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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来生不相见

柳絮飞了散了,荷花开了谢了,桂子香了散了,乌篷船来了又去了,十年了,唯一不变只有她一年一度的寻仇对弈以及她对王易之的恨意。

许一默还在睡着,我同他讲了洛城花的故事,说到了大半夜也不觉得渴,末了提到华应言时,心中有些莫名的情绪。我握着许一默的手,心有余悸地说道:“一默,我觉得我与他应该是在哪里见过的,却也想不起来。一默,他是那里的人,不过他并没有害我们的意思,也算是个不坏的人。一默,如果你不帮我挡下那支箭……算了,不提也罢。”

“不提也罢?”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沙哑的男声,带着一丝好奇。我一个激灵站了起来,虽然成日里与这些异客打交道我早已经习以为常,但是这三更半夜突然在身后冒出个陌生的声音,不管是谁也招架不住,更别说我是个人,还是个女人。

这个男人约莫三十岁的年纪,倒是温文尔雅和善的样子,怎么好端端的学吓人?他见我一脸惊恐也意识到自己的“恶作剧”显然不大讨喜,微微作了个揖:“王易之,让掌柜的受惊了,抱歉。”

我冲他点点头,反倒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住店还是?”

王易之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倒是看了看躺着的许一默道:“这位是令弟?”

我移了移位置,用身子将一默挡住了,他向来讨厌别人打量他。我走到门口伸手引了引楼下的方向:“王公子,这边请。”

王易之站在我身后却没有移动的意思:“找个清静的地方说说话吧。”

我将目光猛地移到地板上,屋外透进薄薄的一层月光纱,客栈外头有打更的声音,视线微微偏移就可见华应言的茶馆,黑魆魆早已打烊,这位夜晚突临慈悲客栈的男子,没有影子。

半夜三更客栈中只有我和这位有着浓郁文化气息的男子,其实是很有意境的,但对方若不是人,这感觉就微妙得紧了。我执起几案上的青纱灯,关上了一默的房门,这一刻我只关心一个问题:他能为我贡献出多少曼陀罗的眼泪?

我太想念一默了。

街道上突然吵闹了起来。

我将青纱灯搁到一边的王易之手中,往楼下去。在平安镇的西南方冒着烟,看样子是走水了。有不少男子提水往那边去救火,慈悲客栈门口有一个白天用的木桶,我赶紧抄起就要往那着火的方向奔去。谁知手腕被人握住道:“已经有人去了,你去了也帮不了什么,在家好好待着。”不由分说生生扯过了我的木桶,往那着火的方向去了。华应言作为一个邻居,对我真是照顾。

人群的脚步对话声逐渐走远,客栈内的大堂安静了下来,我的心境却没来由地好了起来。或许日子过着过着就会出现好的转机,那年我许家走水,也不见有人来救,如今我去救火,就有人照顾我,看来天色虽暗老天却也看得见。

这世上有一种珍贵的液体,喝下能让人忘却烦恼事情,遗憾的是你终有醒过来的时候,世间并无完美事,能让人忘却烦恼又不用醒的,那是黄泉路上的孟婆汤。

而我的离人笑每每喝上一碗,我总能想起一些过去的快乐的事情,日子久了我便只记得从前的乐事。

我看着还透着亮光的茶楼,自己满了一碗,一大口咽了下去,眼泪就被辣了出来。

客栈的门突然被推开,软绵绵十分激动地从地上滚了过去,我和它的想法一致,这个时候不敲门就来的,除了易平生别无他人,而这个时候来,一定是有求于我,既然有求于人便没有空手的道理。软绵绵兴奋之余摔了一跤也不气馁地继续向门口滚去,但是定睛一看发现只是带了个水桶来的华应言,震惊得呆在地上用两只前爪揉了揉眼睛,抬头又仔细地盯了华应言一刻,闷哼了一声表示了不满便按原路滚了回来。

华应言看着软绵绵的背影道:“掌柜的,你养的这只猪倒是挺可爱的。”

于是我眼睁睁地看着软绵绵滚歪了,随即啪的一声坐在了地上,懊恼失落地看着我,我冷哼一声用脚尖顶了顶它的肚子挑眉道:“看我作甚?你要知道,胖子是没有人喜欢的。”又听悲惨闷哼一声,软绵绵滚向了柜台处,那弧度略微有些忧伤,嗯,此刻它是一只忧伤的胖子。

我又多放了一只碗,问道:“那边的火势可被控制住了?”

华应言擦了擦额头的汗,点头道:“去的时候,已经控制住了,刘大妈已经安排好了救火的对策,现在牡丹阁的人手都在打扫了,我过来把水桶还你。”

这样一说,不知不觉我们的关系似乎也不再那样礼貌疏远。

华应言自然而然地坐在了我对面的位置上,我便往他的碗里添了些酒,他看着酒碗道:“这离人笑的名字是你取的?”

我冲他点头笑笑:“自古离别多伤感,我却不这样想。”

“哦?”华应言笑道,“你怎样想?”

“离别,或许是为了更好的重逢。”我喝了一口离人笑,搁下碗道,“又或许,离别是种了断,既然是了断,便没有什么可伤感的。”

华应言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的视线越过华应言略有些僵硬笑容的脸,尽管如此,他的脸还是那么的好看,门口的街上有些忙完的居民路过。牡丹阁的这一茬便让我想起了一默的一件趣事。

那会子爹爹娘亲都还健在,一默去学堂读书,我在家学女工,我学的烦了,便扮作男儿样去街上溜达,那时候并不知道芙蓉楼是个什么地方,起初以为是卖花的,想一个卖花的能盖座挺漂亮的楼,一定是卖了这长安城里最好的花。于是手执纸扇便晃悠了进去。谁知里面虽确是满楼繁花,但姑娘们的衣裳料子都极少,想来收益还是不够好,但她们对我热情相迎,我想这卖花之人真是卖命吆喝不由得心生敬佩,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出血买一朵最漂亮的回去。

“公子怎么称呼?”迎上来的姑娘挽着我的臂膀道。

没有想到这里买花还要报名号。我连忙客气地回道:“小生姓许,名一默。”

话音刚落,就见前头一群人回过头来,其中一人与我对视一眼,那眼神十分熟悉——疑惑、不解、愤怒、怨念,随即这人冲到我面前,扯我到一边颤抖地说道:“姐,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抬起扇子毫不客气地敲了他脑袋一下:“我许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娘娘腔?若是不喜欢舞文弄墨想躲开,我都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如今你竟然如此不争气地逃学来来来买花?”

许一默哎呀一声捂着脑门,刚要辩解,我这扇柄就被人握住,轻轻一挑,芙蓉楼里花开好,暖风十里是丽人天,一个声音响起:“这位公子一看就是条真汉子,又认得我同窗,这花酒,我请。”

那人姓甚名谁是何样貌我再也记不起,回忆中我仿佛能闻到那春天的味道,如今只记得让我愉快的段落,是放纵的逃避还是坚强的乐观?

醉了,就没法再想了。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却觉得脚步不稳,身后突然被人扶了一扶,果然是华应言。我努力地回想着从前见花魁牡丹喝醉时似有似无的微笑,想要模仿地笑一笑,心口却一阵恶心,然后就吐了出来,倾尽所有的吐在了华应言的身上,然后抱歉地拍了拍他的胸口想说声不好意思,脚一软就不知所以了。

睡梦中有一个男人的声音,极为动听,来自记忆深处又好像近在耳边,那声音充满关心怜悯的味道:“诺儿,当初你孤立无援的时候,在恨我吧?不过无妨,哪怕你永远记不起我,我也会陪着你,这次,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了,诺儿……”

再醒来的时候,门口站着的是王易之,我冷不丁又吓了一跳,才记起确是来了一单新生意,只是被突然的走水打了岔。看了看窗外竟然还是漆黑一片,不过对街茶楼里还亮着微微的灯,我端起床头的水一饮而尽,向王易之问道:“我这酒醒得也太快吧。”

王易之笑笑道:“醒得倒是不快,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

我指了指门外尽头的那堵墙道:“王公子你移了那墙先进去,我等一会儿去找你。”

王易之侧身看了看走廊尽头,有些不放心地回头对我道:“掌柜的,你可快点,别再喝酒了。”

可怜我难得喝酒却被这客人当做了个酒鬼,可见做了多少事情不重要,重要的是被人看见的才是重要,此刻辩解也是多余,只好顺着他话道:“您放心,我一般要缓一阵再喝,这次喝得有些伤,怕的是得缓好久一阵子。”

王易之这才放心离开,看见他的背影,我想这客人倒也不错,没有洛城花仿佛挥散不去的忧伤,难道男人抗打击力比女人先天就有优势?

我洗漱了一番才下了楼,大堂中坐着的正是易平生,正在把酒盏递到依偎在他腿边的软绵绵嘴下,软绵绵嗅了嗅,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看了看他,又低下头接着又舔了舔,然后蹭了蹭易平生的大腿,索性瘫软在了地上。看着这恨铁不成钢的一幕,我毫不犹豫地走了下去,一手撑着桌子俯视着半醉的易平生,企图从气势上震慑一下他:“哟,易公子您现在倒是不客气,熟门熟路了,自斟自饮不说还要带坏我的软绵绵,是何居心?”

易平生放下酒盏,丝毫不被我的气势唬住,看来他早已看透我纸老虎的本质,有些微晃地站了起来指责我道:“你到底对它说了什么,让它如今以酒买醉企图逃离人世!”

我歪着脑袋使劲想了想,终于想起我曾在华应言面前嘲笑过软绵绵是一只胖子的事情,心中有些愧疚,但我向来有个习惯,便是抵死不认错,若是真的有错也要辩个三分:“一个连自己缺点都无法直视的废物,企图用酒来麻痹自己的懦夫,有什么值得怜悯的?所谓勇气并不是喝酒的劲头,而是面对不完美时候的直视!”说罢蹲下身子摇晃了一下软绵绵,结果它醉得太沉完全没有反应。我被自己刚刚这番话感染了一番,再看易平生已经坐下喝尽了盏中酒,我为他错过我这番哲理的讲话很是遗憾,并深深觉得他这样的性子已经不可救药。

“你讲起道理来总是这样……”易平生冲我邪气一笑,不知道这喝过酒的人笑起来是不是都特别有范儿,总之此刻的易平生让我眼前一亮,从来没好好瞧过这小伙子,如今看来还是有几分颜色,在牡丹的一众追求者中应该还是有些胜算的,想他这般忧伤,叹了口气道:“平生啊,你看你长得也不差,家中产业丰厚,那马车冬暖夏凉被人称为宝车,那马也被人称为是宝马,其实不一定非要把精力留在牡丹身上的,你看平安镇里未出阁的姑娘那么多……”

这话不知道戳中了易平生内心深处的哪个点,他倏地抓住我的手腕道:“可我心中只有一个人,再也容不下其他……”

“既然如此,何不放下她,对自己对她说不定都是好事?”我抽回手腕,打断易平生,虽然我晓得易平生这醉后真言很让人感动,他对牡丹的心意也是昭然若揭,哦,不,日月可表,但人家牡丹明显未将他放在眼里。强扭的瓜不甜,我平日里虽然与他拌嘴打诨,但关键时刻岂能害他?

“许姑娘说得极是。”华应言踏了进来,夜色正浓,他着一件墨色长衫,头发随意披散着,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懒散的气息,倒是别有一番味道。他从见着我起便从不随着多数人叫我掌柜,一声许姑娘,听起来叫人亲切又舒服。昨日我酩酊大醉,他今天还这样谈笑自如,真是……好酒量。

易平生此刻如同打了鸡血一般直立起来真真是吓了我一跳,他啪的一声放下酒盏道:“你说她说得对,你怎么不放下,你若放得下又怎么会来……”他的目光移到了我身上,竟然带着不常见的忧伤,似乎想说些什么,我走到他面前刚要开口问他,华应言立即将酒盏给他塞了过去,易平生呛了几口刚要抬杠,华应言道,“是爷们儿就喝酒,别废话。”

易平生一拍桌子,怒道:“好!喝就喝,谁怕谁!”

我扶额叹了一口气,长安城里的说书先生说女人生了倾慕之心脑子就不清楚,我看这男人沾了酒脑子也不甚清楚,又或许易平生这厮压根就没有清楚过?那便是朽木不可雕了,此刻这朽木转过头来对我道:“你且放心去,软绵绵有我,不就是红烧肉嘛。”

“许姑娘要去哪里?”华应言放下酒盏抬头看我,他这眼睛里好似一潭古井深邃平静,我突然有一种很想仔细瞧瞧这眼神的感觉,想它们见证过怎样的故事,才能如此波澜不惊。

“她……她忙得很,你不明白,你去忙吧这里有我。”余光扫见易平生拍着华应言的肩膀,华应言从酒盏中抬起头向我投来,又疑惑地看了看易平生,最终还是定格在了我身上,我想向他解释,却发现自己其实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立场。刚刚易平生那未说完的话,明明白白指的是华应言的心上人吧。只好点了点头转身上楼。

长长的走廊尽头,是异客们每次来都会去的房间,我路过一默的屋子前,想起这一路走来的领悟。从前我总是仗着爹娘的宠爱,我对一默讽刺挖苦,爹娘也不理会他,他告了几次状均以“你怎能跟姐姐计较”的回应被打了回来,三番几次后,他便习惯地让着我,我也习惯地欺负他。现在想起这些,做姐姐的总有些不好意思。好在最落魄的时候,我和一默相依为命,生活也不能允许我们像过去那般幼稚,为了生存为了生活过的格外默契。

经历了这些变故,才知道原来陪伴彼此的只有血缘至亲,生命中除了爱情,还有太多值得我们为之付出努力的东西。

那面墙缓缓移开,王易之看着我有些不放心地说道:“掌柜的,你没有喝酒吧?”

他的问话,将我从悲伤的情绪中缓解了出来,要不是他或许能为我贡献一些续命的灯油,此刻我一定冲他翻个大白眼。想到善待客户的宗旨,我挤出笑容道:“您看我口齿伶俐生龙活虎,哪里像贪过杯的?”

王易之打量了一番道:“也是,那进来吧。”

我道了谢进了那间密室,密室的墙壁缓缓合上,又将我与人世间隔离了开来。王易之见我脸色凝重,打量了一圈道:“随便坐吧,别客气。”

我又道了谢才发现其实我才是这屋子的主人,有些无奈地从柜子中取出了火石,指了指桌上已经恢复原样的曼陀罗灯海道:“王公子,你懂规矩吧?”

王易之看了看,有些自嘲地说道:“原来人命如灯,竟是真的。”

虽然此刻的王易之已经是断了阳寿的非人,但我还是忍不住感慨道:“人常说要惜命,归根结底还是个命字,没了命,再怎么懂得珍惜也是枉然。”我抬头看他,摸了摸那沉睡的曼陀罗花,有些可惜道,“说罢,你是如何想不开的。”

王易之初到东塘镇的时候,那镇子中央的戏台子上有戏子正咿咿呀呀的吊着嗓子,嗓音随着东塘河缓缓流动在空中。环绕这座镇子的是一条名为东塘的河,外头水域倒是很宽,波光粼粼的水面荡漾着四月天的春暖花开柳絮飞,王易之站在乌篷船头,那船夫摇着船带着他驶进了四月的东塘镇。

作为华夏国第一水镇的东塘,三面环水,镇内一半是水,居民出行靠的都是船。王易之衣袂飘飘的模样十分符合他当时十五岁的心态,他提着楠木箱踏上了青苔未干的青石板,转身向船家打听道:“叶家弈馆怎么走?”

