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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托内兄如海荐西宾
接外孙贾母惜孤女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张如圭 。他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 ,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知雨村,雨村欢喜,忙忙叙了两句,各自别去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令雨村央求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

雨村领其意而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 。次日,面谋之如海。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 ,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尚未行,此刻正思送女进京。因向蒙教训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弟已预筹之,修下荐书一封,托内兄务为周全,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弟于内兄信中注明,不劳吾兄多虑。”雨村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只怕晚生草率,不敢进谒。”如海笑道:

“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一家,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之职,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之流,故弟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雨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了林如海。如海又说:“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吾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 ,雨村一一领了。

那女学生原不忍弃父而去,无奈他外祖母必欲其往,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已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扶持,今去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正好减我内顾之忧,如何不去?”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随了奶娘及荣府中几个老妇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一日到了京都,雨村先整了衣冠,带了小童,拿了“宗侄”的名帖 ,至荣府门上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像貌魁伟,言谈不俗,且这贾政最喜的是读书人,礼贤下士,拯溺救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便极力帮助,题奏之日 ,谋了一个复职,不上二月,便选了金陵应天府 ,辞了贾政,择日到任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府打发轿子并拉行李车辆伺候。这黛玉尝听得母亲说,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的仆妇,穿吃用度,已是不凡,何况今至其家,多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耻笑了去。自上了轿,进了城,从纱窗中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不开,只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 ,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 。黛玉想道:“这是外祖的长房了。”又往西不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却不进正门,只由西角门而进。轿子抬着走了一箭之远 ,将转弯时,便歇了轿,后面的婆子也都下来了,另换了四个衣帽周全的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抬着轿子,众婆子步下跟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 ,众小厮又退了出去,众婆子上前打起轿帘,扶黛玉下了轿。

林黛玉扶着婆子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超手游廊 ,正中是穿堂 ,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风 。转过屏风,小小三间厅房 ,厅后便是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 ,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雀鸟。台阶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都笑迎上来,说道:“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于是三四人争着打帘子 ,一面听得人说:“林姑娘来了!”

