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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人世间

她曾经以为人世间是最灿烂的奢侈,到如今才晓得那是多么孤独的自由。

对面茶楼开张,老板品味十分高妙,没有舞狮子放鞭炮,只给各家发了一张品茶帖,微黄的竹纹老纸上,一笔端雅的楷字透着幽幽木香,最后一句尤其得我心意:以茶会友,不问金银。

其实我并不喜欢喝茶,因为怕苦,父亲在世时曾经想要培养我和一默的文化底蕴,让我们学些茶道知识,那时我和弟弟只喜欢玩。不得已要喝那些在父亲看来是享受、在我看来是折磨的茶水时,一默就会丢一块糖到我茶盏里,我便一闭眼一咬牙咽下去,那时候我就知道,女子就是要对自己狠一点儿。后来发现,放了糖的茶味道真是别具一格,久而久之,长安的不少千金也会在茶里放些糖,以显示她们的与众不同和俏皮可爱,而始作俑者的我,只是因为怕苦。

当时只道是寻常。

离乡已有五年,我抬头看了看秋高气爽的天空,平安镇里有我见过最美的枫叶,那是长安不曾有过的红。眼前的这张品茶帖,突然勾起了我对长安的想念。那是我生长的地方,我的亲人、好友、爱情,都生于斯,也毁于斯。初到平安镇的那些日子,我曾经夜夜转侧地憎恨它,也夜夜转侧地怀念它,最后也不得不归于平淡和遗忘。

比起怀念和憎恨,我有更加重要的事情。

或许我一直以来难以忘怀的,不过是那些曾经投入过的感情,而非长安那个实实在在的地方。现在的长安已经没有了我曾经爱过的一切,我的长安早已死去。

易平生就在这样美好宁静的午后,乐颠儿乐颠儿地晃进了我的客栈,一脸兴奋地嚷嚷道:“一诺一诺,走,有茶吃!”说罢还晃了晃手里的品茶帖,张牙舞爪欢欣雀跃的举动让我不忍直视。

我连忙将帖子塞进袖子中,一边道:“这新街坊呀,真是客气,以茶会友甚是高雅,嗯,甚是高雅呢……”话未说完,软绵绵已经滚到了易平生的脚下,拿着头可劲地蹭着,我看着它,眉毛抖了抖。

“得了得了,你快看看店里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去作见面礼。”易平生一向能看透我的装腔作势,打断了我的话,接着摸了摸软绵绵的下巴,软绵绵甚是受用,干脆四脚朝天任君摸。

易平生是我的街坊之一,平安镇最有名的纨绔子。听街口卖松饼的刘婆婆说,他家是平安镇最大的大户,没有易家就没有平安镇。因此虽然平日也不见他经营什么产业,只是整日闲晃,出手却十分大方。

我接手慈悲客栈时,原本十分担心生意问题,他是第一个登门的人,且呼朋唤友带了不少客源来,出手十分不辜负他的“纨绔大户”身份。一来二去,我们便成了朋友。他对我店里的两样东西十分中意,一个是叫“离人笑”的酒,一个是叫“软绵绵”的熊。

软绵绵是这个客栈里与生俱来的动物,像一只肥胖的猫,又像苗条的熊,全身黑白两色,好吃懒做爱撒娇,听得懂人话,但是十分的呆,呆得令我十分怀疑它的存在意义与价值。我扫视了一圈柜台,发现前几天从刘婆那买的松饼还剩下四个,于是找了张油纸,挑了根红绳,麻利地系了个蝴蝶结,正要出门,软绵绵扑过来一把抱住了我的腿。我拔腿未遂,低头一看,它索性坐在了地上,四只爪子牢牢地抱着我,黑乎乎的眼睛看着我透露着欲语还休的真诚与含蓄,然后又蹭了蹭我的大腿,我正要不耐烦地踹它,易平生连忙阻止道:“你就不能有点爱心吗?它多舍不得你,哪怕你到对面去串门,它也如此不舍,多么有灵性的小动物啊。”言语中充满了怜爱和心疼。

我倒吸了一口气不可思议地看了易平生一眼,易平生这个人,有一点不是很好。民间说“儿要穷养,女要富养”,显然他爹娘对穷富的标准把握不是很得当,造成了他今日的很傻很天真。此刻他已经蹲下来,眼含泪花地摸着软绵绵,说些抚慰它的话,让我颇为不爽。我瞪了一眼偷偷瞟我的软绵绵道:“我拿的是三天前从刘婆那儿买的松饼,昨天买的还在那儿呢,我没拿!”软绵绵瞬间就松开了我的腿,往柜台那儿滚去,之所以用“滚”这个字,因为它的腿实在太短太短。

易平生看着软绵绵离开的样子,又抬头看了看我,我丝毫不想为他找个台阶下,就这样干瞪着他,良久,他有些愤怒地说:“你怎么能把它饿到没有了灵魂!”