船家拿下草帽十分熟练地指了指方向后,好心补充道:“这位公子什么时候走?我可以来接你。”

王易之胸有成竹地笑了笑:“不用。”说罢他顺着船家指的方向去了,那侧影写着意气风发少年得意。

船家冲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笑道:“过不了三天你还得来找我,跟叶师傅下棋?必输无疑。”

船家猜错了。

东塘镇除了叫“水镇”外,还有一个名字——“棋镇”,外界看来东塘镇的人似乎都是棋中高手,其实会下棋的也就那几个。不过常常有自诩棋艺高超的人来这里找人下棋,不来东塘镇就算不上一个专业的棋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里便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这里只能有一家弈馆,前来比试的人,可以和老板下一盘,赢了就可以让这弈馆跟自己姓。在这个年代里,女人、家仆和自己姓并不是什么难事,而让棋界第一的弈馆和自己姓,的确是众多男人的梦想。但凡某事物上加上了第一,便不缺前赴后继的勇士。

可弈馆姓叶已有五十载。

为了这个弈馆和自己姓,前来下棋对弈的人多不胜数,早年不少人以对弈之名用来达到其他目的。比如因子女不赡养自己的老人甲,干脆来对弈,一天下不赢一天就不走,成天要吃要喝对餐饮住宿要求颇高;比如课业繁重讨厌诗词歌赋的少儿乙,离家出走,不但棋艺差且抗打击能力弱,悔棋不行就撒泼;比如少年丙上门就踢馆,这踢馆不是用对弈的方式,而是用最原始的脚,后来被衙门抓去入狱改造时才袒露心声,原来是为了搏出名……世间爱棋人之多,爱棋之外的东西的人更多。

由于如此荒唐事情太多,导致叶家弈馆老板闭馆了好一阵子,又碍于江湖压力,终于想了个法子才重新开张,那便是每年定下一个日子,让这一年前来挑战自己的人们聚集在一块,通过抓阄先两两比试,逐层比试后,最后唯一的赢家方可和老板对弈。

此招一出,前几年来比试的人蜂拥而至,但由于食宿、车马、餐饮、棋艺参差不齐等问题,导致这些来比试的人们不但输了棋,还输了面子,那些回去的人们三人成虎就成了江湖中广为流传的一种说法——“那东塘镇不得了啊,去比试的人每人抓阄,那纸上写着各种物品,什么锅盖啊、匕首啊、鸡毛掸子啊、擀面杖啊……然后就发给你纸条上的东西,大家互相砍啊,砍到最后谁活了谁才能去下棋啊,你想想啊,都砍成那样了,谁还有精力去下呢?上回有个人啊,下到一半脑袋就掉了呀。你看看,这不是乱搞吗?好在我武功高强,方可全身而退啊。”于是去那里的人就越来越少,回来的人要么默认这种说法,要么添油加醋,到如今每年来这里的人会下棋的倒是少了,来捉鬼探险的倒是多了。如此说来,王易之真是当时的一朵奇葩,不但会下棋而且胆子大。

王易之走在曲折的石板廊桥上,一边是苍老斑驳的石头墙壁,一边是被橹桨摇破的水光十色,身边有挽着菜篮子的妇女,还有追逐玩闹的幼童,江南春色的美大致就是如此了。停在廊桥的拐弯处,毫无特点的一间房的门楣上挂着牌匾,上书四个大字——“叶家弈馆”,这四个字倒是写的很大气。

那时候的王易之,下遍长安无敌手,意气风发的他觉得这座黑白棋世界里最高挑战的地方,应当和自己意气风发的样子一样。可当王易之看着江湖中传说的叶家弈馆如此的不显眼的时候,略微有些失望。从王易之身后走来一个小姑娘,约莫八岁的样子,红色的丝带在两边的发髻上系着漂亮的蝴蝶结,齐刘海下眼睛笑吟吟,嘴巴一弯就是两个梨涡,用铁丝吹着泡泡,见王易之也不认生问道:“你是来下棋的吗?”声音如同这暖暖空气中的飞絮轻舞,她抬着头天真地看着王易之,瞳仁里倒映着这个古镇的春光。

王易之点点头:“对。”他虽有失望,但很快调整了心态,摩拳擦掌准备备战,也顾及不上这个小姑娘,径直走进了叶家弈馆,从此跨入了人生新的历程。

为什么要在历程上加上一个新字用作定语?

王易之的解释是:“我知道那是一个转折,很久以后我想过,如何形容那以后的生活,痛苦?悲伤?自责?”他的声音缓缓流动如同他故事里的古镇那般沉淀内敛,“曾经不敢回想,怨过自己,越想念越愧疚,越愧疚越不敢想。如今终于明白,命运的每一段都有它的妙处和用意,不必急着用带有感情色彩的词汇去定义,所以那跨入叶家弈馆后的生活,对我来说是全新的。”

叶家弈馆的外表并没有王易之想象中的飞阁流丹,屋里布置也没有富丽堂皇或者机关重重,这只是比普通人家大一点的堂屋,出来迎他的是和那小女孩差不多大的男童,白衣黑边灰布包髻,小小模样却是一脸的认真,作揖道:“叶家大弟子吴忌,敢问公子所来是求学还是对弈?”

王易之听他这样说,停下脚步,低头看他,也不因为他年纪小就轻视,朗声道:“对弈。王易之,这是在下名帖,有劳。”说着取出洒金请柬递给吴忌。

刚刚在门口被王易之碰到的那小女孩,走到了吴忌身边,凑过去踮起脚尖看了看请柬,然后对着屋子后头大喊了一声道:“爹爹,又来了一个叫王什么之的,要骗吃骗喝。”

骗吃骗喝这四个字让王易之的嘴角扯了扯,内心颇为尴尬,将目光诚恳的转向吴忌,希望这个弟子能为自己解个围。吴忌微微咳嗽了一声,对一边的那女孩正色说了句让王易之扶额的话:“小师妹,这话不能当他面说。”

这女童哦了一声接着一把夺过吴忌手里的名帖,往后头的屋子小跑了去,另一只手高高举着的铁丝圈里还顺势飘了几个泡泡出来,在阳光下有着斑斓的色彩。

吴忌虽然对王易之有些提防,但上茶看座做得一丝不苟,王易之感慨怪不得他是大弟子,后来才晓得这叶家门下也就勉强两个弟子,一个是他一个是那老板的女儿。叶家老板鲜少收徒,之所以收吴忌为徒,是因为吴忌是个孤儿,后来觉得反正同一个屋檐下吃饭,就当个弟子收着吧。

王易之喝了一壶茶后,又喝了一壶茶,也不见老板。

吴忌在角落观察了王易之半天,方才出来说道:“王公子莫怪,只因这些年前来对弈的人参差不齐,有些连茶都喝不了一杯就出口伤人者,本弈馆也没有能耐接待。公子这边请。”

王易之大度一笑表示可以理解,拎着楠木箱子随着吴忌踏入了一边的厢房。那厢房内稀稀松松坐着三个人,王易之笑道:“莫不是都是喝了几壶茶的?”

吴忌点头称是,一脸的老气横秋配上他少得可怜的年纪,倒也是有趣:“对弈在两日之后进行,若有等不了的,随时离去都可。”然后对王易之道,“二楼北边的那房间你便可以住,若是觉得不好,出去找别家也可。”

王易之赶紧道谢,和房内的人寒暄了几句,提着楠木箱子便往楼上去,身后传来咚咚咚的脚步,王易之偏到一边让了让,那脚步没有越过他的意思,反而停了下来,王易之这才转过头去看,正是之前的小女孩,手中玩泡泡的铁圈已经不见,看样子玩得很兴奋,额头上沁出了一层汗,看见王易之为她让路有些羞涩,顾左右后道:“我爹爹下棋可厉害了。”

王易之被她这话逗乐了,笑道:“对。”

她见王易之的笑起来的样子明白自己画蛇添足了,尴尬地福了福,往楼上去了。王易之至今记得那天她的湖蓝色的裙角上绣着一只白色的蝴蝶,裙角一动那白蝶似乎能飞舞起来,动人得很。

当天晚上,王易之也难以入睡索性起来到了门口走廊处坐着,夜风轻拂倒也舒坦,那叶家小女儿鬼鬼祟祟地从外头回来,张头探脑的却看见了黑影处的王易之,王易之也正好奇地瞧着她。她微微咳嗽一声,直起身子坦然地说道:“你怎么还不睡觉,也是因为饿了吗?”

王易之话音一转道:“怎么,你有吃的?”

叶家小女儿挠了挠头,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包子给他道:“诺,不过已经凉了,你不怕吃坏了肚子,就吃吧。”说罢小头一偏,那手往前伸了伸。

王易之被她这模样逗乐了,摆摆手问道:“你晚上没有吃饱?”

叶家小女儿见王易之没有接过包子,于是油纸包好又收了回去,走到王易之边上的倚栏边坐下,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道:“吴忌他做饭太难吃了。”言谈之间也不认生,接着又向王易之说起了她的“难言之隐”。原来叶家女主人去世的早,一开始家中还有仆人打理,前几年发水之后叶老板受了风寒,身子骨一直不好且每况愈下,无力再支付仆人开支,吴忌从小被叶家收留,如今年纪虽小却一直挑起了照顾叶家的担子,买菜做饭到开门迎客完全是一个复合型人才,可惜手艺不加,为了不伤害到他的积极性,叶家小女儿以吃得少才能不变胖为由,每天晚上偷偷去隔壁家吃当天没有卖完的包子。她说完了也不觉得哪里悲伤,兴致勃勃地又点评了一下包子的各种口味,末了关心起王易之来:“你来这下棋是为了什么?”

虽然这叶家小女儿年纪小且尽说着俏皮话儿,但是王易之也不轻慢她,她问的问题他也认真回答道:“我一直喜欢下棋,八岁就下尽长安无敌手了,这次来是想找个更厉害的人对弈一把。”

叶家小女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思考了一阵才道:“长安城,比我们东塘镇大吗?他们也是要坐船出行吗?我娘亲就是长安人氏,我爹爹从前说要带我们回去看看呢……”她垂下眼睑看了看悬着的脚尖,然后晃了晃,抬起头笑着道,“我以后呀,就嫁到长安去,看看我娘亲生活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小女儿家说起嫁人也不觉得羞赧,笑脸盈盈的样子写着满满的憧憬。

王易之觉得这个小妮子真是有趣极了,即使是夜色也难掩她的色彩,他笑道:“我和你爹爹下完棋,你可以随我去长安城走一遭,包吃包住。”

叶家小女儿侧过脸来,满是欣喜:“真的哦,不许骗人哦。”

王易之俯下身子,看着她的眼睛,郑重的点了点头:“嗯!”

这小妮子脸颊倏地一红,将手中的包子硬塞给他道:“诺,给你。”跳到地上蹦了蹦,“我爹爹下棋可厉害了,你下输了可不要哭,赶紧收拾行李,咱们出发去长安。”

王易之笑而不语,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两天后的对弈比王易之的预料要简单一些,没有密室没有沐浴焚香的仗势,只是抓了阄就和对手盘膝对坐,吴忌轻手轻脚端茶倒水,而那老板的小女儿就跟在王易之的棋桌边支着下巴看着,好在不说话也算是守规矩。路边偶尔有路过的行人会张望两眼,鲜有一两个驻足观看的。

当年的对弈盛典似乎一去不回了,屋内留着对弈的棋手反倒像棋盘上稀稀疏疏的几颗棋子。

从日上三竿到暮色四合,中间只有少许休憩。对王易之而言总体十分顺利,一路过关斩将,下了三局,便脱颖而出。

其间有一少年想要通过重金只图悔一步棋,那老板的女儿有些吃惊地看着这赤裸裸的贿赂,更让她吃惊的是王易之大方收了钱然后让了一步,谁知下了一会儿那人又要悔棋于是又要给他钱,这次却被王易之拒绝了,那人气急之下一脚踢了棋盘大骂王易之下棋无品枉为人,他不惜毁掉眼看就要赢的棋局也不会和这种人下棋。

王易之挑起眉毛笑道:“先前我让了你一步,你给了一锭金子,接着又要我让你悔棋,怎么说也得给两锭金子。”说罢竖起两个手指头,嘲讽之意毫不掩饰。

话音一落,老板女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人也觉得面上挂不住,嘟囔着“钱财乃身外之物你这刁民老子不与你计较”之类的话出了门。王易之看着一边的那一锭金子笑了笑,拾起来在手中颠了颠,而后递给了一边的女孩。看见这些经过的人,都觉得王易之是个放荡不羁的棋手,这种悔棋收钱的事儿竟然都做得出来。王易之的想法却是极其简单,即使让了子,他也一样会赢,第二次他若是再让自己依旧还能赢,只不过他不再愿意与这个人对弈了,原因只有三个字——他不配。之所以要让他拿一锭金子来换,不过是王易之觉得这小妮子看了半天也怪闷的,弄点乐子让她看看也好。

老板女儿看着这锭递过来的金子愣了愣,随后便大方的收了下来,这一幕恰巧被一边的吴忌瞧见,一脸大气凛然地走了过来,张口便道:“道不可闻,闻非闻也;道不可见,见非见也;道不可言,言非言也;小师妹,师父平日里教导我们的,你都忘了吗?怎么能收他的不义之财?玷污了棋人的品格!”

这小妮子也不生气,看来被师兄教育的日子不少已经习以为常,嘴巴一弯浮起两个梨涡,不紧不慢道:“怎么就是不义之财了呢?他分明是让了一步棋得来的。”言之凿凿,说着还指了指王易之,王易之配合地点了点头,小妮子又道,“我瞧着来得挺正当的不是,况且我拿这锭金子不偷不抢也很正当,怎么就被师兄说成是玷污了呢?”吴忌的脸越发有点红,这小妮子却说的正在兴头上,“你既说到道,我不妨与师兄探讨一下,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而黑白二子又代表了阴阳二气,此话可对?”

吴忌愣了愣,点点头。

“既然如此,师兄你可悟出了一些棋局给我们的启发?”

吴忌愣了愣,摇摇头。

“棋者切记要变通,做人也当如此,不是吗?”