黛玉方进房,只见两个人扶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知是外祖母了,正欲下拜,早被外祖母抱住,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侍立之人,无不下泪,黛玉也哭个不休。众人慢慢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黛玉一一拜见了。贾母又叫:“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初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妈并五六个丫鬟拥着三位姑娘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身材合中,腮凝新荔,鼻腻鹅脂 ,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儿,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束。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归了坐位,丫鬟送上茶来。不过叙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因说:“我这些女孩儿,所疼者独有你母,今一旦先我而逝,不得见一面,教我怎不伤心!”说着携了黛玉的手又哭起来,家人忙相劝慰,方略略止住。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弱不胜衣,却有一段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 ,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治好了?”黛玉道:“我自来如此,从会吃饭时便吃药,到如今了,经过多少名医,总未见效。那一年我才三岁,记得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但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亲,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生。’这和尚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贾母道:“这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语未休,只听后院中有笑语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思忖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如此,这来者是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拥着一个丽人 ,从后房进来。这个人打扮与姑娘们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 ,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 ,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缨络圈 ,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裉袄 ,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 ,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 ;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掉梢眉 ,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辣货,南京所谓‘辣子’ ,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众姊妹都忙告诉黛玉道:“这是琏嫂子。”黛玉虽不曾识面,听见他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叫做王熙凤。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便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物,我今日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刻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休再题前话。”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 ,熙凤亲为捧茶捧果。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完了不曾 ?”熙凤道:“月钱也放完了。刚才带了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半日,也没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想是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再叫人去拿罢。”熙凤道:“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去见两个舅舅去 。维时贾赦之妻邢氏忙起身笑回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到底便宜些 。”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那邢夫人答应了,遂带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垂花门前早有众小厮拉过一辆翠幄清油车来 ,邢夫人携了黛玉坐上,众婆娘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方驾上驯骡,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入一黑油大门内,至仪门前 1 ,方下车来。邢夫人挽了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处必是荣府中之花园隔断过来的。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那边的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好。及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令人到外书房中请贾赦。一时来回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伤怀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是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 。’”黛玉忙站起身来一一听了。再坐一刻,便告辞,邢夫人苦留吃过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迟去不恭,异日再领,望舅母容谅。”邢夫人道:“这也罢了。”遂命两个嬷嬷用方才坐来的车子送过去。于是黛玉告辞。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一时黛玉进入荣府,下了车,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弯,走过一座东西的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门钻山 ,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内室。一条大甬路 ,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抬头迎面先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三个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 ”,又有“万几宸翰”之宝 。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 ,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 ,一边是錾金彝 ,一边是玻璃盒,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椅子,又有一副对联,乃是乌木联牌 ,镶着錾银字迹,道是: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2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室,只在东边的三间耳房内。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毯 3 ,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引枕 ,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 ;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 ,左边几上文王鼎 ,匙箸香盒 ,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 ,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茶具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 ,底下四副脚踏 ;两边又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余陈设,不必细说。老嬷嬷让黛玉上炕坐,炕沿上却也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就东边椅上坐了。本房的丫鬟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了,打量这些丫鬟们妆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与别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紬掐牙背心的一个丫鬟走来笑道 4 :“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上面堆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花椅袱 ,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三让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乃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 ,再见罢。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偶一玩笑,都有个尽让的。但我最不放心的却有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 ,今日因庙里还愿去 ,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道了。你以后只不要采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素闻母亲说过,有个内侄乃衔玉而生,顽劣异常,不喜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 ;外祖母又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所说,便知是这位表兄,因陪笑道:“舅母所说的,可是衔玉而生的这位表兄?在家时记得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叫宝玉,性虽憨顽,说待姊妹们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和姊妹同一处,兄弟们自另院别室的,岂有得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的。若姊妹们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若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了一句话,他心上一喜,便生出许多事来。所以嘱咐你别采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 ,疯疯傻傻,只休信他。”

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忽见一个丫鬟来说:“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忙携了黛玉从后房门,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门,是一条南北宽夹道,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抱厦厅 ,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 ,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向这里找他去,少什么东西只管和他说就是了。”这院门上也有几个才总角的小厮 ,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是贾母的后院了,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旁四张空椅,熙凤忙拉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子上坐下,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和嫂子们左右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该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坐,就坐了。贾母命王夫人也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坐方上来,迎春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 ,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 。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饭毕,各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家教女以惜福养身,每饭后必过片时方吃茶,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规矩,不似家中,亦只得随和着些,接了茶。又有人捧过漱盂来,黛玉也漱了口 ,又盥手毕。然后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说了两句闲话,方引李、凤二人去了。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刚念了《四书》 。”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什么书,不过认几个字罢了!”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报道:“宝玉来了。”黛玉心中想:“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 !”及至进来,原是一个青年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 ,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 ,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 ,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 ,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 ,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 ;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 ,睛若秋波,虽怒时而似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缨络,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中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何等眼熟!”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 ,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即转身去了。一回再来时,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即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脚 ;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 ;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 。越显得面如傅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若笑。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作《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确,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 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 ;行为偏僻性乖张 ,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 ,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裤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却说贾母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相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 ,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 。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宝玉看罢,笑道:“这个姊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看着面善,心里像倒是旧相认识,恍若远别重逢的一般。”贾母笑道:“好,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

宝玉便走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谅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黛玉道:“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妹妹尊名?”黛玉便说了名,宝玉又道:“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便道:“何处出典?”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 :‘西方有石名黛 ,可代画眉之墨。’况这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甚美?”探春笑道:“只恐又是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又问黛玉:“可有玉没有?”众人都不解,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无。”因答道:“我没有。那玉亦是件罕物,岂能人人皆有?”