灵魂?我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灵魂。

这些年,我种着曼陀罗,经营一座楼,人称——慈悲客栈。

“莫相忆”作为一个茶楼的名字,有些悲伤,易平生在刚看见的时候感慨道:“真是个好名字啊,楼主一定是有故事的人。”

我瞥了他一眼,心想这进了平安镇的人,哪个是没点儿心酸没点儿故事的?可偏偏易平生不同,从我认识他起他就十分快乐,想必此人的过往也是一帆风顺无忧无虑,也懒得跟他多说,遂将手中的见面礼塞到他手里,跨进了茶楼。

茶楼分两层,西边两间竹帘包厢,南边两张桌子,红木楼梯之上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步伐声不紧不慢,可见此人心态一定悠闲,竹青色的衣角被风吹起,在没有客人的茶楼里,这位肯定是老板了。细小的灰尘在阳光下跳跃得欢畅,那屋缝中漏出的光,生生晃了我的神,他停了下楼脚步,冲我笑了笑,温文尔雅:“在下华应言,以后还请许姑娘多关照。”

久违的称呼,熟悉的风度让我不禁想起了长安城,那个骨子里弥漫着贵族和奢侈气息的城。真奇怪,五年来从未怀念过的地方,在这个午后,我竟想起了两回。意外涌上的情绪让我看着对面前这个男人时也有了“念屋及乌”的熟悉感,似曾当年长安城中,旧时相识……

正恍惚间,只见易平生毫不认生地上前,推开我与眼前这位华公子,作了个揖,随即左手拍了拍华应言的肩膀,右手竖着大拇指往后戳了戳道:“兄弟,我叫易平生,平安镇上的平安街一半都是我家的,以后有什么难事儿说一声,别客气!”以前不觉得,现下有华应言的风度一对比,易平生可谓“二”的惨不忍睹。

为了与他划清界限,我急忙从记忆深处翻出久未有过用武之地的礼仪,优雅地福了福身道:“小女许一诺,经营对面的慈悲客栈。”

“二位,里面请。”华应言回了我一礼,风度翩然。

易平生将三天前的松饼往柜台上一丢,便匆匆往楼上去,脚步声咚咚咚响的透彻:“我看看你这修葺的是个什么风格……”

我和华应言面对面站着,秋后的下午,有风吹过,茶楼屋檐下的铜铃发出好听的响声。想想那份见面礼真是丢我的脸,于是我走上楼前,礼貌地说道:“我不如易公子细心,未曾准备见面礼,真是失礼。”

华应言轻笑道:“哦,不妨事,改日去姑娘的客栈里讨几杯酒喝,作为补偿吧?”这人讨酒喝也讨得挺讨喜,想我这慈悲客栈的“离人笑”美名如此远扬,连初到平安镇的这位公子都晓得,怎么不叫人欢喜?

一默从前说我最会出馊主意,而且意气用事,不懂得中庸之道,现如今看来的确是。

那张茶帖让我有了久违的熟悉感,“莫相忆”的布置格局也和长安城一流的茶社很有异曲同工之妙,这里带给我温暖,却不会触动伤心处,一切都是那么的刚刚好,所以这位老板的举手投足也让我觉得十分顺眼。而我遇到易平生的时候,正是低谷期,所以总看他不顺眼。

三人坐在临窗的位置喝茶,一抬头便可看见我那客栈的二楼,真是邻里一家亲。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中,我不得不喝着茶盏里极苦极苦的茶,却仍要面带微笑,由此可见,回忆可以美化,现实则只能用来感受。易平生此刻已经和华应言把茶言欢,完全忘记了一边强作欢颜的我。

作为资深纨绔,他得意地介绍了这镇上的特色小吃,但关于我,他除了说“你走过她的慈悲客栈,往后头一拐便是牡丹阁”以外,便再没有提及其他。华应言着实是个好人,他听得十分有耐性,整个过程中目光温暖,嘴角微微上扬,偶然颔首……他的举止让我很熟悉,很舒服。

临走的时候,华应言还送了我两包我们今天喝的那种茶叶,我笑容满面地收下:“华公子真客气。”

“既然你喜欢,喝完了再来取吧。”

我只好点头:“如此最好,我最爱喝……喝这种茶了。”

易平生不满道:“你平常喝水还要搁一块糖,什么时候爱上喝茶了?”