吴忌愣了愣,点点头。

“那便是了,你看这一锭金子是金子,我却觉得是人家示好的表示,这人白吃白住了一些日子怕是觉得付钱伤了我们的面子,婉转着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谢意,所以并非师兄你见着的俗物。”

吴忌听后脸色通红嘴巴嗫嚅了几下不知道是要对王易之道谢还是要反驳小师妹,一边的王易之看了看吴忌,又看了看义正词严的这小妮子,这小妮子冲他挤了挤眼睑,王易之被这模样给逗得忍俊不禁。

“你倒说说这不是俗物是什么?”沙哑的声音伴随着缓缓的拐杖声,一个头发虽已花白年纪约莫五十岁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穿着灰色长衫,看见王易之拱了拱手道,“小女不懂事,见笑了。”说罢咳嗽了几声,这男子虽然只过了半百,但精气神似乎不大好,想起那天晚上聊天时这小妮子说起父亲几年前得了伤寒就未痊愈,如今看来的确不假。

小妮子撇撇嘴走上前搀扶这位半百男子道:“这自然不是俗物,这是这位公子对棋的感情,嗯,嗯,情比金坚!对,情比金坚!”

这话让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也包括王易之,那时候他自然不会知道这四个字还有另一个意思——一语成谶。

叶老板看了看四周又打量了一番王易之,明白他便是今年留下的这位棋人,控制不住的咳嗽声后,沙哑的声音又响起:“今天好好休息,休息好了,你来找我,老规矩,下赢了这弈馆就随你姓。”

王易之挡在老板返回的路上,拱手道:“小生学棋十五载,能与叶前辈手谈一次,已是大幸,至于弈馆所属,并非小生所谋。”说得云淡风轻,格外清心寡欲。

这老板只对王易之点了点头并未多言,驻着黄梨木的拐杖一阵咳嗽后,往后院去了,小妮子收好了金锭子,蹦蹦跳跳地去搀扶着父亲,迈过高高的门槛时,冲着立在大堂的王易之回眸一笑,不闻声音只见笑容,但这笑容活活将这大堂点得透亮,生生晃了眼。

这一笑暖了他的心。

当晚告别了吴忌,在吴忌的推荐下,王易之住在了叶家斜对面的弈馆中。

和无忌并行的路上,倒是说起了一件趣事,这无忌小小年纪却志向高大得很,他说自己父母去世的早,叶师父收留他并传授棋艺,他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下赢师父,成为这弈馆的真正的主人,说得煞有介事。

王易之听完想自己平日里被人说是年少轻狂,今日遇到这个吴忌,才真是小巫见大巫了。他不知道这小鬼的棋艺如何,不足十岁的年纪,就信誓旦旦地说出这些话来,让他觉得有点意思,竟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吴忌见王易之有些不信的样子,便向他解释自己的这个目标和叶师父的养育之恩并不矛盾,自己若是赢了,这弈馆跟自己姓了,自己还是会继续赡养叶师父,况且与其被外人打败了,不如跟自己姓,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王易之笑道:“恐怕计划赶不上变化,不日我就会下赢你师父了。”当时王易之说这话只是为了泼这小子凉水。吴忌闷闷的不出声,气了半天于是哼了一声走了。

次日清晨空中浮着绵绵细雨,王易之早起推开阁楼的窗户,便看见东塘镇淹没在迷雾之中,已经有早起的船家披着蓑笠摇着船了,哗哗的水声伴随着似有若无的捣衣声,整个镇子笼罩在祥和安定的雾气之中。

王易之去镇子上走了一圈,吃了早点回来的时候,叶老板已经坐在堂屋中喝茶等他了,见他进来起身道:“楼上请。”

王易之恭敬地作揖:“叶前辈请,晚辈取个东西便来。”说罢往自己的住处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去。

叶家弈馆的二楼拐角处的一扇移门内,便是王易之与叶老板对弈的那间厢房,布置的倒也别致,因为天气阴霾,点了一盏油灯。推窗即可见东塘河上乌篷船来往,零星细雨会落到屋内的叠席之上。

叶家老板盘膝而坐,右手边放着黄梨木雕兽拐杖,见到王易之提着楠木箱子站在门口,点头微笑,指了指对面的位置示意他坐下,只是时不时地咳嗽了几声。王易之恭敬地褪去靴子,盘坐在蒲团之上,手边放着他从进入东塘镇起就一直带着的那只楠木箱子。

叶老板的女儿端着茶盘走了进来,屈膝跪在棋桌旁,从闻香到三点头,一套行云流水的茶道展现在了王易之面前。茶用完后,那小妮子看了看一边的灯芯,小心地剪了剪,方才恭敬地退了出去。

王易之看着这个稚嫩的侧脸上从头至尾挂着的满是认真和专注,与之前所见的判若两人,好似行军打仗前的庄严仪式。在这个毫不起眼弈馆内,他甚至起初因为这家弈馆的太不起眼而心生失望,看见眼前的情形,一个小女孩面对对弈前的举止与她堪称完美的茶道表现上,突然有些明白了山不在高水不在深的精髓,真正的尊贵只体现在低调和细节上。

王易之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一直随身带着的楠木箱道:“这是在下家传的棋具,家父生前叮嘱只和懂棋的人对弈时用,晚辈接手这套棋具以来,一直在等着今天的机会。”他的目光中自信满满,迫不及待。

屋外的绵绵细雨似乎大了一些,飘在窗户边上发出簌簌的声音,屋内极静。

随着盒面打开,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方羊脂白玉做成的棋盘,一整块的玉料没有一丝杂质,打磨光滑做成的棋盘,红木的底座越发显得那棋盘白玉无瑕。

王易之小心翼翼地又取出了两只巴掌大的云纹红木盒,此雕刻图像和那棋盘的底座上图案相得益彰,红木盒内分别盛有黑白子,王易之十分礼貌地将盛有黑子红木盒递给了叶老板。叶老板也不推却,执起一枚黑子,对着烛光照了照,玩味地看了看道:“真是上好的墨玉。”指尖黑子沁心的凉,乌黑透亮的墨色,在烛光下透着的绿格外喜人。

王易之笑道:“只有这棋盘和棋子才配得上在下的诚心。”

叶老板微微摇了摇头,屋内又响起他的咳嗽声,屋外的风吹得二楼屋檐下的风铃叮叮当当,让人不觉有些孤寂。

纵横各十七道,合二百八十九道,白黑棋子各一百五十枚,在屋外风雨声逐渐大作之时徐徐展开,宛若一卷浓淡相宜的水墨画。

三手之后,两人风格便凸显了出来。叶老板的棋路颇为沉稳,好似书画写意,颇有东篱南山的意境;王易之的棋风则更显戾气,好似行军打仗,颇有决胜千里的气势。

屋外大雨飞过东塘河打在石板桥上、回廊上、窗棱上,像是作战时的鼓点,而此时屋内更像是一个结界,隔离了室外的雷雨声。

白色的棋子在叶老板的咳嗽声中逐渐变多,那种戾气竟然真的能贯穿始终,杀得黑子不断失手,叶老板终于在咳嗽声中缓了缓口气道:“老夫一生就和这黑白棋子打交道,悟出了一个黑白棋的三个境界:杀道、悟道、恕道,你这基础很好,出自名家指点,虽年少有些锐气,但也是心术很正,来日方长,将来会大有可为。老夫送你一句:棋和人一样,能将恕道参透,方是赢家。”语毕又是剧烈的咳嗽。

王易之此刻早已经被自己就要赢了的布局兴奋不已,抬起头来眼睛中闪着一种胜券在握的光芒:“前辈说的在下记着了,不过在在下眼里,只有输赢,看不出您说的那些道,您看这盘棋……”说罢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叶家老板看了看棋面,没有流露出王易之期望的失望神色,也没有对王易之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之类的话,凝视了许久也不落子。王易之忍不住从棋局中抬起眼睛道:“在下只是来求手谈一番,并非那么多的欲望,只不过若下不赢前辈,晚辈也打算在这东塘住下,每年求一次指点。”他说这话更符合年纪,一股子较劲的样子叫这位老者有些哭笑不得。

“这弈馆归王公子了。”

这是叶老板和王易之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临终时和女儿说的最后一句话。

虽然没有到最后一刻,但胜负已分,况且叶老板主动开口,王易之惊喜之余有些惶惶,这时候才觉得屋内凉了些。心中狂跳,胜利之情溢于言表,此刻他竟突然想起那天夜里与那小妮子的闲聊,他想等明日离开,就邀请她去长安走一遭,他可以包吃包住嘛。在充实的心理活动中,他自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叶老板。

叶老板有些力不从心的起身,身子轻轻一晃,声嘶力竭的咳嗽声仿佛要把元气都咳个干净一般,他的背影好似枯叶般单薄,缓缓地走到了门边,移开木门缓缓走了出去,这地板上却是血色点点。而兴奋的王易之只是一瞥并未往心里去。

窗外风如拔山怒,耳边雨如决河倾。这位隐世高人在当晚撒手西去。

次日清晨,风去雨收,太阳懒懒的晃了起来,王易之推开客栈窗户,伸了个懒腰,看着雾气中的东塘水廊,心情大好,只是冷不防地听见一阵阵哭声,那哭声似乎便是不远处叶家弈馆传来,他心中正奇怪着,自己并未将赢了的事情告诉任何人,难道消息走漏的这么快?不过胜败乃兵家常事,既然江湖中有这样的规矩,何必因为输了就哭得如此浩大声势,他摇摇头,下楼吃了早点,喝了一碗当地的豆花,满口生香,心情十分愉悦,想着等一会儿去弈馆告别,然后再问问那个小妮子愿不愿意去长安玩一玩。那老板过来收拾碗筷时,王易之哼着自己编的小调,那老板看了他一眼,有些悲伤道:“客官喜欢再多喝一碗吧,以后怕是生意不好做了。”又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道,“叶家老头子昨天夜里走了,也不知道接下弈馆的是什么人……”

王易之只觉得脑袋里嗡了一声,被这豆花店老板的话说得有些蒙,不消一会儿他便抬脚就往叶家方向奔去,谁知跑得太快,和那些做法事的和尚们撞了个满怀,纸钱遍地,檀香味浓,他心是越来越沉,跨过叶家弈馆的门槛时踉跄了一下,站定抬头吃惊得合不拢嘴。

大堂之内只有蓝白二色,那些个高僧和尚们已经陆陆续续开始诵经,后院里走出来一个身着麻布衣服的女孩,她年纪不大戴着孝,红着眼睛走进了堂屋里,吴忌也换上了丧服,见她来了,连忙走上去,低声说着些什么。

前来吊唁的人越来越多,东塘镇子本不大,叶家又如此出名,平日里叶老板对邻里乡亲也和善,这回子大家都自发地涌来了。一张生脸的王易之站在原处动弹不得,身边往来的人也不认得他,都绕着他走,赶去灵堂处祭拜。

等到门外两边各悬挂着长约四丈宽约七尺的丧幡,还有堆成小山的纸人纸马时,已过了晌午,不断有乌篷船往这里驶来,下船的来人都一脸悲伤,叶老板的女儿却跪在蒲团上,一直紧绷着脸,不曾留下一滴眼泪。吊唁的人来行礼,她便随礼,冷静得出奇。只是王易之上前跪拜,却被吴忌拦住,说道:“我师妹关照,任何人都可以拜,你不行。”

这话无异于一道闪电,霹得王易之不知如何是好,他看着那小妮子的侧脸说不出话来。站在灵堂内良久,才慢慢地退了回去,一出叶家宅子,满目苍白,白船、白衣、白花……他只得走到灵堂外头默默地鞠了三个躬,脑中一片空白也不知道如何走回了客栈。

傍晚时分那客栈老板回来了,一脸兴奋,冲到王易之的身边可劲地拍他的肩膀,说话都有些不利索:“可叫我见着了,我以为这辈子我都见不着了,可叫我见着了!”王易之一脸疑惑,那客栈老板咽了咽口水接着道,“你说说,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竟然真的就下赢了叶老板啊,好啊好啊,我算是见着了,英雄,这客栈边上就是我的房子,租给你做弈馆,如何?”

王易之听他说完,原本悲伤的心情变得错愕起来,震惊道:“谁同你讲我下赢了老板,又是谁说我要去开个弈馆?”

老板先是一愣,随即理解地拍了拍王易之的肩膀道:“好啦好啦,现在这个时机的确有些让你难做,不过你既然下赢了也没有什么遮掩的。今天灵堂之上,叶老板的独女就公布了这个消息,大家都很惊讶,不过叶家女儿说了,叶家重诺,父亲既然临终时交代,她便一丝不苟地执行。啧啧,真没有想到啊,果然山外有山这山还是座这么年轻的山,难得难得啊。”

王易之连连摇头,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叶家女儿对自己的态度判若两人了,他连忙往叶家弈馆的方向跑去。当日他意气风发地来到东塘镇,的确是想要下棋,也确实是奔着要下赢那叶家老板的目标来的,可实实在在没有想过要那弈馆和自己姓,他出生棋艺世家,父亲是华夏最著名的国手,父亲过世后他周游天下只为寻各路高手磨炼棋艺,但是如今,真真不是他要的结果。

王易之停在叶家弈馆门口,看见了那个小姑娘仰着头,指挥着楼梯上的吴忌将弈馆的牌子取下,他连忙喊道:“叶姑娘,叶姑娘……”

吴忌听见王易之的声音手一下子没稳住,那牌匾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生生摔成两半,扬起了地上的灰尘,四周一片安静,连和尚们都停止了诵经,背对着王易之的叶家女儿目光从摔成两半的牌匾上缓缓地抬起来,转了身子,直视来人,许久,眼睛中泛起一层水雾,噙着一边嘴角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可满意了?”

她冰冷的眼神狠狠冻了他的心。

之前他认识的这小妮子是何等的聪明机灵,那么懂得变通的小姑娘,可如今这样执念怨恨的眼神生生逼他退了一步。她的眼神里的自己,分明是杀父仇人的角色。

可王易之深知自己没有任何借口推却,所有人都会觉得他是为了弈馆而来,在筹码面前其他动机都成了欲盖弥彰,与其多说不如不说,事已至此,他便用自己的方式来向她证明罢——这一切并非他心底所愿,她现在不愿意听,明年、后年……总有一年,她愿意听自己解释,只要他在这里,就有冰释前嫌的机会。

半百的叶家弈馆终于落下帷幕,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无名弈馆作为叶家终结者叫响了整个棋界。

既然无名无姓,就不会有人再为了弈馆姓甚名谁来战。

“无名弈馆”开业当天,没有舞龙舞狮也没有鞭炮锣鼓,王易之坐在堂屋里泡了一壶茶,翻着古棋谱看得安安静静,这开业的仗势低调到缺少存在感。

门口投射出一个斜斜的人影,那人影在“无名弈馆”前顿了顿,随即迈腿跨过门槛走了进来,王易之偏头一看,这少女穿着一身素缟,头发垂在两边别着一朵白花,抱着一张棋盘,一脸戾气地看着王易之,王易之的吃惊和惊慌似乎让她有些满意又有些不屑。

“王贼,在下叶朵朵,前来讨教。”他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在这个和煦温暖的午后,她的笑容就在前不久,此刻的声音充满恨意。

“叶……姑娘,里面请,里面请……”王易之手足无措的招呼并不介意他对自己的称呼,他的眼神落在了她用力抱着的棋盘上,明白了几分,“叶姑娘,当初我只是想和令尊下一局……”

叶朵朵冷笑一声,充满不屑和厌恶地扫了王易之一眼:“来东塘镇的路不好走,公子千里迢迢来这,信心十足地告诉船家周伯伯不用再载你出去,又和吴忌说你信心十足,莫不是胸有成竹计划长远,难道是贪恋东塘镇的美色不成?一盘棋逼死我父亲,如今这弈馆又要做出个境界高尚的样子取个无名,我看叫无心才对。”王易之几次想插话解释,叶朵朵语速冷且快,并不给他什么空隙,“你且放心,我父亲重诺,我也一样,叶家弈馆可以没有,但是叶家人下棋,从来没有输过!不管你如何绞尽心思走到今天这一步,只要我活着,就会向你挑战,赢了,离开我的东塘镇!这样的挑战,你敢不敢接?”

