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芷珊从未想过,她跟叶长卿会分手。但最终她还是选择了离开,在毕业的那一年,无声无息地远走高飞。就像她当初的出现曾经长久不曾引起他的注意那样,她多么希望她的离去无声无息,在很长的时间内不被他察觉。
但结果恰恰相反,他就像是执著地寻找通缉犯的国际刑警那样四处寻找她的下落,不怕翻山越岭飘洋过海。尽管她东躲西藏,但总能被他寻到蛛丝马迹,她怎么从来没发现叶长卿是这样一个灵敏的人呢?他简直像猎犬一样。
然而她简直是落荒而逃,四年多来到底辗转了几座城市她都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上一次看到他已是两年前在机场的离境处。她当时看到他的背影,有那么一刹那有想要转身的冲动,然而终于还是忍住了。
这两年来,他没有再出现过。
她在这座城市安定下来,渐渐失去了危机意识,变成了一名普通的小白领。整日和同事厮混,听着明星的八卦领着不薄不厚的薪水,做着没日没夜的工作。渐渐地,她已经忘了那些所谓的“曾经”。她知道以前的那个乔芷珊已经悄悄死去,如今的她不过是一名大都市里的小白领,仅此而已。
乔芷珊工作的地方是一间私人合伙开的建筑事务所,因为不善于和人打交道,她选择了在工程部画图纸。整日埋头在成堆的图纸中,对着电脑 CAD 的黑色屏幕两眼冒白光,常常回到家里脱了鞋子一闭眼,一夜无梦。醒来的时候又是上班时间,匆匆梳洗完毕又是新的一天。
就是这样的忙碌将她的生活填得满满的,使她无暇追溯过去及展望未来,但是她也过得无比踏实。甚至常常和林妙境钻在大卖场里淘打折货淘得不亦乐乎,她已经忘记了自己过去是从来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
“芷珊,芷珊,快看这个,很划算。”林妙境忽然从堆积如山的推车里抽出一条鲜红的礼服裙。乔芷珊还真是吓了一跳,那种面料质地绝不是便宜货,怎么会被丢到推车里呢?于是,她把价格牌反过来一看,立刻说:“林妙境,你疯了吧,这个要你两个月的工资,不适合你,走吧。”说完,她便把裙子扔回去,拖着林妙境挤出了人群。
“什么不适合我,难道我林妙境天生就是要穿地摊货的吗?你搞清楚,现在是去参加慈善酒会啊,难道你要让我穿着七浦路的夏威夷长裙走红毯吗?我可不是林志玲啊。”力大如牛的林妙境一边说着一边连连回头张望,仿佛是拔河一样,拉着乔芷珊就往回走。
说到慈善酒会就来气。
这次的慈善酒会是由几家来头不小的联合事务所主办,其实质目的不过是拉拢一些开发商和材料商兜揽生意罢了。然而为了显得不那么功利,并且可以吸引更多的商户和同行,老板们打着慈善酒会的名义到处招揽“慈善人士”,芷珊工作的那间籍籍无名的事务所也打肿脸充胖子加入了这场宴会。
“林妙境,不要发疯了,你跟我不过是个陪衬而已。”芷珊猛力往回拉着,“花那么多钱当个跑龙套的,太亏了。”
“我不管,一辈子哪怕只登台一次,我也要穿龙袍跑龙套。”
结果在双方势均力敌的情况下,林妙境完胜。付了钱以后林妙境拿着裙子欣喜不已,左看右看,芷珊无语地看着她:“平时连买杯咖啡都要计较打折券的人,现在倒是挥金如土了。”
“钱要花在刀刃上。”林妙境绘声绘色地道,“你想想那是什么场面,来的都是些什么人物啊,说不定就能遇上个白马王子。我林妙境这一生的前途都押在这一场酒会上了,我能不下血本吗?”
白马王子的梦人人会做,投资巨大却不是明智的选择。
“那万一血本无归呢?”
