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年轻懵懂、易受外界影响的年纪,父亲曾给我一个忠告,此后,这个忠告一直在我的心头萦绕。
“当你想要评论某个人的时候,”他对我说,“你只需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拥有你所具备的优势。”
他没再说什么,但是我们之间总能够彼此心照不宣、心有灵犀,并且,我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时间一长,我形成了对任何人都保留判断的习惯。这个习惯使很多性格稀奇古怪的人向我敞开心扉,也使我成了很多无聊透顶的人的牺牲品。这种品性一旦出现在一个正常人的身上,就很容易被心术不正的家伙所察觉,并图谋不轨地与之接近。因此,在大学期间,我就被不公正地谴责为政客,因为我私下里知道一些狂妄不羁无名小卒的伤心秘事。这些秘密并不是我特意去打探的——当我通过一些迹象准确无误地意识到别人要对我诉衷肠时,总会装出昏昏欲睡的样子,出神地若有所思或者持一种敌对的轻浮态度。因为年轻人的诉衷肠,他们用以表达心声的言词通常是剽窃来的,并且由于明显的压抑变得支离破碎、难以理解。我无限希望能对任何事情都保留判断,并且还有点担心如果我忘记父亲的忠告,是否会错过些什么,正如父亲自命不凡地告诫,我也在自命不凡地重申:基本的道德观是生而不均的。
在我对自己的宽容行为进行一番夸耀之后,我必须得承认,它是有限度的。人们的行为也许是建立在坚硬的石块或潮湿的沼泽地上,但在过了一定程度之后,我就不在乎它究竟建立在什么之上了。去年秋天,我从东部回来的时候,我希望全世界的人都均衡化,并永远关注道德信念;我不再希望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看穿人们的内心。只有盖茨比,也就是赋予本书名字的那个人,能够对我这种反应无动于衷。盖茨比这个人,他身上所代表的一切都是我发自内心嘲讽的对象。如果人们的个性是由一系列完整的成功行为塑成的,那么他一定光芒万丈,他对于未来生活的前景具有高度的敏感性,就像一台能准确预测万里之外地震的精密仪器。这种敏捷的反应能力与那被誉为“创造性秉性”的柔弱无力的敏感性毫无关系——它是内心永怀希望的一种天赋,一种罗曼蒂克式随时准备着的浪漫情怀,他的这种品性我再也没在别人身上发现过,很可能今后再也见不到了。不——盖茨比最终的结局无可厚非;是那吞噬盖茨比心灵的东西,是那紧随他美好梦想的肮脏尘埃暂时使我对人们一时的大悲大喜、得意失意变得麻木不仁。
我所在的家族是中西部城市一个三世兴旺的名门望族——卡拉维家族,也算是个大家族。据传我们是布克罗奇公爵的后代,但我们家族的实际奠基人是我祖父的哥哥,他于1851年来到这儿,买了个替身去参加南北战争,自己则开始从事我父亲至今仍在从事的五金器具批发生意。
我从没见过这位伯祖,但是大家都认为我跟他长得挺像,特别是与父亲在办公室悬挂的那张画像里的庄重冷漠的面孔相对比时。我于1915年毕业于纽黑文,刚好比父亲晚了25年。不久之后,我就参加了那场所谓的被延迟了的伟大的日耳曼民族大迁徙——第一次世界大战。我在战争反击的过程中感到有无穷的乐趣,回来之后却觉得身心疲惫不堪。中西部并没有成为世界的乐土,相反,却像宇宙破败的边缘——于是我决定去东部学习做债券生意。我认识的人几乎都在做债券生意,所以我认为它应该能再养活一个单身汉。我所有的叔伯姑姨们对此进行了详细的探讨,就像是在为我选择一所预备学校,并且最终带着沉重的神色,犹豫不决地说:“就这样,好——吧。”父亲同意资助我一年。经过一再的拖延,我最终于1922年的春天来到东部,并且,也许是在这里扎下根了。
在城里,首先要解决的实际问题就是找到房子住。但那时正值暖季,并且我刚刚离开芳草缤纷、绿树成荫的故乡,所以,当办公室里有个年轻人提出在城市近郊合租一座房子的时候,我觉得那是个很不错的主意。他找到一处住所——是一座饱经风雨侵蚀带走廊的木板结构平房,每月房租80美元。但就在我们将要搬进去的前一刻,公司却把他调到华盛顿,所以,我只好一个人住到郊区。我养了条狗——至少在它跑掉前我跟它在一起待了段日子——还有一辆旧道奇车,一名芬兰女佣——她负责给我叠被铺床、准备早餐,每当她在电炉上忙碌时,嘴里总是自言自语地咕哝着一些芬兰谚语。
我就这样孤独地过了几天,直到一天早上一个看起来比我对此地更陌生的人在路上拦住了我。
“去西埃格怎么走?”他无助地问道。
我告诉了他,并带着他继续向前行。这时候,我不再感到孤单。我成了一名向导,一位开拓者,一个早期移民。他无意中授予了我这片土地上自由民的荣誉称号。
阳光普照大地,树木一瞬间就枝繁叶茂了,这一切就像电影快进镜头中的事物生长,我那个坚定的信念又回来了:未来生活伴随着这个炽热的秋天,欣欣向荣地展开了。
首先,我有很多书要读,还要从这清新怡人的空气中汲取养分。我买了十几本关于银行、信贷和证券投资方面的书,这些红色烫金封皮的书立在我的书架上,就像刚从铸币厂里出来的新币,准备向我揭开只有迈达斯、摩根和米赛纳斯才掌握的令人惊喜的秘密。除此以外,我还热衷于读其他方面的书。在大学期间,我的文笔还算不错——有一年我为《耶鲁新闻》写了一系列严肃庄重而又平实易懂的社论——现在我要把这些重新带入我的生活,成为那些专才无法做到的博而不精的通才。这不仅仅是则名言警句——从一个窗口向外看,人生更易获得成功。
完全出于一种偶然,我在北美最奇怪的社区之一租下了这座房子。这个社区位于纽约市东部一个狭长喧嚣的小岛上,在这里,除了一些其他的奇异自然景观,还有两块形状怪异的土地。它们位于城市的二十英里以外,呈巨大的卵形,轮廓相同,仅被一个恬静的水湾隔开,一直延伸到西半球那片最恬静的海洋水域,就像是长岛海峡一个巨大的湿润的谷地。它们并不是标准的椭圆——就像哥伦布故事中的鸡蛋,它们与海域连接的那端都被磨平了——但是,它们的外形竟是如此相似,以至于那些凭空飞过的海鸥看到后会惊叹不已。而对于岛上那些不会飞的居民来说,一个有关他们的有趣现象就是他们除了外形和身高相似外,其他各方面俱不相同。
我住在西埃格,这个,嗯,它的确是两个半岛中不太时髦的那个,但如果仅仅以这点来说,这只是非常表面地标识了两个小岛之间那怪异而又极其凶险的对比。我的房子刚好位于半岛的顶端,据南部仅50码,并且被两幢以每季度12000~15000美元天价租下的豪宅挤压着。在我右边的这幢以任何标准衡量都称得上是个大家伙——它俨然是仿照诺曼底市政厅而建,在其一端矗立着一座新建的塔楼,上面稀稀疏疏地覆盖着一片野生的常春藤,还有一个大理石筑成的游泳池,连带一片占地面积超过四十英亩的草坪和花园。这就是盖茨比的豪宅。或者,我当时还不认识盖茨比先生,它是一位名叫盖茨比的先生居住的宅邸。与他的房子相比,我的房子真是个丑八怪,不过它卑微到了毫不起眼的地步,以致人们往往忽略了。所以,我每个月只需掏80美元,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观赏这片美丽的海景,局部欣赏我邻居那片美丽的草坪,以及很欣慰地如此近距离地接近一名百万富翁。
穿过这片恬静的海湾,位于时髦的东埃格,临水而建的那座白色宅邸熠熠生辉。这个夏天发生的故事就在我驱车到汤姆·布坎南夫妇家赴宴的那个晚上悄然开始了。黛西是我的远房表妹,而汤姆,实际上在大学时我就认识他了,并且就在战争结束后我还去他们芝加哥的家里待了两天。
汤姆,黛西的丈夫,在体育界有颇高的名望。他是纽黑文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橄榄球运动员之一,实际上在全国也很有名,一个只有21岁的年轻人在某一领域就取得了如此令人惊叹的成就,那么今后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显得有点处于走下坡路的味道了。他的家族富得惊人,即使还在上大学时,他那挥金如土的纨绔习气就备受指责了,但现在他离开芝加哥搬到东部来了,那排场让你惊愕得简直无法呼吸。例如,他竟然把老家森林湖镇的一群打马球用的马全部运过来了——很难想象我的同辈人中竟有富到如此地步的人。
我不太清楚他们为什么会搬到东部来。他们已经在法国待了一年,不为什么缘故。只要哪个地方有人打马球,只要哪个地方富翁云集,他们就会继续不停地四处搬家。黛西在电话里告诉我说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搬家,我才不信——我还真看不透黛西的内心,但是我能肯定汤姆是永远闲不下来的,他渴望着、追寻着过去橄榄球比赛岁月中那种扣人心弦的刺激。
于是,在那个暖风微拂的晚上,我驱车东埃格去见两个我几乎不相知的老朋友。他们的房子精雕细琢得超出了我的预想,那是一座红白相间、令人赏心悦目的宅邸,拥有乔治亚殖民统治时期的建筑艺术风格,俯瞰着整个海湾。草坪缘起海岸,一直延伸到别墅前门,足有四分之一英里长,一路越过日晷、砖道和百花怒放的花园,在它与房子交接处,一片青翠欲滴、明亮耀眼的常春藤沿墙飘摇,生机盈动。房子正面被一排法式的落地长窗与外界隔断,与落日的余晖交相辉映,闪耀夺目,敞开怀抱拥抱这个暖风微醺的午后。汤姆·布坎南身穿骑装,叉着两腿站在前门走廊上。
他已经彻底不同于纽黑文岁月时的样子了。现在的他是个头发呈稻黄色、嘴角带着嘲讽、举止傲慢的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那双目空一切的眼睛在脸上显得格外突出,给人一种咄咄逼人的姿态。现在即使是他身上穿着的那件文雅的漂亮的骑装也不能掩盖里面那副魁梧的身躯。他的双腿似乎塞满了那双闪耀夺目的皮靴,以至于把那上面的花边带子都挤压得紧紧的。当他的双肩在薄薄的外衣下动弹时,你可以看到一大块肌肉在移动。这是个力大无穷的身躯,同时也是副残忍无情的躯壳。
他说话时发出生硬粗哑的声音,更加给人造成性情暴戾的印象;并且里头还夹杂着一种高高在上的轻蔑口吻,即使是对待他喜欢的人也如此,在纽黑文就有人对他的为人厌恶至极了。
“现在,你可不要认为我对这些事情的看法是终结性的,”他好像在对你说,“仅仅因为我比你更强壮更具有男子气概。”我们同属于一个高年级社团,但当时我们的关系并不密切,我总感觉他很欣赏我,并且以他那一向粗野可鄙、目中无人的方式渴望着我同样也喜欢他。
我们在洒满阳光的走廊上聊了一会儿。
“我住的地儿还不赖吧,”他说着,目光不停地掠过四周。
他抓住我的一只胳膊,把我转过来,一只宽大的手掌四下指给我瞧。