此刻春光正紧,柳絮徐徐,看着这悠闲古朴的东塘镇百年如一日的春光,王易之的目光落在行来过往的乌篷船上,春光既已似,人心呢?会不会百年如一日?或许她长大了,就明白自己“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难处了。他冲着叶朵朵认真地点点头:“敢。”

王易之与叶朵朵的第一场对弈,在靠窗的厢房内,只用了半个时辰,叶朵朵便噙着泪水抱着棋盘走了出去,临别时声音气愤又哽咽:“我从前贪玩惯了,棋艺不精,怨不得人,王贼你且等着,明年让你好看!”

站在门口等着她的吴忌赶紧迎了上来,低声说些安慰叶朵朵的话,顺便怨恨地看了看屋内那想出来送叶朵朵却犹豫不敢迈出来的王易之。

第二年,叶朵朵来对弈,用了近一个时辰最终还是输得十分惨烈,她上牙咬着下唇,王易之刚想出言安抚,她怒目圆瞪道:“王贼,我看你这儿徒弟不多,想必也没有回长安的盘缠了,我故意输给你,让你再挣一年的钱,明年你就等着回老家吧,王贼!”

这段日子,王易之的确开始收几个徒弟,镇子外头也有慕名而来的,只不过这个无名二字,也不会掀起多大的风浪了,来学艺的倒也是真心爱棋之人,他倒是靠着收徒不温不火的在东塘镇站住了脚。此刻她一口一个王贼让王易之难以招架,但也只好面无表情地站在了门口目送她擦着眼角的背影渐行渐远。

那个背影总让王易之想起第一天见面时候,她裙角呼之欲出的蝴蝶,可惜这只蝴蝶成了标本,再也振不了翅膀了,好在它停在了最美的时候,供他怀念。

第三年,叶家的大弟子吴忌告别了东塘镇外出谋生,王易之站在窗边握着半卷棋谱,看见那柳条之外的乌篷船里只站着叶朵朵一个人,有些心疼。生活从来都很讽刺的紧,当年信誓旦旦要走下棋这条路的吴忌竟然放弃了黑白子的世界,倒是贪玩调皮的叶朵朵走了下来。

这年叶朵朵寻仇对弈前,王易之鼓起勇气张口问道:“吴忌不在,你的生活可有……”

叶朵朵恨恨的抬起头:“王贼,你以为这些会让我觉得苦闷潦倒吗?你的眼里只能看见生活是否富裕,我看才是真真可怜!”她顿了一顿,冷笑道,“我的眼里,只有打败你这种人,为我父亲为我叶家赢回来。”她依旧这样的伶牙俐齿,咄咄逼人,可惜再也不是从前的俏皮淘气。

从此以后王易之都偷偷地照顾她,衣裳、料子、首饰、食物,掐着镇子每月从外头将货物运进来的日子,只要有吴忌送她的东西,他便使些钱财托人将自己送给叶朵朵的东西掺杂进去,每次看见她守在码头前,等着乌篷船从外头捎来的礼物,喜笑颜开的样子,让王易之的嘴角禁不住上扬。许是天公作美,也许是吴忌打拼太过于努力,他一次也没有亲自回来过,自然王易之的行为也就没有了被拆穿的机会。这样最好,她什么也不知道,就不会拒绝,那自己也可以照顾她,就当做……就当做是弥补自己的愧疚罢。

第四年,叶朵朵似乎已经适应了一个人生活的日子,对邻里乡亲对孩童老人,她的脸上逐渐有了笑容,她似乎有些想开了?只不过王易之偶尔遇到她的时候,前一刻她还与人笑若桃花,后一刻就能冷若冰霜,若是实在要打个招呼,她也只恨恨地丢下一句以王贼开头的话,他们的对话,屈指可数,她对他的恨,与日俱增。

第五年,叶朵朵出镇子探望吴忌回来,染了病,镇子里有些闲言碎语说她得了疟疾,三人成虎一时间大家避之不及。王易之得知去看望,她身体虚弱面色潮红,却捂着胸口蹙着眉头斥道:“你是来看在下死了没吗,王贼?滚!”瓷器应地而碎,她骄傲地站在当年冲他回眸一笑的地方,带着恨和怒意,亦或有悲伤?

被赶出来的王易之,彻夜未眠,并不是因为被骂得狗血淋头难受,相反他倒习惯了她一如既往的恨意和咒骂,只是她房内的灯从未熄过,他担心他出事,三更时他忍不住还是来到了叶家,发现她昏倒在白天骂他的大堂里,像一只飞倦了的蝴蝶。他拦腰将叶朵朵抱起,怀中的叶朵朵神志不清死死攥着王易之的连襟道:“王贼,为什么是你下赢了我爹,为什么我爹偏偏看中了你……我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王贼……王贼,你为什么要来东塘镇,王贼、王贼、王贼……”

王易之听见怀中的她说着这样的话,站在原地没来由地想起了当年和叶老前辈对弈时的风雨,只觉得一瞬间风雨袭来,他浑身冰凉,唯独心却跳得极快。那是他们唯一一次靠得如此之近,王易之停了停颔首对怀里的人儿道:“叶姑娘,我在等叶家打败我。”她勉强地抬起眼皮,还想嗫嚅几句,体力不支终究昏死了过去。

东塘镇的大夫只能看些个家常的头疼脑热,手下也颇有些说不清的冤魂,王易之实在不敢对他抱着指望,再者担心小镇流言是非多,想了想还是决定连夜带她出镇。花了重金也求不来船家摆渡,王易之只得自己歪歪扭扭地独自划船,总算在破晓时分出了东塘。

一个月后才算是捡回了叶朵朵的一条命。她恢复气力后看见眼窝乌青的王易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眼里转了一转,不过那极不符合她一贯作风的温顺转瞬即逝。“王贼,你信佛了?”

王易之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有,怎么了?”

叶朵朵支撑着从床上爬了起来道:“你以为救我一命就能让我感恩戴德而忘却你为了一己私欲害我父亲吗?你以为救了我就是救赎了自己吗?别做梦了,王贼!”那日躺在他怀里嗫嚅着的仿佛是旁的人,这些年她一个人生活,虽有吴忌在外头不断地照应些,可她也算是独当一面,王易之见她从前与旁人的举止言谈也是不断成熟起来,这些话,她说的同当年孩提时候一模一样,她对自己的恨,真的从未变过。“你我男女有别,我哪怕是死了,也请你见死不要救!”她说得格外凶悍,小脸绷得紧紧的,她对王易之的恨没有冲淡,好像王易之救了反而她触到了她的某一处,变得更恨了。王易之直起身子,那长衫有些褶皱他也没有抚平,这几日他消瘦得很,鼻塞声哑道:“看样子你好的差不多了。”王易之带上房门之际,见叶朵朵倚在床边看着他,似乎有些感激,他觉着是这几日忙晕了头,出现了错觉。于是替她垫付了几天的房费,独自一人先回了东塘镇。

第六年,一年一度的及笄礼举行了,叶朵朵也应当参加这年的及笄礼。东塘镇的大人小孩都去观礼,叶朵朵躲在阁楼窗户后头看着同龄的姑娘穿得格外鲜艳结伴往外头走去,似乎感觉到了有人在瞧她,扫了一眼,果然是王易之,她狠狠地瞪了一眼斜对面的王易之,砰的一声收了窗户。次日她盘好了发髻,插着一支墨色渐变的玉簪子,有些招摇的故意路过王易之的弈馆前,王易之坐在榻上看着棋谱,手边放着棋盘,抬头见她又是一番颜色,如今女子及笄当真是不一样了,浮起嘴角冲她点点头,叶朵朵冷哼一声,偏过头去,玉簪子便最大角度地落在了王易之的眼里。那是吴忌托人送来的,她昨天晚上才收着,想起前一天的情形,生怕被王易之小瞧去了般,故意显摆的颇为明显。王易之看着那簪子在阳光下成色不错,对着叶朵朵的背影满意地点了点头。

第七年,叶朵朵收了衣服往回走,碰见了一群顽童,他们唱着自己编的歌谣:“东塘有个小丫头,名叫叶朵朵,下棋不如人,从来也不躲,你说害臊不害臊?”叶朵朵也不生气,绕开顽童摇头笑笑抱着衣服继续往屋里走去,每每遇到类似的情况她从来不往心里头去,这让王易之更难受,而这种难受却无从说起。

吴忌就是在这一年的时候回来的,他不再是当年一副故作老成的样子,因为真的很老成,他比叶朵朵高了一个头,言谈举止间也褪去了青涩的痕迹。想起当年他对王易之信誓旦旦要拿下弈馆的情形,没想到第一个离开的人,却是他。反而是叶朵朵一直在坚守着黑白棋的道路,当然这种坚持,也少不了王易之的一份功劳。

叶朵朵见他回来也是笑容满面,多年未见的师兄妹,多么和谐温馨的场面,王易之看在眼里,内心有些酸溜溜。听弟子闲谈得知,吴忌此次前来是提亲,王易之有些紧张,隔天见着路过门前的叶朵朵,试探地叫住:“叶姑娘……”

自从王易之救过叶朵朵之后,她对王易之的态度也是有些转变的,至少不会充耳不闻,虽然理睬的方式不大礼貌,但也是反应了不是。叶朵朵听见王易之叫自己,停住脚步,微微偏头,扫了他一眼:“王贼,何事?”

王易之翻了翻棋谱有些不自在地问道:“听闻你师兄向你提亲了?恭喜……”

哪知喜字刚刚出口,叶朵朵冷冷地嗤了一声:“一天不赢你,我一天不嫁人,王贼,你等着滚出我的东塘镇。”说罢提着满是鱼肉的菜篮子往家里走去,家门口站着早就出来迎她的吴忌。

王易之看着这样和谐的画面终于明白,原来这些年他的守候并非只是出于愧疚,也并非只是等她的理解,而是在等宽恕后的某一种可能。

第八年,吴忌带着一船的礼物前来见她,街坊邻里都说这吴忌真是个实诚孩子,当年对师父敬爱有加,如今对这小师妹也是痴心一片,周边适龄少女见着挺拔多金的吴忌都含羞掩笑。这一次叶朵朵却没有开门,吴忌在门口道:“师父地下有知也不愿你活在仇恨里,小师妹放下昨日才是对仇人最好的报复。”这是王易之后来听弟子们转述吴忌对叶朵朵的这番劝导,心想这吴忌出去不光开阔了眼界还提升了情操,可惜叶朵朵任由吴忌在外头等了一天一夜也没有开门。他竟然有些窃喜,心里盘算着以她棋艺的成长速度,想彼此还可以再对弈个几年不成问题。

第九年,东塘镇发水,镇子被淹掉了一半,弈馆地势相对较低,第一层被淹了一半,叶朵朵站在阁楼上等衙门官府人来救自己,那衙门官府的人都自救去了,哪里有人管她,王易之摇着歪歪扭扭的船来到弈馆阁楼处,叶朵朵偏过头去不予理睬,王易之只得道:“你若饿死淹死,我还活着,岂不是很亏?”话音未落,叶朵朵便起身上了他的船。

残阳洒在乌篷船上,叶朵朵待在船内问船头的王易之道:“王贼,这水几时能退下去?”

这是罕有的不带有攻击性的对话,王易之笑道:“我来东塘镇九年了,还是头一遭遇到发水,哪里晓得。倒是叶姑娘你从小这里长大,应该比我有经验才是。”

叶朵朵从篷内出来,暖暖的夕阳给她圈了一圈金色,她目光有些忧伤,缓缓道:“我爹爹因为发水灾才染的重病,那时我还年幼,并不记得。”她罕有的认真回答了王易之的问题,可他们间的坎无比清晰地再次凸显了出来。

……

柳絮飞了散了,荷花开了谢了,桂子香了散了,乌篷船来了又去了,十年了,从前王易之站在窗口才能看见路过的她,后来他只要坐在榻上就能见到她的身影,姣好的面容,温婉的笑容,一切都美好起来,唯一不变只有她一年一度的寻仇对弈以及她对王易之的恨意。

王易之来到东塘镇子的第十年,吴忌又来了,俨然是一个意气风发人生得意的少年郎。王易之从吴忌身上看见了自己十年前的影子,那时候他也如此的朝气蓬勃,从什么时候起他身上的那股子睥睨天下棋手的气势已经烟消云散了?

