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罪的救赎

这里是 18 楼的信贷中心，也就是银行金库所在地之一。莫颜目前站立的地方应该是公共办公区，但桌椅都已经被推挤到经理室门口。留出一大片的空地，想必就是刚才十三名人质所呆的地方。而此刻这里只剩下一名手持枪械的歹徒，一个生病垂危的人，和一个因惊吓过度却依然在坚持照顾病人的二十二岁女子。

当然，还有一只蹲在窗台上的煞，一只正从莫颜脚边悄悄溜走的地鼹，以及那名属于贵族血统的死神后裔。

“莫医生？！”丁柔惊喜交加地看了莫颜一眼，眉宇间的担忧和惊恐迅速消退。好像人类总是这样，任何时刻，即便是“死亡”，有个熟人陪着总是让人放心更多一些。

持枪歹徒用枪杆推了推呆滞的莫颜，说：“我弟弟生病了，快过去看看他。”

莫颜一个趔趄，勉强地朝前走了两步。

死神在这一霎那抬起头来，撞上莫颜目光的一刹那，他竟然优雅地笑了，随后抬起右手，躬身 90 度朝莫颜行了个弯腰礼。

莫颜点墨般的漆黑眼珠在眼眶里迅速转了一圈，皱起眉头嘟囔：“我可不会因这样就把手伸给你。”

死神嘴角扬起笑意，纤长苍白的右手手指根根舒展开，魔术般变化出一朵鲜红的玫瑰来。“亲爱的，我只希望在你最后的时候陪伴着你，就像土壤陪伴美丽的玫瑰花。”

“可我更希望在最后时刻陪伴我的是医生。”

“嘀咕什么呢！”歹徒用枪托推动莫颜前进。

一双炙热得像火炉里的熟铁的眼珠冲着莫颜闪了闪，那只煞转过脸来，注意力开始转移。

这间办公室看来已经被这两个怪物的恐怖势力清除干净了，干净得连一般办公室都会有的电线虫也无影无踪，更别说刚才那只小地鼹了。

莫颜缓慢地蹲下身子，不小心触碰到手边一个巨大的蛇皮袋，马上听见卡宾枪的保险被打开了。从硬度和体积来判断，估计那里面就是抢劫来的钱了。就算里面装的都是一元硬币，看来也足够他们环游世界了。

“别碰那个袋子，过去一点。”持枪歹徒狠狠地吼道。

机灵的丁柔已经将莫颜拉到身旁，将那名生病的少年稍稍抬起，有意无意地挡在两人面前。莫颜扶过那名少年的脸看了看，缓缓地皱起眉头来。丁柔微微摇头，似乎也已经明白了莫颜的担心。

“听我说，”莫颜抬头看着那名持枪歹徒：“他现在需要医院的治疗，我帮不了他。”

持枪歹徒靠近一些，用枪头对准莫颜的脑袋：“你不是医生么？他需要换肾，快救他，马上给他动手术！”

“什么！”莫颜猛然站了起来，枪口距离她的眉心只有不足 1 厘米的距离，莫颜听见死神的笑声，并且看见他朝自己望了过来。

“再不动手的话，我杀了你。”歹徒恶狠狠地说着，可是大颗大颗的汗珠还是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来。在这么近的距离之间，莫颜清晰感觉到他内心的恐惧正在迅速地膨胀，已经压过了仇恨和欲望。

他并不想杀人，他内心的恐惧证明了这一点。

“如果真的想杀我的话，刚才就开枪了。”语气进一步严厉起来：“听着，你弟弟已经很虚弱了，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动手术不是杀鸡杀鱼那么简单，如果继续在这里僵持下去的话，他就连走上手术台的机会都没有了。”

“臭女人，你闭嘴！”歹徒大声地吼，激励掩盖自己的不安和恐惧。“我们有钱，有很多钱！”他踢了踢一旁的袋子，继续说：“为了救我弟弟，我什么都可以做。你再不听话，我就杀了你。反正外面有很多医生，不缺你一个！”

