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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走走是件有意思的事情,“我的经历就是小说。”这似乎为她已出版的两部长篇提供了最好的总结。被亲生父母放弃,拮据的青少年时代,严厉却有个性的养母,一身的病。“十六岁后我没有停止过恋爱”,这是不是说明她其实是个害怕孤独的人?“我结过两次婚”,看来她渴望有个家,能过过家庭生活……

本书作者走走访谈
——恰似一部小说

问:当您知道领养真相时,您十岁,影响您一生的“伤痕”,应该始于此时?

走:唉,只要提起这件事,我的话就会说不完……那个突如其来的真相使我由此产生忧伤,它和我之前的生活没有任何过渡,自此我被抛入一个人的生存。理应孤独。我觉得我同时也可以是生活在另一个城市的另一个人。

那时我一个人住在阁楼上,我用一面小圆镜观察自己。观察自己身上潜在的悲剧性效果。我用钥匙在书桌上刻下“我恨你们”这几个字,不过很快又想用橡皮擦掉它们。四个字仍在,橡皮倒被搓掉了一角。什么才能让我变得和我那些兄弟姐妹无从比较?应该有一些这样的标签:为了可能生下的儿子,户口被注销为死亡的女儿;因病而穷困的养母;杀手的情人(杀手和骄傲、行动、短命、回忆有关);赌技高超的神秘黑衣女子……想象遇到了真实的限定。

于是,十岁时我就有了这样一种感觉:故事才能给我全新的现实。我想成为一个会讲故事的人。今天我可以说,这个选择没有错。我将继续坚信,小说是我必不可少的需要,它为我展现我想要的世界。

她出生于一九七八年,三岁时被送到上海并一直在上海生活至今。十二岁时养父母离婚。不久养母搬去和爱人同住,这使她获得了自由。十八岁时她考进复旦大学,早在那之前三年,她已经完成了她的寝室同学在大学的主要任务。

问:曾和您同寝室的同学告诉我,开学第一天,您在日记本上写下:学习,努力学习,掌握一种真正的智慧;不把时间浪费在穿衣打扮上;淡泊一切过眼云烟。

走:此前的高三冲刺阶段十分紧张,那时我和男友每周做一次爱(我没有接受过身体的道德观念而且从来不对自己的欲望产生疑问),对做爱本身我无动于衷,一种放任自流,每周的那个下午我允许自己睡到晚上八点后起来学习,我每天都要求自己完成计划,我奋斗了三个月。

我的四年大学生活与我第一天的决心既相称又不相称。

大约半年一个的爱情故事使我的心灵确实丰润,但还不到四溢的程度;在懒散和勤奋之间来去;开始滥用止疼片;无套性生活带来的一次人流后果;考试期间不诚实的作弊行为。与此同时,忧伤、沉默、安静、迷茫、愤怒、疯狂、脆弱,这些词语不断出现在我笔下(那时还没有个人电脑)。它们会和一些特定内容相关,它们足以描画出一个文艺女青年的行为准则,它们看起来,仅仅是看起来,就具备了纤细、柔弱的灵魂,只等生活来下小小撞击。

忧伤:手边没有止疼片时的无精打采;沉默:别人说的什么自己不太了解;安静:不回到那些善解人意因而总是有不止一个女友的男人身边去;迷茫:拿着某个男人的电话不知道打了会是什么结果(那些电话抄在一个蓝缎面的小电话本上);愤怒:别人不关心自己;疯狂:强制某个男人留下来;脆弱:抓住某个肩膀拼命摇撼,喊道:“……!”(但是它们没能达到安妮宝贝的高度)

疙疙瘩瘩的、折磨人的四年,其内容之重复,无以复加。毕业后事隔一年,她在贝塔斯曼签约长篇里,任自己真情流露。“在这本青春残酷的小说里我其实放进了我的整个心灵,我的所有温情,我的全部爱意,它们都没有经过技巧的伪装,当然还有我的全部仇恨。”