东塘镇的镇规便是女子到了十八岁还未出嫁,官府便会指亲,又称“官媒”。

叶朵朵今年正好十八,同龄的女子有些都已经做了娘亲,只有她还只身一人,仿佛人生中除了报仇已经别无他物。镇子里的男人也不敢娶这个视“棋”如命的女子为妻,娶她回去作甚,养着她让她报仇吗?官府衙差上门通知却被叶朵朵给打了出来,叶家门口围了好些个看热闹的人,指手画脚议论纷纷,远处的王易之心中为叶朵朵的身手叫了声好。

吴忌来了,他来娶亲,叶朵朵闭门不见,吴忌塞了一封信,半晌那门打了开来,同意了吴忌的婚事。府衙大人不计前嫌,为他们挑了个黄道吉日,定于本月初五,还有三日光景。吴忌的彩礼一箱箱的往叶家抬去,羡煞了邻里周边,那些还未及笄的姑娘们互相说着那嫁衣多美:吴忌从苏杭寻得绣娘工匠若干,正红杭绸金线绣祥云诃子,远观辉煌,近看细致如丝,同色锦缎浮连理枝花纹裙——制作的工匠巧手绣了一围团花鸳鸯,富丽之至,那对襟披肩展开惊艳得就叫人合不拢嘴。

那些羡慕祝福的话语也断断续续落在了王易之的耳朵里,他看着不远处突然热闹起来的叶家,心底深处有种冲动,想当面质问她。可是质问她什么呢?质问她明明说好不下赢自己不嫁人的诺言怎么能算了呢?还是开导她说你这样做的对?亦或者问问她是不是自己输给她,她就能宽恕?……但仅仅是一瞬,他便放弃了这种冲动,他不是被她的恨意吓退,而是败给了自己的成熟理智。他想到了叶朵朵嫁做人妇以后生活重心变了,相夫教子的生活或许会让她渐渐淡忘了这些仇恨吧,十年了,她不应该只为了恨活着。她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走世间女子都该走的路,也许等到儿女成群子孙绕膝的时候,她可以释然了当年的仇恨化作一声叹息吧。

王易之着实想了很久,想得很深明大义想得很大彻大悟却是那么的痛彻心扉。

当夜,他倚在榻前,长发散着也未梳理,一手握着半卷棋谱,一手执着棋子偶尔敲在一边的几上,几上一角放着一盏油灯,弟子们都回去了,这偌大的无名弈馆显得格外空旷,他敲着棋子的声音都异常清晰,往常这时候他觉得安静甚好,而今晚他心烦意乱,脑海中突然在想叶朵朵那个倔强的姑娘,穿起嫁衣是个什么样子。

屋外起了风,有蟋蟋洬洬的声音似乎下起了雨,几上的油灯灯芯残落下来,一朵灯花在黑暗中转瞬即逝,门外响起了叩门声,他微微一顿,抬起头来,看见门外果然有个人影,确定不是幻听,于是起身去开门。

门开涌进一阵凉风伴着星星雨,眼前站着叶朵朵。她的脸庞早已被茉莉冰玉粉匀净,额头上一朵绛红色的西域莲花钿更衬得女子面色如玉,黛眉描了半远山半隐云式,红艳的唇边各点了青色的笑靥,两颊扫了淡淡的醉酒色胭脂红。薄如蝉翼的纱绢轻如梦境,袖口极其宽大,朱红的底子能一眼望穿,衣缘处用粉茶与汁绿密密笼了一圈忍冬纹样,不似祥云诃子一般金闪,却是另外一番低语的风情。

她身着嫁衣抱着棋盘,这般鲜艳翩然而至,恍若黑暗中的一朵灯花,绚烂又美丽。这嫁衣果然如众人口中传说一般,最让王易之惊艳的,却是难得浓妆艳抹的叶朵朵。原来她穿嫁衣是这么的漂亮,比他刚刚想的还要漂亮。许久他有些紧张地说道:“叶姑娘……”

“王贼,你以为能逃过今年的对弈?做梦!”叶朵朵冷笑一声,自己便跨了进来。

王易之看着轻车熟路已经找好位置坐下的叶朵朵,缓了缓道:“今年,用在下的棋盘吧,叶姑娘,就当是为你……饯行。”

叶朵朵讽刺地瞅了他一眼道:“为我饯行?别做梦了,今日就是你离开东塘镇之时,为你自己饯行吧,王贼!”她十年如一日的不依不饶。

王易之自嘲地笑了笑,也不予回应,从二楼取出一只楠木箱子,那箱子许久不碰,落了一些灰尘,他拂了去,打开了这屋里到如今除了自己以外唯一一件不是东塘镇的东西。

屋外风雨声渐响,好似十年前的光景重现,王易之放好棋盘,将黑子递给叶朵朵时,她冷冷一笑,自己拿过了那盒白子道:“我不需要先手,王贼,我下赢你是必然的事情。”停了停,她看了看手中的这枚白玉棋子,手指轻轻摩挲了几下,又对着油灯看了看,有些不可思议,“这是羊脂白玉?”

王易之点点头,取过那只盛有黑子的盒子,执起一枚对着几上的油灯照了照道:“这是上好的墨玉。”那指尖是沁心的凉,“我和你父亲当年对弈的正是这副棋具,当年家父关照这棋具只和懂棋的人下。十年了,你如今的棋艺配得上这副棋具。”

落了第一枚黑子,他突然悟出了很多,看见对面杀气浓烈的叶朵朵,好像看见了十年前的自己。王易之的棋路再也不复当年的狠快准,反而变得温和又平稳,相反叶朵朵的棋路在这十年来,终于到达了巅峰,她的每一步都是不留后路的凌厉。

王易之在这十年里曾经多次研究和叶老板的那盘最后的棋局,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却说不出哪里不妥,如今他终于有些明白了,叶老板讲的那黑白子的三重道。对弈的最高境界并非再是这棋盘上的黑白子,而是人心,当对方眼中只有输赢的时候,就注定败了,做人下棋,最重要的还是饶恕,饶恕别人方可放下自己。

他们的对弈持续了一天一夜,外头风雨交加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棋面上白子越来越少,王易之深吸一口气,王易之终于引导叶朵朵,走出了当年他和叶老板下的那场棋局,原来黑子越来越少并非是被杀得节节败退,而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所谓恕道饶是如此。那一刻十年的迷局他终于懂了,叶老板恐怕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自己身上的某一点或许赢得了他的肯定,所以棋局未完他便认输,而这残局正好来锻炼自己作为一个棋人的心性,持子许久,王易之将棋子放回了盒内,一抬头便见了叶朵朵脸上罕见的微笑,她得意地抬头看着王易之,那种胜券在握的表情如此似曾相识。

“在下半生都和这黑白棋子打交道,早年听叶前辈教导,如今算是懂了黑白棋的三个境界:杀道、悟道、恕道,叶姑娘,这黑白子同旁的棋都不同,没有高低之分,每一颗子的赢面都是一样的,你的棋路太过于锐气,但天资聪颖,杀气凌然加上悟性,能下到今日的程度不属意外。在下将当年你父亲送我的送与你:棋和人一样,能将恕道参透,方是赢家。”

叶朵朵看着胜券在握的棋局笑道:“别拿家父说事,你说的道似乎有些道理,但如今我只问输赢,这盘棋,你还有何指教?”

一局棋他下了十年,十年一梦催人老,王易之拱手道:“这弈馆归叶姑娘了。”

穿着嫁衣的叶朵朵一脸疲惫额头渗出了汗珠,如释重负地长长缓了一口气,翘起左嘴角道:“受之无愧,王贼。”

窗外唢呐锣鼓宣鸣,夹杂着风雨声,热闹的紧。王易之从榻上下来,趿拉着木屐伸了个懒腰:“叶姑娘,这黑白子的胜处在于每一个棋子的布局变化,而非对对方有生力量的厮杀,表面上的目的和下棋人的目的很多时候并不一致……”

叶朵朵看也不看那身边的棋盘,抬头环视了一圈这“战场”,她每年来一次,如今已有十年,现下终于有心思认认真真打量它了,听见身后的王易之这么说,偏头打断道:“不需劳烦你再同我讲这些了,从此我再也不会下棋,所以你休想再打败叶家。”然后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

王易之看着她堪称完美的侧脸,想这样年纪的脸庞,内心不该是为了嫁人而忐忑喜悦么?而她此刻完全没有嫁做人妇的喜悦和憧憬,沉浸在复仇成功的喜悦里。他却被这样的神情弄得揪心,不敢表达出来,这么多年了,他早已习惯她称呼自己“王贼”,他早已习惯了将那份原本可以发芽开花的感情狠狠踩死,他也早已习惯了住在她家的斜对面时不时见她一眼就好……这仇恨持续了十年,如今终于了断,他意料之中的生出了不舍。哪怕是怨和恨,他也十年如一日的受着。

唢呐锣鼓声音越来越响,叶朵朵站在榻前抬头便能看见那靠自己家越来越近的迎亲仪仗,脸色微微有些复杂,她缓缓转身,对着王易之道:“那一年谢谢你。”她的表情突然有些变化,语气间也少了仇恨的意味。

“哪一年?”王易之一时想不起。

“我发病的那年。”叶朵朵顿了顿,“哦,还有发水那年。”接着她又顿了顿,“还有……你一直没有离开,给我时间,让我报仇。”

他做这些从未想过要让眼前的这姑娘说声谢,他当初以为自己那样做的原因是同情和愧疚,久而久之才发现这种十年如一日的守护,将他的爱展现得波澜不惊,理所当然的不会被叶朵朵注意到,王易之摇摇头道:“棋逢对手也是人生幸事。”他内心分明想说,十年来即使你再恨我,我也不怪你,我只是想陪着你,但是怎么说呢?伯仁的确因自己而死,他哪里还有立场讲那番话。既然如今没有了宽恕后的可能,要她的宽恕又有何用呢?

叶朵朵听他半天憋出这样的话来,嘴角噙着一丝苦笑:“你心态倒也不错。”这些年,她似乎明白了一些,可是父亲的确因为受到了那盘棋的刺激才撒手西去是不争的事实,他让叶家丢脸了也是事实,如今大仇得报也为叶家赢了回来,她终于可以想想自己了,她直视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父亲走后,她十年如一日的寻仇,世界里除了仇恨,就只剩下了眼前的这个男人。许久后她移了目光至窗外的迎亲队伍。她这一生,爱棋,亦或有其他?嘴角噙着苦笑。“我对你如此厌恶,你却事事照顾我,你这内疚中可曾有一丝一毫的真心关心我?”

王易之被她这话问住了,哪怕是在一年前,他都肯定地说:“有。”可如今性子再也无法同从前一样了,他看见叶家门口走出一个捧着红盖头一个捧着凤冠的丫头侍女,想自己祸害了她这些年,如今也该了断了吧,她的生活终于上了正轨,不可再生变数。

叶朵朵叹了一口气,声音中恍惚有些哽咽:“不说也罢……”

这一声叹息让他的心生揪得疼:“叶姑娘,听说吴忌要接你去长安生活……”

这话好似一下子拉回到了十年前的月下小谈,他说你来长安我包吃包住,还未等叶朵朵回答,两个侍女几乎是冲了进来,喊着:“姑娘姑娘,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要误了吉时可怎么好,快快梳洗一下……”那两个侍女不由分说地按下叶朵朵,一个帮她整理妆容一个帮她配上发饰,这本是最隆重的云朵髻,如今各自用了鎏金镶嵌飘雪玉的步摇,那流苏随着她抬头瑟瑟而动,可怜可爱之至。那侍女为她在发髻当中配上一朵娇艳之至的牡丹——却不是天下任何一处能寻见的,侍女说是吴忌从苏杭寻得绣娘工匠若干,以最精良的绡为底子,配了极细的丝线,绣出这烛光下深浅变幻胜似真花的朵朵瓣儿;周围又缀以几把鎏金镶孔雀石小小插梳,更是如雀凤一般华贵,两耳的波斯红玉坠子秋千般摇晃不止。一切就绪,她方才抬头冲着对面一直站着的王易之轻轻一笑,如雁过秋空,大气却又生出了几分凄凉之意。

叶朵朵与王易之的故事,竟然都在这一笑中,也算得上是有始有终,距离上一次她的笑,已整整十年。那时候的他怎么会料想,这一笑要等十年,且是她盖上红盖头的最后一笑。

一边是一袭月牙白长衫散落长发在肩头的王易之,一边是一切就绪华贵喜气的吴忌新娘,这样的对比有些造化弄人的味道。

新娘子起身,丫鬟搀扶着她就要出门。王易之随她身后走了两步停了下来,见叶朵朵扶着一边侍女正要跨过这门槛,他鼓起勇气道:“叶姑娘,来生……来生再见。”这是最接近他心里话的一次表述,在她出嫁之前。

叶朵朵听见这话,穿着喜鞋的脚悬在门槛之上,只是一瞬,那步子还是落了出去,烟雨长廊之外是瓢泼大雨,她侧身停在门外,风吹动她的红盖头,红唇微微一动:“来生不见,王贼。”和着雨声,这话却不甚清楚,天际间的雨滴如同利剑通通落在了他的心上,原来她对自己的恨都能绵延到了下辈子。

王易之见着这抹鲜艳的红色在众人的簇拥下上了红彤彤的喜船,觉得自己人生的棋局也就这样结束了,他关上门,吩咐刚来的弟子们撤了牌匾。

问君逢魔时刻在等谁,已是满镇风雨十年矣……

得知叶朵朵死信的时候,王易之正在收拾行李,他想自己也许该离开叶朵朵的东塘镇了,已经没有他留恋的地方了。行李未收拾完,一名弟子走进他的卧房道:“师父,隔壁的叶大小姐,死了。”

死了?

死了!

王易之猛地直起身来,只觉得有些眩晕,定了定神问道:“死了?人呢?”

大弟子指了指窗外道:“那船又回来了,听说是吞金而亡,自杀的。”

吞金而亡?自杀?

王易之冲到窗边,那木棱窗户外一只铺满白布的乌篷船正往叶家驶去,就要经过王易之门前了。他冲到楼下,像发了疯似的往那河里走,弟子们也拦他不住。王易之耳边眼前浮现的皆是十年前的情形,他将那赖皮的对弈之人的一锭金子在手里颠了颠,然后递给了一边观棋已久的叶朵朵,那叶朵朵被吴忌教训,却不依不饶,她的那句话响在耳畔如同昨日——“这自然不是俗物,这是这位公子对棋的感情,嗯,嗯,情比金坚!对,情比金坚!”清脆悦耳如春天中绽放的花朵,她已经大仇得报,为何偏偏选择这方式离开?

这东塘镇的天空像是被捅了个篓子,天上之水哗哗往下倒,王易之浑身都湿了个透,河水漫过他的腰际,那船在他眼前驶过,前一刻船身通红喜气洋洋,这一刻雪白的船身近在眼前,他呆呆地站在河里,直愣愣地瞧着恨不得将这乌篷看个透,他觉着叶朵朵肯定会掀开船帘骂道:“王贼,你以为本姑娘会死?别做梦了!”

那船帘没有动静,人亦没有来。

前一刻还是新郎官的吴忌,后一刻已经披麻戴孝操办丧事,他目光中说不尽的哀伤和痛苦,看见浑身湿漉漉的王易之,悲痛道:“这景象你可熟悉,十年前我师父走了,如今我的……师妹也走了……”吴忌与叶朵朵终究是没有成的了亲,那牌位上刻着的是师妹叶朵朵,看着这个边哭边支撑着自己办理丧事的吴忌,他缓缓地转过了身子,拖着残躯走在烟雨长廊上。

一炷香之前,他在收拾行李,从放着棋具的楠木盒子中看见了一封书信,觉得蹊跷,想这盒子平常束之高阁,除自己外哪有什么人有机会接触它?脑海中突然闪过昨夜对弈,曾有过短暂的休憩,想到了叶朵朵他的心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那信中没有控诉没有仇恨,有的竟然只是一句话——王贼,叶家重诺,我父亲生前已将我许配给师兄。这辈子,时间错了,地方也错了。

王易之终于明白她的那句“来生不见”包含了多少克制和心酸,那句话她问不出口,不管答案如何都不能改变什么,所以何必问呢?用恨的方式彼此关心着,或许是这夹缝中最稳妥的一条路。她的吞金而亡是对感情的了断,还是对叶家重诺的执行,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自己对她有情的时候,这个姑娘心里有过自己。

时间错了,地方也错了。他当年信心百倍的跨进的是东塘镇还是宿命的定局?