嘭！子弹撞击硬物发出的声音，带着一丝火星。

在她背后的雪白的墙面上，迅速出现了一个裂口。子弹擦过墙面留下的重创使得原本雪白的墙面看起来斑驳不堪。

莫颜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那名持枪歹徒似乎也被这一枪的威力震惊了，慢慢地转过身去望着窗外。丁柔则张开双臂面对窗口是要把他护在身后。

“别开枪！”丁柔冲向窗口用力挥手。

那是子弹发射的源头方向，目标应该是瞄准那名持枪的歹徒。狙击手所处的位置应该是在对面大厦的某间室内，虽然看不见，但是大家都很确信这一点。

一直躺在丁柔怀里的少年被惊醒，痛苦地挣扎了一下，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别开枪！他们不是坏人，不是的。”丁柔转身看着自己那位年轻的雇主，似是要得到她的肯定，才能更坚定自己的想法。

“你们，快把枪放下来吧。”丁柔激动地看着那名歹徒，说：“你们不是坏人，不然就不会先放走那十二个人了，对不对，莫医生？”

莫颜默默地点了点头。他们特意留下丁柔，估计是因为丁柔学过一些医护，懂得如何照顾病人。还是为了这个弟弟。

“我们可不像你们，养尊处优，像我们这样的人在你们眼里可能连阴沟里的老鼠都不如。”持枪歹徒将枪口又举高了一些，对准丁柔。

重病中的少年虽然已经被病魔折磨得憔悴不堪，但不可否认他长了一张讨人喜欢的脸，那双黯然无光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坚定的光。“二哥……”男孩虚弱地喊着：“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别管。”歹徒命令。

“根本没有会人那么想，只是你自己这样认为。”丁柔越来越激动，明亮的眼睛里闪着光。

“这世界上永远没有人会是最不幸的那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十二岁就没有了父母，被亲戚们狠狠唾弃着养大。常常因为交不上学费而被老师责罚，读书还要打工，毕业后却连一份像样的工作也找不到。好不容易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却因为公司倒闭做了不到三个月就被辞退，所谓的男朋友也一个个离我而去。今天只是出来买一包调味料发现没钱所以去临时取款，也会遇到银行抢劫。”细数这些纪录，简直可以上吉尼斯了。

“可是……”丁柔哽咽着：“像我这样的人也还在一直坚持着努力活下去。”

“小柔说得不错。”莫颜站在那里，感觉到那名持枪歹徒的气场在慢慢地变化，由混沌的气转为淡淡的烟，像是一颗洋葱正被一层层剥去外皮。“你弟弟还那么年轻，你打算用抢劫银行的罪名毁了他一生么。”

生病的少年非常缓慢地抬起手来。“哥哥们把我从医院接出来，不是说要带我去看更好的医生的么？”

持枪人紧闭着嘴唇，眉宇间拧出一个痛苦的川字形。

“大哥呢？”少年环顾四周，却只看到一名穿套装的年轻女子。“她是谁？”

“我是医生，我来帮你看病的。”莫颜微微笑着，半蹲下身子，轻轻握住少年的手：“你很快会好的。相信我，你一定会康复的。”

“会吗？”少年勉强笑了笑。

“会的。”这一句，她尤其加重了口气，说给那个正在看怀表的男人听。死神笑了笑，朝莫颜轻松地耸了耸肩膀，吧嗒一声扣紧了怀表盖子。

少年慢慢地闭上眼睛，丁柔惊恐扑向少年，喊道：“莫医生！”

莫颜按住丁柔的手，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动也不要惊慌：“别紧张，我只是用催眠术让他睡着了而已。”她说完，抬头直视持枪的青年。“我知道你并不想杀人，也知道你不想让你的弟弟看见你杀人，或者抢劫。那么，把枪放下吧。”

青年紧咬着嘴唇，颤抖着下巴，不甘或是愤怒的泪水从眼眶中涌了出来。

不知不觉中在莫颜的身体周围已经形成一个强大的气流场。在年轻的死神眼里，这名看似娇小的中国籍女子正被一团淡紫色的气屏笼罩着。他无法靠近那光，也无法靠近那名被光笼罩的虚弱少年。