掠过眼前的景色是一座意大利式凹形花园,占地约半英亩的香气馥郁的深色玫瑰花,一艘狮鼻形状的汽艇随着波浪在岸边上下起伏。
“这里曾经是石油大王得梅因的下榻之处。”他又把我转过来,以一种表面客气却又不置可否的口吻说道,“我们进去吧。”
我们穿过一条高高的回廊走进一间明亮的玫瑰色大厅,两端的法式落地窗把这间大厅轻盈地嵌在这栋别墅里面。窗户都敞开着,映衬着外边那似乎要长进来的鲜草,微微闪耀着白光。一阵微风拂过房间,被吹起的窗帘一端飘进来,一端飘出去,就像白色的旗帜迎风飘扬,卷曲着飞向天花板上那呈糖花婚礼蛋糕形状的装饰图案,然后又轻轻地掠过绛色的地毯,如同风拂过海面般地留下一道道阴影。
房间里唯一不动的东西是那张巨型沙发,上面坐着两位年轻的女士,她们就像是坐在一个着陆于地面的飘浮着的大气球上。俩人都一袭纯白,并且衣袂飘飘就像刚才环绕屋子飞行了一周而此刻被风吹回来了似的。我当时正站着,凝神听窗帘随风而动发出的声响以及墙上一幅画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突然汤姆·布坎南“嘭”的一声把后面的窗户关上了,房间里的余风这才渐止渐息,窗帘、地毯以及那两位少妇才慢慢地飘落回地上。
较年轻的那位女士我素未谋面,她在长沙发的一端把整个身子舒展开来,一动也不动,并且微微翘着下巴,仿佛为了保持上面的东西平衡不让它滑落似的。她是否用眼角的余光瞟见了我,我并不知道,可她竟无半点反应。事实上,反倒是我吃了一惊,我嘴里咕哝着,为我的不速光临叨扰了她而向她致歉。
另一位女孩,黛西,做出欲起身的架势,她的身子微微向前倾,面露殷勤,然后“扑哧”一声笑了,让人摸不着头脑却又非常娇媚可爱,弄得我也笑了。接着,我就进屋来了。
“我高兴得快要瘫掉了。”
她又笑了笑,仿佛觉得自己说了一句诙谐有趣的话,然后拉起我的手,仰着脸打量了我一会儿,那神情就像在说我是这个世界上她最想见到的人。这就是她的与众不同。她轻声告诉我那个一直保持平衡姿势的女孩姓贝克。(我私下里听说黛西的轻言细语只是一种让人家靠近她的方式,但这些毫不相干的闲言碎语丝毫无损她的这种迷人之处。)
不管怎么说,贝克小姐的嘴唇还是蠕动了一下,微微地向我点头打了一下招呼,几乎令人不易察觉。接着又把头仰了回去——她在设法保持平衡的东西明显稍稍滑动了一丁点,这使她一惊。于是道歉的话又一次要从我嘴中滑出,几乎任何形式的完全的我行我素都会令我满心佩服。
我回转头看着我的表妹,她开始问我问题,声音低柔而又迷人。这种声音必须侧耳倾听,每句话就好像一串永不会重奏的音符。她那略显幽怨的可爱面庞上洋溢着欢快的神采,双眼明眸善睐,双唇娇艳热情,发出的声音激动人心,就如歌唱般悦耳,使每一个青睐于她的男人都难以忘怀。一声低柔的“听着”,暗示着她片刻之前刚做完一些欢欣有趣的事情,并且下一刻这些事情将随之而来。
我告诉她我是怎样在前往东部的途中在芝加哥逗留了一天,以及那里的一大群朋友怎样通过我传达对她的深深祝福。
“他们想我吗?”她欣喜万分地大声问道。
“整座城镇一片荒凉。所有的汽车都把左后轮胎漆成黑色,作为哀悼的花圈,北部沿岸一带哀号声彻夜响不停。”
“太令人激动了!汤姆,我们回去吧,明天就走!”接着她无意地说了一句:“你应该看看孩子。”
“我正想看看呢。”
“她正睡觉呢,只有三岁。你从没见过她么?”
“从没有。”
“嗯,你应该去看看她,她是……”
汤姆·布坎南本来一直在房里心神不宁地走来走去,这会儿他停了下来,把一只手搭在我肩上。
“你最近干什么营生,尼克?”
“我做债券生意。”
“跟谁?”
我告诉了他。
“从没听说过。”他肯定地回答,这让我很窝火。
“你会听说的,”我简短地回答道,“只要你一直待在东部。”
“哦,我会一直待在东部的,不必担心,”他说这话的同时眼瞟着黛西,然后又看着我,似乎还在提防着别的什么。“如果我还搬到别处去住,那我将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说到这里,贝克小姐说了声:“完全正确。”这句话如此突兀,以至于吓了我一跳。这是她自我进到房间以来讲的第一句话。很明显,就像吓着了我一样,她也为自己的话感到吃惊。接着她打了个呵欠,敏捷熟练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我的身子都麻了,”她抱怨道,“我不知道在那张沙发上躺了多久。”
“别看着我”,黛西反驳道,“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劝你到纽约去。”
“不,谢谢,”贝克小姐对着刚从餐饮房端来的四杯鸡尾酒说,“我正认认真真地锻炼身体呢。”
男主人看着她,满脸狐疑。
“就是说嘛!”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好像杯子里就剩一滴酒似的。“我真想不出你干成过啥。”
我看着贝克小姐,想知道她曾经“干成过”的事情。我饶有趣味地看着她。她是个身材苗条、胸部小巧的姑娘,身板笔直,由于她把身子摆得很正,这使她越发像个军校学员一样身姿挺拔。她用那双灰色的、因阳光照射而略眯起的双眼打量着我,苍白、可爱而又略带愠色的脸上现出彬彬有礼而又充满好奇的神色。这使得我突然间觉得我在哪儿见过她本人,或者是看过她的相片。
“你住在西半岛,”她轻蔑地说,“我认识那儿的一个人。”
“我一个也不认识……”
“你肯定认识盖茨比。”
“盖茨比?”黛西追问道,“哪个盖茨比?”
就在我回答他是我邻居之前,传晚饭了,汤姆不由分说地挽起我的一只胳膊,像移动一只棋子般地把我拽出了房间。
两位女士轻轻把手搭在腰际,娉娉婷婷、娇媚慵懒地走在我们之前来到了一个玫瑰色的阳台,阳台迎向夕阳,在那摆放着一张餐桌,桌上四根蜡烛在渐渐平息下来的余风中摇曳生姿。
“为什么点蜡烛?”黛西皱着眉头不满意地说道,随后她“噼啪”一声用指头掐灭了烛芯。“两周后就是一年中白昼最长的日子了。”她兴致勃勃地看着我们说道。“你们是否总是在期待一年中最长的那天但最终又错过了它?我就是这样。”
“我们应该有点打算。”贝克小姐打着呵欠在桌旁坐了下来,像要到床上睡觉似的。
“好吧,”黛西说,“我们打算做点什么呢?”她无助地转向我:“人们通常计划做些什么呢?”
在我回答之前,她突然两眼惊恐地盯着她的小指头。
“瞧!”她抱怨道,“我把小指头碰伤了。”
我们都瞧了瞧——指关节有些青紫。
“都怨你,汤姆,”她指责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你确实做了。这就是我嫁给一个粗野男人的报应,你这个粗壮笨拙的家伙……”
“我讨厌粗笨这个词,”汤姆蛮横地反驳道,“即使是开玩笑也不行。”“就是粗笨。”黛西执拗地坚持。
有时候她和贝克小姐会说说笑笑,但一点也不张扬,不过彼此开开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但从不会喋喋不休地大谈特谈。她们的谈吐教养就像她们的白衣裙,就像她们那毫无杂念、超然的眼睛一样显得淡然镇定。她们就坐在这里,陪伴着汤姆和我,礼貌文雅地和我俩彼此应酬,相互取悦。她们知道不一会儿这个宴会就会结束,这个夜晚也会悄然逝去,一切烟消云散。这不同于西部,晚宴一段接一段节奏紧密地逼近尾声,伴随着人们的惋惜失望或是对时光飞逝的紧张不安。
“黛西,你让我觉得自己不够文明,”我坦诚地说道。这会儿,我正喝第二杯虽然带点软木塞味儿但口味相当醇正的红葡萄酒。“你能不能谈谈庄稼或聊点别的什么?”
我说这话并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但是大家的反应让我颇感意外。
“文明正被撕得粉碎,”汤姆猛地开腔,“我开始以可怕的悲观主义论调看待事物了,你有没有读过戈达德写的《有色帝国的兴起》这本书?”
“没有,怎么啦?”我答道,对他的语气感到很惊讶。
“嗯,这是本好书,每个人都应该去读一下。这本书的主旨是告诫我们,如果我们白人种族稍不留神,就会有被彻底灭绝的危险。书中全是科学翔实的材料,并且已经得到了证明。”
“汤姆正在变得非常博学,”黛西说道,脸上露出一种漫不经心的忧伤表情。“他看一些带着很长字眼的晦涩难懂的书。刚才我们提到的那个词是什么来着……”
“我说,这些书都是有科学根据的,”汤姆固执己见,不耐烦地瞟了她一眼。“这个家伙讲明了一切问题。现在轮到我们这个占统治地位的种族要小心行事,否则其他的人种就会操控一切。”
“我们要把他们打倒。”黛西轻轻地说道,同时冲着炽热的夕阳猛眨了眨眼。
“你应该去加利福尼亚住……”贝克小姐刚开口,汤姆在椅子里重重地一扭身,她的话立马就被打断了。
“他的观点是我们都属于北欧民族。我是,你是,你也是,以及……”在稍微犹豫了一下后,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把黛西也包括进来了。这时,黛西冲我眨了眨眼。“我们创造了科学、艺术等等,以及一切构成文明的东西。你们懂吗?”
在他的一本正经中有一些悲伤,似乎他的那种自以为是的态度,虽然比以前更明显,但对他来说已远远不够了。就在这时,房间的电话铃响了,男管家离开了门廊,黛西立刻抓住这个空当,把身子向我凑了凑。
“我要告诉你家里的一个秘密”,她兴奋地小声说道,“是关于这个男管家的鼻子,你想知道关于他鼻子的事情吗?”“我今晚来这儿就是为此。”
“其实,他过去不是个管家,他曾经在纽约专门给人家做银器擦拭员。那户人家有一套可供200来号人使用的银器。他每天得从早擦到晚,最后他的鼻子严重受到影响……”
“后来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贝克小姐插嘴道。
“是的,情况变得越来越糟,最后他不得不辞了那份工作。”
有那么一阵儿,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映照在她那生机勃勃的可爱脸蛋上,显得浪漫多情;她的声音总使我情不自禁地俯身向前,屏息倾听。随后,余晖开始褪去,每一道霞光都眷恋着她的脸庞不忍离去,就像大街上欢乐玩闹的孩子在黄昏仍不愿离去。
管家回来后,附在汤姆耳旁轻声耳语了几句,汤姆皱了皱眉,把椅子往后一推,一身不吭地走进了房间。他的离去似乎激发了黛西内心的什么,黛西又把身子向前凑了凑,她的声音婉转动听,像唱歌一样。
“我喜欢看到你坐在我的餐桌前,尼克。看到你会让我想起一朵——一朵玫瑰花,一朵纯正的玫瑰花,不是吗?”她转向贝克小姐,希望得到她的认同,“他是不是像一朵纯正的玫瑰?”