他这一生圆满事极少,亦或这样才是人生?雨声渐渐小了,太阳慢慢地升了起来,烟雨长廊上冒着雾气,有一个长长的影子死气沉沉地走在青石板路上,那长影走到了长廊尽头,只听见扑通一声,便消失不见了。

叶朵朵八岁时,在长廊中吹泡泡,蹭到一个人;

王易之十五岁时,长安城里棋无对手。

叶朵朵十岁时,生火做饭,一不小心烫伤了手;

王易之十七岁时,收了几个徒弟,偶尔训斥他们调皮坐不住。

叶朵朵十二岁时,命悬一线只怕大仇未报,却发现对这个男人动了心;

王易之十九岁时,突然觉得被她恨着也很好,至少一年可以正儿八经的见一次。

叶朵朵十四岁时,吴忌归来,向她求亲,被拒;

王易之二十一岁时,第一次知道什么叫醋意,但说不出口的醋意才叫痛苦。

叶朵朵十七岁时,在船上看着被淹没的镇子,想也许和他死在同一条船上也不算坏事;

王易之二十四岁时,想叫她一声朵朵。

叶朵朵十八岁时,在出嫁的喜船上,吞了保存十年的那锭金子;

王易之二十五岁时,和她共享一个葬礼……

她是他的叶姑娘,他是她的王贼,十年如一日。

曼陀罗花在一片沉寂中发出了滴答的声响,那些泪珠像是王易之故事中东塘镇的雨点,王易之看着流泪的曼陀罗抬起头来问我道:“许掌柜,情缘二字真是奇妙,是吧?”

我从王易之的目光里能看见那种磨尽了戾气的温和,胸中有丘壑才能将锋芒内敛,是岁月打磨出来的,这种气息让我想起了对面茶馆的那个人。他似古井的眼神里有过什么样的故事,让他抛弃了长安来到平安镇?不过我与我梦中常出现的曾经的未婚夫倒是应了情缘的另一层意思:“情和缘的确奇妙,缺一不可,彼此也要匹配。”缘浅了是孽,情深了是债,两者之间时而此消彼长,而常见的是两败俱伤。

此刻只觉得记忆的深处有一扇门,我站在门外,看着那门似乎有打开的迹象,我摇了摇脑袋眼前的王易之才清晰了起来,有些歉意道:“王公子你是想要见她吧?”

王易之顿了顿,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只想见她,那时候她说……不想见我,所以只是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就好了。”他说得有些迟疑,这个能十五岁下赢长安城最终又悟出了恕道的男人,这一刻竟然有些害羞?着实叫人的对爱情二字心生佩服。

我展开羊皮卷的地图,华夏、魏国和楚国范围内,属于王易之的那朵曼陀罗最终落在了华夏长安的方位,王易之露出了笑容,而我的额头则不争气地浮出了一层汗珠,我有些不大想接这笔买卖。

王易之见我反应异常,有些谨慎地打量了我一番,疑惑地问道:“掌柜的,你是酒瘾犯了吗?”

这句小心翼翼的提问让我最终没有忍住冲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是,我三天不饮酒就要反应异常,癫痫吐白沫是家常便饭。”

王易之真诚地说道:“那掌柜的多备些药,去长安的路上好有个准备。”

……

出了这房门的时候,凉风微微,我先进了一默的房间,他还在沉睡着,没关系,离他苏醒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想到这里,内心又踌躇起来,这长安是去还是去?在一默没有醒来的这些日子里,我努力地活着的唯一希望就是他的苏醒,如果他没有醒来,而我是否真的有面对旧城旧事的勇气?

窗户留着一丝缝隙,推窗才见邻居家的院落里栀子开了花,空中绵绵细雨和着似有似无的花香,想起了从前这个时节,我都会采些栀子花挂床头,在墨水中添加一些栀子的味道,母亲也喜欢。

如今花依旧,家已破。

“许姑娘……”

这声音扣在我的心尖上,就像王易之的故事里,那枚落在了白玉棋盘上的墨玉棋子,沁心的凉,温润的暖,除了华应言还有谁。

我走到门外侧身将门合上的时候,竟然意外地见着许一默的手指头动了动,虽然只一瞬,却叫我欣喜若狂。我回过身去,跪在他的床头,握着他的手对他道:“一默一默,是姐姐……是姐姐,你能听见我说话对不对?我一定能救醒你,一默……姐姐会去长安,再害怕我也要去,哪怕全部想起来我都会去,一默……”握在手里的一默的手,没有再动过,虽然那只有一瞬,却值得我全力以赴在所不辞。当初那人没有骗我,只要我让这些客人圆满,一默真的就可以醒来。等我缓和了一阵,才想起门外的华应言,我转身看他,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些诧异和动容的神色。我想华应言作为一个能开得起茶馆的公子,家境自然是殷实的,见到我这样的也委实突然,心中生起同情之心也是难免,从前有里子所以常常做些不要面子的事儿,如今里子早就没有了,所以面子自然要得更紧。“华公子觉得新鲜吧,从来未曾见过罢?”我见他的表情动容的厉害,就越发心里抵触的紧,恨不能推他离开。

华应言摇摇头,并没有因为我的语气而恼火,他大方地站在我面前,没有我的局促和紧张,说道:“似乎长安对许姑娘来说,是个需要勇气才能去的地方。”我心虚地低下头去,想要往楼下去,他的声音继续响起,“所谓勇气,应当发自自己的内心,让你鼓起勇气的应该是你自己,而非外物。”

我抬头看着客栈的灯笼,觉得他说的的确有些道理,我要面对长安,应该出自我内心的坚定,而非迫不得已。可是这样的勇气,总是旁观者看起来容易,当局者的心境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今指望这个仅仅是个认识不久的华应言来体谅我的处境,也的确难为他。我也不愿向他解释,我不希望让他见着、知道我落魄的境遇。

气氛微微有些僵持,华应言换了一副轻松的口气道:“许姑娘若是有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不用。”我冲着华应言不卑不亢地笑了一笑,刚刚的抵触情绪又控制不住地涌上心头。

“许姑娘这样真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华应言像想起了什么,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补充道,“倔强得很。”说罢转身往楼口走去。

他一身茶白色落在我的眼里,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一冲动就叫住了他的背影道:“华公子,你认得我吗?”

华应言站在楼梯台阶上,侧身笑了笑道:“许姑娘,在下若不认得你,怎么会站在这里同你讲话?”

这话说了等于没有说,但是实在回答得很是诚恳,由此看来,华应言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被我凶了两次还有耐性回答我无厘头的话,放到易平生身上早扑上来掐我了。华应言口中的这位故人,或许住在他的心上,所以尽管被我凶了,他想起那个人,嘴角还有微笑,想来是真心地喜欢。

“刚刚上来找你,是因为许久不见你,在下要出趟镇子,问问许姑娘可有什么要捎带的。”华应言不疾不徐地说道。

除了脾气好外,此刻我又发现了华应言的另一个优点——对待邻里还十分热心。“华公子要去哪里?”

“长安。”

真巧两个字在我舌头上绕了一绕,还是咽了下去:“多谢,没有什么需要带的了。”

华应言点点头也未再多说些什么,只是随我一前一后下了楼,走到大堂时,才见着屋外已经是暮春时节,檐下断了线的水珠,空中微雨斜,一双黑燕低空掠过停在了对面茶楼的屋檐,呢喃着不知道说什么,视线从那燕子窝里移到华应言的肩头,想告诉他我也是去长安,抿了抿嘴道:“外头下雨,要不要借把伞给你?”华应言的目光和我稍稍一对,我心中不由得忐忑起来,低下头去看了看地上的青砖裂痕。

“几步的路,不用了。告辞。”

再抬头时他已经进了对面的茶楼里,茶白色的长衫,和那茶楼的气氛格外相配,像一幅画似的,叫我看得入了神。默默一转身,又被吓了一跳,恐怕是年纪大了不惊吓,此刻易平生系着围裙,一手端着碗,一手拈起碗内的一块红烧肉正要往嘴里塞,被我撞个正着,我冷笑地瞧着他,真真是不雅至极!

易平生似乎觉得有些烫,将肉又放回去,看得我一阵皱眉吸气,他却全然不顾自己形象,舔了舔手指头道:“偏甜。”正说着厨房内滚出来软绵绵,由于滚得太快滚过了头,四处张望中瞥见了多日不见的我,它先是看了看易平生手里的那碗红烧肉,然后又看了看多日不见的我,终于还是往红烧肉的方向滚了回去,易平生满脸满足地弯下身子给了它肉吃,我看得眼角直抽不能自已。

易平生一边喂着软绵绵一边道:“你要去长安了?”

易平生这家伙,真是神奇得很,对我的了解已经不仅仅局限于当下,发展到了我即将要做的事情上,好在我与他熟络得很,久而久之就习惯多了。手里揉了揉软绵绵的头顶,它闷哼了一声,我便想起了刚来这店里见着它的时候心中那样欢喜,那时候举目无亲一默睡着,每天与我陪伴的只有软绵绵,如今它这样记仇贪吃,不知道是不是随了我的性子。“怎么,你要我捎东西给你?”

易平生咽下一块红烧肉对我道:“你可以同华应言结伴,免得你不认路,花了冤枉的车马钱。”

我随他也蹲下来,继续揉着软绵绵,摇了摇头道:“你知道我做的是什么样生意,我……不方便与他同行,怕是要吓着他,再与我生分了不好。”

易平生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外头的细雨落在他眼里一般,想他这段时间照顾软绵绵爱心泛滥成习惯了,对我这种小本生意者也是充满了仁爱之心。“吓着又怎么样,生分了又怎么样?你怕什么?”

这一问的确很犀利,我被问得愣住,想了半晌回道:“毕竟是邻居,邻里关系还是和睦些好。”

说到邻居,想起当初找到易平生搭把手的事。那时候我来平安镇不久,认识的人不多,易平生便是这不多的人里的一位,彼此年纪相仿,也谈得来,一来二去成了不错的朋友。因为要随客人出趟远门,不知让谁来帮我照应一默和软绵绵,考虑到这事情太过于复杂,其他人要么更加不熟要么更加不方便,于是易平生作为唯一合适的人选让我不得不有求于他。

记得那晚我抱着一坛离人笑站在易平生的酒楼前,他出门见着我,吓得踉跄了一下,我未开口他便慌张地将我拉到一边低声问我是不是做了什么犯法的事情,原本准备低声下气求人的心情一举被击破,转身要走他才一脸勉强地拦住我道:“你先别走……”我便停下脚步,他又嘟囔一声,“我就客气客气,你还真停下来了。”我来之前想,易平生若是害怕我一定不强人所难,如今见他这番模样,心想他也该为他这段时间的白吃白喝付出代价——喂养一段时间的软绵绵,顺便时不时地看一看我弟弟床头的灯。我转身摆出了一副神色坚定的模样,顺便右手握拳在左手掌心中敲了一下,凌厉的目光落在了我塞到他怀中的酒坛子上,易平生终于叹了一口气,一副委屈的样子难为至极地点了点他那高贵的头,可见男人还是会听话的,之所以不听话是打得不够。

现在想来,我会在那时选择信任易平生,大概我们真有天生的缘分。

那一夜繁星满天,那一晚我与易平生待了整整一宿。

易平生带我坐在镇子口的老槐树干上,由于我手脚不灵光,爬树颇为费力,易平生拉不了我,最后只得踩在一块大石头托我上去,等我大汗淋漓的上了树,易平生气喘吁吁的也爬上了来,正要说话,树下来了一对幽会的男女,你侬我侬了好长一段时间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等他们走了已经是夜半三更。易平生揭开酒盖喝得是酣畅淋漓,期间对我的生意进行了刨根问底,我撑着眼皮回他的话,心想既然请人帮忙,就要让他明明白白地帮,说三分留三分没有什么诚意,那时候心理防备能力不够高,不但交代了我的生意精髓,也适当的透露了来平安镇之前的过往,之所以用适当来形容,是因为我把记得的都说了,那些不适当的我也全然不记得。

我记得说着说着也接过酒坛子喝了些,满口生香的离人笑,想起这等好酒不知道一默还能不能与我共享,悲从心来,忍不住哭了出声,起初还有些收敛,结果哭兴上头,便一发不可收拾,哭到不能自已的时候哪里留的了神,便从树上摔了下去。易平生吓坏了,连忙跳下来,看我死了没有,发现我还有气,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原本我还有些疑虑,万一易平生是只羊皮的狼,对我许家不利。

迷糊之中,我记得那天易平生搂着我摇晃我的时候那小眼神充满了关心,甚至还含着泪水,想他虽然毛病缺点众多,关键时候还是靠得住,我以后对他的讽刺挖苦应该收敛一些,若他这样的会心存害我和许一默的心思,那也是我和许一默命数已尽了。我躺在易平生的怀里,一把攥住他的衣襟道:“他喜欢我,竟然因我爹是得宠之臣,这穷苦书生为了富贵抛弃槽糠妻的戏码,他一个王爷干这个图什么!”说罢又免不了鞠一把辛酸泪。

易平生见我骂得义愤填膺,有些放心了,将我靠在树干上,自己挨着我坐着,道:“或许他没有发觉出你可人的一面吧,你看你不是那么漂亮,性子也不好,也没有什么女子情趣吧……”

我一听只觉得脑门子一热,委屈骄傲夹杂于一体道:“偶尔几次女扮男装,不代表我是个爷们儿呀!”说罢觉得自己要反驳的点并不仅仅是这一点,悲从心来。

易平生恐怕也觉得我这模样有些心酸,不再提起这个话题,抬起头来看了看,东方渐白,没想到这一说就说了个彻夜。我不是头一次见着日出,可此时此刻的心如死灰,看见这只觉得是空虚而苍凉的灰白,看得见却看不远,我伸手想体会这即将升起的太阳带来的温暖,却发现悬在空中的手,竟是那样的凉。

突然觉得手背湿漉漉的,方从回忆中醒了过来,低头一看,软绵绵正舔着我的手背。它见我回过神来,随即乞求地看了一眼易平生,易平生忙不迭地给它一块红烧肉,它用爪子接了并未吃,反而是接着伸到到我跟前来,看着它肉乎乎的爪子里一块红烧肉,好一阵心酸,软绵绵虽然不会说话,但是通人性的很,早就算上我的家人了,于是取过它爪心中的红烧肉扔进嘴里嚼了嚼,顿时口齿生香,心情愉悦。软绵绵头抵着我的手掌蹭了又蹭。

“我要去那里做个生意。”话题回到了之前,声音在午后的大堂内似乎微微发颤,如同被风吹过的泥土中的小花。易平生将碗搁在了一边的桌子上,发出了清脆的声音。前额的头发垂了下来,有些阴影,看不见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忧郁,但他此刻比我还要忧郁的神色着实很莫名其妙。“哦,是不是担心又要照顾软绵绵,这次我把它带去,所以不麻烦你了,只是我弟弟的那盏灯还是要请你时不时地……”

易平生抬起头来,眼睛中水波流转着实很动人,可惜是个男儿身,这样闪闪的眼睛叫人实在怜悯,他嘴角浮起的微笑似乎有些欣慰:“你终于敢去那里了,一诺,好样的。”

那夜的交谈之后,我与易平生彼此的关系拉近了不少,由从前的“狗肉朋友”,往推心置腹的路上一路狂奔,他对我的忍让多半是内心的同情在,我也清楚晓得,并且时常也占着口角便宜,如今他这样的神情表现让我有些感动,想朋友能处到这份上也是我的幸事,只可惜我并未真的是内心鼓起了回那座城的勇气,而是在一默的突然反应下做的决定,只是解释了怕他失望。好比一默那时候学堂考试成绩很差,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家人脸上的光彩。我揉了揉软绵绵抬头冲易平生勉强地笑了笑,不想易平生感动的神色更浓了,真是个感情易于言表的家伙。