丁柔此刻却几乎要被自己的恐惧和紧张扼死。

那名年轻的歹徒从银行保安手中抢夺而来的对讲机却在此刻发出了沙沙的声音，监控室里的人似乎看见了这怪异的场景，焦急在对讲机那头喊着：“阿二，你干什么呢！发什么呆啊，快救阿三啊。”

名叫阿二的青年却依然不动，那柄枪在他手中渐渐脱力，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怎么救！已经……没有退路了啊。”

“阿二——！”对讲机里的人几乎是吼叫。

莫颜从浑身僵硬的青年身上摘下对讲机，同时抬脚踢开掉在地上的那杆枪。“听着，现在要救你们弟弟唯一的方法，就是让他离开这里去医院。不然的话，他会马上死。”

如果摄像机监控器可以看到死神现在的表情的话，他会相信莫颜的话。可惜正常人都看不到这名英俊的贵族死神。

阿二却在这一瞬间浑身脱力，双膝跪地，像一个体力透支的长跑运动员那样无力地趴在地上，深深地垂着头。

“求求你，救救我弟弟。”他颤抖着肩胛，曲起指关节，似是要用力扎进大理石地板里去。“医生说要 30 万，也许更多……可是，我们到哪里去找 30 万！靠我们的话一辈子也不会有那么多钱。”名叫阿二的青年发出一阵凄凉的笑声：“只要弟弟能好起来的话，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莫颜做了个深呼吸，努力保持平静，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少年。

一直沉默的丁柔忽然微微一怔，眼角闪动着光，忍不住用手背抹了抹眼泪。

“即使没有父母，没有钱，没有运气……可是你们还有彼此啊。”丁柔哽咽着，一字一字地说：“对我来说如果可以这样的话，就很幸福了。”

“傻瓜，”莫颜伸手摸了摸丁柔的头，笑着说：“你还有我啊。”

对讲机那头非常安静，连电波的沙沙声也停止了。 200 平米的办公区陷入了令人恐慌的安静中，听得见丁柔的泪水落在少年衣衫上的声音。

莫颜把对讲机丢在地上，转过来对阿二说：“来！先把你弟弟送上电梯，他需要治疗，马上。我保证，我会尽力向法官说情。”

对讲机信号被切断，电梯的手动操作已经取消。

丁柔站起来，和阿二两个人七手八脚地将少年抬起来走进电梯。

“看来我今天只能空手而归了。”死神无奈地朝莫颜摊了摊双手，露出迷人的微笑：“不过，很高兴认识这样美丽聪明而又特别的小姐，亲爱的，你叫什么名字？”

莫颜以同样的无奈表情耸了耸肩：“回去翻翻你的生死簿，说不定你会找到的。”

“这真有趣。”死神再次抬起右手，冲着莫颜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说：“那么，下次见。”中指和拇指摩擦的间隙，发出一个清脆的响指声，下一秒英俊的死神已经从这个房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莫颜第一次觉得一个英俊的男人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令人觉得是这样的轻松和舒适，但是下一秒钟，她开始后悔了。

一声尖锐的鸣叫声，挫败了莫颜的胜利感。

那只煞在死神消失后那一瞬间开始震动翅膀，失去了唯一可以牵制住它的威胁。那只大鸟向是疯了一样张开翅膀，像个巨大的滑翔机那样朝着莫颜冲了过来。

与此同时，丁柔正在电梯里朝她招手。

身体反应比大脑快一步，在莫颜作出决断之前，她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跳起来冲进电梯夹缝。

在电梯门缓慢合拢的那一个瞬间，莫颜却也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对巨大的黑色大鸟穿透了电梯的缝隙挤进了这窄小的空间里。

一个巨大的爆炸声从大楼内传了出来，滚滚浓烟从某一层楼露面中冒出来，像是着火，又像是氢弹爆炸，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刺眼的白色的光。

