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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叶

我知道,病房里最强烈的情绪便是对生命最浓最执著的爱与追求。过去,我总以为医院与死亡挂钩,现在我明白了,我几乎没有想过,一片树叶会有这么多的变化和色彩;我也从没留心过树叶对于树枝的装扮有多么丰富。活了五十多岁还没有空儿整天瞧着同一根树枝发愣。这回好了:从春到夏,我守在一个窗口,盯着一根树枝,从早看到晚。

当杨树枝头刚刚鼓起花苞的时候,我就住进了这间病房。春节刚过,暖风还待在老远的南方。树枝可是等不及了,它们急急忙忙攒足了汗水,从根到梢让自己活软起来。病房里极静,日日夜夜只听得见窗外的风声。北京的春天多风,过去令我厌烦,可此刻我却盼着有树枝在风中敲打窗户。在静静的病房里,风声就变成了命运交响曲。树叶、花蕊就是生命的精灵。它们每天探头探脑地从窗外向我问安,我还好意思不给它们一脸好气色吗?

小时候管杨蕊叫“杨树狗子”。那时淘气,捡起落在地上的杨树狗子,插在鼻孔里成为两绺紫檀木色的胡须,背着手在人前走来走去,神气一番。那时候说什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老,更想不到自己老了会成什么模样儿。才多少时候,咔噔一下,我老了,满头华发,婴儿似的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的杨树狗子。

终于听见了沙沙的春雨声。往日里春雨真的像听不见,因为哪怕是再细微的市声也盖过了春雨润物的声音,可是今儿听到了。不知为什么,竟会有泪珠爬上了我的睫毛。从知道自己得了凶险之病起,我可是没掉过眼泪呀!我知道掉眼泪没用,病不怕这个。可为什么外头下起雨,我眼里却湿漉漉了?是春天惹的祸,它让我想从病床上跳起来去外头淋一淋。从今儿起我当更喜欢春雨。

当叶子像婴儿般攥着拳头的时候,我被推进了手术室,去经历一番大限的预演。当我从麻醉中醒过来,伴着剧痛,窗外又飘进滴滴答答的春雨声。这一回,雨打嫩叶,声音更好听,弄得我简直不敢呻吟,怕这呻吟搅乱了生命的乐章。

三天以后,在一片树影婆娑中,我被护士推着走过春天的树下,回到我的病房,歪头往窗外一看,好家伙,齐刷刷一排小巴掌似的杨树叶子在窗外向我招手。

Z医生告诉我,在那间病房的窗外,有一对筑巢的喜鹊,正在加紧工作。我忍住痛,一步步蹭向那间病房。那屋里的病友和我一样,都招惹上了同一病魔。

噢,那对鸟儿真不赖。一个接一个飞上飞下,衔来树枝搭在那枝丫之间。那可怜巴巴的小巢在风中摇晃,可是不敢掉下来。大概有半个钟头吧,它竟然加高变结实了,直到鸟跳进去只能看见它高扬着的小脑袋。这些小精灵真是了不得。

树叶一天天长大,变得浓绿,变得稠密,我也一天天好起来,竟然可以自己走到病房外去治疗了。

过了些日子,Z医生告诉我,小鸟出来了。我急忙去看,只见树叶间,一只大鸟飞来,在那鸟巢中齐刷刷伸出四只张大的鸟嘴。就在这一天,那屋的病友去了,走得匆匆忙忙。也许在最后一刻,他也瞥见了那刚刚出世的小鸟,他带着对生命的礼赞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没有对生命的热爱,就没法儿整天面对死亡。树叶、小鸟、雨水、风声,所有从活泼的世界捎来的信息,都给人生以力量,让死亡倒退。我知道我正在步入老境,但老并不意味着对生活失去兴趣。生理的衰退远不如心理的老化可怕。

当窗外的树叶终于搭起一片浓荫时,我走出了医院。痊愈与否,交给自然,交给命运,我拥有的是自信与期望。就算是梦想,难道我没权利做个好梦吗?就算我是根干枯的枝条,毕竟度过了所有的季节,不论是翠绿还是枯黄的树叶,都会在我的枝头装点出一幅好的风景。

苏叔阳 JdjeNMYAj1eqp6F7+7pph9hw2x7vHvUPTfalknyvpMNsH/8mPHu/7nRqt+zJG9K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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