起纤长另一只手,在空中虚无地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一只长着蓝色翅膀的花粉精落在那温暖的手心里,挥动着翅膀,接着有两只,三只……直到在胡桃色的摇椅周围营造出一个闪耀的五彩光圈。
“妈妈,不要送我走,好吗?”明天就要被送走了,这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和母亲单独相处的机会,可是这些家伙……
母亲温暖的手轻轻抚着小女孩浓密的深褐色卷发,深紫色的瞳孔注满温暖笑意。
“莫颜,你长大了。”
女孩眨着眼睛:四岁,算是长大了吗?
“所以,妈妈有样东西要交给你保管。”她摘下从不离身的蓝宝石挂坠,小心翼翼地放在女儿手心里,再次叮嘱道:“记住,这很重要,一定要收好。”
“我才不要。”女孩甩开手跳了起来,晶莹的水晶石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落入草坪某处。
“滚开,讨厌的东西,滚开!”女孩朝空中挥舞着藕节似的手臂,以示愤怒。小拉布拉多被猛然抽走的蓬蓬裙惊醒,朝远处跑了两下,又停下来看,困惑地望着自己的小主人。摇椅周围的地毯上,落下一片片蓝色的透明翅膀,像层层水晶石在阳光下很耀眼。
负伤的精灵们落荒而逃,谁也没想到这个小女孩居然能如此轻易的出手伤了它们。
啪——清脆的耳光震耳欲聋,女孩捂着被打疼的面颊,深棕色眼眸里噙满了泪水。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妈妈动手打了她——只是为了几只长翅膀的小东西,和一块“很重要”的破石头。
莫颜挣扎着从梦中醒来,眼前是挂着玻璃顶灯的天花板。她用手背擦去额头凝结的细小汗珠,手指无意触碰到面颊时,冰凉的潮湿的感觉令她心头一震。
又做梦了。
半年多来,不断地重复做着这些梦,已经到了令人疲惫的地步。
她是每天为病人驱解烦恼忧愁甚至梦魇的心理医生,可是自己却每夜噩梦不断。说出来一定会让人觉得讽刺又可笑。可是对此,她的确表现得十分无能为力。
阳光从蕾丝窗帘缝隙中漏在地板上,映出寥寥几朵扭曲的矢车菊图样。她起床将三层窗帘一一拉开,白亮光便像大坝决堤的洪水一样肆无忌惮地冲进卧室,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日光驱散了整夜的黑暗,连那几只躲在床底下养精蓄锐的地鼹也未能幸免遇难。
只要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奇幻世界。哪怕是那些不愿意看到的,也无法阻止过滤。天空永远不是那么清澈湛蓝,这世界也不能由人类独享。
季节:秋。
天气:晴朗。
室内温度: 26 度。
道路交通状况:繁忙。
时间: AM10:30 。
今天和一年中的其它 51 个周末没什么两样。莫颜决定先去冲个凉,哪怕带有浓重漂白粉味道的自来水不能冲走烦恼,但至少可以洗去一夜的疲惫。
尽管她每日都在帮无数的人消除心头困惑,生活烦恼,但其实自己才是真正被那条名为苦恼的巨蟒紧紧缠绕住的猎物。又有谁来帮助她呢?
她曾是被那狠心的人遗弃的小孩,为什么还要回来这座城市接受那人的生活碎片?
那间奇怪的名为“魅都”的心理诊所也跟自己没有关系,为什么要留下来接手?
为什么在夜里,即使是在睡梦中,也不能觉得安心?
为什么,还会落泪呢?