光与烟要把整栋大楼拦腰截断似的，在 18 楼的位置形成一个锋利的横切面，慢慢地如涟漪般向四周不断延伸。光影波及的范围内，空气产生了巨大的扭曲，像是沙漠地面蒸腾的热气，产生了巨大的震动波，将那道正在靠近大厦的白色光影弹开。

“青——”阿彻奋力震动翅膀调转方向，追向那个被空气波弹开的身体。

此刻的阿彻真的已经不是一只狗，但是在光雾弥漫中，只能看见它身侧那一对宽达八米的白色翅膀，和尾部一条灰白相间的长马尾。

穆青的身体随着翻滚的建筑碎片和滚滚白烟被冲出老远，在撞上了路边高大的银杏古木之后，被阿彻从下方托住身体迅速升高，回到了半空中。

巨大的震动令在场每一个人都心惊肉跳。白光波及之处，连空气里翻滚飞舞的细微离子都再次分割粉碎。

“这是怎么回事！”直升飞机上的人发出了惊叫。

他们无法透过那光屏看到地下的人群和建筑，这片光简直像是一个巨大的视觉障碍屏，飞机操控数据也在一瞬间变成了空白。

整栋 66 层的大楼像是被巨人轻轻摇动了一下，地皮也随之震动起来。

警察署长的脸部肌肉不规则地抽动着，高举着喇叭喊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飞虎队，抢险人员呢！都给我进去救人！”

七八名飞虎队员飞快地钻入大楼，警戒线依然没有放松。

在银行楼下观望的人们同时抬起头来，仰望那道白光。

如果此刻有某位资深且虔诚无比的宗教信徒在场，也许会以为那是神迹乍现。

可是阿彻知道那不是，那只是某种强大的气流场爆发时产生的能量波，也许撞上了什么……就像钢轨摩擦火车轮时的火星，或者说把一颗火星丢进充满高浓度一氧化碳的屋子里。

而有这样强大的气流场的人，只可能是她。

“莫颜还在里面！”阿彻几次试图震动翅膀钻进大厦，却都被气流挡下。

“那条鱼也在……”穆青抬手朝上一指：“从那里进去！”

白色光影如电光一闪，垂直穿透了白色气屏冲上二十六楼一扇不知道是因为疏忽还是被震动震开的窗户缝隙……

“莫颜，莫颜，醒醒，莫颜——”一个声音在意识里一遍遍地呼唤着。

“谁，谁在说话？”她低声回应，然而没有人回应。

身体像是在一个漆黑无尽的空间里，没有方向的四处寻找，答案也只有黑暗。空气中回荡着她的声音，像是山谷中的回音，然而更像是——梦。

抬手揉了揉眼睛，终于可以抬起沉重的眼皮。

是梦，那一定是梦。

眼前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渐渐有轮廓出现了。是一块墙壁，应该是银白色的，上面整齐地排列着一个个小圆按钮透出微弱的红光——是电梯按钮。

对了，她想起来了——爆炸后，电梯迅速下坠，随后他们被困在电梯里了。

“莫医生，”丁柔的声音。“莫医生你在吗？”

“在。”黑暗中，只能靠声音辨别方位，她抓到了丁柔的手。“阿二呢？阿三呢？”

“我们也在。”

莫颜稍稍松了一口气，至少可以肯定那只“煞”没有从这里夺走什么。而且她也可以肯定这时候电梯里没有第五个人，甚至第五个妖怪。可是她为什么觉得好累，好像刚刚经过了一场大手术的医生那样疲惫，体力严重透支。

“啊——”丁柔尖叫，莫颜随即感到手上重量剧增。

丁柔的身体正在下坠，像是掉进了一个无底深渊。

“莫医生，救我——！”手臂一怔，丁柔被莫颜紧紧地抓牢。

若不是后腰被阿二一把抱住，莫颜此刻也已经被丁柔突然下沉的力量带了下去。

黑暗中亮起一点点微弱的光，像是电梯里的应急照明灯，但却是从下面照上来的。莫颜顺着丁柔掉下去的方向看进去，巨大的爆炸在电梯的地板上开了一个洞，丁柔的身体正悬在那个洞里。