一川烟草,满城花絮,梅子黄时雨,长安雨纷纷,一切如初。

我揣着曼陀罗花,领着易平生走在长安街市上,街道还是从前那样宽,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店铺,车马行人熙攘往来,茶楼酒店笑语喧哗,一切如旧,一切如旧……

走了不多时,王易之便同我说他生前十五岁离家后,就再未回过长安,如今重来,想四处走走,于是两人约定了地方次日再见,便各自散开。

软绵绵留在了我的慈悲客栈里,易平生说长安城不比从前,治理更加严格,若没有当地的户籍半月不离开长安城就要被驱逐,人且如此,更别说相貌罕见的软绵绵,万一它成为我被当做不法之徒的证据真是得不偿失,想来易平生平日里也不怎么管他的酒楼却仍有大把银子活得滋润,可见那并非他的经济主要来源,因此帮我照顾了软绵绵对他的生活产生不了根本性的影响,我的亏欠之心也稍稍减少些。长安城的皮影戏楼名叫繁苍楼,楼名取自“似水年华,繁华苍凉”之中,是出了名的打发时间的好去处,那楼内只卖茶水,不卖食物,不过茶水也分档次,过去我与一默常常来此,包一间厢房,约两三好友,喝茶看戏。家破之后,我与一默在长安残喘过一年,那时连平日吃饭都有困难,哪里有闲钱来这里消遣,有一回我与一默路过这里,遇到从前的朋友,大都都装作不认识我俩,有一个停下笑着请我和一默去听戏,一默起初还以为是那人不忘旧交情激动了一把,觉得人间自有真情在,那人见一默上钩,笑道:“今儿银子带得不够,恐怕要令姐与你自己付账了,不过如今这长安城喝茶呀,可不能添糖,是掉了份儿的事儿。”从前他们还夸赞一默的姐姐茶里加糖甚是别具一格争先效仿,一时间成为了长安的风气,如今加糖竟然成了笑柄,可见风气这玩意儿,也需要背景和靠山。一默听后脸色大变,上前要与那人理论,我连忙将他拽住,口口声声劝道“不要再惹什么口舌是非”,随即上前给了那人一个大耳刮子,扇完拉起一默狂奔。那段日子,我与一默虽然贫寒了一些,倒也是苦中作乐,互为依靠。

夜幕四合,街边逐渐亮起了灯笼,就像繁星落在了凡间,星星点点,天上飘着小雨,让这长安夜色添了几分仙气。我换了男装四处走着,一不小心竟然来到了这繁苍楼,抬头见这招牌如故,手肘被人推了一下,繁苍楼的小二热情地招呼道:“客官里头请,今儿要演一出新戏呢,现在客未上满,您可以找个好的位置。”

这让我想起过去在这繁苍楼里见过的趣事,大堂的位置很少,看皮影戏又不同于听说书,需要有个好位置,而好位置少观众多,于是常有人为此争斗。那位当年请我喝花酒的一默的同窗就做过不少蠢事,虽然至今想不起姓甚名谁何等样貌,却是个有趣的人。那位同窗起初用一沓宣纸占座,被其他的客官当做繁苍楼新出的招揽客人的法子,以为是放在位置上供爱干净的客人擦凳子的用的,不但自己擦还分发给周围人擦,这位同窗进了来发现大家都在用洒着金的宣纸擦拭凳子欲哭无泪,后来他又想了一招便用玉佩来占座,下学后过来发现玉佩早就被人拿了去位置也被人占了,在不断的占座中他似乎越挫越勇,占座给他带来的乐趣早已超过了看皮影戏本身,于是他成天想着如何占座,一默劝他他也不听还要一默与我帮他出谋划策,于是我们常常在包厢中观望他与占了他位置的人理论,觉得这比皮影戏好看,也担心他过度沉迷占座会玩物丧志被他父亲揍。

直到有一天,他用随身带的纸扇来占座,那扇子上有他的名字落款和印章,觉得扇子便宜被偷的可能性小,且这是个有凭证的物件,真是占座的万全之策,放学后,他兴致勃勃冲了过来,见位置上坐着一人,这人正在扇着他的扇子,他激动心情溢于言表,摩拳擦掌上前与人理论,“这位小哥”二字刚刚出口,便踉跄着差点跌倒,那位置上的人转过头来,是位长相让人记忆深刻的姑娘,这姑娘皮肤黝黑天庭太过于丰满,眼睛很难睁开,这姑娘名声远播的原因并非仅仅因为长相,而是她常蹲守在一默的学堂处,一有下学出来的弟子她便上前搭讪,希望能与其中一位结下良缘,弟子们起初觉得新鲜,后来就怕了,纷纷绕着走,有些为了躲避她都翻墙下学,听说有一位因此翻墙摔了腿,那弟子的令堂闹到了学堂,学堂加派了人手不许她再出现在学堂外头,才让学子们安静了一段时间,哪知她竟然出现在了繁苍楼,叫一默的同窗吓了好大的一跳,连滚带爬地上了我们的包厢,从此才算戒了这占座的瘾。

如今的我也比从前好了许多,不但能想些过去的事,还能站在这街上……咦,我是什么时候竟被小二给拉了进来?

明明是晚间,偏偏是这满堂的烛火叫我晃花了眼睛,看样子这几年里老板没有少赚银子,这两层楼上上下下的灯笼就不是一般街头能买到的货色——丝绢的灯罩,还有书画点缀,看样子不缺钱财的老板也开始附庸风雅了。整个茶楼仍旧只有两层,但是本身地方就空旷,看得出还是能容纳不少戏迷,二楼的回廊好好给整修了一番,连护栏都是做成了竹枝的式样,当真是比我离开时更加文气了。此刻正是开演前,满茶楼的叫嚷声在这原本就足够大的空间里来回荡漾,一楼还是有坐席的,那些出不起高价的看客戏迷们便上了二楼包厢外站着,我轻叹一声,这般繁华光景,好久不见。

那正中央的戏台子还是当初的模样,台柱撑着,端端正正立在一楼,一块半透明的幕布挡住了后台所有的暗自操纵。我找了角落的一个位置刚刚坐定,那小二弯腰道我面前赔笑道:“这位公子,楼上天字房包厢有人请。”

天字包厢是这里视线最好的地方,整个戏台一览无余没有死角,这里的价格自然是最贵的,我与一默过去最常来的便是此处。如今听小二传话,心有余戚,自己多年不再踏足长安,现下又是男儿打扮,竟然有人会来邀我去包厢?我可绝不能因为贪恋这皮影戏丢了性命,于是拔腿就要往外走。

“许姑……公子也喜欢这灯影戏?”来者身影投射在我面前,我抬头一瞧,竟然是华应言,一袭茶白色长衫手执纸扇,我抬头见是他松了一口气,至少安全得到了保障。

“华公子也来这里消遣?”我拱了拱手,这是我曾经练了很多次的动作,为的就是女扮男装不露馅,虽然时隔多年,但胜在基本功,做起来得心应手浑然天成。

华应言爽朗一笑,做了个楼上请的姿势道:“华某难得回来,也未邀请什么好友,许公子不嫌弃,就一同上楼看戏吧。”

没想到华应言也好这一口,而且一个人看戏未免太孤单寂寞了些,在平安镇大家也都是邻居,出门在外有个照应也是应当的,我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后,欣然上楼。华应言的衣服上有淡淡的青草味,像是雨后泥土的芬芳,这种味道让我内心的熟悉感蠢蠢欲动,左手捏了捏右手的虎口处,环视了一番天字厢房,想着故地重游才有如此的熟悉感,也是情理之中,才略微松了口气,抬头对华应言报以感谢一笑。

小二上前倒茶,那白色骨瓷的杯子中,青绿青绿的毛尖遇沸水个个立正浮着甚是可爱。楼下戏台子上响起了鼓声,由轻至重击了三下,众人皆安静了下来。

我低头一扫大堂,并未是生意最好的时候,客人约莫占了九成。堂内灯色都暗了下去,幕布亮出了一个光圈,一部分客人就已经鼓起掌来。缶声渐隐,响起的是笙箫竹笛的交奏,幕布右角缓缓出现了一位和尚,沙哑的男人声音缓缓响起:“长安城里又东风,未必桃花得似旧时红,得道高僧云游多年,如今归来,长安郊外的风佛脸庞,温柔如初。”

配乐逐渐喜庆起来,爆竹唢呐不断,一家大户人家有了些什么喜庆事,张灯结彩。“长安白家夫妇恩爱至极,丈夫而立之年妻子还未为白家延后,丈夫竟未娶过一门偏方,或许这对夫妇太过于恩爱感动了上苍,如今白夫人诞下一位千金,白家上下欢喜极了,大宴宾客,上门贺喜的人络绎不绝。这位高僧也来到了白府门前……”

合奏声渐缓,丝竹声模仿出细雨沙沙作响,杏花微动,庭院之中,只有高僧与白家主人。“那高僧说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五十年来棋一局,仙家岁月也无多。白家主人诚惶诚恐,连忙求解,那高僧缓缓道:白家小女,她的命数诡异,随我去云游方可保命。白家主人心中一紧,夫人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再生孩子的可能不大,如今这虽是个女儿,他也已经很满足,听高僧一说患得患失在所难免,只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孽,要连累了女儿,可让这独苗随高僧云游更是不舍。”

画面暗了下去,打更声中,卧房内女子侧坐床边怀中抱着婴儿,看着身边的白家主人,白家主人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此刻埙声正幽。“那高僧走时留了一封书信给白家主人,既然不舍女儿,那便穷其一生只能让她见黑白二色,红尘中的颜色于她是要祸及性命的。于是白家主人为爱女取名为白云间。”

笛声悠扬,转眼已是三月莺飞,幕布上的景色却都是黑白二色,一个绾着双环发髻的女妮子出现在幕布之中,端坐在棋盘前。“白云间七岁那年父母双亡,随着祖母生活,祖母也知晓当年高僧的那位预言,分外宝贝这白家唯一的血脉,惊喜得发现这小妮子只能见黑白二色,放到寻常人家可要发愁了,但白家祖母发现后却松了口气。这小妮子从小便展现了异于常人的棋艺,祖母也请名师一路指点,十岁那年与长安最著名的棋手下了三天两夜,大获全胜,一举成名,棋痴便成了白云间的绰号。”演到这里,台下已有人鼓起掌来,虽然是个挺别致的话本,但是这里也并非什么高潮段落,引得大家叫好,实在莫名。

小二前来添茶,我便向他打听,小二盖上茶盖兴致勃勃地对我们解释道:“二位有所不知,这位白姑娘素来喜静,连棋界中人也只是听说,了解甚少,更别说见一面了。不过她明日要与远道而来的楚国王子下一盘棋,事关国体,所以她的名声这才大了起来。咱们繁苍楼连夜赶了这出戏。”

华应言用茶盖浮了浮茶面道:“这棋在哪里斗?”

“城郊南山下,不过早已清了场子,我们小老百姓去不了,不过啊,好几个赌坊都开了局,赌谁赢呢。”小二乐呵呵地说道,有些兴奋,“虽然现在都赌那楚国王子赢,觉得这个白姑娘再厉害也是个女子,怎么能赢得了男人,况且那男人还是个王子,从小锦衣玉食不说,肯定是精贵的教育,对比之下白姑娘不过是个乡野的路子。但是我却觉得自古就有巾帼不让须眉之说,就算她是个姑娘,但也是咱华夏的姑娘,昨儿我就拿了私房钱压了这白姑娘赢。不管她赢不赢,好歹咱华夏人不是看中这输赢而是国体!”小二似乎有些动情,摆了摆手道了二位继续看戏便离了包厢。

此刻只剩下我与华应言,台上的灯影戏咿咿呀呀似乎很响亮,我摸了摸耳垂,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华应言的侧脸打上了一层阴影,鼻梁格外挺拔,嘴角浮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想象他这样的人,一定一帆风顺的很吧,这样的男子选亲时候一定分外注重女子的家世背景吧,想到这里,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去把玩着手指头。

“许姑娘来长安,软绵绵可有人照应?”华应言放下茶杯,侧身过来问我。

我抬头撞上他的目光只觉得耳根子发热,连连点头嗯了几声,伸手想喝茶找点事情做,结果手背一蹭,那茶杯不偏不歪的落到了我的大腿上,尴尬之余连忙掸了掸衣裳,华应言关心道:“有没有烫着,要不要紧……”我连忙阻止他喊小二过来,解释道,“茶凉了,茶凉了,不碍事。”再抬头见着华应言,近到我可以看见他的睫毛。他漾出一笑,“长安夜市还算热闹,许姑娘若是得空,不如……”

我抬头见他,华应言便不再言语等我答复,我转了视线见着那台上已经换了一幕。“白家祖母去世后,家中产业再也无人打理,白云间痴迷黑白子,时间久了产业荒落,为了赚钱,白家独女常常女扮男装与人赌棋,战无不胜,只是偶然间遇到了同样爱棋的楚国王子,只是那王子游学华夏,大家都不知晓身份,不过还是败在了白云间的手里……”

女扮男装?又是女扮男装。

记忆深处有一幅画面,上元灯节,花市灯如昼,观灯人杂,父亲同僚们的女眷获得允许,会坐在马车之内观灯,男子们则自在许多,穿梭于人群中,我向来喜欢热闹,所以扮成男儿模样街上溜达。楚国的首饰别具一格,听说楚国的作坊请了诸多西域天方的工匠完成锻造,最出名的就是别具一格的金镜。中原华夏的镜子不过是寻常紫铜黄铜磨平一面,复而背面雕刻些仙人过海的花样,偏偏这西域的工匠身怀绝技,将那里特有的材质融化后浇铸于金盘上,较之于中土的铜镜,能把人照得不差分毫,实在是稀奇之至,更兼镜子背面镶嵌不少楚国特有的雀鸟,实在罕见。我停在一处小摊前格外认真地挑选,那小摊贩便热情地对我道:“姑娘,这是楚国特有的镜子,能将人照得丝毫不差,我也是买不起店铺付不起赋税,只得晚上出来偷偷摆点摊子,利薄只为多卖。”

这话刚落,似乎有人站在我的身后似乎与我说话,那人是谁?那人和我说了什么话?那人在我记忆的最底层,此刻想起心中疼痛不已。无论我如何再往下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子和似有若无的雨后青草香味,而这香气来自眼前的华应言。我揉了揉额头,笑道:“出去透透气也好。”

长安夜市没有上元灯节那般热闹,路上有人却不至于摩肩接踵,华应言突然说起了自己事儿:“在下虽生在长安,咿咿学语的时候就随父亲四处征战,父亲怕母亲太过于溺爱我,所以很少让我待在母亲身边,十八岁那年回长安正是一年一度的上元灯节,头一回见着如此繁华的景象,倒像是个外来客。”

看华应言一身风雅,真没想到会是这样成长的。“华公子怎么会来平安镇开个茶楼?”