“呸,乌鸦嘴。中不到头奖我还不能领个安慰奖啊!”林妙境看了一眼芷珊,“我说你啊,一大把年纪了,不谈恋爱也不打扮,整天宅在家里都快长草了。我再也不能看你这样堕落下去了,走,我带你去买衣服。”
芷珊还没来得及拒绝,就已经被林妙境拖进了名品专卖店。
“试试这个,这个也不错,那个也很好啊。”林妙境兴奋地拿着各种礼服在芷珊的身上比来比去。
芷珊抱着一堆衣服跟在林妙境后面:“我不试啊,林妙境你适可而止吧。”
“哎,这件很好看。”林妙境忽然从衣架上拿下一件香槟色晚礼服。虽然芷珊对林妙境的眼光一向持怀疑态度,但是这一次她不得不承认林妙境是对的。这条裙子很漂亮,长及曳地的下摆是蝶翼设计。
一旁的售货员也上前微微一笑,道:“这件礼服的剪裁很别致,是今年冬季的新款。这位小姐个子高挑,身材匀称,穿着一定很合适。”
芷珊没来得及说“不”,就已经被林妙境推进了更衣室。
女人那小小的虚荣心真要命,在林妙境和售货员的左右夹攻下,芷珊终于还是败倒在香艳晚礼服的裙下。
“果然人要衣装,你一穿这个就像位豪门千金了。”
“我可是把大半年的薪水都穿在身上了,能不像千金吗?”
然而那条香槟色晚礼服确实给芷珊赢得了不少回头率。虽然她平时在公司里毫不起眼,但是酒会当晚,一走进会场就有很多目光瞬间凝固在她身上,不时有人打听那位穿香槟色礼服的姑娘是哪家千金。
她和一帮同事悠然自得地坐在一旁的矮桌旁,喝着果汁,吃着点心,偶尔扫一眼帅哥——林妙境所谓的人生十大乐事之一。酒会开始后,就不时有人过来邀请她们跳舞。凡邀请到她的时候,她只是摇头,不少人碰了一鼻子的灰。
林妙境忍不住唠叨起来:“乔芷珊,你不要像尊菩萨一样一动不动好不好!刚才那个已经不错了,是 XX 集团的小开啊,你好歹给个机会嘛。”
渐渐地,同事们都四散而去,剩下她跟林妙境两个。林妙境苦口婆心了一阵后,她终于放弃了:“你真是没救了,那么好你都不要,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啊?”
芷珊平静地说:“我想剃了头发当姑子去。”
“你以为你是红楼梦里的鸳鸯啊,可没有老太太让你伺候。”林妙境哼哼了两声,忽然站了起来拉着芷珊说,“老板来了啊,快去打个招呼吧。”说着就已经拖着她向人群中走去。向老板问候完毕,芷珊一下子也不能走,只好百无聊赖地陪站在哪儿。
忽然有人向她望了过来,芷珊有所感应似的回过头去,就看到人群中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男子正望着自己。她好奇地多看了一眼,那人便点头微微一笑。她急忙挪开目光,向林妙境道:“那个人是谁啊?”林妙境顺着芷珊示意的方向看过去,摇头说:“我不认识。”
芷珊不禁笑道:“业内也有你不认识的帅哥?”
“这人一看就不是业内的,业内哪儿有这样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绅士啊。每天被当成畜生一样地使唤,个个都生猛得海鲜似的。”林妙境附耳道,“而且你别忘了今天不是只有业内人士。老板不是说了吗,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终将成为我们的客户。”
芷珊忍不住笑喷了。就在这时候,她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身旁飘过,一转身就看到了叶长卿。她的心噔地漏跳了一拍,林妙境却已经发出惊呼道:“哎,我看到郑凯文了,那个传说中的钻石王老五……”而芷珊只是呆呆地拉着林妙境,害得林妙境直跳脚,“别拉着我!”
芷珊一走神,林妙境就趁机溜了。她愣了一下,发现本来严严实实的人群已经四散而去,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简直像座灯塔一样鲜艳。她无处躲藏,看见身后那一小撮人急忙一头扎了进去。
一个女孩子正说着:“教授怎么也来参加慈善酒会呢?”
“是啊,是啊,教授不是向来不喜欢这样热闹的场合吗?”
“上次我们邀请你参加毕业晚会,你都拒绝了呢。”
“太过分了,教授就会骗人。”
她这才意识到这一群围着年轻人的是一群学生,而被围在中间的年轻男子似乎就是所谓的“教授了”。她怔了一下,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他看来不过三十岁,怎么就成了教授呢?
