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再读《忆往说趣》,捧起便放不下。这是王世襄先生的散文随笔,细读每一篇,都是全新的感觉,与读其他书不很一样。
王世襄先生是文博大家,不但在书画、雕塑等传统艺术领域有丰富的著述,还深入发掘那些不被注意的物质文化。先生不但与前辈文化人渊源甚深,对于工艺精湛的匠师故友也满怀钦佩,撰有大量忆往散文,读来亲切、生动、有趣。书中《忆往》、《游艺》异常精彩,但最喜欢的还是《饮食》。“许地山饼与常三小馆”、“饭馆对联”、“鳜鱼宴”、“饽饽铺萨其马”、“答汪曾祺先生”等,每篇都精妙之极。
描述北京老饽饽铺里精美的传统糕点,真让人大开眼界。但中式糕点到了60年代每况愈下,开始是干而不酥,到后来退化到硬不可当。桃酥掉进沥青地面,用棍子没撬动,得用另一种糕点江米条去撬,可见这糕点有多硬。读这样的文字,往往会情不自禁笑出声来。
说到萨其马,我故乡南京的萨其马也是非常有名的,童年时很是爱吃。后来每次回南京,只要走到新街口或鼓楼,都会在前店后坊的大三元酒家、马祥兴鼓楼食品商店买上一块,边走边吃,那糯软香甜的口感,跟先生笔下京城的萨其马不相上下。
读完《饮食》篇,立刻感觉老先生不愧为真正的美食家,不仅懂得如何品尝,自己亦做得一手好菜。糟煨冬笋、油浸鲜蘑、锅塌豆腐、酿柿子椒,这每一道菜的具体做法,老先生都描述得细腻、到位。光看着文字,就能觉出这些菜的色、香、味。
上世纪50年代先生出差到皖南屯溪,下车到街口便看到金黄色皮壳的冬笋,又碰到老乡肩上搭着体有余温的山鸡,于是一齐买下,和一家小饭摊的老板商量好,让他亲手烹炒了一个冬笋山鸡片。这让我想起,若干年前的类似经历。
那是陪同文化部春节晚会创作组去皖南采风。为了品尝当地的特色菜,大家都愿意在外面的小饭馆就餐。想到父亲曾做过一道徽菜风味的砂锅,便请饭馆厨师备料,先油煎鳜鱼,兑汤配以冬笋、香菇、石耳、火腿,炖了满满一大锅,端上桌,都说鲜美无比。大铁锅、山木柴煮出的米饭,本来就喷香,米饭锅巴烤得焦黄,再用这鲜美的汤汁蘸泡,现在想起还回味无穷。其实,做这样汤汤水水的菜肴,只要辅以山珍,味道肯定不一般。
想父亲在世时,也有许多与老先生相似之处。不仅喜欢品尝美味佳肴,自己也爱下厨动手做。每到一处,总爱找当地的特色菜肴。为买到一种想吃的时令菜,父亲往往会拎着菜篮子,在菜市场慢慢寻觅。
以前的住房不似现在独门独户,每次父亲做响油鳝糊、腌笃鲜、红烧狮子头等拿手菜,香味四溢,会惹得邻居们直喊香。
先生在书里提到的炒鱼片、炒山鸡片,都见父亲做过。至今,炖鸡汤时,我还会把鸡脯肉碹下来,改薄片,用刀背轻砸,加少许蛋清、淀粉揉拌,待鸡汤炖好以小锅舀出,汆下鸡脯肉。这样,入口非常嫩滑,不像炖出来的鸡脯肉,木柴柴的嚼着塞牙,鸡汤喝完,鸡肉反倒剩下了。
作家汪曾祺曾说,学人中有不少是会自己做菜的,但真正精于烹调的当推王世襄先生。有时朋友请他上家里做几个菜,主料、配料、酱油、黄酒都是从家里带去。有一次,几个朋友在一家会餐,规定每人备料去表演一个菜。王世襄先生提去一捆葱,做了一个菜:焖葱。结果把所有的菜都压了下去。
先生和他那个时代的大家们,爱逛菜市场,爱看生鸡活鸭、鲜鱼水菜,爱看碧绿的黄瓜和通红的辣椒,爱菜市场的热热闹闹,挨挨挤挤,感受着一种生之乐趣。
可是,当今社会的大多数人,置身于快节奏的浮躁和喧嚣中,为生计而疲于奔命。也许为了缓解压力,连饮食也是重油重味麻辣的居多。为节省时间常以洋快餐充饥,味蕾已经麻木甚至被损坏,哪还有时间和心情慢慢品味、细细咀嚼生活带来的无穷乐趣?
如今,大师笔下的闲情逸致,还会在多少人的生活里再现呢?
想想,一个对吃喝如此考究的人,一定是非常热爱生活的,且无论身处任何逆境,都会活得有滋有味。
秦佳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