“来找人。”

想起那时他与易平生的对话,想华应言诚不诓我,的确没有说谎,我想问问找谁,却想知道了是谁又能怎么样,只好淡淡一笑:“那祝华公子早日找到。”说着话就停在了一处小摊前,那小摊卖的是楚国的首饰,格外精致。摊主见我驻足,连忙介绍道:“姑娘,这是楚国特有的镜子,能将人照得丝毫不差,我也是买不起店铺付不起赋税,只得晚上出来偷偷摆点摊子,利薄只为多卖。”这摊主的话让我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与我第一次停在他摊子前听见的分毫不差。我笑笑将手中的镜子放了回去。

华应言站在我身侧问道:“许姑娘来长安是为了看那皮影戏?”

话音刚落,那繁苍楼的戏似乎结束了,涌出来不少散场的客人,他们还在不断地谈论那场戏。

“明天就要对弈了,真想去看看那白姑娘长得什么模样!”

“我们去不了,那南山院已经重兵守护了,要和楚国皇子下棋,你当是斗鸡我们说去看就去看呢?”

“王侯将相们还不是想看就去看了,二位朝中若有人,想看还是看的了的。”

“算了,我已经预先买了五日之后的票,来听听结局。”

……

我见那群人逐渐散去,对华应言道:“我是来观棋的。”

华应言点点头,并未追问,从衣袖内取出一枚玉牌道:“这是进出皇宫的凭证,想必去观棋也会有用,许姑娘先带着以防不便。”

我看着他递过来的玉牌,顿了顿,伸手接住道了谢,我想我有个很正当的理由再与他见面。

再见王易之的时候,我同他讲了这个故事,两人当即决定前往南山院去瞧一瞧。路上我同他讲了讲曼陀罗的作用,并且叮嘱他曼陀罗在真正的主人身上存活的时间很短,有些唠叨地讲了一阵,末了他客气地道了谢,才缓缓道:“我不会现形的,她说过,今生与我不相见,我只是想看看她,没有别的奢求。”

南山山腰处有座寺,南山寺下有座四方院落,那院落正是白云间的弈馆,若不是知道这是个弈馆,仅仅从外表上看去,这就是个普通院落。这让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好多画面:我捧着木盆手脚冰凉地走进这间院子;许一默在屋檐下读着诗书;还有院子外头有一片桃花林,有位男子的身影站在那里似乎在等我……南山寺的钟声响起,才将我从杂乱的回忆中敲醒了过来。

眼前是灰色石墙,八字门开,紫竹掩映,倒有些私塾的味道,看门的小童延了内进,见一堂屋,两边的一字长案都挪了开去,堂屋更加宽敞,正中放着四方几案,蒲团两只,人未到架势却是十足。我瞅了一眼王易之,他情绪还算稳定,于是两人找了处地方率先坐下。坐下之后陆续有三两个人前来,端的都是金闪闪的腰牌,我心中暗想这华应言真是来头不小,摩挲了手中的玉牌,一定很值钱。王易之轻轻咳嗽了一声,紧张地看了我一眼,我冲他摇摇头示意不必紧张,这近乡情更怯我自然理解,我怀中的曼陀罗轻轻跳动起来,我知道这白云间要来了。

侍者们点燃了沉香,为观棋的我们收走了茶水,唯恐这茶盖碰到茶身的声音坏了对弈人的思绪。不消一瞬,门口走来了一位华服玉带的男子,一眼也不瞧我们在座的人,径直走到了下手的位置上,盘腿做好,抬头看了看侍从,那侍从赶紧往后低头弯腰向里屋走去,我看见王易之的手紧紧握了起来,只听见那后面的院子中有一抹颜色划过,众人都抬起头来。

来者约莫二十岁的模样,对棋者的年纪小了些,对未出阁的姑娘着实是个碍眼的数字。她梳着高冠髻,脸上并没有扫上长安此时时兴的芙蓉胭脂,肤色苍白像是终日不见阳光一般,仔细能看见那皮肤下的青色血管,穿了一身青衣,虽然另有一种清素超然的美感,但明显只是惯常而非刻意。有趣的是,她和这位皇子一样,没有看在座的人一眼,给人却是另一番味道,她的忽视恰恰因为她的眼里只有这黑白的棋子。她微微颔首,缓缓坐在了蒲团之上,目光随即落在了棋盘上。

王易之看得痴了,缓缓只道了两个字:“是她。”

对面的皇子却不急着落子,抬头对侍者看了看,侍者立即捧上了一只楠木箱子,王易之直起了身子,我也好奇地望去,随着这箱面的打开便听见了大家的抽气声,不出所料,这是羊脂白玉做的棋盘,光滑细腻。皇子笑着抬手道:“这是父皇高价寻得的一副棋具,曾经是一位棋圣所用,交给在下的时候,关照只与懂棋的人下,白姑娘棋艺难得,如今再见,缘分更是匪浅,这副棋具配得起白姑娘。”

白云间的目光从原先的棋盘上缓缓抬起,她的目光如茶,那股子淡淡的文气更不是一朝一夕能酝酿出来的,侍者换了棋盘,将棋子红木盒放在棋盘之上。白云间的嘴角浮起似有若无的微笑,那皇子笑道:“长安的赌坊内都为我们的输赢设了局,我们不妨也赌一把?”皇子继续说道,“我赢了你就嫁我,江山与你大概也是没有兴趣,这棋具就是聘礼,白姑娘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尚未观到棋的众人忍不住低低交谈起来。

“真是一门好亲事啊,她年纪这么大了,有人要已经不错了,还是个皇子。”

“皇子真是横行霸道,欺负我们长安没人吗?跑到我们长安城调戏我们长安的姑娘!”

“刘大,赶紧回去让小姐抱一副棋来,原来皇子喜欢这一口。”

……

王易之的拳头握得很紧,似乎在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站起来,我无奈地轻声提醒道:“别怕,你没有曼陀罗,站起来也不会被人看见。”

白云间神态自若,并未因这名贵的棋盘、皇子的筹码显示出什么别样的情绪,抬手却揭开了这两只盒盖,她食指和中指执起一枚黑子,抬头对着烛光看了看,她的脖颈修长而白皙,此刻专注模样完全是不食烟火般高贵,她的唇是淡淡的粉色,启开道:“这是上好的墨玉吧?”

皇子拱手赞赏地点头道:“白姑娘好眼力。”

我想这样的筹码她一定会拒绝,她放回墨玉黑子,平视对面的皇子,目光仍旧是涂了一层茶色:“好。”

皇子露出欣喜的笑容:“请。”

我知道这定是王易之的家传棋具,在王易之故事的最后,并没有再提及这副棋具的下落,他死后日日夜夜惦记的只有叶朵朵一个人。

屋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有雨滴被吹了进来,落在我裙摆上,院落里的紫竹声沙沙作响。这一盘棋,只有王易之看得最仔细,他坐在白云间的边上,他们对席而坐了一辈子,这一辈子他终于可以和她并肩而坐,没有仇恨没有隐忍,王易之注视着棋盘的脸上早就没有了输赢。

叶朵朵前世说来生不相见,那是一种爱到了极致的出路,因为爱所以才要逃避,不要擦肩而过不要热烈张扬,她许下的只有三个字——不相见。王易之坐在她的身边,他爱了她一辈子,却因为成全她的一个诺字,不敢向前,不是为了自己,恰恰是为了她的执念,这辈子他能坐在她的身边,会怀着怎样的心情呢?我不知道。

我只晓得,他是勇敢的,比我勇敢。

这盘棋下了两天一夜,期间封棋了四次稍作休整,那院落外头是庞大的迎亲队伍,楚国的排场看来大得很,只是这华丽的排场和朴素的院落对比的格外鲜明。我对黑白棋只是略懂皮毛,所以看得寡然索味呵欠连天。

雨越下越大,直到第三天也没有停下的迹象,观棋的人们一个也没有离开,因为外面的水漫得挺高,想出去比较困难。大家呈各种姿态,有坐着的,有靠着墙倚着的,有手撑脑袋的,总之像下棋的那两人正襟危坐的人只有王易之,可惜旁人见不到他。

雨声大作中,白云间由盘坐变成了跪坐,她悬腕时候露出的手肘格外白皙,半晌,她终于搁下了手中的棋子,双手放在了小腹前,微微欠身道:“我输了。”

王易之随即向我投来了紧张一瞥,我不用看那棋盘便知道,这棋局一定是当年王易之和叶前辈、王易之和叶朵朵最后一战的那残局。

白云间是故意输的,还是真的以为自己输了?

皇子顿了顿,随即爽朗大笑起来连忙吩咐向两国国君报喜,说要大办婚事。众人在笑声中这才回过神来,他们终于等到了输赢。各种恭维声不绝于耳,还有上前安慰白云间“输给皇子不丢人”之类的,皇子的侍者们虽在大雨中等待了两天一夜,进来的时候也都是一脸兴奋,人群撑着伞进进出出,只有王易之坐在原地,动也不动,不过没有人看得见他,也不算碍事。

王易之看着白云间直起身子的侧影,那种爱人间独有的目光似乎感染了白云间,白云间回身看了看残局的方向,对那皇子说道:“小女不要这棋具做聘礼。”

楚国皇子笑道:“白姑娘,你且说来,在下没有给不了你的。”

“一锭金子。”白云间不疾不徐地说道,说完不出意料地得到了大家的嗤之以鼻。

“这姑娘下棋下傻了,要金子?都要做皇妃了,还缺金银这种俗物?”

“刘大,告诉小姐以后绝不允许下棋,下棋毁一生啊!”

“这姑娘嫁过去,是要被填井的命啊。”

……

楚国皇子不可置信的模样,眨了眨眼,问道:“一锭……金子?”

白云间含笑点头道:“是。”缓了缓,她浮上罕见的笑容道,“这代表了,情比金坚。”

“情比金坚?情比金坚!好好好!哈哈……”楚国皇子抚掌而笑。白云间的眼色中有些疑惑,随即一闪而过,楚国皇子对身边的侍者道,“快拿金子来!”侍者连忙奉上一锭金子,那位皇子看样子喜欢她的不轻,按捺不住激动的情绪道,“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去取伞来接你,你且等着,我要亲自接你。”

白云间微微颔首,王易之缓缓站了起来,屋外是大雨磅礴伸手不见的雨气,皇子的身影很快不见了。王易之走到了白云间的身后,白云间面向外头,背对着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脸,自然看不见身后的王易之,抬脚便要往外头走,王易之想拉住她的手腕,却抓了个空,他不是人,自然抓不住,那衣袖轻轻一晃,错开的是仅剩的缘分。

白云间全然不顾外头的大雨,缓缓地往院子里走去。

王易之冲到我面前对我道:“把曼陀罗给我!”我攥着曼陀罗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夺了去,只听见他冲进雨里头喊道,“朵朵!”

白云间停住了脚步,浑身都已经被淋湿了,看着几乎是从天而降的王易之,一脸疑惑道:“你是在叫我吗?”

“那盘棋并不是你输了,而是你的置之死地,只要再走一步,就可力挽狂澜反败为胜对不对?你悟出来了对不对?”王易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在我看来她的问题的确没有什么回答的必要。

白云间的脸上写着震惊,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道:“我输了就够了,我要去嫁人了。”她笑了笑,转身就要走。这一辈子的白云间,是悟出了恕道的叶朵朵。

“你嫁的是谁?”

“我梦里的那个人。”白云间的脸上露出了甜蜜的笑容。

“因为他有这副棋具,也能走到这步残局,所以就是他吗?”王易之即使内心难以平复,却没有歇斯底里的吼叫,那种压抑的声音在大雨中却格外清楚。

白云间突然退了一步,像是看出了什么名堂一般,我想莫不是她终于记起来前世的事情了吧。王易之见她的脸色有异,惊喜地说道:“我是王贼,你还记不记得?”

白云间缓缓摇了摇头,指着他手里握着的那朵曼陀罗问道:“你的这朵花可是紫色的?”

王易之低头看了看,他从我这里拿走曼陀罗追了出去,时间之快到只能攥在手里。我突然想起了那灯影戏中说起眼前的这个女子,一生只见黑白,所以她刚刚有那样震惊的表情是因为自己看见了色彩吧。王易之木然地点了点头,这朵曼陀罗却开始枯萎起来,颜色越发变黑,我知道王易之的时间不多了,这时候要唤起白云间的记忆可能太悬了。“不管你姓叶还是姓白,王某只想告诉你,王某只此一生,爱过长安城,爱过东塘镇,爱过黑白棋,但这一切都可以忘却,唯一不能忘却的是对姑娘的爱恋。”王易之的身影开始涣散,似乎要和这连天的雨帘连成一片。在他残喘的最后,终于说出了最想说的话。他的身影越来越透,远处的楚国的皇子举着伞往这里一路小跑,白云间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切,好像突然醒了过来:“王贼,竟然是你,王贼……”她冲了过去,伸手想要握住王易之的手,却捞了个空,一个踉跄,手心展开只有这漫天的无根之水,她摇着头嗫嚅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只是不断地摇头,眼睁睁地看着王易之幻化在了这茫茫大雨中。

一把伞遮过白云间的头顶道:“怎么出来了,白姑娘,当心着凉……”这边是捧在手里的宠爱,那边是她刚刚苏醒的记忆,白云间悲伤地抬起头来,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的脸,她看见了红色的仪仗队,听见了欢天喜地的唢呐锣鼓。

我看见白云间头也不回地上了楚国的马车。

这样的结局虽然有些遗憾,却也是人之常情,白云间或许记起了上辈子的事情,可是人都是活在当下,她的选择并没有什么苛责之处。我路过繁苍楼的时候,听见小二的吆喝:“白姑娘的大结局,今日本楼隆重上演,各位客官走过莫错过……”我终究没有忍住走了进去,挑了大堂角落坐下。似乎白云间嫁给楚国皇子的事情比她的生平更能吸引人,今天的生意远远好于我上次来的时候,大堂内人满为患,因我在角落,小二甚至忘记来要茶水钱。

跟随那幕布上的皮影回顾了半真半假的白云间和楚国皇子的棋局。“那白姑娘放下棋子,抬头看这楚国皇子,竟然看见了色彩,她问这皇子,你手中的扳指可是翠色?白姑娘看了一辈子的黑白,终于在这位皇子面前看见了红尘颜色,怎叫人不欢喜?这是上辈子定下的缘分……”奚琴声一响,台下一片叫好。

我垂下头看了看手指头,想想自己,原来懦弱至此,那些忘却的记忆是我偶然之间的遗落,还是我逼着自己去遗忘呢?遗忘即逃避。在丝竹声中,我缓缓起身,拖着脚步往外头走去,幕布上又换了一出,锣鼓喧天,沙哑的男声响起:“谁也想不到,白姑娘在前往楚国的路上,吞金而亡,死前只有一句——白家人重诺。”

恍惚中一个机灵,大堂罕有的寂静,这是真的吗?

故事虚实已经不重要,白云间用同样的方式了结了这一生,可那是为了共赴黄泉,不是找不到出路的下下策。我的客人们,都是勇者。

爱,能让灵魂重生,然后呢?轮回或者永生,又有什么不好。 xrP3V1i6JFVPj7JkW2vWIyBAvDLarowwCPa7Cj4IO1a3qDiE0YXNiaQsryXBeg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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