这当然不对。我一丁点儿也不像玫瑰,她只是在乱说一气,但是话里却洋溢着一股炙热的温情,仿佛隐藏在这些令人窒息的、激动人心的话后的那颗心就要跳出来向你敞开心扉。突然,她把餐巾纸往桌上一扔,说了声对不起,就走进房间里去了。
贝克小姐和我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不露声色。当我想要说点什么时,她警觉地站了起来,并警觉地发出了一声“嘘”。房间里能听到一阵明显被压抑的却热情洋溢的讲话声,贝克小姐无所顾忌地探过身去,想一听究竟。讲话声听起来在微微发颤,时而低沉,时而高亢,然后就悄无声息了。
“你所说的盖茨比是我的邻居……”我说道。
“别说话,我想听听在发生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吗?”我无知地问道。
“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贝克小姐说,明显很惊讶。“我以为人人都知道了。”“我真不知道。”
“这个——”她迟疑了一下说,“汤姆在纽约有别的女人了。”“有别的女人?”我茫然地重复了一遍。
贝克小姐点了点头。
“她应该识趣一点,别在吃饭的时间给他打电话。你不这样认为吗?”
在我弄懂她的意思之前,传来一阵裙子的窸窣声和靴子的咯吱声,汤姆和黛西回到了餐桌上。
“真没办法。”黛西故作轻松地大声说。
她坐了下来,细细地打量了我和贝克小姐一番,接着说:“我往门外看了一会儿,觉得真是浪漫极了,有一只小鸟停在草坪上,我认为它一定是一只搭乘‘康纳德’或者‘白星’公司的邮轮到这儿的夜莺。它一直在唱歌……”其实她自己的声音也像是在唱歌,“这很浪漫,不是吗,汤姆?”
“很浪漫,”他说道,然后苦着个脸对我说:“如果吃完饭天色还早的话,我带你去我的马厩看看。”
屋里的电话铃音又一次响起,这让大家吃了一惊,由于黛西坚定地朝汤姆摇了摇头,关于马厩的话题——事实上餐桌上所有的话题都烟消云散了。在我关于餐桌最后五分钟的片段记忆里,我记得蜡烛又给点燃了,毫无意义地,并且我有意识地想正视一下每一个人,但又不想迎上对方的眼睛。我猜不透汤姆和黛西在想什么,但我怀疑即使是贝克小姐——这个对一切料事如神、心存不疑的人,能够完全把第五位客人急迫而又尖利的催促声抛诸脑后。对于有某种特质的人来说,这种情形似乎变得非常有趣——而我的本能反应是立即打电话报警。
不用说,马的话题再也没人提起。汤姆和贝克小姐,俩人之间相隔几英尺,暮色笼罩着他俩。他们慢慢踱回了书房,好像要去为一具真实存在的尸体守夜,我则尽量装出一副饶有趣味而又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跟着黛西穿过一连串相互连接着的长廊,来到前面的门廊,在它的冥冥幽暗中,我们肩并肩坐在一张柳条靠背长椅上。
黛西双手捧脸,好像在摩挲她那可爱的脸庞,同时她的眼睛慢慢向那天鹅绒般的夜色望去。我看得出她的内心正波涛汹涌,所以我问了几个我自认为有镇痛作用的问题,是关于她的小女儿的。
“我们彼此并不十分了解,尼克,”她突然说道,“即使我们是表亲,你也没有来参加我的婚礼。”
“那会儿我还没从战场上回来。”
“是的。”她迟疑了一下,“唉,我过得很糟糕,尼克,我把一切都看透了。”
很明显她这样做有她自己的理由,我等着她继续往下说,可她却停了,于是一会儿之后,我只好勉强把话题扯回到她女儿身上。
“我想她应该会说话,嗯——会吃饭,什么都会了吧?”
“噢,是的,”她心不在焉地看着我,“听着,尼克,让我告诉你生她的时候我都说了些什么,你想听吗?”
“乐意之至。”
“听完之后你就会明白我对事物持有怎样的态度。唉,那时她还出生不到一个小时,天晓得汤姆跑哪儿去了。我从麻醉中醒来,感到被完全抛弃了一样。我立即问护士生了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护士跟我说是个女孩儿,于是我就扭过头哭了起来。‘好吧,’我说,‘我很高兴她是个女孩儿,并且我希望她会是个傻瓜’——一个漂亮的小傻瓜,这是这个世界上女孩子最好的出路。”
“现在你明白了为什么我觉得一切都很糟,”她继续坚定地说道,“每个人都这样认为——那些思想最进步的人也如此。我全都知道。我什么地方都去过,什么场面都见过,什么事情都做过。”她的双眼环顾四周时炯炯放光,傲视逼人,很像汤姆的眼睛,接着她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讥笑。“世故啊——上帝,我变得世故了。”
她的话音刚落,不再逼迫我去注意倾听、相信她的话,我感到她说话并非出自真心。这让我很不舒服,仿佛整个晚上只是一个骗局,设计这个骗局是为了从我这儿获取一种支持她的情感。我等待着,果不其然,一会儿之后她瞧了瞧我,可爱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绝对的傻笑,似乎在向人们宣告她和汤姆已经成为了一个属于上流社会的秘密社团的会员。
屋里,那间绯红色的房间灯火通明。汤姆和贝克小姐各自坐在长沙发的两端,她在为他大声朗读《周六晚邮报》——那些含混不清又无语调变化的字眼听起来倒能抚慰人心。灯光映射在他的靴子上闪闪发亮,照在她如秋叶般的黄头发上却黯淡无光,当她翻动报纸时,手臂上纤细的肌肉也随之微颤,灯光也随之跳跃。
当我们进去时,她举起一只手示意我们先别说话。“未完待续,”她说道,随手把报纸往桌上一扔,“敬请期待下期。”
她不停地抖动膝盖,舒展了一下身体,随后便站了起来。
“十点了,”她说道,好像在天花板上看到了时间似的。“好女孩得去睡觉了。”
“乔丹明天会去打联赛,”黛西解释说,“在威斯彻斯特那边。”
“哦——原来你是乔丹·贝克。”
现在我知道为什么她看起来面熟——她那张讨人喜欢又略带轻蔑的脸庞已经很多次出现在那些报道阿希维尔、温泉和棕榈海滩赛事的报刊照片上。我也听说过她的一些事,那是一些挑剔的、令人不悦的闲言碎语,至于内容是什么,我早忘了。
“晚安,”她柔声说道,“八点叫醒我,行吗?”
“如果你起得来的话。”
“我会的。晚安,卡拉维先生。回头见。”
“你们当然会再见面的,”黛西肯定地说,“事实上,我想保个媒。你看,尼克,你经常来这走动,然后我想——嗯——把你们俩撮合到一起。你知道的——比如碰巧把你俩锁进一个大衣柜,把你们放到一条船上,推进海里,等等诸如此类……”
“晚安,”贝克小姐在楼梯上喊道,“我可一句也没听见。”
“她是个好女孩,”过了一会儿,汤姆说道,“他们不应该让她这样全国各地的到处乱跑。”
“你说谁不应该?”黛西冷冷地问道。
“她的家人。”
“她家里只剩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姑妈。此外,尼克将来可以照顾她,对吗,尼克?她今年夏天会经常到这儿来过周末。我想这里的家庭氛围对她有好处。”
黛西和汤姆彼此默默对视了一会儿。
“她是来自纽约吗?”我很快问道。
“来自路易斯维尔,我们一起在那儿度过了纯洁的少女时代。我们美丽纯洁的……”
“你是不是在走廊上跟尼克说了一些心里话?”汤姆突然问道。
“我说了吗?”她看着我,“我似乎不记得了,但我想我们谈论了北欧民族。是的,我确定我们谈了这个话题;不知不觉就聊上了它,事情总是这样,你知道的……”
“不要轻易相信你听到的任何事。”汤姆告诫我说。
我淡淡地说我什么也没听到,几分钟之后我就起身准备回家。他们把我送到门口,肩并肩地站在一方明亮的灯光中。当我发动汽车时,黛西不容分说地喊道:“等等!我忘了问你点事,这很重要。我们听说你跟西部的一个女孩订婚了。”
“没错儿,”汤姆温和地附和道,“我们听说你订婚了。”
“这是个谣言。我太穷了。”
“但我们听说了,”黛西坚持道,说这话当儿,笑颜如鲜花般绽放,真令我吃了一惊。“我们听三个人说过,所以这肯定是真的。”
我当然知道他们指的是什么,但我真没订婚。事实上,正是因为传出了我要结婚的谣言,才促使我来到东部。你总不能因为谣言而跟老朋友绝交,但另一方面,我也不打算因为流言而结婚。
他们的关心使我深受感动,他们的富裕也不再令我感到那么遥不可及。当我开车离开时,我心存疑惑,同时还感到有点厌恶。在我看来,黛西应该做的事是抱着孩子立即冲出这个家,但是很显然,她脑子里并没有这样的想法。至于汤姆,他在纽约有了别的女人并不让我感到惊讶,令我惊讶的是,他竟然因为一本书变得神情沮丧。某种东西正促使他对陈腐的思想感兴趣,并孜孜以求,好像他那强壮的身体里面蕴含的自我中心不能再滋养他那颗武断的心灵了。
从路旁旅馆的屋顶和加油站前的空地望去,一派盛夏的景致赫然在目,那里放着一排排的红色气泵,暴露在一圈圈灯光里。回到西埃格村的家后,我把汽车停在了车棚下,然后在草地上那台闲置的修草机上坐了一会儿。风已经停了,只留下一个喧闹明亮的夜晚,树上翅膀的扑棱声,持续不断的风琴声以及被称为地上风箱的青蛙的聒噪声,充盈耳畔。月光下,一片黑色的猫影在移动,当我转过头去看它时,我发现此地并非只有我一人——五十英尺开外,一个人影出现在我邻居宅邸的阴影里。他站在那儿,双手插进衣兜,正抬头仰望那像胡椒粉一样布满天空的点点银星。他那悠闲的举止和站在草坪上稳健的步态表明此人正是盖茨比先生,他出来寻找我们头顶上属于他的那片星空。
我决定跟他打招呼。贝克小姐在餐宴上提到了他,这正好可以用来引出自我介绍。可我并没有跟他打招呼,因为他的动作暗示我,他想一个人待着——他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朝黑暗的海面伸出了双臂,虽然我离他很远,但我能肯定他在发抖。不知不觉中我也朝海面望去,什么也没有,除了一盏孤独的绿灯,灯光微弱而遥远,那也许是一个码头的尽头。当我回过头再次寻找盖茨比时,他消失了,把我一人孤独地留在这不平静的夜色中。
从西埃格到纽约的大约半途中,公路和铁路不期而遇,并行了四分之一英里的路程,以便绕开一片荒地。这是一个灰烬弥漫的谷地——在一个神秘古怪的农场里,灰烬像小麦一样疯狂蔓延,筑成山脊、山丘和奇形怪状的花园;又幻化成房子、烟囱和袅袅上升的炊烟形状;最后,奇幻般地,一鼓作气地形成了一群灰白的人,他们在慢慢地蠕动,似乎要在尘土飞扬的空气中灰飞烟灭。偶尔,一列灰白的汽车循着一条无形的轨迹缓慢前进,冷不丁地发出一声可怕的“嘎吱”声。车停下不动,立刻便有一群灰白色的人拿着沉重的铁锹蜂拥而上,扬起一片尘幕,使你看不清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但是在这片灰蒙蒙的土地和永远飘浮在它上空的灰暗尘土上,过一会儿,你就能感觉到T.J.艾克尔伯格大夫的眼睛。这是双蓝色的眼睛,硕大无比——光瞳孔就有一码来高。它们不是从什么人的脸上往外看,而是透过架在几乎看不到的鼻子上的一幅巨大的黄眼镜往外看。显然这是某个异想天开的外科大夫把它们立在这里,以便在皇后镇上招徕更多的生意,一直到他自己永远地闭上了双眼,或者是搬到别的什么地方,最终把它们遗忘在这里。但是他的双眼,因为久未刷漆,又经日晒雨淋,变得有点黯淡无光,但仍然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这片阴森严穆的土地。
在这个灰谷底的边上,有一条肮脏的小河。并且,每当吊桥升起让驳船通过的时候,等候过桥的火车里的乘客就要盯着这片阴郁的景象看上半个小时。平时,火车开到这里至少要逗留一分钟,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第一次见到了汤姆·布坎南的情妇。
汤姆有个情妇,这事儿认识他的人都知道。
认识他的人都很反感他带着情妇出入宾客盈门的餐馆酒店,把她独自一人扔在那儿,自己却到处闲逛,去和某个认识的人聊天。虽然我对她很好奇,但并不想跟她见面。可我还是见到她了。一天下午,我和汤姆同乘一辆火车去纽约。当我们的火车被一堆土堆阻挡,不能前进时,汤姆“噌”地站了起来,拽着我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把我拉下了车。
“我们下车吧,”他坚持道,“我想让你见见我的女朋友。”
我认为他可能是午餐时喝多了,以致于强硬地要求我作陪,都有要动武的架势了。他那一贯傲慢自大的个性使他认为星期日下午我并没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跟着他跨过一道低矮的刷白的铁路围栏,在艾克尔伯格大夫持久的目光注视下,沿着铁路往回走了100码。映入眼帘的唯一建筑是一排黄砖砌成的房子,坐落在荒地的边缘,类似于这片地区的一条商业“主街”,除此以外,前后左右什么也没有。这里有三家店面,其中一家用于出租;另一家是间通宵餐馆,沿着一条煤灰铺的路可以走进去;第三家经营汽车修理,招牌上写着:汽车修理——J.乔治·B.威尔逊——买卖汽车,我跟着汤姆走了进去。
车铺里面空荡荡的,显得清冷萧条,只看见一辆落满灰尘、破旧不堪的福特汽车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我突然间想到这间车铺只是用来掩人耳目的,奢侈豪华、浪漫温馨的公寓就隐藏在楼上。就在这时,车铺的老板出现在一间办公室的门口,不停地用抹布擦着手。他满头金发,无精打采,脸色苍白,模样还算英俊。当他看到我们时,那双浅蓝色的眼睛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
“你好哇,威尔逊,老伙计,”汤姆说道,愉快地拍了拍他的肩。“生意怎么样啊?”