阿二绕过莫颜的身体，伸手过来抓住丁柔，二人费力地将她一点点从悬空中拉回来。惊恐万状的丁柔紧紧地搂着阿二的脖子，像是要把他扼死一样的紧。

莫颜从那个破坏的洞中看到了奇怪的亮光。那不是灯泡不是蜡烛，而是一种由明亮的鳞片发出的光芒，是鱼。而且是一条体长约 2 米的巨型六鳍鱼，它像一块烤肉那样穿插在电梯井之间的横梁构架上，用身体托起了整个电梯。

就在刚才的爆炸引起电梯吊缆断裂的瞬间，这条传说中的可以御凶的冉遗怪鱼奋不顾身地撞穿了电梯井壁。用自己巨大滚圆的身体在繁杂的电梯杠杆之间搭成一个平面，六个鱼鳍和一个尾鳍分别抓着七个触点，奋力托起了下坠的电梯。

而此刻当莫颜发现它的时候，这条鱼已经因为摒气用力而憋得周身通红，像个巨大的灯泡那样闪闪发光。

丁柔慢慢地回过神来，松开快要窒息的阿二，抬手抹了抹眼泪看着莫颜问：“莫医生，你看什么呢？”

莫颜急忙转身挡住那个洞，努力笑着说：“没什么，我想可能是电缆断了，不过应该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了。”

“可是，我弟弟越来越冷了。”阿二焦急地搂着虚弱的少年。

“相信我，他不会死的。”

莫颜说这话的时候，电梯井内传来一个声音，像是有人穿梭在电梯井之间，又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切断。但是这声音持续了不到两秒，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时间长得足以让人以为自己聋了，或者刚才只是幻觉而已。

三双眼睛同时望向电梯轿厢顶部。

莫颜不自觉地咬紧了嘴唇，点墨般的乌黑眼珠在眼眶里转动着，她听见一点细微的动静。像是钢筋拉扯变形的声音，越来越响，于是丁柔也听见了。

嘭的一声，电梯轿厢顶部的某个部位被粗鲁地打开了。

“喂，还有人活着吗？”

“活着活着。”丁柔像是参加智力问答节目得中一百万那样兴奋得大叫。

一个模糊的人影在电梯井内晃动着，渐渐他弯下身子让里面的人可以看清楚那张脸。是的，不是别人，正是莫颜曾经发誓希望永远都不要再见到的那个人，穆青。

莫颜悄悄地低下头去看着那条冉遗。

显然这个大鱼“灯泡”就快要燃烧殆尽了，虽然看不到它的脑袋，但是却完全可以想像那张因为憋气而鼓鼓囊囊的大鱼头。它露在洞口的尾巴不断地颤抖着，似乎在忍受巨大的肌肉抽搐。

穆青稍稍舒一口气，慢慢地蹲下身子向电梯里伸出双手。

“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小柔，你先上去，要快点送阿三去医生那里。”莫颜说着，阿二已经抱起丁柔。丁柔伸出手，立刻被上面的人抓住，用力一提就拉了上去。

电梯此刻停止在五楼和六楼的夹层之间，抢险人员也已经强行打开了六楼的外部电梯门。非常出乎意料地，他们看到了电梯井里还有一个人，并且正蹲在电梯轿厢顶上，将里面的人慢慢地拉出来。

“他是怎么进去的。”正准备跳入电梯井的抢险人员疑惑地抓抓头。

跟着阿三也被送了上来，由站在楼道里的几名抢险人员拉出电梯井，丁柔护着少年，迅速随着抢险人员跑出大厦。

还剩下两个人。

电梯突然猛力一滞，莫颜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跌去，洞口的那条鱼尾巴消失了。

“医生，快！”阿二朝莫颜伸出手。

莫颜焦急地看着洞口，那条大鱼像是刚刚被从水里吊上来的鲤鱼一样用牙齿咬住一根电梯杠，艰难地支撑着最后的一丝重量。阿二焦急地喊了两声，不见莫颜举步，无奈地率先脱身离开了电梯井。