任凭风吹雨打,狂轰滥炸,那教授只是淡淡地说:“陪一个朋友来的。”
一群女孩子仍然围着他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芷珊在人群外,看到叶长卿走到距离她不远处的一位老者身旁,亲切地与其交谈起来。
几年不见,他已然沉稳了不少,越发清瘦的脸棱角分明,有一种藏而不露的犀利。她知道他从来都很内敛,却掩不住光芒。果然不时有太太们带着女儿前去与他“认识一下”,他只是客气地回应着,不置可否地笑着。
芷珊转过身去,他应当已经不记得她了吧。这两年多来,他也没有再寻找过她,也许他已经彻底地忘记她了,真的……已经忘了。她觉得自己很可笑,还要东躲西藏什么,于是转身想走回座位上去。
却一不留神撞上了服务生,服务生拖盘里的香槟立时洒到了她的裙子上。她趔趄着向后倒去,一脚踩在群摆上险些跌倒,幸好有人扶了她。服务生一脸惊慌,急忙鞠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小姐,您的裙子脏了,我帮您洗一下吧。”
她摇摇手,但这件事已经惊动了主人,主人一边责骂服务生一边向她道歉。芷珊连连摇头,这边引起了骚乱,当然有好事者赶来这里围观。她只看到正与叶长卿交谈的那位老者也望了过来,于是忙说:“没事没事,我去擦一下就好了。”说着,她便匆匆转身走了,一路跑到洗手间,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不会追来的,不会的。芷珊让自己定了定神,才想起来洗手台在公共区,只好又走出去到洗手台前把裙子擦干净。好歹是用一两个月的薪水买来的,没想到出师不利,她擦了很久也擦不掉污渍,却忽然听到走廊口有人说话,声音是那么的熟悉。
“请问,有一位穿香槟色晚礼服的女士,是不是来过这里?”芷珊擦着裙子的手也不禁抖了一下,那声音又说,“请问我可以看一下宾客名单吗?”她悄悄探出头去,就看到服务生向叶长卿点了点头说:“叶先生请稍等,我去问问领班。”
她忙缩回身子,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看到有一个人在洗手台旁洗手。她定定地看了一会儿,那个人正是刚才被团团围住的教授。于是芷珊横了心硬着头皮走上前道:“您好。”
洗手台前的人抬头看见芷珊,微微一怔,而后微微一笑:“你好。”他看她神情有些尴尬,笑了一下说,“是你啊,刚才被泼了一身的香槟,洗掉了吗?”
她尴尬地看了一眼裙摆,笑了一下说:“差不多了。”
“那就好。”他淡淡地答应着,转身要走。芷珊情急之下拉了他一把,年轻的教授转过身来:“怎么了?”
“其实我……我听过您的课,”她忙说,“您大概不记得了,我叫乔芷珊……”
年轻的教授微微一怔,她胆战心惊地说:“您的课总有那么多学生,不记得我的名字也很正常。”想了一下,芷珊又说,“我可以向您请教一个问题吗?”
那年轻的教授似乎这才回过神来,他微微地点了点头说:“那好,我们到门口去说话吧。”
从洗手间旁的走廊穿过去,就是酒店宴会厅的门口。芷珊得偿所愿,走得飞快。一如她所料,叶长卿已经走向另一个方向了,他们擦身而过,再不会相逢。
匆匆走到会场门口,她这才放下心来。那年轻的教授却微微一笑道:“你在躲什么人?”
芷珊吓了一跳,原来他已经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啊。她尴尬地点点头,他却只是微微一笑,说:“你还要进去吗?”
芷珊摇摇头,一旁的服务员拿来了她的外套和手提包,他也穿上大衣,同她说:“那么走吧,我送你到门口。”他们走到酒店门外,此时早已经有人把车开来,门卫将钥匙交给他,他拉开车门,看她还站在那里,于是说:“上车吧。”
“不用了。”她礼貌地让开一步,“刚才您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了,不好意思再麻烦您。”
“既然刚才我帮了你的忙,现在你也帮我一个忙怎么样?”
“嗯?”