问:十年之后的今天,您写出和那时完全相反的东西:技巧的、拼贴的、玩弄的,现在的您更像个变魔术的。

走:我承认,法国新小说教会我很多,这是一种把心理外在化的语言方式。我一直在制造自我之谜,但我其实没干过什么冒险的事儿,没有那些迷人的故事。为了和其他女人区分开来,我笔下的“我”会勾引自己的继父;把阿咖酚散兑酒喝;遭到强奸轮奸,男人的痛打;一个男人路过“我”,出于对身边人的怨恨“我”会跟那陌生人走;从楼上跳下来砸在一棵老桂花树上,从此一瘸一拐……读者永远不能在“我”的行为中认识到我,在“我”和我自己之间,隔着一道安全的深渊。最近我迷上了采访体小说样式,伪装坦白出一些思想、情感。其实在所有文学中,作家所说出的东西都是虚假的,区别只是自己是否希望那是真的。

她的一些作品,尤其是《961213与961312》中有着超现实主义成分,神秘的女子经过一夜性交魔幻地变成了男人脚下的一块地毯。

问:在您笔下,爱情往往是可笑的。

走:和你讲讲我的第一次吧。那时我还很年轻,认为第一次必然与爱情有关。当它进入后,我被一种奇异的不适感压得透不过气来。那个瞬间对我是决定性的:我一边看着那男孩一边想,他知道他的鼻毛有多长吗?那些黑色的鼻毛和他的阴茎一样,外在于它们应该待的地方,并试图进入我的身体。于是我又打量了一番我的身体,发现只能把我,看成是身体,思想只是某种偶然的、无机的进入、结合、离开。身体任意,思想才能动荡不定。后来我写了一个小说,《昏迷》,在那个故事里,“我”但凡免费做爱,就会导致昏迷。金钱如此本真,帮助“我”确切地把握住自我,在这个故事的结尾,“我”拿着刚收下的一沓子钱站在镜子前,轻轻扇着自己耳光,嘴里喃喃道:“我就是我,我就是我,我就是我……”

她的作品是一种洋洋洒洒的唠叨:一页接一页的描述,几乎没有对话。

问:据说您厌恶小说对话,理由是太不符合现实生活?

走:引号中的对话就跟高潮一样虚假,真实的对话好比射精,是一种非逻辑机制,任何描述都无法充分论证这种非逻辑机制。在《橘子既不是唯一的水果也没有爱情》中,“我”在镜子中凝视自己的阴毛,她发现有几根变白了。她担心,如果它们持续变白,会发生什么情况?“多长时间以后我会认不出自己的阴部?而假如我的阴部不再像我以前的,那么我还会是我吗?白色是从哪里开始,又将在哪里结束?”您看:这些难道不是无可置疑的对话吗?我的对话,追求某种灵魂深不可测的无限性,不确定性。在另一个小说《丁乙》中,我在“我”的脑袋里装了个打印机,所有所谓的“内心独白”密密麻麻,但一天只能用掉一面A4纸,于是我们可以发现,所有自以为异想天开的意识流变成了大量“十”字形的小黑点,最后重复和细致地挤缩成了一片黑色……

“我对I选择的领带颜色很不满意,大吵一架,然后就离婚了。”走走的“婚姻系列”故事就是这么开始的。“我”相信自己所有的阴阳失调都是一个叫I的男人造成的。(为什么偏偏是他?难道仅仅因为I在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中最接近勃起的阴茎的形状?)“我”开始跟踪他,有一天,在酒吧里,I友好地邀请“我”一起喝一杯,“我”坐在他身边,试图记起为什么跟踪他,但那念头奇怪地模糊掉了,以致“我”为了弄清那个念头,后来嫁给了他。

问:这个“女心系列”您从二十五岁一直写到了今天,我觉得就像是一场盛大的化装舞会,舞会上没有一个人不在变化……“我”一开始是头脑简单的,只求做爱“舒坦自在”;不久“我”又变成了一个告密者,不带一点犯罪感地,将丈夫攻击极权上司的MSN聊天记录转发给了那位上司;再后来,“我”突然变得像弗洛伊德一样,总爱到情人们的童年中去找他们的根,“我”和“我”的那些男人们,怎么会有如此之多的可能性?