“还凑合吧,”威尔逊回答道,显然不足以令人相信,“你什么时候把那车卖给我?”
“下周吧,我已经让我的人在修它了。”
“他的进度很慢吧,是吗?”
“不,不慢,”汤姆冷冷地说,“如果你是这样认为的,那我最好把它卖给别人算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威尔逊赶紧解释,“我的意思只是……”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汤姆开始不耐烦地扫视车铺四周。然后我听见楼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不一会儿,办公室门口就出现了一个身材粗壮的妇人,把光线挡了个严严实实。她约莫三十五岁左右,开始发胖,但就像有些女人一样,这给她增添了几分肉感的风韵。她穿着一件污迹斑斑的深蓝色绉纱衣裙,上面的那张脸谈不上有多美,但只要一接近,就能立即感觉到她充满活力,仿佛她浑身的神经一直在燃烧。笑意慢慢在她脸上浮现,走过她丈夫身旁时,她就当他幽灵一样不存在,和汤姆握手时,她眼里焕发出炽热的神采。接着她润了润双唇,头也不转地对她丈夫低声粗气地说道:“你怎么不拿几把椅子来啊,好让客人坐下!”
“哦,当然,”威尔逊急忙回应道,随后便向办公室走去,一下子便与墙面的水泥色融为一体。一片灰白的尘土蒙盖住了他的深色外套、灰黄的头发以及周围的一切,除了他的妻子。此刻她正走向汤姆。
“我想见你,”汤姆渴求地说,“搭下一趟车。”
“我会在火车底层的报摊等你。”
她点点头走开了,就在这时,乔治·威尔逊拿着两把椅子从办公室门口出来。
我们在公路下沿比较隐秘的地方等她。再过几天就是7月4号了,一个灰头土脸、瘦骨嶙峋的印度小孩在铁轨旁点放一排“鱼雷”鞭炮。
“真是个鬼地方,不是吗?”汤姆说道,同时冲艾克尔伯格大夫皱了皱眉。
“确实很糟糕。”
“离开这地儿对她有好处。”
“难道她丈夫不反对吗?”
“你是说威尔逊?他以为她去纽约看妹妹呢。他是个呆子,连自己是死是活都不清楚。”
于是汤姆·布坎南和他的女朋友,还有我,我们仨一起搭车前往纽约;或者确切地说,也不是一起,因为威尔逊夫人出于小心起见,坐在另一节车厢。汤姆还是有所顾忌,怕东埃格半岛也有熟人坐在这列火车上。
威尔逊太太这时已经换上了一件棕褐色的细棉布花裙,车到达纽约站,汤姆扶她走上站台时,裙子把她那肥臀包得紧紧的。在一个报摊旁,她买了一份《漫谈城市》报和一本电影杂志,又在车站的一个杂货店里买了一瓶冷霜和一小瓶香水。到楼上后,在一片阴森的隆隆车声中,她放走了四辆出租车,最后选中了一辆簇新的,罩着灰白车套的淡紫色出租车。乘着这辆车,我们逃离了车站喧嚣繁杂的人群,驶进灿烂明媚的阳光中。但不一会儿,她突然猛地从车窗旁转过身,身子向前倾,拍了拍前面的玻璃。
“我想买那里面的一只狗,”她急切地说道,“我想在公寓里养只狗,在公寓里……养养狗挺好的。”
我们把车倒回到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头儿旁边,有点可笑的是,此人竟长得如此像约翰·D·洛克菲勒。在他胸前晃来晃去的那只篮子里挤着一团刚刚出生的小狗崽,但品种不明。
“它们都是些什么种类的狗?”当他来到车窗旁时,威尔逊太太急忙问道。
“各种品种都有,夫人,您想要哪种?”
“我想要一只警犬,我猜你没有这种狗吧?”
老头儿犹疑地朝篮子里看了看,然后伸进手,抓住一只小狗的后颈,小狗被拎了出来,直扭身子。
“这不是只警犬。”汤姆说道。
“不,这确实不是只纯正的警犬,”老头儿略带失望地说道,“它多半是只艾尔达犬。”他抚摸着小狗背部的棕褐色皮毛。“看看这狗毛,简直就是件天然的外套,养这条狗你绝对不用担心它会感冒。”
“我觉得它很可爱,”威尔逊太太兴高采烈地说道,“它值多少钱?”
“这条狗对吗?”他略带艳羡地望着它,“你给十块钱吧。”
这只艾尔达犬,毫无疑问它身上某些地方确实带点艾尔达品种的特点,尽管它的爪子太白了,它趴在威尔逊太太的大腿上,就这么被易主了,此刻她正欣喜无比地摩挲着小狗那身不怕风吹雨淋的皮毛。
“这狗是雌的还是雄的?”她含蓄地问道。
“那只狗吗?它是只雄狗。”
“这是只母狗,”汤姆肯定地说道,“给你钱,拿着它再去批发十只狗吧。”
我们驶进第五大道,天气温暖和煦,呈现出一派田园风光。在这个夏日的周日午后,即使是看到一群白羊转过街角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停车,”我说道,“我得在这儿和你们分手了。”
“不,你别这样,”汤姆立马回应道。“如果你不进去公寓的话,梅特尔会伤心的,是吧,梅特尔?”