“带我去吃点东西。”他拉开车门说,“我快饿死了。”
芷珊犹豫了一下,陌生人的车到底是不能随便上的。
可是她不能继续在门口待下去,这里的的士凤毛麟角,毕竟能来这地方的都是有钱人,这时候又没有到散场的时候,哪里会出现的士排队等客的情况啊。她也不能再等公司的车一道走,万一叶长卿追了出来她该如何是好呢?
她忽然看见他望着自己,眼底是清澈的墨色,那样磊落光明,倒使她有些自惭形秽了,也许他真的只是需要她指个路而已,她怎么连这样的小忙都不肯帮呢?他刚才还那样毫无顾忌地向她伸出过援手呢!
于是,芷珊就这样坐上了他的车,虽然在那时候,芷珊还并不知道有些车一旦坐上去,就再也不可能会停下来了。
靠在车上,芷珊只觉得累。
平时总是没日没夜地加班,即使休息也无法安安稳稳地睡上一个好觉,她已经体力透支,竟不由自主地就沉沉睡去了。梦中的那个叶长卿还是十九岁的模样,他正在义正词严地告诉她:“这个世界上什么果子都有,就是没有‘如果’。”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比如说如果当初她没有遇到他,又或者如果他不认识唐雅心……可惜,“如果”这种东西,就像是王母娘娘蟠桃园里结的仙桃,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才成熟,而到了那个时候,却都被孙悟空给吃光了。
所以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如果”的。
然后他说:“所以说,如果你不努力的话,这次考试肯定就挂掉了。”
“你刚刚才说没有‘如果’的。”她倔犟地反击道。
“是的,没有‘如果’,所以你这样子下去考试肯定会挂掉的。”
“你这是诅咒……”芷珊嘟着嘴趴在课本上说,“叶长卿,你不要仗着自己是理科高材生,就诅咒我这个文科生计算机这门会挂掉!你是坏人!”
他笑着摸了摸她脑袋,说:“那‘坏人’现在要给你补习,你是要还是不要呢?”
她硬生生地把脸别过去,说:“不……要。”虽然那个“不”字说得极轻,却还是被他给听见了。
“不要就算了。”他收拾东西就要走出图书馆了。芷珊急忙跳起来说:“我哪里说不要了,你这个耳朵打八折的猪八戒,我明明说的是要。”
结果值班的老师腾地跳起来指着芷珊说:“ Hey , you !”
她只能乖乖地闭嘴,叶长卿笑了笑,走回来说:“那你刚刚是说要啊?”
她不理他,生气地嘟着嘴用书本挡着脑袋。
“你确定你说要?”
“……”
“你到底要还是不要啊?”他逗她玩似的一遍一遍地说,“你不要,我就走了。”
“要要要!不许走!”她话一出口,立刻明白了他在使坏,顿时羞得耳根子都红了。只有他在那里坏笑,幸而周围并没有中国留学生,不然,她恐怕一辈子都要在图书馆里抬不起头来了。
后来她的口头禅就是“叶长卿最坏了”。
叶长卿最坏了,可是我还是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芷珊忽然醒了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睡了二十分钟,车子已经开上高架桥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个陌生人的面前这样失态,她真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发现他一直在很专注地开车后,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说:“对了,您想吃什么?”
“都行吧。”他笑了笑,说,“我像你长辈吗,你怎么老是您啊您的啊?”
芷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当我爷爷是年轻了点。”
这么年轻就当上了教授,他一定有一般人无法企及的能力和天分,这不能不使她佩服。然而他却不张狂,言谈稳重内敛,他的举止显示出他家教良好。她在心里暗暗地钦佩他,这年头这样斯文儒雅又文质彬彬的人,确实不多,大部分也都是斯文……败类而已。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他实在不像个败类。五官端正俊秀,怪不得刚才有成群的女生围着他追问。
他握着方向盘说:“我只要有东西吃,至于吃什么不重要。”
“那就去沸腾鱼吧,我知道有一家很好吃。”说完,她立刻就后悔了。
她早就忘了自己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晚礼服,还残留着酒渍。想想,如果再被泼一锅油那会是什么情况呢?而身旁的人一表人才,开名牌跑车,他会跟你一起去吃沸腾鱼吗?乔芷珊,你已经完全被林妙境带入堕落的深渊了。
可是还没等她来得及反悔,他就已经开口说道:“好,你带路。”
以前在英国的时候,芷珊自诩是 GPRS ,结果被叶长卿嘲笑为 MINIGPRS ,导航范围只是在她的宿舍周围五十米以内。可是现在不同了,找工作的时候,她把整座城市都跑了个遍,鼻子底下是大路,她都不需要地图的。
车子开到复兴路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幸好那家沸腾鱼店还在营业,但是店里已经没什么客人了。店堂很小,又破又旧,木头的桌椅板凳上蒙了一层厚厚的油,连地上的瓷砖都嵌满了油腻。她有点后悔带他来这里了,看他身上一身的名牌,闪闪发光的白衬衫,跟这店格格不入。
可是叶长卿曾经说过这里的东西好吃,好吃得连头也不想抬了。
“就是这种看起来很脏很旧的店,东西才真的好吃。”
“你是怎么知道的?”