我对易平生福了福,把他吓得退了两步,见状,我抬头温柔地说道:“易公子,就此别过。”然后对华应言道了句告辞,才施施然走了。

背后易平生在原地喃喃地埋怨:“你说个话怎么变得这样文绉绉?”所以我说易平生这个人很傻很天真。

月上中天。我在幽幽的月光中走到了二楼走廊的最后一间,这里躺着我如今唯一的亲人——我的弟弟许一默。

房间里的一点微光来自床头那盏青铜小海灯。青铜铸的灯座圆润如鼓,一枝曼陀罗花歪歪斜斜地盘在上面,本该剔透的琉璃花瓣灰蒙蒙地倒垂在灯芯上面,了无生趣地耷拉着,透着股子无聊得要发疯的委屈劲,连灯芯上的那点烛火也困得摇摇欲坠。

我用细布浸了温水仔仔细细地把灯擦拭了一遍,似乎我侍候得较为周到,刚才还蔫头耷脑的烛火晃晃悠悠地往上伸了一伸,总算透出点精神劲儿了。

人命如灯。这盏是我弟弟的命。

当年指点我们到平安镇的那个人,一并将慈悲客栈和这盏灯交给我。他说,灯不灭,人不亡。只要我能收集到足够的灯油,当灯油装满青铜灯海时,一默就可以醒来。

只需再做三单生意,他就能像从前一样惹我生气。想到这里,顿时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

我的胞弟许一默,有梦想,常叛逆,会帮我背黑锅的少年,我们相依为命度过最难熬的岁月,只要他能活着,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待灯油满,他就可以醒来,哪怕他的醒来会带回我最痛苦的回忆,又有什么关系?

这天与往常一样,我坐在床头同他讲我今日的见闻,我想他一定能听得见,愿我这些絮叨能让他的长眠不那么寂寞。关窗的时候,竟看见了华应言。对面楼上的雕栏窗内,他单手执着茶盏,一手负在身后,檐下延出桂花枝,他微微一侧身便看见了我,冲我点头一笑。

我微微低头回了一礼,便转身回房。这个人总能引起我的回忆,痛并快乐却又迷茫的感觉实在不太好。风花雪月伤春悲秋于我,是种奢侈。

耳边有渺渺天音骤起,床头的曼陀罗花一下子就精神了,连姿态都更曼妙了几分。

生意来了。

初见洛城花,我便晓得这是我的客人。这位来客美得十分绝世,乌墨一般的发,远山一般的眉,樱花一般的唇,一袭飘然欲仙的雪衣长裙,只在肩上绣了几瓣红梅,是全身上下唯一的艳色。见我下来,她微微一笑,满身忧伤浓得化不开。

这样的一个美人,却没有引起大堂里任何一个客人的注意,他们聊天的聊天,划拳的划拳,还有一个无聊透顶的易平生正在丢花生米逗软绵绵。软绵绵原本懒洋洋地趴在门口晒月亮,时不时对易平生翻个白眼似乎也在逗他。洛城花一跨进来,它立刻连滚带爬地往柜台里钻,比起易平生它在这方面要敏感得多。

我走到柜台边,将算盘珠子拨了拨,这个月的进账不错,就算接下来都不开店,也够我相对宽裕地活到下个月了,何况还有易平生在。

“你是许一诺?”她看着我问道。

我冲她点点头。

“洛城花,有事相求。”是个话不多但很会抓重点的姑娘。

但凡能进慈悲客栈的,都是有事相求,无欲无求的也来不了这里,而以上两者皆非的客人必定心理有病,本店恕不接待。我在柜台下的脚踢了一脚软绵绵,它哆哆嗦嗦地移开了一些空隙,哆哆嗦嗦地推出了一坛子“离人笑”。我接过来,重重地放在柜台上,那坛口的尘土被震落了下来,我没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易平生很机灵地晃了过来,露出了一副早有预料的贱贱的笑容,若非我有事求他,一定一拳打了过去,我挤出笑容将这坛子酒推到他面前道:“老规矩。”客人起哄道:“老板娘,你又给易平生好酒啊!”