“来吧,”她劝道,“我会打电话给我的妹妹凯瑟琳,只要有眼光的人都称许她是个大美人儿。”
“嗯,我是很想去,可是……”
我们继续向前开,然后车子掉头穿过中央公园,又朝西往一百号以上的街区驶去。在第158号大街,矗立着一排白色蛋糕似的公寓,轿车在其中的一栋前停了下来。威尔逊太太把眼睛往四下一扫,俨然女王回皇宫般的气势,然后拾掇起她买的东西和那只小狗,趾高气扬地走了进去。
“我要叫麦基夫妇过来,”在我们乘电梯上去时,她郑重其事地宣布。“当然,我也会打电话叫我妹妹过来。”
他们的公寓在楼的顶层,有一间小小的客厅,小小的厨房,小小的卧室,还有一间浴室。小客厅里放满了绣帷罩饰的家具,一直挤到了门边,家具对客厅来说实在是太大了,以致在房间里动一动就要碰上罩布上的绘画——一幅凡尔赛宫仕女在花园荡秋千的景象。房间里只有一幅被放大的装饰画,很像一只母鸡蹲在一块轮廓不清晰的石头上,但远远望去,母鸡幻化成了一顶无沿女帽,帽子下边儿是一张健壮老太太的脸,容光四射,俯视着整个房间。桌上摆放着几份过期的《漫谈城市》报,一本《彼得·西门别传》以及几本专门散播百老汇丑闻的杂志。威尔逊太太此刻最关心的是她的小狗,她好容易才说服电梯工给她弄来了一个铺满稻草的纸箱和一些牛奶,他还主动带来了一听个儿大又硬实的狗饼干,饼干在牛奶里泡了整整一个下午,竟然一点儿也没松化。此刻,汤姆从上锁的柜门抽屉里取出一瓶威士忌酒。
一生中我只喝醉过两次,那天下午就是第二次。于是那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似乎都有点模模糊糊,好像给罩上了一层雾似的。即使是在八点以后,房间里依然阳光普照,威尔逊太太坐在汤姆的大腿上给许多人挨个儿打着电话。之后,因为没有烟了,我就出去到街角的杂货铺里买了几包。当我回来时,他俩都不见了,于是我就识趣地坐在会客厅,读《彼得·西门别传》这本小说——也许是书写得太烂了,也许是喝了威士忌后酒性发作,反正我啥也没看懂。
当汤姆和梅特尔(第一杯酒下肚后,我和威尔逊太太就开始直呼其名了)重新出现时,客人们也开始陆续登门拜访了。
威尔逊太太的妹妹——凯瑟琳,是位三十岁左右、身材苗条却浑身俗气的女人,长着一头又硬又密的红头发,脸上抹得跟牛奶一样白。她的眉毛是拔过后又画上的,勾勒出一个显得更加俏皮的眉尖,可是眉毛却想要恢复成天然的模样,结果弄得她的整个脸都有点模糊不清了。当她走动时,手上数不清的陶瓷手镯也跟着忽上忽下,不停地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她走进来时轻车熟路,以一种主人自居的神气扫视了一遍家具,以致我怀疑她是不是在这里住。当我问她是否在这儿住时,她开始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后告诉我她和一个女孩儿住在旅馆。
麦基先生住在楼下,是个面色苍白、女里女气的男人。他刚刮过胡子,因为他的颧骨上还有点点白色的肥皂泡,他进屋时彬彬有礼地跟每个人打了声招呼。他跟我说他是“玩儿艺术的”,后来我才搞明白他是一个摄影师,威尔逊太太母亲的那张模糊不清的照片就是他给放大的,挂在墙上像个幽灵。他的妻子是个尖声细气、无精打采的人,还算有点姿色,但长得不讨人喜欢,她自豪地告诉我说自从结婚以来,她丈夫已经给她拍过127次照了。
威尔逊太太不知在什么时候换了装束,那是件做工考究的午后装——一件淡黄色的雪纺绸薄纱裙,当她在房里走动时,裙子不断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在衣服的作用下,她的举止神态也发生了改变。在车铺里她给人的印象是十分有活力,此刻变成了十足的傲慢。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的笑声、她的举止、她的言辞变得越来越做作,似乎由于她在无限地膨胀,房子周围的空间被挤压得越来越小,到最后她似乎在围绕着烟雾缭绕的空气中一根发出吱吱响的、吵闹的轮轴旋转。
“亲爱的,”她装腔作势地对她妹妹大声说道,“这年头大多数人都是骗子,他们满脑子只想着钱。上周我让一个女人给我看了下脚,你要是看到她给我的账单,会以为她刚给我割了阑尾呢。”
“那女人叫什么?”麦基太太问道。
“埃布哈特太太,她专门上门给人家看脚。”
“我喜欢你的衣服,”麦基太太说道,“我觉得它很漂亮。”
威尔逊太太把眉毛一挑,轻蔑地拒绝了这个恭维。
“这只是件破玩意儿,”她说道,“我只有在不怎么注意形象的时候才随便穿穿它呢。”
“但你穿上它真的很好看,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麦基太太继续说,“要是切斯特能把你这个姿态拍下来,我想他肯定能创作出一幅杰作。”
我们都默默地瞅了瞅威尔逊太太,此刻她正把一缕头发从眼前撩开,然后回过头对我们粲然一笑。麦基先生偏着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然后在前面用手前前后后地比划着。
“我应该转换一下光线,”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想让她的身材呈现出立体感,同时我要设法拍到后面的头发。”
“我认为不用转换光线,”麦基太太大声说。“我觉得光线……”
她丈夫说了一声“嘘”,然后我们又把目光转向摄影对象,就在这时,汤姆打了个响哈欠,站了起来。
“麦基家的,喝点什么吧,”他说道,“再来点冰块儿和矿泉水,梅特尔,要不然大家都要睡着了。”
“我早就吩咐那小伙子拿点冰块儿过来。”梅特尔失望地挑了挑眉,表现出对下人的偷懒感到无可奈何。“这些人!你就得整天看着他们。”
她看了我一眼,莫名其妙地笑了。然后跳跃着朝她的小狗奔过去,对小狗狂吻一阵后,又大摇大摆地走进厨房,那架势就像有十几名大厨在那里静候她的命令。
“我在长岛拍了些不错的照片。”麦基先生说道。
汤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已经把其中的两幅装裱起来,挂在楼下了。”
“两幅什么?”汤姆问道。
“两幅专题作品。其中一幅我给它命名为‘蒙塔海角——海鸥’,另一幅命名为‘蒙塔海角——大海’。”
威尔逊太太的妹妹凯瑟琳在沙发上挨着我坐。
“你也住在长岛吗?”她问道。
“我住在西埃格。”
“真的吗?大约一个月前我参加了一位名叫盖茨比先生举行的派对,你认识他吗?”
“我就住在他家隔壁。”
“哟,人家说他是德国皇帝威廉·凯撒的侄子还是表弟啥的,他的钱都是从那儿来的。”
“真的吗?”
她点了点头。
“我有点怕他,不想跟他扯上什么关系。”
这场关于我邻居的引人入胜的交谈被麦基太太打断了,她突然指着凯瑟琳大声说:“切斯特,我想你可以帮她拍几张照。”但麦基先生只是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汤姆身上。
“我想在长岛开展更多工作,要是我能获得机会进入的话,我只需他们给我一个开始的机会。”
“问梅特尔吧,”汤姆说道,就在威尔逊太太端着盘子走进来时,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她会给你写介绍信的。对吧,梅特尔?”
“做什么?”她不解地问道。
“你可以写封信把麦基介绍给你丈夫,以便他能给他拍些照片。”当他在替照片想名字时,嘴巴无声地动了一会儿。“像乔治.B.威尔逊在加油站,等等诸如此类的。”
凯瑟琳向我凑近身子,附在我耳边悄声说:“这俩谁都受不了他们家那口子。”
“他们会吗?”
“受不了他们了,”她看了看梅特尔又看了看汤姆,“我想说的是,既然受不了对方,干吗还在一起生活呢?换做是我的话,早就离婚然后又立马各自结婚了。”
“难道她也不喜欢威尔逊吗?”
梅特尔无意间听到了这个问题,作了回答,回答令人颇感意外,听起来既激烈又粗俗。
“你瞧,”凯瑟琳得意地嚷嚷起来,随后又压低了声音,“事实上是他妻子不让他们在一起的,她是个天主教徒,他们不兴离婚。”
黛西不是天主教徒,我真是对这个精心编制的谎言感到有点诧异。
“等到他们结婚了,”凯瑟琳继续说道,“他们会去西部生活一阵子,直到这场风波平静下来。”
“去欧洲不是更稳妥吗?”
“噢,你喜欢欧洲?”她惊讶地喊道,“我刚从蒙特卡洛回来。”
“真的?”
“就在去年,我跟另一名女孩一块儿去的。”
“待的时间长吗?”
“不长,我们只去了蒙特卡洛就回来了,取道马赛。我们动身时带了1200多美元,但仅仅两天时间,我们就在自己住的房间里全被输光了。你都不知道我们回来时有多狼狈。天哪,我恨死那个地方了!”
傍晚时分,从窗外望去,天空澄澈,就像是地中海湛蓝而甜蜜的海水,随后麦基太太那尖细的嗓音把我的思绪扯回屋里。
“我也差点犯了个错误,”她兴致勃勃地说道,“我差点嫁给一个追求我多年的犹太小伙子。我知道他配不上我,大家一直对我说:‘露西尔,那个男人配不上你!’但要是我没遇见切斯特,他就把我娶到手了。”
“是的,但是听着,”梅特尔·威尔逊点了点头,说道,“至少你并没有嫁给他。”
“我知道我没有。”
“唉,可我嫁给他了,”梅特尔含混地说道,“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区别。”
“你为什么要嫁给他呢,梅特尔?”凯瑟琳追问道,“没有人强迫你这么做呀!”
梅特尔想了一会儿。
“我嫁给他是因为我原以为他是名绅士,”她最后说道,“我原以为他懂点教养,谁知他连舔我的鞋都不配。”
“你有那么一阵子曾疯狂地喜欢他。”凯瑟琳说道。
“疯狂地喜欢他?”梅特尔难以置信地大声嚷嚷,“谁说我曾疯狂地喜欢他?我对他的喜欢还没有对那边那个男人多呢。”
她突然用手指着我,然后每个人都用责难的目光盯着我,于是我赶紧做出一副不期望谁来爱的表情。
“说我疯狂,那就是我嫁给他的那一刻,当时我立马就知道我犯了个错误。他为了跟我结婚,从别人那儿借了婚服,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直到有一天他出门儿,那人来索还了,‘噢,那是你的礼服?’我说道,‘这真是有史以来我第一次听到这事儿。’可我还是把礼服给了他,然后我整个下午都在那儿捶床痛哭。”
“她真应该离开他,”凯瑟琳对我说道,“他们已经在那个汽车铺住了11年了,汤姆是她的第一个情人。”
这瓶威士忌酒——已经是第二瓶了——被在场的宾客频频要求斟上,只有凯瑟琳除外,她觉得“空腹的感觉很好”。汤姆按铃叫那个看门人出去买了一种很出名的三明治,晚饭也包括在里面了。我几次想告辞,打算在柔和的夜色中朝东向公园那边走去,但每次当我试图想出去时,我就感觉被一些粗野、激烈的争论给缠上了,它们就像绳子一样把我拉回固定在椅子上。然而,在城市上空,这些呈现黄色灯光的窗户一定给那些在夜色中不经意的漫步人增添了个人隐私,我就看到了一个,他抬头仰望、陷入沉思。我好像身处其中又好像置身度外,同时对生活永无休止的多姿多彩既感到着迷,又产生厌恶。
梅特尔突然间把她的椅子向我移近,喷吐着微醺的气息向我讲述她跟汤姆第一次邂逅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两个面对面的小座位上,通常火车上这种座位是没人占的。我正去往纽约看我妹妹,并打算在那儿住一晚。他身穿礼服,脚蹬一双漆皮皮鞋。一见到他,我的视线简直无法移开,可每次他看我时,我不得不装作在看他头顶的广告。当我下车进站时,他紧挨着我,他那穿着雪白衬衣的前胸贴着我的手臂,于是我告诉他我得叫警察了,但他知道我在说谎。我简直昏了头了,跟着他一起上了出租车,还以为搭的地铁哩。那时我满脑子里一遍一遍地问自己:‘能长相厮守吗?能长相厮守吗?’”
她把身子转向麦基太太,随后房间里充斥着她那十分做作的笑声。
“亲爱的,”她大声说道,“等我换下这件衣裳就把它送给你,明天我再去另买一套。我得为要买的东西列张清单。我要做按摩、烫头发,给我的小狗买个项圈,然后还要买一个那种你一按弹簧就能把烟头掐灭的可爱的小烟灰缸,我还要给我母亲的墓地添个新花圈,上面系黑丝带的那种,可以用一整个夏天。我得为这些要做的事情列个单子,以防我忘了哪件。”
时针指向九点,片刻之后我再看表时,发现已经十点了。麦基先生已经在椅子上睡着了,紧攥着两个拳头放在大腿上,活像一张斗士的照片。我掏出手绢替他把干在脸上的白色泡沫给擦掉了,它们令我整个下午都很不舒服。
这只小狗趴在桌上,睁着两只还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透过烟雾四下观望,时不时地发出几声微弱的呻吟。屋里的人时而不见了,时而又出现了,正打算去某个地方,却突然发现对方不见了,然后又找着了,发现对方就在眼前。临近半夜时,汤姆·布坎南和威尔逊太太面对面激烈地讨论着是否威尔逊太太有权利提到黛西的名字。
“黛西!黛西!黛西!”威尔逊太太大声喊道,“我想什么时候说就什么时候说!黛西!黛……”
汤姆·布坎南敏捷地稍微一动,一巴掌打在威尔逊太太的鼻子上。
然后浴室里满地都是沾血的毛巾,伴随着女人的责骂声,高悬在这一片混乱之上的是一阵拖长声调的、时断时续的撕心裂肺的嚎叫。麦基先生从睡梦中惊醒,恍恍惚惚地朝门边走去,走到半路,又转过身,盯着眼前的一幕——他的妻子和凯瑟琳一边责骂一边安慰,在拥挤的家具之间磕磕绊绊地跑来跑去取药品。躺在沙发上那个绝望的身影,血流不止,挣扎着要把一份《漫谈城市》报摊在印有凡尔赛图景的织锦毯上。接着麦基先生转过身继续朝门口走去,我从衣架上取下帽子,也跟了出来。
“改天一起吃顿午饭。”当我们在电梯里小声交谈时,他提议道。
“在哪儿?”