“实践出真理。”叶长卿夹着一筷子豆芽说,“告诉你吧,开在菜市场附近的店一般都很好吃。”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他,可是身价数十亿的叶家大少爷啊。
老板娘还是那个老板娘,但她显然已经不认得芷珊了。老板娘穿着一身沾满油污的白大褂出来给他们点菜,他们那一身打扮,还真是让老板娘多看了两眼。芷珊只专注于点菜:“这个,这个,这个……”点了好几道菜后,她才发现他坐在对面,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菜单递过去,说,“还是你看看吧。”
他只是默默地摇摇头,但目光却凝固在她身上。
“你真的不看看吗?”虽然是客随主便,但是她这个主人也太随便了一点。对待救命恩人,是应当周到一点的。他一直摇着头,但是却很认真地看着她。
“你认识我吗?”她开始怀疑自己了。
他笑了一下,仍然摇了摇头说:“我只是在看,你刚才凭哪一点来冒充学生。”
一身冷汗,芷珊自知已经二十四岁的她冒充学生已经不很像了,于是说:“那你干吗还顺着我说呢?”
“因为你看起来需要帮忙。”
芷珊怔了一下。日光灯灼灼地照在他的脸上,他是一个看不出有任何瑕疵的人。
她抽出两双筷子,在茶杯里洗了一下。沸腾鱼上桌,他们都毫不客气地开始吃了起来。
她说:“对了,她们刚才叫你教授……你是什么教授啊?”
“我只是偶尔在大学代课,也不算是教授。”
“你教哪一科啊?”
他想了一下,忽然压低声音说:“其实我的专职是杀人。”他看她吓一跳的样子,满意地笑了,又说,“不但杀人,我还分尸呢。”一边说一边在慢慢地捞着鱼片,芷珊看看那鱼片,又看他的脸,他怎么吃得下去呢?
可他在锅里捞了很久,也没有再捞上一块鱼来。沸腾鱼这道菜,永远都是豆芽白菜比鱼片多的,但是叶长卿那个时候很喜欢吃豆芽。
她就一直说他笨:“豆芽多便宜啊,给我十块钱我能给你买一筐。笨蛋。”
“我要是聪明,能被你这个小的笨蛋骗到手吗?”
“那当然是因为我更聪明啊。”她得意扬扬地道。
不过其实谁都不比谁聪明,他若是真的那样聪明,早就该懂得放手了吧。
而她更是笨得可以,都这么多年了,还在念念不忘,止步不前。一眨眼四年就过去了,再一眨眼,又一个四年过去了。人生能眨几次眼呢?
“你不觉得这些鱼片很像……”她不怀好意地笑着,“怎么,你胃口还那么好?”
“你胃口也不错啊,跟一个杀人犯坐在一起吃饭。”他喝了一口茶,接着说道,“这些小意思啦,我看过人家的肠子,依然可以吃下肠粉啊。”
芷珊吐了吐舌头,他笑着说道:“你吃不下了吧?”