走:佛集诸弟子讲经,有一猫伏佛座下,屏息静听。弟子询佛:此猫是否亦通经典?佛曰:猫有灵性,其命有九,系:通、灵、静、正、觉、光、精、气、神。人只得一。关于猫有九命的说法,其实也是一种小说家的技巧,这使我的“女心系列”成为一个巨大的“盗梦空间”,如果把它比喻成一个梦的话。不妨理解成,“我”在没完没了地转世轮回。事实上,我在试图描绘我们时代的存在,用一种奇异的变形方式。

在我的笔下,包括“我”,每个人物都是独一无二、不可模拟的,但都为时短暂,注定要消逝。我的每一篇,是在营造一个奇异瞬间,这种观察人类的新方法,也许也预示了小说未来的可能性。不妨读读我最新的小说《浮士德博士的情人》,我写了“我”这个女作家的一生,顺便也梳理了一下中国这一百年的文学史。“我”和密切注视着“我”的才华的浮士德博士上了床,博士和魔鬼所签的契约上,最终加上了“我”的名字。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作家,完全可以这么定义我。是的,我已经不屑再写那些一夜之间便会被人忘个精光的卑微的私小说,诚然它们探幽索微、令人感伤……

问:还是说说您现在真实的婚姻生活吧?

走:了解我的真实生活对了解我的小说重要吗?

问:不重要,但,凡是需要了解的事情,您的小说本身似乎什么都没说……

走:我想,一些细节较为合适: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没洗脸,没梳头,整个人蓬头垢面的,和他一起出去散步,突然他用胳膊揽住了我的肩膀,我把头依偎在他身上,这是我认为的幸福,我认为我被温柔相待了。

我们是第一眼就互相看上的,都觉得对方很有魅力。我第一次去他家乡看他时,尘土飞扬的街道、只有石凳子没有树的小花园、他家四邻贴着白瓷砖宛如厕所一样的房子,都辐射出一种巨大的、因为过于世俗而显得与世隔绝的美丽。他们家以一种和谐的、充满友好安定彬彬有礼的打量迎接了我。“让他们俩在一起待一会儿”,你看,他妈妈如此善解人意,知道得给我们的爱留点儿空间。从小我就向往一种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我看着他坐在太阳地里,背靠着墙,闭着眼,忍不住想象起我们能建立的美好家庭。嗯,妙不可言。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就已经被同一种想象陶醉过。

可以这么说,在我这次的婚姻生活里,我过得心安理得。

问:听说他是一个著名的评论家?

走:我可只是试图从他身上抓住他的性爱天性!一个男人的身体对我来说比他的头脑更有意义。这并不意味着我对他的头脑不感兴趣,但是我并不渴望他的头脑,我渴望的是这头脑里产生的对我的性幻想。

问:您得过不少文学奖,在您得了“子曰”奖的当天,您在微博上写下了这样的感言:文学奖不创造作家,作家在作品背后。他们年复一年等在那里,等着文学奖发现他们。

走:我写过这么一个小说:一个作家因为被提名,受邀参加在北京举行的颁奖活动,于是他去了。参加完了各项活动又回到上海,然后惊讶地在网上读到了自己得奖的消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名字毫无疑问就是他的。很快采访接踵而来。他匆匆联系了北京方面,找到了颁奖活动的文字工作人员,工作人员诚恳道歉,是啊,弄错了,怎么办呢。官方更正声明不久在一些报纸上刊出。但是这位作家的生活被彻底改变了。不久,他发现一些评论家开始关注起他的作品,把他的作品和那位被弄错的放在一起比较。他家的电话不时响起,常常有人采访他。他开始要求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得奖者。就这样,第二年,他竟然真的成了一个得奖作家。

问:作家必须思考自己用过的每一个词,请您写下您自己的个人词典,属于您并属于您小说的那些关键词……

走:好吧。(这里写下的,只是写下的。)