“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
“不要触碰电梯开关,”电梯工迸出一句。
“请原谅!”麦基先生不失尊严地说道,“我不知道我碰到它了。”
“好的,”我同意了,“很乐意奉陪。”
……我站在麦基先生的床边,他在双层床单上坐了起来,穿着内衣内裤,手里拿着一大本相册。
“美女与野兽……孤独……杂货店老马……布鲁克林桥……”
之后,我在宾夕法尼亚车站冷冰冰的地下候车室地上躺了下来,半睡半醒着,一边看着早晨刚出的《论坛报》,一边等候清晨四点的那趟列车。
整个夏天,我邻居家通宵奏乐,夜夜笙歌。在他的蓝色花园里,一群红男绿女像飞蛾一样在笑语、香槟和星光中来了又去。午后涨潮时,我看到他的宾客们从高高搭起的木排上往下跳水,或者在他滚烫的海滩上沐日光浴,同时他的两条汽艇划破海湾的水面,拖着滑木板在飞溅的泡沫中前进。到了周末,他的那辆劳斯莱斯变成了一辆公共汽车,从上午九点到半夜穿梭在城中接送一批批宾客,而他的那辆旅行车则像一只敏捷的黄色甲虫奔跑着接送一趟趟的火车车次。到了周一,八个仆人,外加一名园丁用拖把、硬毛刷、锤子和园艺剪刀得辛辛苦苦干上个一整天,收拾头天晚上留下的残迹。
每逢周五,五箱从纽约的某个水果商那儿批发的橘子和柠檬会如约而至,到了周一,同样是这些水果,被榨干了汁水后,变成了半拉半拉的果皮,像金字塔般高高地被堆放在他家后门旁。厨房里有一台榨汁机,只要仆人的拇指按下那个小小的按钮达两百次,就能在半小时之内榨出两百个橘子的果汁。
至少两周有一次,一个宴会承办团会从城里赶到这儿,带着好几百英尺的篷布和足够数量的彩灯把盖茨比巨大的花园装扮得像棵圣诞树。自助餐桌上摆满了各种食物,应有尽有。香喷喷的烤火腿周围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沙拉以及粉皮猪肉和烘烤得黄灿灿的火鸡。主宴会厅里有一个用真正的铜杆搭建的酒吧,上面陈列着杜松子酒和烈酒,以及早已被人忘怀的甘露酒,来的女宾大多是年轻人,根本分不清楚到底是哪种酒。
乐队在七点以前已经到达,并不是什么只有五件乐器的小乐队,而是一支拥有双簧管、长号、萨克斯管、大小提琴、短号、短笛、高低音铜鼓等全套乐器的大型乐队。最后一批客人已经从海滩游泳归来,此刻正在楼上更衣,从纽约开来的汽车五辆一排停在车道,大厅、会客室和走廊变得色彩斑斓,女宾们的发型争奇斗艳,她们身披的各式披肩足以令生产纱巾闻名的卡斯蒂尔也黯然失色。酒吧那边忙得热火朝天,一巡又一巡的鸡尾酒香气弥漫着整个花园,直到空气中充满了唧唧喳喳的谈话声、笑语声以及偶然的、转眼便忘的打趣和寒暄,还有从未谋面的女宾们之间热情洋溢的交谈。
随着大地渐渐褪尽了落日的余晖,灯光变得更加明亮。此时,乐队演奏起温馨的鸡尾酒乐曲。众宾客像演唱歌剧一样,提高了一个音调,越来越容易引起欢笑,一会儿便会迸发出一阵笑声,一句玩笑话就会把大家逗得大乐。人流动得越来越快,时而随着新客人的加入而扩大,时而又散开,一眨眼又重新聚拢起来。有些人已经开始到处徘徊游窜,一些脸皮较厚的女孩儿在比较固定的人群中穿行,一会儿在欢乐的短暂瞬间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把气氛弄得热烈而欢快,一会儿芳踪又扬长而去。她们在不断变换的灯光下,在变幻不定的面孔、话语和色彩中来回穿梭。
突然,在这群吉普赛人似的姑娘中,有浑身珠光宝气的一位,随手抓了一杯鸡尾酒一饮而尽,壮了壮胆子,然后像弗里斯克般挥动着双手,一个人在篷布搭的舞池里手舞足蹈起来。沉静了片刻之后,乐队指挥殷勤地为她变换了曲子的节奏,随后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因为有人误传她就是“愚人舞蹈团”里的吉尔达·格瑞的替角儿。晚会正式开始了。
第一次去盖茨比家的那个晚上,我相信我是少数几个得到正式邀请的客人之一。大多数人并没有受到邀请——他们是自己来的。他们坐上汽车,车子把他们带到长岛,不知怎么地就停在了盖茨比的家门口。到了那儿,只要有个认识盖茨比的人引见一下,随后,他们就像在娱乐场所一样,各行其是。有时候,他们从来到走,压根儿就没有见过盖茨比,他们怀着一颗真心来参加派对,这份儿诚意便是他们的入场券了。
我确实是受到了邀请。那个星期六的清晨,一个身穿蓝色制服的司机穿过我家的草坪,带来了一份他主人发出的措辞非常正式的请柬,上面写着:如蒙大驾光临今晚举行的“小型聚会”,他本人将感到十分荣幸。上面还说,他见过我几次,很久之前就想登门拜访,却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如愿,深表遗憾等等。最后签名是杰伊·盖茨比,落笔很有气势。
晚上7点刚过,我就穿上白色法兰绒便装走过他家的草坪参加聚会。我局促不安地在素不相识的人群中转来转去,虽然偶尔也会跟在上下班火车上见过的人打个照面。令我感到吃惊的是,有不少英国年轻人,他们衣着考究,却面露饥色,都在热情地与成功富有的美国人低声交谈。我能确定他们是在推销什么东西:债券、保险或者汽车什么的。他们个个都很焦急,知道好赚的钱触手可及,他们深信只要说话得体,这些钱就是他们的了。
我到那儿就试图找男主人,但当我问两三个人他的行踪时,他们都用很吃惊的表情盯着我,并夸张地说不知道主人的踪迹,于是我悄悄地溜回摆放着鸡尾酒的餐桌——这是花园里唯一一个单身汉可以逗留但又不至于显得无所事事和孤孤单单的地方。
正当我想喝个酩酊大醉,以摆脱这种窘境时,乔丹·贝克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站在大理石台阶的顶部,身子微微向后倾斜,带着轻蔑的神情俯视着整个花园。
不管人家欢迎与否,在我跟身边经过的人莫名其妙地打招呼前,我得给自己找个伴儿。“你好啊!”我大声喊着,朝她走过去。我的嗓音在花园里听起来大得很不自然。
“我想你也许会来,”当我走到她跟前时,她心不在焉地回应了一句。“我记得你住谁家隔壁……”
她满不在乎地跟我握了握手,表示她待会儿再来关照我。接着去听两个停在台阶底下、身穿一模一样黄色衣裙的姑娘说话。
“嗨!”她们一起喊道,“真遗憾你没赢。”
说的是高尔夫联赛,在上周的决赛中她输了。
“你不认识我们,”其中一个穿黄衣服的女孩说道,“但我们一个月前在这儿见过你。”
“从那以后你们就染了头发,”乔丹说道。我吃了一惊,但是这两个女孩已经漫不经心地走开了,所以她的话就像是对刚升起的月亮说的。毫无疑问,月亮就像被做成了晚餐,出自宴会承办者的食篮。乔丹用她那纤细的、晒成金黄色的胳臂挽着我,我们走下台阶,在花园里漫步。月色溶溶中,扑鼻而来的是一阵鸡尾酒香,随后我们和那两个穿黄衣裙的女孩儿以及三位先生坐在一张桌旁,互相喃喃地咕哝着介绍自己。
“你经常来参加这样的聚会吗?”乔丹问她身边坐着的女孩儿。
“上一次就是见到你的那次。”女孩机敏而自信地回答道,接着她转向同伴,“你不是吗,露西尔?”
露西尔也是这样。
“我喜欢来,”露西尔说道,“我从不在意干什么,所以我总能玩得很开心。上次我来这时,我的礼服勾住了椅子,划破了,他问了我的姓名和地址,不到一周我就收到了一个来自克罗里的邮包,里面是一件簇新的晚礼服。”
“你收下它了吗?”乔丹问道。
“当然收下了,我原打算今晚穿它的,但是领口太开了,得改改。衣服是浅蓝色的,上面镶着淡紫色的珠子,值260美元呢。”
“一个家伙做出这样的事,真是有趣,”另一个女孩急切地说道,“他不想惹任何人的麻烦。”
“谁不想?”我问道。
“盖茨比,有人告诉我说……”
这两个女孩和乔丹神秘地凑到一块儿。
“有人跟我说他曾经杀过人。”
我们都打了个冷颤,那三个还叫不上名字的先生也把身子向前倾,想听个明白。
“我认为事情并不如此,”露西尔不相信地辩论道,“他更有可能是战争期间的一个德国间谍。”
其中一位先生附和地点了点头。
“我是从一个知道他全部事情的人那里听说的,他们一起在德国长大。”他肯定地说,设法使我们相信。
“噢,不是的,”第一个女孩儿说道,“不是那样的,他战争期间待在美国军队。”看到我们又倾向于相信她的话,她便兴致勃勃地探过身子,“在他以为没人看他的时候你看他一眼,我敢打赌他杀过人。”
她眯起眼睛,身子哆嗦起来,露西尔也跟着哆嗦起来。我们都转过身,四下搜寻着盖茨比。有些人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值得窃窃私语了,可正是这些人在窃窃私语地谈论盖茨比,这就足以证明他可以引起人们多少浪漫的遐想了。
第一顿晚餐——午后又会有一顿,拉开了序幕,乔丹邀请我加入她的小团体,他们独自围坐在花园另一边的一张餐桌旁。有三对已婚夫妇和乔丹的爱慕者,一名执拗的大学生,说话喜欢含沙射影,并且显然认为乔丹早晚都会委身于他。不同于派对上的自由散漫,这个团体个个正襟危坐,俨然一副代表庄重的乡间贵族姿态——东埃格村人屈尊莅临西埃格,小心谨慎地绕开着这儿的寻欢作乐,怕有损体面。
“我们出去吧,”在白白浪费了半个小时后,乔丹悄声对我说道,“这儿的人对我太斯文了。”
我们站起身,接着她向大伙儿解释说我们想去拜访男主人,她说我从没见过他,这话让我很不舒服。那位大学生玩世不恭而又略带忧郁地点了点头。
第一眼,我们扫向酒吧,那儿挤满了人,但盖茨比不在那儿。她望向台阶,也没发现他,他也没在走廊上。偶然间,我们走进了一扇看上去很气派的门,进入一座高耸的哥特式图书馆,墙壁上嵌着英国橡树浮雕,也许是从海外的某处遗址被整块儿运过来的。
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硕大的猫头鹰眼式的眼镜,有点微醉地坐在一个大桌旁,眼神游离地盯着架上的书。当我们进去时,他兴奋地转过头,把乔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你觉得怎么样?”他唐突地问道。
“什么怎么样?”