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人的高下不识,还说灵不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 。”吓的地下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 !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贾母忙哄他道:“这妹妹原有玉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可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一则全殉葬之礼 ,尽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你妹妹之意。因此他只说没有玉,也是不便自己夸张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也就不生别论了。

当下奶娘来问黛玉房舍,贾母便说:“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里 ;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厨里 ,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厨外的床上很妥当,又何必出来,闹你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 ,余者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锦被缎褥之类。

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己的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名唤雪雁。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将自己身边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的与了黛玉;亦如迎春等一般,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 ;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头外,另有四五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头。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厨内,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鬟名唤袭人者陪侍在外大床上。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不中任使,素知袭人心地纯良,遂与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有“花气袭人”之句 ,遂回明贾母,即更名袭人。

这袭人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今跟了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不听,心中着实忧郁。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鹦哥犹未安歇,他自卸了妆,悄悄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歇?”黛玉忙笑让:“姐姐请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在这里伤心,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儿才来了,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所以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状,你多心伤感,只怕你还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早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来的两个媳妇儿来说话的。虽黛玉不知原委,探春等却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居住的薛家姨母之子,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遣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毕竟怎的,下回分解。

[1] 仪门:旧时官署、府第大门之内的第二重正门,称为“仪门”,取有象可仪之意。《江宁府志》:“府著,明初徙锦绣坊,大门之内为仪门,仪门内为莅事堂。”一说,也可称旁门为“仪门”,乃由“ 门”传讹而来。《通俗编》卷二四“居处”:“ 门:……《集韵》: ,音移,凡门堂别出曰。《燕在阁知新录》:今府县衙门有正门,有旁门,旁门即 门,世俗作仪门,讹。”

[2] “座上”一联:珠玑,珍珠。 玑是不圆的珠子。 这里指用小粒珍珠穿缀成的衣饰。这句意谓衣服上的珍珠与日月交辉。 黼黻(fǔfú),古代礼服上所绣的花纹。 黼,黑白相次,作斧形,刃白身黑。 《周礼·考工记·画缋》:“白与黑谓之黼。”黻,黑青相次,作两己相背状。 《书·益稷》:“黼、黻、 、绣。”疏:“黻为两己相背,谓刺绣为两己字相背也。 《考工记》云:黑与青谓之黻,刺绣为两己字,以青黑线绣也。”这句意谓黼黻的图饰如烟霞焕彩。

[3] 炕:北方的一种床,用土坯或砖石砌成,下有孔道,可生火取暖。清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八“土炕”:“北人以土为床,而空其下,以发火,谓之炕。”清高佑 《蓟邱杂抄》:“燕地苦寒,寝者不以床,以炕。室无东西南北,炕必近前荣(即前檐)。”清随缘下士《林兰香》第三十回寄旅散人评点云:“炕之制不一,本床也,周以板,烘以炭,名曰木炕;或砌以砖石,或筑以土堑,烧以煤曰煤炕;烧以柴曰柴炕。”猩红,像猩猩血的鲜艳红色。晋常璩《华阳国志》卷四:“猩猩兽能言,其血可以染朱罽。”

[4] 红绫袄青紬掐牙背心:绫,古代丝织物名。汉以后开始盛行。明张自烈《正字通·系部》:“织素为文者曰绮,光如镜面有花卉状者曰绫。”青,黑色的绸子。青,指玄色,即深黑色。清李渔《闲情偶寄》卷七:“大家富室,衣色皆尚青是已。”注:“青非青也,元(玄)也。因避讳故易之。”又云:“女子之少者,尚银红桃红,稍长者尚月白;未几而银红桃红,皆变大红,月白变蓝;再变则大红变紫,蓝变石青。迨鼎革以后,则石青与紫皆罕见,无论少长男妇,皆衣青矣。”掐牙,在衣服的滚边内,再加嵌一条很细的锦缎滚条,作为装饰,叫“掐牙”。背心,《在园杂志》卷一:“半臂窄衣曰背心。”《清稗类钞》“服饰类”:“半臂,汉时名绣 ,即今之坎肩也,又名背心。” pDNHDBzRW6f7bm/DY/gHIsQExaPVW/HU53BF1q+vx3TY4255ux9IE4CBzwf38w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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