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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底鞋

月光从淡蓝色的纱窗里照进来,小屋子便如一个缥缈的梦。梦中,这声音便有一种邈远而又古旷的味道,似乎它并不出自母亲的双手,而是来自遥遥上古、茫茫天外。

儿子和妻已睡熟了。我翻完了一本杂志的最后一页,拉了灯,准备休息,却听见母亲还在外屋刺儿刺儿地纳鞋底,仿佛被什么击了一下似的,我呆坐在凳上……

这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得有点陌生。

当我还在母腹中时,我就听到了这种声音。那时,母亲给我纳着第一双鞋底。之后,便有了第二双、第三双……

鞋底一年比一年宽肥,声音一双比一双浊重,母亲手上磨起的老茧也一年比一年粗厚。母亲就那样不停地纳着,纳了一双又一双,纳进她的期冀,纳进她的慈爱。我也就在这亲切的声音里拔节。多少次,当我惊醒时,那摇篮曲似的刺儿刺儿的声音仍在响着,母亲还在穿针引线,或借一盏荧荧油灯,或借一月脉脉清辉。

以后,我上学了,每晚,母亲在操劳完家务后,就坐在或读书或写字的我的身边纳起来。不时看看我,将满心的希冀纳成慈祥而又温暖的歌,纳成一条清凉而又温柔的溪流,承载着我,鼓励着我,给我意志,给我力量,洗去不时向我袭来的倦意,抚平不时向我挑衅的浮躁。

那时,我才懂得,真正的监督和鼓励是无声的。

有一年,母亲上山打柴时,摔了一跤,右手被镰刀割伤了。看着连筷子都拿不成的母亲,我的心里很难过。不单单是因为疼母亲,还意味着我将要光着脚板上学了。当时,我脚上的鞋已经藏不住大拇指了,母亲正在给我赶做一双新的布底鞋。

庄户人的活计是一天也不能停的。放学后,我必须接替母亲上山打柴,而脚上的鞋是再也不敢穿了。因为它已经经不起上一次山了。明天,我还要穿着它去上学。小的时候,穷得做不起鞋,光着脚板上学没什么,而眼下我已经上四年级了,四年级还光着脚板,同学们会笑的。

于是,我只好光着脚板上山打柴,恶毒的刺就故意和我作对似的一根接一根扎进我的脚板。我疼得哇哇直叫,回到家里,母亲流着泪给我用针挑刺。

第二天,我醒来时,眼前放着一双新鞋。可以穿新鞋上学了!我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拿起来就要试穿,却怔住了,那白色的鞋底上沾满了鲜血,触目惊心。

泪就来了。

那一天上课,我第一次改掉了做小动作的坏毛病,听得格外认真。

我是穿着母亲做的布鞋走完人生第一程的。

那年,我怀着万分喜悦的心情,穿着母亲新做的布底鞋踏进师范的大门,但是,没过多久,我就和布底鞋告别了。

当我怀着复杂的心情,脱下那双母亲熬了几个通宵赶出来,料最好、工最细的毛边布底鞋,换上一双新买的运动鞋时,我的脑海里冒出一个词:叛变。

夜,很深了。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小屋子便如一个缥缈的梦。如同当年在月下入迷地倾听母亲娓娓讲述远古的传说似的,我静听着这亲切的刺儿刺儿的声音,带着母亲的乳香,溪流般在深夜里流淌。流淌出一段甜蜜而又苦涩的记忆,冲刷着我被岁月尘封了的心。

人往往最容易忽视别人。

当年母亲点灯熬夜,用心用血纳鞋底是为了生存,想不到今天也是为了生存。

下了班,匆匆吃饭后,妻子争分夺秒地教儿子识字,而我纯粹用小说打发时光,母亲一人坐在外屋里,孤单单的,多寂寞呀!

不纳鞋底再干什么呢?纳鞋底成了母亲排遣寂寞的一种方式。我知道,只要这刺儿刺儿的声音响起,她老人家就会看见她的儿女们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歪歪斜斜的故事,她的心里也就充满了儿女们跌跌打打的欢声笑语,就不再寂寞,不再孤独。

我开门出去,走近在灯下弯成一张弓的母亲身边,问,妈,给谁纳呢?

纳成了再说。母亲一边用牙咬住穿在鞋底中的大针,使劲往外拽,一边说。

我能穿吗?

母亲抬起头来,非常意外地看着我。

郭文斌 F5Rz3OyD59cD83C+rhHRLy8BKUQEROf2gNQCAs3G5nB8WQ8wUHtt74hqI6Dl/MB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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