赤裸

男人总是更尊敬一个赤裸的女人。身上没有衣服时,你会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变成了两个人,你得同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脸。第一次在一个男人面前宽衣解带,是有点儿不舒服。不过,这种尴尬不会持续太久的。这是一种终究要经历的尴尬,就像第一次去妇检。

观察

在任何陌生地方,首先观察镜子的方向。是镜子让一个本该待在乡下的姑娘换了思想,换了想象,彻底地改头换面。

观察一个地方肮脏的角落。当你观察着那些微尘的时候,坐在你对面的人会怀疑自己:我到底存在吗?我能和她说话了吗?她会喜欢我吗?会对我笑吗?

梦见自己带养母去见亲生父母,只见到了父亲,见了面马上就吵了起来。在医院看到了癌症晚期的生母,她的一个乳房露在外面,摸上去十分冰冷,不由得想,也许她早就死了。和养母手拉手一起去看戏,上演的是一出喜剧。就在舞台上,我认出了一个女人,她露出和我生母一样的乳房。她也看到了我。她把我带到她家里。我们俩开始拥抱、抚摸、亲吻。然而,一个陌生男人走了过来……我醒了。

我的梦里经常出现陌生男人。好像我们曾经见过,但显然已被我遗忘。

十岁时我曾梦见过一个瘦弱而英俊的泥水匠工人。我后来多次梦见过他。有一次我梦见和他一起坐上一艘船,还看见有一大把长发在水面上漂。他对我说,“她是从你那里回来的。”

窗外

总有那么几个相似的主题出现在琼瑶女士的小说中:一个少女爱上她的老师;一个少女爱上一个已婚男人;对爱情的强烈渴望;伤心的分离。那时我在中学里,我决定喜欢上教数学的老师,他是个已婚男人。很可能我真的爱上过自己的老师。在我的一部小说《数学教师》里,我把自己写成一个男人,并让他爱上了自己的学生。学生和老师最终当然得痛苦分开。学生在十年后结了婚,但她并不真正爱她的丈夫。可怜的女学生们!

重逢

十八岁时我爱上了一个男人,一年后他抛弃了我,在他搬走后我还写信给他,说我再也不可能爱上别的男人了。很快他就结了婚。那一年我像发了疯似的,在他家和我家的半夜街道上游荡。在好几个小说里,我都写下了“我”自己,如何为他而受尽折磨,结局自然会把他写死。

十年后的一天,他突然打电话给我约我见面,我同意了。他说他的婚姻并不美满,但他还没打算离开妻子。那妻子全面爆发出狂躁症是几年之后的事情。见到他后我非常失望,他变得如此平庸而且有了一个不小的肚子。在我心目中他曾经是竹子、是烟、是长笛,没想到变成了一个拨浪鼓。到了这种年纪还想东找西找找人免费上床,好让自己的生活过得快乐一点,这真是没有自知之明。

“可惜啦,为时已晚!”这是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原型

男人们,我的养母和我自己。对我的亲生父母,我没有什么感情。他们从未在我的作品中出现过。我对养母有着充满个性的回忆:我在学校念书时因贫困受人欺负,她却对此漠不关心(如今怨恨、自怜、痛苦,都已经消退)。十六岁时和人做爱被她堵在屋子里,当我快要哭出来时,她却当着那男孩的面哈哈大笑。但她是我心目中理想化的母亲,理性、自立,浑身充满色彩。

至于“我”,甘于贫穷轻视名利;有一种本能感,崇尚向欲而生;关心社会新闻民生疾苦;崇尚精神自由原创;特别讨厌某些蝇营狗苟的事情,譬如文坛潜规则……简而言之,我应该是把自己的性格投射了上去。

我更擅长于塑造男性人物形象,尤其擅长用夸张的方式表现他们的古怪之处。譬如我写过这样一个男人,他告诉我,他觉得爱情和友谊完全平等,既然他如此珍视这两样东西,所以一定会去追求女朋友的女朋友。他认为那两个女人之间既不会有敌意,也不会有痛苦。