莫颜仰起脸孔,任雨丝状的水流柔柔地拍打着自己的面颊。浴室的暖气为玻璃蒙上一层雾气,她看不清自己的表情。得要找点事情来做,忙碌可以让一个人疲惫,也可以让一个人没有时间去疲惫。
12 : 30 分。
莫颜搭地铁穿越市中心,来到只有在周末才会寂寂无人的市中心商务办公区。
搭地铁站内的三层自动扶梯到达地面,走出地铁站后,她在十字路口的安全岛上驻足。
行人禁行的红灯在眼前闪烁,一下,两下……然后换作绿灯。
忽然,半空中闪过一道华丽的黑色尾羽,闪电般穿过她的视线。
莫颜愕然抬头,却只来得及看见一只巨大的黑影擦过身前,他们之间相隔的间距不足 1 厘米。那怪物如巨大滑翔伞一般的翅膀鼓动时带来的惯性风力几乎将莫颜腾空卷起,她本能地抬起手将头护在手臂下,脚底下仍不由自主地被惯性带动着向后退了一大步,跌出了安全岛。
此刻,对街的行人红灯还在闪烁……
嘀——
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像是某种怪兽的嚎叫声毫无预兆地撞进莫颜耳膜里。她急忙放下遮挡眼睛的手臂,只看见那怪物巨大的脑袋像是一辆白色的水泥车,车头与自己之间的距离随着鸣笛声的逼近而逐渐缩小,两盏急速闪烁的车灯像是要正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吞没的那只兽的眼睛……
一瞬间,时间停止前行。
在这静止的世界里,没有行人,没有街道,没有红绿灯,没有广告牌和公共汽车,只有那巨大的水泥车像是一只饥饿的野兽般发狂似的朝自己冲了过来,所有的声音在这一瞬间消声匿迹,让莫颜以为自己突然失聪,只剩下呼啸的风声灌进耳里鼓动耳膜。
糟了……来不及了。
突然,有东西像一张毯子那样从背后裹住了自己,像是一阵温暖的风将她包裹起来。莫颜感到有只手紧紧箍住了自己的肩膀,一个巨大的冲力从背后撞上她脊椎骨,将她猛地撞进安全岛上。然后又是那个身体,缓解了这股冲力,将她转身抱住——这种温暖的感觉,在记忆的最深处也曾经有过……
在同一瞬间,那怪兽呼啸着紧贴着擦过莫颜的身侧,像是冲出了隧道的磁悬浮列车,她的视线重新进入光明世界,时间也如倾泻而下的瀑布般开始飞速流逝。
周围人群发出的惊呼声,红绿灯依然闪烁,两旁车道川流不息的汽车,甚至可以听到时间飞速流淌的声音。世界又重新被涂上颜色,地球依然照常运转。
莫颜感到整个背脊冰凉,透过那人的肩膀,模糊地看到一个影子紧接着穿过马路,蓝绿两色的眼珠闪着光,同时警觉地抖动着双耳。
“是煞!”一个不算太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莫颜的身高只及那个声音主人的下巴,隔着布料能感觉到他略高于常人的体温。她小心地抬起头注视那双黑曜石般闪光的眼。没错,是他。
那个不顾交通规则闪电般穿过马路同时用外套将她像蛋包饭一样卷起,把她从怪物口中救下来人,正是那晚打碎她家阳台玻璃破窗而入的,并且她曾经希望一辈子都不要再见到的—— 101 区猎魔人,穆青。
幸好上天总是让人不能得偿所愿。
穆青的贴身同伴,那只超大阿拉斯加雪橇犬迈着轻快的步子追来,目光投向刚才那个华丽的黑色怪物消失的方向。几秒钟后,它回头看莫颜:“你在想什么啊,难道你没有看见那只煞么?”
煞?莫颜回想刚才的瞬间,原来那个就是传说中的亡灵之鸟——煞?
穆青松开手,却不曾放松眉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莫颜。
莫颜双手揉着肩膀,这家伙的力气大得太不像话,“救人”和“杀人”只在一线之间。
“刚才真是好危险啊。”阿彻稍稍舒了一口气。
的确是这样,此刻想起来仍心有余悸,手心的汗也还没有干透。为什么偏偏会在那个时候走神呢?是昨天晚上没有睡好?还是说,那传说中的亡灵之鸟“煞”真的厉害到可以随随便便就干扰了人的意识和运气,莫名其妙地制造意外事故?
莫颜看了看那两个家伙,很不客气地反问:“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来诊所查点东西。”穆青说。
她不很友好地朝“救命恩人”扬了扬眉,继续说:“我的诊所怎么会有你们要查的东西?”
阿彻和穆青无辜对视了一眼,随即由阿彻解释道:“你的那间名为魅都的心理咨询事务所其实是 101 区的通讯联络站之一。不然的话,怎么会有那么多妖兽来你这里就诊?你不觉得妖怪病人的比例稍微多了一点点么?”