“谁说的,我还要叫一个口袋豆腐呢。”她抬手叫来老板娘加菜,而后又说,“这里的口袋豆腐和黄金粟米都很好吃,是他们自己家做的豆腐。”
他身体微微前倾,说:“你不觉得豆腐很像人的……”
“别说了别说了。”她忙摇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她是甘拜下风了,本想冒充不良妇女调戏良家妇男的,结果反被调戏了,偷鸡不成蚀把米。她还是乖乖做回温婉娴静的自己算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她嘟了嘟嘴,忽然又说:“哎,你知道豆腐西施的笑话吗?比杀人的笑话好笑多了。”说着,就拿着两根筷子比画道,“就是说,有一群当兵的住在山下,山上有一家豆腐店,炊事班说店里有个豆腐西施,是个绝代佳人。所以每个人都想上山去看一眼,于是就有很多人愿意帮炊事班的人上山买豆腐。结果每个人回来都说‘真漂亮啊,真漂亮’,说得小王也很好奇了,他好不容易轮到上山买豆腐……”
他慢慢地喝了一口水,目光从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
“结果他到山上的时候,是个男人卖豆腐给他的。他就问:‘你们家豆腐西施呢?’男人看了小王一眼,然后喊了一声:‘西施,有人来看你。’小王眼巴巴地看着门帘,结果,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脸上长满了麻子,吓得小王拔腿就跑。”
一口水喷了出来,他急忙拿出手帕擦了擦嘴角,咳了两下,却仍是在笑。芷珊也笑了,继续说道:“可是小王回到军营里,战士们问他说,那个豆腐西施漂亮吗?”他出其不意地接道:“小王说:‘漂亮,可漂亮了。’”
芷珊愣了一下,说:“你怎么知道?”
“因为大家都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所以就想要让别人也受骗上当,这样心理才平衡啊。人心险恶。”
她呆在那里。其实当初她把这个笑话将给叶长卿听的时候,他并没有笑。因为故事才讲了一半,他也知道了下半段,于是接口说:“那个人回去一定跟战士们说,豆腐西施很漂亮,一定要去看看之类的。”
“你怎么知道的?”她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人心险恶。”
是啊,人心险恶,她是栽了多少跟头,才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啊。
她无法忘记叶伯伯转身时那一刹那的神情。刚才他还是笑容满面的,可是一转身,便立刻乌云密布,连声音都变得如钢铁一般冰冷生硬了:“乔小姐,请你离开长卿,你们不适合。”
她习惯性地咬着筷子,一直咬到木头都有些散了,发出阵阵的苦味,才依稀听到对坐的人说:“你既然知道人心险恶,还跟我坐在这里吃饭。你不怕吗?”
她哼哼地笑了两声,说:“真好笑。我有什么好怕的呢?要财没财,要色没色。真要怕的难道不是教授你吗?年轻有为,英俊多金。”
许是要应验她说的“英俊多金”,对面的男人忽然直直地就看了过来,漆黑的眸子看到她闪避不及的眼中去了。随后,他的嘴角轻轻漾开一丝笑纹。
芷珊被他看得有几分尴尬了,幸好老板娘端来口袋豆腐,她赶紧夹了一块放进嘴里,滚烫的豆腐汤得人舌头都快要起泡了。
吃饱喝足结了账后,走出来,凉风一阵阵地扑上来。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他走到对街去取车,芷珊仍站在路边,对他说:“今天真的很谢谢你,再见。”
“再见?”他笑了笑说,“这么晚了,我让你一个女孩子回去也太不厚道了。”说完,他打开车子的保险锁,拉开车门,“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很有绅士风度。
她只好答应,连矫情的机会都被扼杀掉了。
街上已经没有行人,连车辆都很少,这样静静地开着车,真的像兜风一样。这座华美的城市就这样静静地任你欣赏,古老的建筑,各式各样的风格,还有凛凛江风和鸣着笛声的渡船……还有,他们的回忆。
她当初真不应该跟叶长卿一起回来,落得现在哪里都有他们的回忆,想甩都甩不掉。
车子开到家门口的时候,芷珊说了声:“今天真是谢谢你了。”
他反过来也说:“我也该谢谢你。”
然后,她推门下车,一直走到公寓楼下去按密码锁的时候,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
却没料到,他竟然没有走,还站在那里。
见她转身,他笑了一下说:“你家住几楼?”