自传

应该文笔简洁,结构奇崛,追溯一个人的生活、命运,以内心独白的方式。鉴于人在孩提和暮年这两个极端时期是相似的,自传显然不应该在这两个时期完成,否则生命就成了某种简化的复制品。但我从来都不是纯粹的现实主义作家,我只会虚构不太会发生的事情。因为我的生命是不可能重复的,它只能不断地向前,向前。所以我只能创造其他人的生命,尽管以自传,或者回忆录的方式。我不会写这样的自传:“我出生在某年某月,父母是谁,做什么工作,我记得他们晚上在家里如何这般给我讲他们编好的童话。我渐渐长大,七岁时进了小学……”怎么能这么写自传呢?!

如果我来写自传……

构思一:分十二节,每节定名为一月、二月,直至十二月,每个月写一件“我”第一次做的事儿,十二个“第一次”,大致可以归纳出一个人的成形。一个“第一次”可以连锁出另一个“第一次”,当然也可以互相独立、互相对立、互相裹挟。

构思二:以一种时间倒流的方式。一开始,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间灯火通明的小屋子,一台笔记本电脑,坐在它面前的女作家。此后一切都开始倒叙:她去邮局拿稿费汇款单;编辑不以为然摇头退稿的表情;她从某个男人的床上醒来;她的乳房渐渐隆起,婴儿肥慢慢消失……直到她回到母亲的子宫里。可以强化环境、背景的变化,突出年代的后退。

构思三:主人公是一位应邀写自己自传的女作家。她做她平时做的那些事情(挑衣服、出门见朋友、微博、回家卸妆……)在这一系列非常日常又十分机械的动作之间,她会不断构思。第二节,背景和人物发生了变化……第三节,继续变化。原来应邀写自传的有N个人(都是女作家,也许会更有意思一点),也就是说,从第一节到最后一节,N个女作家,不同的人物和背景,那些情感那些姿态却一如既往(可以一展新小说身手,详细描述不同的建筑、灯光、衣服、床、天气、家具的细节)。

评论家或许可以这样总结:人的真正区别是环境。

构思四:应邀写自传的N个女作家一夜醒来,发现洪水降临到大地。这时诺亚出现了,要求她们各自讲述经历。只有经历最特别、最与众不同的那个人才能登上方舟……

于是每个作家都使出浑身解数。小说结尾将是这样的:诺亚和他的妻子、三个儿子及其媳妇们听得非常痛苦,尤其诺亚,对自己活过的六百岁非常失望,因为他发现他恪守本分的一生是完全无趣的。于是他让女作家们统统上了船,最后一句将是这样的:是虚构重新开启了生活。

构思五:自传,是个很有意思的题材,但也很难写。如果你真实地去描写它们,反而会使它们变得不那么真实(否则就没有“难以置信”这个词了),创作自传的本质是走到逻辑、情理之外。也许可以把那些经典的小说片段集中起来,比如从《伤心咖啡馆之歌》里拿一段,再从《挪威的森林》里截一部分,《情人》里的片段也会使一个“自传”看起来很可信……一系列小说的拼合,选择可以是多种多样的,但其实,选择什么,都基于作者自身意念这个现实。

……

在我看来,有趣的恰恰是呈现出水下的“八分之七”,那些生活中不曾发生的可能性。看不见的,才是看得见的。

所以,把冰山倒过来吧。

一天

自然睡醒。醒来后的头一件事就是想到:我醒了,但不要急着马上爬起来。因为医学知识指出:当人们熟睡时,大脑皮层、人体都处于抑制状态。如果苏醒后立即坐起和下床直立,是非常危险的,至少容易头晕。所以即便已经醒了,仍会在床上继续躺着,也许会看看窗外,判断一下天气情况。或者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个人身上,直到不耐烦。