他把手朝书架一扬。
“关于那个。事实上你们不需要去一探究竟,我敢保证,它们是真的。”
“这些书吗?”
他点了点头。
“绝对是真的,有页码,该有的都有。我原以为他们只是好看经用的空壳儿,事实上,它们全是真正的书,一页一页。来,让我拿一本给你们瞧。”
他想当然地以为我们也对那些书存有怀疑,他急急忙忙地跑到书架旁,取回了《斯托达德演说集》的第一卷。
“瞧瞧!”他大声嚷嚷,“这是本货真价实的印刷品。他把我搞懵了。这家伙是个十足的贝拉斯科。太了不起了,这么完美,真是惟妙惟肖!知道什么时候及时收手——连书页都没裁开。你还想要什么呢?你还盼着什么呢?”
他把书一把从我手中夺去,然后急急忙忙地把它重放回了书架上。嘴里咕哝着什么哪怕抽掉一块儿砖,整个图书馆都有可能塌掉这样的话。
“谁带你们来的?”他追问道,“还是你们擅自闯入?我是被人领进来的,大多数客人也是。”
乔丹满含笑意又略带机警地看着他,没作回答。
“我是被一位叫罗斯福的女士带进来的,”他继续说道,“克劳德·罗斯福太太,你们认识她吗?昨晚我在哪儿碰到了她。我已经醉了快一个礼拜了,我想坐在图书馆里能让我清醒点儿。”
“有用吗?”
“我觉得有点儿用,确切地我也说不清,我只在这儿待了一个小时。我告诉你关于这些书了吗?它们是真的,它们……”
“你已经告诉我们了。”
我们一本正经地跟他握手后退了回去。
花园里,人们已经开始在铺着帆布的地上跳舞。上了年纪的男人们搂着年轻姑娘旋转着翩翩起舞,舞姿不甚优雅,自以为高人一等的男男女女成双成对地搂在一起,踏着流行的舞步,守在舞池的边角,一些落单的女孩则独自舞着,或者有时去接替一下乐队的班卓琴手和鼓手,好让他们歇口气。午夜时分,欢乐的气氛更浓烈了。一个著名的男高音歌唱家唱了一首意大利歌曲,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低音歌手则唱了支爵士曲。花园里其他人则亮出了自家的“拿手好戏”,伴随着一阵阵欢乐而空洞的笑声响彻夏日的星空。舞台上有一对双胞胎,应该是那两个穿黄衣裙的女孩,也身穿舞服表演了一支儿童舞蹈。香槟酒用比洗指碗大的玻璃杯盛着,一杯一杯地被端出来。月亮升得更高了,一个银色天平样的三角形星座悬浮在海湾的上空,随着草坪上生硬的、细细的班卓琴音微微震颤。
我仍和乔丹·贝克待在一块儿。我们坐在一张餐桌旁,同坐的还有一位年纪和我相仿的先生和一个爱吵闹的年轻姑娘,她动不动就放声大笑。现在我也开始惬意地享受了,我已经喝了两大杯香槟,眼前的景象变得充满意义、质朴自然而又深远莫测。
在表演的空当,这位先生看着我,笑了。
“你看起来面熟,”他有礼貌地说,“你是不是在战争期间被编在第一师?”
“怎么,是的。我在第九机枪营。”
“我在第七步兵营,一直待到1918年6月。我就知道我以前在哪见过你。”
我们谈了一会儿法国的那些潮湿、灰白的小村庄,显然他就住在附近,因为他告诉我他刚刚买了一架水上飞机,并打算在第二天早上试飞。“想跟我一起吗,老伙计?就在海湾附近的海岸边。”
“什么时候?”
“只要你觉得方便,任何时候都行。”
我正想问他的名字,就在这时,乔丹转过头看着我,笑了笑。
“现在玩得开心了吧?”她问道。
“好多啦。”我又转过身,面对着新相识的这位。“对我来说,这是个特别的宴会。我连男主人都没见到,我住在那边……”我朝远处看不见的地方扬了一下手,“一个叫盖茨比的人让他的司机给了我一份请帖。”
他看了我一会儿,好像没弄明白我说什么。
“我就是盖茨比。”他突然说。
“什么?”我惊呼道,“噢,真是对不起。”
“我以为你认识我,老伙计。恐怕我不是一个好主人。”
他善解人意地笑了笑——不仅仅是善解人意。它是那种让你感到十分放心的很罕见的一种笑,这种笑,也许在你的一生中只能碰到四五次。这种微笑只是在那么一瞬间面对着,或似乎面对着整个永恒的世界,随后又集中到你身上,表现出对你的一种不能抗拒的偏爱。它能够理解你,恰好就到你需要被理解的程度;信任你,就好像你自己信任自己一样,并且能令你十分相信,你给他留下了你能给别人留下的最好印象。就在那时,笑容消失了,我眼前是一位文雅的年轻的壮年男子,不过三十一二岁,措词文雅,文绉绉的举止显得有点可笑。就在他介绍自己的前一刻,我突然间强烈地觉得他的话语一定是经过再三斟酌的。
就在盖茨比先生要介绍自己时,一个男管家匆匆跑来,告诉他芝加哥来了电话。于是,他依次向我们每个人微微鞠了个躬,以表歉意。
“如果你需要什么,请尽管开口,老伙计,”他恳切地说道,“请原谅,待会儿再过来陪你。”
当他走后,我立马转向乔丹,迫不及待地想要她知道我的惊讶。我原以为盖茨比先生是个红光满面、肥肠大耳的中年男人。
“他是谁?”我迫切地问道,“你知道吗?”
“就是个名叫盖茨比的人呗。”
“我是说,他从哪儿来,做什么的?”
“现在你开始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了,”她懒洋洋地笑着说道。“好吧,他曾经跟我说他念过牛津大学。”
一个模糊的背景开始在他身后形成,不过她的下一句话立马就让它消失了。
“但是,我不相信。”
“为什么不信?”
“我也不知道,”她坚持道,“我认为他没去过那儿。”她说话的语调让我想起了另一个姑娘说的话:“我认为他杀过人”,于是更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本来会毫不怀疑地相信人家跟我说的盖茨比是从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泽地里蹦出来的,或者是从纽约东部的贫民窟底层走出来的,等等诸如此类的话,那还好理解一些。但是,年纪轻轻的人——至少依据我有限的经验,我不相信他们怎么能,如此酷地不知从哪个地方冒出来,然后在长岛海湾买了一栋皇宫一样的豪宅。
“不管怎样,他会举办大型宴会,”乔丹说道,像一般城里人一样,讨厌深究细枝末节,于是就换了个话题。“并且我也喜欢大型聚会,大家可以亲亲热热的,而在小宴会上就感觉完全没有个人隐私。”
这时响起一阵低音鼓的隆隆声,接着便突然听到乐队指挥开腔,他的声音盖过了荡漾在花园上空的回音。
“女士们,先生们,”他大声说道,“应盖茨比先生的请求,我们决定为你们呈上迪米尔·托斯托夫先生的最新作品,去年五月,它在卡耐基大厅演奏时获得了极大的关注。如果各位看过报纸,就知道它曾经轰动一时。”他带着居高临下的神情欢快地微微一笑,接着说:“真是轰动一时啊!”话音刚落,大伙儿全乐了。
“这首曲子叫作,”他兴致勃勃地准备结束讲话,“迪米尔·托斯托夫的世界爵士史。”
托斯托夫先生的作品没有吸引我,因为演奏一开始,我的眼睛就落在了盖茨比身上。他正独自站在大理石台阶上,用满意的目光对人群看来看去。他的棕褐色的皮肤紧紧贴在脸上,显得很有魅力,他的短头发看起来就像是每天都经过修剪似的。在他身上,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邪恶的地方。我怀疑是不是因为他不喝酒才使他跟众宾客不同,因为在我看来,随着来宾们越来越放纵开怀,他的仪态变得越来越沉稳庄重了。当这首“世界爵士史”乐曲演奏完毕时,姑娘们像哈巴狗似地快乐地一头栽在男士们的肩头,有的姑娘嬉闹着后仰晕倒在先生们的怀里,甚至有的还往人群里倒,因为她们知道肯定会有人把她们扶住。但是没有人倒在盖茨比身上,也没有法式的波波头靠上盖茨比的肩,更没有四重唱小组拉着盖茨比先生加入。
“请原谅。”
盖茨比的男管家突然站到我们身边。
“是贝克小姐吗?”他问道,“请原谅,盖茨比先生想要跟您单独谈谈。”
“跟我吗?”她吃惊地大声问道。
“是的,女士。”
她慢慢站起来,吃惊地向我挑了挑眉,随后就跟着男管家向屋里走去。我注意到她穿晚礼服,确切的说是所有的衣服,都跟穿运动服一样——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激情和活力,就好像是在清新爽亮的早晨初次学习如何行走在高尔夫球场上。
我又孤身一人了,时间差不多两点了。有那么一会儿,一阵嘈杂的声音从平台上面那间长长的、嵌有许多玻璃的屋里传出来,吸引了宾客们的注意。乔丹的追求者,那个大学生,此刻正和两个歌舞团的女孩大谈助产术,并极力邀请我加入他们的谈话,但我走进了屋子,脱身溜掉了。
大房间里挤满了人。那两个穿黄衣裙女孩中的一个正在弹钢琴,在她身边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红头发的年轻女士,她来自一个著名的合唱队,此刻正唱着歌。她已经喝了不少香槟,并且在唱的过程中,不合时宜地认定万事万物都值得悲哀,所以她不仅是在唱,简直是在哭了。每当稍有停顿时,她就开始哽咽,时断时续地哭泣,随后又继续用震颤的女高音歌唱。眼泪顺着她的两颊流下来——但显得很不自然,因为当它们与她那画得很浓的眼睫毛混在一块儿时,就变得漆黑,最后在她脸上汇成了一道道缓缓流淌的小溪。于是有人开玩笑地建议她演唱一首用脸上的音符谱成的乐曲,听了这话,她两手往上一甩,栽倒在一张椅子上,醉醺醺地呼呼大睡起来。
“她刚才跟一个自称是她丈夫的男人打了一架。”站在我旁边的一个女孩儿解释道。
我四下里看了看,发现大多数留下未走的女客都在跟自称是她们丈夫的男人们吵架,甚至是乔丹的同伴,那个来自东埃格村的四人组合,也因意见不合而分裂。其中有个男人正趣味盎然地跟一个女演员攀谈,他的妻子,起先还试图对这种情形不失尊严、不以为然地置之一笑,最后终于彻底爆发了,开始从侧面对他攻击——冷不丁地突然出现在他身边,像一条被激怒的毒蛇一样在他耳边嘶嘶地吐着信子:“你保证过的。”
不愿回家的还不只是那些任性的男人们。此刻大厅里还有两个很清醒的先生和他们怒气冲冲的太太,两位太太在用稍微提高的声音互相安慰着。
“每当他见我玩得很高兴,他就想回家。”
“在我人生中从没见过这么自私的家伙。”
“我们总是最先告辞的一对儿。”
“我们也是。”
“唉,今晚我们成最晚离开的了。”其中一位先生怯生生地说,“乐队半个小时之前就离开了。”
尽管两位太太一致认为这样恶毒的话语简直难以置信,这场争辩还是以短暂的打斗收场了,两位太太被抱起来,手扭脚踢地,冲进了夜色之中。
当我在大厅里等着拿帽子时,藏书室的门打开了,乔丹·贝克和盖茨比一起走了出来。他正在跟她说最后一句话,但是当很多人走过来跟他告别时,他之前热切的态度立马变得一本正经了。
乔丹的同伴们在走廊上不耐烦地召唤她,但她还是逗留了一会儿,跟我握手道别。
“我刚才听到了一件非常令人惊奇的事,”她小声说道,“我们在这多久了?”