现在细想起来这个诊所的确很特殊,连名字都很古怪。虽然她早已经习惯和那些常人所不能见的怪物们打交道,但是来这间诊所的非人类似乎远远多于人类。
“跟我来吧。”似乎是由于受人恩惠口舌短,莫颜的态度不再那么生硬冷漠,转身领着二人向办公大厦走去。
“这家伙还真是不讨人喜欢。”穆青皱者眉头,将双手拢进裤袋里,大步流星地跟随那个不讨人喜欢的女子穿过马路。
“你们彼此彼此。”阿彻斜睨他:“比起你这种神经比电线杆还粗的家伙,我还是觉得莫颜比较需要我的保护。”
穆青若有所思地看了阿彻一眼,忽然笑了笑,说:“也许你老人家的估计不总是那么准确。有时候这世界上存在一种叫‘偶然’的几率。”
“偶然?”阿彻从鼻子里喷出一个声音,摇晃着尾巴走进了商务楼:“那是侥幸者的词典里才有的词汇,我这种实力派……”
两人一狗搭乘周末商务楼内唯一运作的 1 号电梯至 23 楼,随着电梯轻轻一滞,镜面金属门左右滑开。走廊里的十六盏白炽灯光照得莫颜脸色发白,她走到诊所门口抬手解开电子锁密码。玻璃门无声滑开,三个被拉长的黑影先后绕过接待前台,走进心理诊所的外厅工作间。
“你们所说的联络站到底是什么东西?”
莫颜坐到办公桌后,抬手打开笔记本电脑,涂着蔻丹色指甲油的纤长手指在鼠标中间滑轮上轻轻拨动,液晶屏文档的滚动轴随之慢慢下滑,屏幕上出现密密麻麻的宋体小子,以及部分图片档案。
午后阳光明丽的透过百叶窗漏在灰色的暗花地毯上,室内光线依然昏暗,荧光屏的蓝光发射在莫颜的脸孔上,有些阴冷得吓人。
阿彻抬起两只前爪趴在莫颜身旁的桌上,半蹲着将脑袋露出桌面,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液晶屏上的档案数据。“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地区的资料信息采集及管理中心,组织一般都会安排一些有这方面工作特长的人来搜集管理信息,外表则会伪装成诊所或者餐馆之类的地方。”
莫颜看了一眼阿彻,又转过来注视着屏幕。
穆青用双手撑着桌面,从莫颜身后凝视屏幕。这时电脑跳出提示框,显示搜索比对关键词结果为零符合。“只有这些么?这里似乎只存储了近五年来的资料,以前的呢?”
“在那里。”莫颜转动椅子,抬手指向内诊疗室的文件柜顶端。
穆青径直走过去,抬手便够到顶端的文件盒,轻松地抽出纸盒抱到莫颜面前的办公桌上,稀里哗啦一倒,随机抽出一本蓝色文件簿,指尖随目光在每一行文字间快速扫描。
“你们要找的那只冉遗到底犯了什么事?”莫颜也抽出一本来随手翻查。
“十年前,太古山曾经发生过一次山石塌方事件,你知道么?”阿彻如一只普通犬类动物那样四肢着地的趴在地上,一只前爪撑住脑袋,另一只前爪则一页页地翻查资料。
莫颜摇头,十年前她应该还在加利福尼亚的某间学校读着英文原版的《进化论》。
“其实不完全是意外,那次案件造成七人当场死亡,十四人下落不明。组织认为,最大的嫌疑犯就是那只冉遗。”
“冉遗?”莫颜小小地唏嘘一声,合起手中的文件簿。阿彻也徒劳无功地翻查完毕,随手扔飞碟一样将那本文件的扔到一旁,又捡起另一本开始翻查。
“虽然那些愚蠢的警察将这个案子定成意外,但那些老家伙们认为那只冉遗必须要对这个案子负责。十年来我们一直没有停止调查,可是都没什么进展,直到前两天组织接到消息说是那家伙在这里出现。由于地区人手不够,就把我们调过来了。”
“可是,”莫颜将文件夹抵着下巴,困惑道:“可是,冉遗再大也只不过是一条鱼而已。而且,是一种可以驱吉避凶的鱼。”
穆青倏地从文件上抬起目光。“吃了就可以。”
莫颜朝穆青做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三十分钟过后,地上剩下一堆散落的文件簿和凌乱的文件夹。阿彻丢开手里最后一本文件簿,沮丧地摇了摇头,下巴靠在爪子上,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两只耳朵。莫颜也朝穆青摇头,虽然看得眼冒金星,但三人都没有从这堆东西里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莫医生的资料信息一向很全,没理由找不到它。”阿彻说。
“除非,她是在我妈妈失踪以后才出现的。”莫颜想了想,说:“不过,为什么我妈妈出事以后你们那个组织没有派新的人来接管这个诊所呢?”