起床,去卫生间,排空,称一次体重,然后,朝饮水机走去。

打开电脑,上网看新闻,大约一小时后洗澡,吹干头发,穿好衣服。再次坐回那张杂乱的桌子前。好了,新的一天自此被电脑蚕食了。它的大部分情节都是习惯性的、重复性的动作。就一直这么生活着。这种公式化的日常生活有一个好处:模糊前天、昨天、今天的界线,这让我看起来就像前天一样年轻。

形象

我一贯主张,女作家首先应该是女人,所以绝不能忽视对流行时尚的关注(为了显示自己不是花瓶而不修边幅,其实正好服从了男性观点)。除了关心文字,我也关心衣着服饰。我的母亲总是强调:得有件上好的大衣,上好的皮鞋,上好的包(“那样你去哪里都是你自己”)。 在身材方面,也许可以用“茫然”来形容,一种没有重点的茫然。所以在色彩方面,我喜欢把自己搞得阴郁,外表的死气沉沉恰恰反差出我内心的活跃(鲜明耀眼的色彩除了贡献出烦躁,还有什么好处呢?)

一个女人的形象往往在诱惑开始后才留存在对方记忆里。有这样一些文艺化的小伎俩:不去看他一眼,只是在经过他身边时,才偶尔瞥上一眼他手边的某件东西,在这个时候,可以稍作停顿。抬手,看似抚摸又看似想要拿掉什么,碰碰自己的头发。

然而很多男作家的形象很奇怪,有的上身是一件皮夹克,下身却是一条肥胖的灯心绒裤子(这样的人往往偏胖,至少脸蛋很圆,看起来因为憨厚而善良);有的穿一条运动裤,皮鞋却擦得铮亮(最令人不快的一种搭配,自以为是的肤浅)。

无聊

人总是在被逼坐在那里时感到无聊,用餐巾纸叠随便什么东西,或者拼命寻找话题跳来跳去,避免就某个问题深谈下去。

男人们

我觉得,我和每个男人的交往都挺成功的。我会努力弄清他们对那些他们关心的问题的重要看法,比如知道他们怎么看自由主义新左派,或者超现实爆炸新寓言,记录下他们能做出的有趣的评价,这样的交往,简直是恰如其分地利用了时间。把话都谈完,他开始重复自己的那一天,就可以同他长久地维持朋友关系又无需上床了。

疾病

正是由于体检医生的劝告,我才开始每晚十点就乖乖上床睡觉。据说我的心脏供血不足,得“早睡早起”。

为了我的脑血管痉挛症,我已经看了两年中医。医生也确实为我治疗到了某种程度(一个月疼上三天左右)。看病的房间很小,六个平方,墙壁刷成白色,医生穿着白色的外套,窗户上遮着一层白色的窗帘,窗总是关着。日光灯从天花板上投射下来。医生坐在一把白色靠背椅上,我坐在一个白色凳子上。两张拼在一起的桌子,除此之外,房间里没有别的家具。椅子和凳子摆得很近。在那间房间里我感到很自在,因为我可以没精打采地坐在那里。医生的手放在我的脉搏上,先右手后左手。当他要求我把嘴对着日光灯张大,让他看看舌苔时,唉,那就既不能按粗鲁男性的方式(两眼往上一翻),也不能按妩媚女性的方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的方式是眼观鼻(在极有限度的可能里所作的选择)。也许正因为我是来看病的,我才不觉得尴尬。那医生长得很不错。这种被观看类似于一种SM体验,你把自己端给医生,让他控制你,服从他的决定,盲目吃下他的一切给予。不存在任何不礼貌的质疑或者反抗,否则看病这件事就毫无意义了。

上一次,临走前我询问他,我是不是属于“亚健康”,得到的回答是,你不健康。

害怕

我知道我不会告诉你们的。

附:走走年表

《问》编

1981-1990年三岁时由父母送至上海。养母为卵巢癌患者,对走走很严厉,把她视作自己唯一希望。五岁时背诵成语词典,六岁已背白居易《长恨歌》,七岁看完卡尔维诺所编《意大利童话》,八岁能连猜带蒙读《西游记》。走走回忆自己的童年时说,整个棚户区,没有可以一起玩的小朋友。七岁开始撒谎,在谎言中模仿着编写故事,培养着文学能力。