“九楼。”她指了指楼上的窗户说,“那个。”
“你上去把灯打开,我就走了。”
她忽然觉得心底一阵酸涩,不得不默默地咬住嘴唇。
黑夜如降下的大幕,只有他站在幕前,衣衫微动,高大挺拔宛如临风的玉树。
“对了,”她勉力一笑,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郑凯志。”他说。
她回:“我叫乔芷珊。”
他略点了点头,说:“快上去吧,外面冷。”
“嗯。”她微微点了一下头,转身按下密码锁,才走进公寓楼去。
叶长卿第一次送她回公寓的时候也是这样。只是没有车,他们步行到学生公寓楼下。然后她转身去开门,老半天也没有找到钥匙,一转身却发现叶长卿还在那里站着。天很冷,他呼出的气都凝成了白色。
“你怎么还不走?”
“我看你上去了我就走。”
“那我要是不上去了呢?”
“那我就在这里站一晚上好了。”
她低头笑了,说:“傻瓜。”然后看着他说,“那你……要不要进来坐一会儿?”
他摇了摇头:“不了,太晚了。你进去吧,我在这里看着你。”
以后的很多次,只要提起第一次的约会,他都会皱着眉头说:“太不矜持了,一个女孩子大半夜的邀请陌生男人到自己家里去坐一下……把中华民族传统女性的美德都忘光光了。”
“我哪里忘光光了,再说,你又不是陌生人。”
“那时候还算是吧。”
“都已经第一次约会了,还算陌生啊?那怎样才算不陌生呢?”
他忽然低头吻她,冰冷的唇附在她粉红色的唇上,暖暖的,像被啄了一下。
他说:“这样的话……才可以上去坐坐,知道吗?”
她红着小脸胡乱地点着头。
那是第一次,而这是最后一次。
开始和结束,都还是一样,只是物是人非了。
她靠在冰冷的电梯壁上,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掏空了,只剩下悲伤倾泻而出。
结果第二天一到办公室,就看到林妙境一腔怒火地坐在座位上等着她。
“对不起,对不起……”芷珊一边道歉,一边把连夜去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的各种零食全都供上,双手合十连拱带拜地说,“我知道我错了,我不应该把你一个人丢在会场就走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反正她这两年也换了七八份工作了,也不在乎多这一次。
“乔芷珊!”林妙境郑重地将一只手放在乔芷珊的肩膀上,语气郑重,一字一顿地说,“你太过分了!”
芷珊汗如雨下,连声道:“妙境,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
然而下一秒钟……
“来来来,快告诉我,昨天那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立刻被打回原形的林妙境一脸花痴状地抓着芷珊的手,声情并茂地道,“我看到你上了那个人的车,他是什么人啊?你怎么认识这样的人都不告诉我呢?你太过分了。”
原来“太过分了”指的是这个啊!
芷珊立刻皱起眉头:“你说谁啊?”
“那个教授啊。”林妙境说,“我看到你上他的车一起走的。”她说得芷珊有些哑口无言了。隔了很久,芷珊才硬着头皮说:“我不认识他。”
“不认识?那你还上他的车?”林妙境跟着芷珊走到办公桌旁。
“嗯……就是不认识。”芷珊拿着文件走去影印室,林妙境就追到影印室:“不认识到什么程度?他就只是送你回家了吗?你知道他的电话号码吗?下次会见面吗?”
芷珊噼里啪啦地按着影印机说:“不认识怎么会知道电话号码呢?”
然而林妙境这一整天就死缠烂打地问着这个问题,一直到下班前的几分钟,还喋喋不休地唠叨着。
芷珊崩溃地道:“我说了几百次了,我真不认识他……”
“不可能,你都不认识他,你们两个干吗要中途开溜呢?鬼鬼祟祟的,非奸即盗。”
“……”这确实是个很难解释的问题。正在林妙境纠缠不休而她又百口莫辩的时候,前台的小小忽然跑进来吼了一声:“芷珊,有人找。”
“找我?”芷珊呆了一下,林妙境也一脑袋的问号。
她来到这座城市不久,根本就不认识什么人,除了林妙境之外,她压根儿连个熟人都没有。人际关系简单到租房时连担保人都没有,只能多交了押金才算把房子租到了手。
林妙境忽然伸长了脖子问:“是男的吗?”
小小摇了摇头,说:“是个女的,她说她姓叶。”
芷珊微微一怔,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急忙飞快地走到会客室。隔着玻璃就看到一身粉红大衣的叶佳佳坐在沙发上。叶佳佳看到芷珊走进来,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家教良好”四个字微微一笑,说:“芷珊,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