穆青却将手又伸进来一些，大声喊道：“发什么呆呢，快把手给我。”

“可是，”莫颜艰难地抬起头：“可是，我，我动不了啊。”

身体像是被某种力量牵引住，手脚完全不听使唤，这一秒钟她的身体不受意念控制。

咣当一声，似乎是电缆断裂的声音。电梯轿厢继续向下猛然一沉，有什么东西掉了下去。几秒钟后，电梯井深处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我支持不住了！”

“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快，把手给我！”

穆青的身体又朝里探出一些，几乎大半个身体已经掉在电梯轿厢里面了。他的右手穿过撕裂的铁皮窗口绕住了莫颜抬起的右手，就在她的脚底刚刚要离开电梯轿厢地面的那一刻，一个令人毛孔全部长大的可怕摩擦声冲进耳膜。

莫颜奋力甩开了抓着自己的那只手，电梯猛然向下一坠——不松手，会被这股力量震断手臂。紧接着电梯便以不可思议的加速度自由落体。

在急速下落的一瞬间，她的脑海中像快速放映的影碟机一样扫描过她人生中的几个个刹那——雨夜，教堂大门，丢开的阳伞，母亲离去的背影……终于，还是甩不掉被抛弃的命运。

她看见穆青惊慌失措地朝自己大喊，可是听不见声音。

严重的失重感麻痹了她的五感，只有风呼啸着将她的头发都吹起，耳鸣般震动她的耳膜。却突然，却突然有个声音在她耳旁呼喊着：“停下来，快让它停下来！”

有什么力量将她紧紧地抓紧裹住，那声音再一次喊着：停下来，一定要让它停下来！

是的，要停下来。莫颜用力地想。

奇怪的，从身体里迸发出一股巨大的气流，她悬浮的身体也找到了依靠，双手用力抓紧了一个柔软的，温暖的东西。脚下也开始有了重量，她像一个中年发福的妇人那样明显地感觉到了自己的体重——电梯终于停了下来。

头顶有个急促的喘息声，温热的气息撩动着她的头发。她的手被那个人紧紧地抓着，像从来都没有放松过那样。而自己的另一只手抓住的，温暖的，柔软的，正是这个人的绿色纯棉外套。

她抬头仰望，虽然不愿意，但自己刚及他下巴的身高使得她只能仰望他。

在身体猛然下坠的那一瞬间，在她分离甩开他的那一刻，对方没有松手。反而是紧随她跃入了急速下沉的电梯，在下落的瞬间为她缓冲了力量，将她紧紧地搂住。

他的手指仍藏在她乌黑的长发间，将她的头颅贴近自己的心口。正是身体之间如此接近距离，使得她在几乎失去听觉的那一瞬间依然能够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连同呼吸一同在胸腔中震颤着。

莫颜听见自己的心跳开始慢慢地附和着这个人的心跳。

虽然被紧抓住的手臂疼得厉害，然而她却依然不想被他松开。

“做得很好。”过了许久，他静静地这样说，同时轻轻吐出一口气。

做得好吗？莫颜困惑。

很小的时候她也这样做，让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全部都漂浮起来，甚至，水池里的水。为此她被外婆关了一个礼拜的禁闭，她一直以为这些所谓的力量会给她带来灾难，从来不曾想过还会“做得好”。

莫颜不禁又将那个宽厚温暖的依靠搂得紧一些，他的体温较常人更高一些，像是一个温暖的，宽厚的，安全的全新世界。

可惜，这是不属于她的世界。

过了许久，门外开始有电钻声，很快有抢险队员的呼喊声。电梯夹层门被从外面撬开一道缝隙，白而且亮的光从外面照射进来，像是瀑布的水花那样一发不可收拾地闯了进来。像是一把利刃，切开了他们之间那微不可见的缝隙。 aA9HL2wyP9CyT9jUfqvffa1rGiNey8Iul/+KARW/08kx7qDkEY7GqLA4W7TFhLj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