1990-1996年就读于上海市第二中学。孤独行走在上学和放学路上。“我跟养母无话不谈,十六岁时她教我避孕。”90年开始,母亲搬去和男友同住,走走视此为女人之间的背叛行为。94年时,与其他班的男同学发生性行为。“他跟我一样,都是第一次,不同的是,他说很疼,而我没有流血。”

1996-2000年复旦大学就读。继父是会计,由于生活习惯和价值观方面的差异,彼此看不顺眼。“我认为不用回家对我大有裨益,总之,增长了对男人们的阅历,却也具体地懂得了什么是人工流产。”

2001年与A相识,A为中文系博士,文学趣味偏好法国新小说,帮助走走领略阿兰·罗伯-格里耶、克洛德‧西蒙、米歇尔‧布托等人的作品,一起阅读普鲁斯特。

2002年 在采访画家B之后,对艺术圈发生兴趣。“我心里想,和那些比我大上一轮的男人交往真是不错,可以让我了解许多。”这时期,就像她《上海情事》这本小说里那个跟在艺术家男友身后出入咖啡馆、酒吧里的“我”一样,随身携带笔记本,每天记下男人们对艺术、美学的言论,整理后发表。

2003年 开始和大学哲学讲师C交往并结婚,“对我来说,哲学是一个独来独往的学科,我跟着他读了很多书,可以说过了一段学习生活。”从那一年的小说中可以看出,走走学习勤奋,大量读书,尤其热衷于海德格尔和刘小枫的著作,“一开始读刘小枫,不甚理解,C教我,只需把刘书中的诗性替换为‘神性’,诗人替换为‘信徒’。确实就读懂了。”也读尼采,但有点格格不入,最喜欢弗洛伊德。那一年快结束时发表散文《我和哲学有个约》,“哲学教会我写作,从小我总想着别出心裁,结果往往落入俗套……哲学术语让我懂得,如何把平平庸庸的内容,写得看起来很有想法。”

2004年 离婚。起诉全国知名男性作家D抄袭自己作品。后法院宣判D的剽窃行为成立。此前一直默默无闻的走走在该年度变成媒体名人。据说相关媒体曾收到过一位匿名人士的电子邮件,声称走走和D曾是情人,并在官司尘埃落定后仍维持情人关系长达半年之久,但“无图无真相”。

2005年 在文协大厅听关于城市和文学讲座时认识文协副主席E,“因为以前写过点小东西,他鼓励我继续写。开始写真正的东西,写完就在《秋收》杂志上发表了……”夏天,与E同游月余。

2006年 因文协作家F和E的争风吃醋乃至在文协门口大打出手,自此被动远离文协。走走选择了F,理由是,“因为F不把帽子的问题看得那么重要。”

2007年 为探索“人、性、痛、快”的感觉,“重新发现、创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前往鲁迅文学院学习,后根据这段经历写成《女洞》这本小说。作品受到著名评论家G瞩目,认为“是篇真诚的杰作,很久没有读到这样令人兴奋的作品了”。

2008年 与G结婚,在博客上发表感言,“这一下,‘男主外女主内’这一概念算是进入了我的头脑。我不想让G帮我,那是卑劣的。也不想让他评论我的作品。但真的,他和我从此密不可分了。”散文集《我和G风花雪月的事》不久出版。在群发G友人们的邮件中写道:“谢谢你们长久以来对我作品的关心,尽管我和他成为夫妻,我仍将特立独行,决不勉强各位阅读我的新作:)”

2009年 “子曰”文学大奖正式启动,G担任五个终审评委之一。走走新作《含泪劝告爱》获得提名,在接受采访时强调,“写作意在感恩,感恩带来悲悯。”

2010年 《向往高潮》获“子曰”文学奖,在微博上写道:“文学是人学,文学只能人为制造。” 0oThl6+m097cV3LlGobQ8syB0AbLXTGUmiJegSA4RINzU/HJx76fUD7a1990dHf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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