“怎么,大概一个小时吧。”
“它……真令人惊奇。”她心不在焉地重复道。“但我发过誓不说出去,可我现在却在这儿吊你的胃口了。”她在我面前优雅地打了个呵欠,“有时间来看看我吧……在电话簿的……西古奈·霍华德太太名下找……我的姨妈……”她边说边急急忙忙地离开了,挥动着她晒得棕褐色的手,轻快地敬了个礼,然后加入到正在门口等待的同伴当中。
第一次做客就待到这么晚,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于是我加入到盖茨比最后一批客人当中去,此刻他们正簇拥在他身边。我向他解释其实在晚会刚开始的时候我就想去找他,并为没在花园里认出他来致歉。
“不用客气,”他恳切地说道,“别再想它了,老伙计。”这个熟悉的称呼比之前他亲昵地用手拍过我的肩膀更让我觉得亲切。“别忘了明天上午九点我们还要驾着水上飞机飞上天呢。”
随后男管家走近前,站在他身后:“先生,费城来电话。”
“好的,等会儿。告诉他们我一会儿就来……晚安。”
“晚安。”
“晚安。”他笑了笑,突然间我觉得作为最后一批客人离去,有某种令人愉悦的意义,似乎他也一直这样希望着。“晚安,老伙计……晚安。”
但是当我走下台阶时,我发现这个夜晚并没有就此终结。门外五十英尺开外的地方,十几盏车灯照出了一个混乱喧嚣的场景。路边的沟渠里,在距离盖茨比家车道两分钟路程的地方,翻着一辆崭新的四轮轿式汽车,右侧向上,有个车轮被撞飞了,是墙上很突出的一角把这个轮子撞掉的,现在有五六个好奇的司机正在那里围观。但是,由于他们把车停在路上,造成道路拥堵,背后的那些车就不停地按着喇叭,声音嘈杂刺耳,给这个原本就混乱不堪的画面更添上了一层乱。
一个身穿长风衣的男人从失事汽车里爬了出来,站在马路中间,轻松而又迷惑地看看车子,又看看轮胎,最后又看看围观者。
“瞧!”他解释道,“它翻到沟里去了。”
显然这个事令他很惊讶,开始我只是觉得他的这种惊讶与众不同,然后我认出了他——那个早先光顾盖茨比藏书室的人。
“怎么回事啊?”
他送了耸肩。
“我对机械一无所知。”他毅然决然地说。
“但这是怎么发生的?你把车开到墙上去了吗?”
“别问我,”“猫头鹰眼”(译者注:此人一直带着一副类似猫头鹰眼的眼镜)说道,把事情推卸得一干二净。“我对开车知道的很少,几乎一无所知。就这么发生了,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
“好吧,既然你不太会开车,就不应该在夜里瞎开。”
“可我连试也没试,”他愤愤不平地解释说,“我连试都没试。”
围观的人都变得目瞪口呆。
“你想自杀吗?”
“你应该庆幸,只掉了个轮子!不会开车,还连试都不试。”
“你不明白,”肇事者解释道,“我没开车,车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这句话引起的震惊招来了一阵“啊—啊—啊”的声音,同时那小轿车的门被摇摇晃晃地打开了。围观的群众——此时已是一大帮人了,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当车门打开时,一片死一般的沉寂。接着,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一个脸色苍白的、晃晃悠悠的人从失事车辆里跨了出来,着地时还用他那只大舞鞋试探性地在地上蹭。
被车鸣声弄晕了头,这个幽灵般的人站在那儿晃了一会儿,然后才看清那个穿着长风衣的男人。
“出什么事了?”他平静地问道,“我们用光汽油了吗?”
“瞧!”
五六根手指一齐指向那个被撞掉的车轮,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又抬头往上瞅,好像怀疑轮子是从天上掉下来似的。
“它被撞掉了,”有人解释道。
他点点头。
“刚开始我没注意到车子停下来了。”
顿了顿,然后他深吸了口气,挺直了肩膀,用一种坚定的语气说道:“谁能告诉我哪儿有加油站吗?”
至少有十几个人,其中有几个脑子比他清醒一些,向他解释说车轮和车身已经完全分家了。
“倒车,”过了一会儿,他提议道,“把车子正过来。”
“但是轮子已经掉了!”
他犹豫了一下。
“试试无妨。”他说道。
嘈杂的车鸣声越来越高,我扭头穿过草坪向家走去,中途回头望了一眼。一轮明月照耀在盖茨比豪宅的上空,夜色依旧美好,花园里依旧华灯璀璨,但欢声笑语已悄然消逝。华丽的门窗突然透出一股死一般的空虚沉寂,映衬着主人的身影愈发显得孤独,此刻他正站在走廊上,举起一只手一本正经地跟大家道别。
通读目前我所写的这些,我发现我已给大家造成这样的印象:这几周里连续三个夜晚断断续续的发生的一些事已经占据了我整个的身心。但恰恰相反,它们只是这个喧嚣夏季里一些偶然事件,并且,很久以后,我对它们的关注远不如我对自己事情的关注。
大多数时间我都在工作。每天清晨,我就匆匆穿过纽约南部摩天大楼之间的白色缝隙赶往诚记信托公司去上班,一路上,迎着太阳,影子偏西。我跟公司里的其他职员和一些年轻的债券推销员混熟了,并且跟他们一起在阴暗拥挤的小餐馆儿里共进午餐,吃的是小猪肉香肠、土豆泥,饮料是咖啡。我甚至还跟一名住在泽西城的女孩儿谈了场短暂的恋爱,她在会计部门工作,但是她的哥哥开始向我投来鄙夷的目光,所以当她七月份去度假时,我赶紧结束了这段恋情。
我经常在耶鲁俱乐部吃晚饭——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是我一天中最糟糕的时光。然后就爬上楼,到图书馆里专心致志地学习一个小时关于投资和有价证券方面的知识。通常周围会有一些吵吵闹闹的人,但他们从不到图书馆来,所以这是个学习的好去处。之后,如果夜色撩人,我就顺着麦迪逊大街溜达,经过那家古老的默里山酒馆,然后穿过33号大街,一直到达宾夕法尼亚车站。
我开始喜欢纽约,这里的夜晚充满着冒险刺激,显得活泼奔放,还可以心满意足地看着不断闪过的红男绿女,还有川流不息的车辆,这些令你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我喜欢沿着第五大街漫步,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挑出几个妙龄女子,遐想着几分钟后进入她们的生活,没有人会发现或是反对。有时候,我会想象着我跟随她们,来到她们藏在隐秘街角的公寓,然后她们在进门之前朝我回眸一笑,接着便消失在温馨的夜色中。在这个大都市朦胧撩人的夜色中,有时我会产生一种孤独感,它缱绻缭绕在心头,久久挥之不去,我觉得其他人也有这种孤独感。那些年轻的穷职员,在窗前久久徘徊,一直等到进餐馆独自吃上一顿晚饭,以打发每个夜晚和生活中最令人难熬的时光。
时间又到晚上八点,四十几号街那一带昏暗的巷道里挤满了响着马达声的出租车,五辆一排地向剧院驶去,这时我感到心猛地一沉。当出租车停下的时候,你可以看见车里的人依偎在一起,听见他们在唱歌,还有无法听见的说笑逗乐,还能看见车里点燃的香烟形成的一道道莫可名状的烟圈。同时,我也在头脑中想象着急匆匆赶着去寻欢作乐并分享着他们的快乐,于是我为他们祝福。
有一段时间我没见到乔丹·贝克,然后在仲夏的时候我又见到了她。起初我很高兴能到处跟着她跑,因为她是个高尔夫球冠军,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名字。然后我发现不仅仅只是这些,事实上我并没有真正爱上她,只是感到有点好奇。那张对世事厌倦、不可一世的面孔,背后藏着什么——大多数虚伪做作最终都会掩藏着一些什么,即使在开头它们并不这样,有一天,我发现了这点。那天我们一起去参加沃里克家的家庭宴会,她把一辆借来的车没盖上车顶就停在雨里淋,还对此事撒谎。突然间我记起来了那晚没在黛西家想起来的关于她的一些事,在她第一次参加的一个很重要的高尔夫联赛上,发生了一场风波,闹到了差点儿要上报的地步。有人说在半决赛中,她挪动了她的处于不利地位的一个球,这件事酿成了一场丑闻,然后不知怎么的就悄无声息了。一个球童撤回了他的证词,唯一的另外一个目击者也宣称也许是他弄错了。这件事和这个名字一起都留在了我的脑海里。
乔丹·贝克本能地避开头脑精明的男人,现在我明白这是为什么了,因为当事情维持在一个恒定的水平面上,来自各方的歧义都不可能时,她就会有安全感。她的不诚实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她不能忍受处于劣势地位,又不心甘情愿。我猜想她年纪还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耍各种花招了,以向世人维持她那种冷峻的又傲慢无礼的微笑,同时还满足她那矫健结实躯体的要求。
不过我对这些感到无所谓,一个女人的不诚实并不值得人们过多地去苛责,我只是偶感遗憾,随后便忘了。同样是在那次家庭聚会上,我们之间展开了一场关于开车的有趣的谈话。谈话因这而起——在她开车经过几个工人身边时,挨得太近了,以致车的挡泥板蹭掉了一个工人外衣上的一粒扣子。
“你开车太大意了,”我严肃地对她说,“你要么就小心点开,要么就别开。”
“我已经很小心了。”
“不,你并不小心。”
“唉,只要别人小心点就行了。”她轻轻地说道。
“这跟你开车有什么关系?”
“他们会给我让道,”她固执己见,“双方不小心才会出事呢。”
“假如你遇到跟你一样不小心的人呢?”
“我希望我永远也不会,”她回答说,“我讨厌粗心的人,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喜欢你。”
她那双灰白的、因阳光照射而眯起的眼睛此刻正直视前方,但她故意转变了我俩的关系,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自己爱上了她,但我是个思维迟钝的人,并且内心充满的各种清规戒律在抑制着我的种种欲望,我明白我首先要做的事情是把自己彻彻底底地从老家那场纠纷中解脱出来。我仍然在一周一封地写信,并署上:“爱你的尼克。”可我满脑子里想的倒是那个打网球的姑娘,她的上嘴唇上密密地沁出一排小汗珠是怎样一幅图景。不管怎样,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要想重获自由,就必须首先巧妙地摆脱那个纠纷。
每个人都会设想自己至少拥有四种主要美德中的一个,而我的是这个:我是我认识的为数不多的诚实的人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