“估计是看到你来接管了,就懒得再找人了。组织现在紧缺人手,这两年妖怪的繁殖速度真是……再说了,你是莫医生的女儿。”
穆青插嘴道:“对此我仍抱持怀疑态度。”
莫颜大眼睛瞪得杏儿一样圆,愤然反驳道:“你这种半夜擅闯单身女子公寓的家伙有什么资格批评我。再说我并不是你们那个什么组织里的成员,说起来我这完全是义务帮忙。”
“那是因为你确实没有帮上什么忙。”穆青走回到内间的文件柜前,隔着玻璃仔细察看文件夹上的标签。
阿彻立刻端起一个亲切无比的笑脸,朝莫颜挥了挥右爪道:“不要听他胡说,那种家伙脑袋还没有拳头好用。你以后在这里工作,说不定还会有很多猎人要来找你帮忙,你也要慢慢适应这种工作才行啊。”
“那又是为什么,我又没有拿两份薪水。”莫颜努努嘴。
“这里的客人多数也都是组织里的医生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啊。”阿彻说完,莫颜不再反驳。
“这是什么?”穆青从茶几的果盘里拿起一个苹果。
莫颜翻了他一个白眼,悠闲地转动椅子:“笨蛋。那是连小学生都知道的一种水果,名叫苹果。”
穆青将苹果抛到半空中,反手轻松接住:“这我当然知道。我是问你这苹果上的妖气是怎么回事?”
“妖气!”咔嚓一声,莫颜的转椅突然停下,转过脸看着穆青说:“你是说这苹果上有妖气?”
阿彻抬起前爪攀在穆青的手臂上,用鼻子在苹果周围嗅了嗅。“的确。”
“可是,只是普通的在超级市场买的水果。”莫颜说完,又想了想,突然道:“难道你要跟我说果农就是妖怪?”
阿彻的脑海中迅速浮现一幅立体图画:一条穿着工装裤的巨型红色蛇头巨鱼正站在果园的苹果树下,用六只鱼鳍麻利地采摘苹果——阿彻用力甩掉那印象画面,这真不是一个美好的场景。
“不会。”很快,穆青也否定掉这个可能性。
“一般的妖气几天之内就会被周围的空气冲淡。如果照你的推理说冉遗就是果农的话,从采摘到运输然后再超级市场摆上几天,早就闻不到什么了。”穆青将苹果放在鼻子下:“可是这个妖气还很清晰,而且带着鱼腥味。”
“莫颜你怎么会闻不到呢?”阿彻奇怪地看着莫颜。
“感冒还没好透,我所有的感觉都迟钝得要死。”莫颜吸了吸鼻子,昨天还错把盐当成糖,竟然也没有喝出来。“要说起来的话,这些苹果还是小柔的男朋友前天特地送来的。因为小柔没有吃,所以就放在诊所招待客人。”
“男朋友?”
“虽然没有见过面,不过我听小柔说起过,好像是个保险推销员,比小柔大三四岁。”莫颜想了想说:“名字是叫……陈守信。”
“这个陈守信,”穆青突然俯身双手撑住转椅扶手,锁定转椅的方向正对着自己,直视莫颜道:“他住哪里?”
“我,我怎么知道。”虽然嘴上强硬,但汗珠却诚实地顺着莫颜的额头滚落下来,肩膀不自主地向后退了几厘米:“他又不是我的男朋友。”
“走。”穆青反手将莫颜整个人从办公桌后面拉了起来,随后完全无视莫颜的呼喊,拖着她走出了诊所。阿彻机灵地追在两人身后,如一道白影闪过玻璃门合拢瞬间的缝隙。随着电梯叮一声,走廊里十六盏感应灯应声熄灭,周末的办公楼又恢复了一小时前的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