我冲他们笑了笑:“我这店里的都是好酒。”

作为一位事业型的女性,难免被人起哄打趣。刚到平安镇时我很不习惯,但如今已是见惯不怪,可见我心胸之宽广心态之超然。

华应言就在这个时候踏了进来:“许姑娘,在下来讨酒了。”他笑着说道,瞳仁里有烛火的光在流动,很是好看。

从认识到现在,他的举止都是那么的刚刚好,那么的不讨人厌。于是我指了指那坛刚被易平生打开的酒道:“正好你来,易公子你看,有人陪你喝酒了。”

易平生放下了搁在长凳上的左腿,看了看华应言,明显不太情愿:“这离人笑的名字不太吉利,两人喝倒是应景。”

我瞅了瞅他那副德行,心里想不就是舍不得分华应言酒喝,又不好意思说出口,竟然要诋毁我这酒的名字。

“离人笑?”华应言微微翘起嘴角,我有些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他真诚地赞道,“这个笑字,取的妙。”

易平生拿起一只酒碗啪的一声放到了华应言面前的桌子上:“是爷们儿喝酒就别废话,来!”说罢撩起了袖子倒了一碗,结果洒了不少。一点都不爱惜东西,我嫌弃地摇了摇头。易平生不耐烦的抬起头道,“哎,你忙你的去吧,哦,软绵绵的红烧肉在厨房吗?”

我赶紧点点头:“稍微热一下就好了。”

易平生一边挥手一边对华应言道:“这平安镇没我就不行啊!”

华应言端起酒碗喝了一口道:“是。”

我差点不屑地哼出声来,对着一边观望的洛城花道:“随我来吧。”转身时我瞥见华应言往我这里看来,目光接触一瞬,又立即移开,我想等有空了,或许可以和他聊一聊。

二楼都是客房,最好的那间在尽头,睡着我弟弟。客栈的生意一直不温不火,平安镇是个比较封闭的地方,因此来喝酒的多,住店的几乎没有。我与洛城花一前一后走在黑暗中,只有我手里的青纱灯发出幽幽的光。

“移开它。”走到尽头,站在我弟弟房间外头,指了指对面的灰墙说。

洛城花看了看这堵墙,目光有些疑问,她看了看我,我正要解释,她便使了点劲移开了墙,我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她没有问一些之前的来访者们常问的问题,比如“那墙里面有什么啊”“为什么你不去推”之类的,虽然我已经回答得很顺口了“你推进去就知道啦”“这墙只有你能移开啊”,但洛城花没有问出口,我呼之欲出的常用答复到了嘴边转了个圈儿咽了下去。

这个房间与其他客房不同,四面白墙,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摆了一张小桌两把椅子,一盏没有点燃的曼陀罗海灯,青铜灯座琉璃花枝,一切都与我弟弟床头那盏灯一模一样,唯一的差别就是这朵曼陀罗花姿态曼妙,气韵端严,精气神十足,显得十分高端大气上档次。

洛城花看了看四周,在桌边坐下。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抬眼对她道:“你懂我这里的规矩吧?”

洛城花微微一笑:“早有耳闻,我会遵守规则,但请许姑娘一定帮我。”她顿了顿,幽幽地说道,“我做过很多错事。”

洛城花脸上的表情十分不丰富,加上她现在的身份,这样冷漠可以等同于忧伤,我最见不得悲观,只因修行不够,极易被影响,我之所以能和易平生称兄道弟,着实是喜欢他没心没肺盲目乐观的性格。此刻洛城花的模样让我心情低落,我俯身从柜子里摸出火石来,轻轻捻了捻海灯的灯芯,嗞啦一声点燃了灯。

她看了看一边的青纱灯道:“屋子里已经有一盏了。”

青纱灯罩内的火苗,生机蓬勃着实喜人,我对她笑了笑:“那不是你的灯。”

海灯的火光很浅,泛着幽幽的蓝,我给灯罩上紫色宣纸螺纹罩,她的衣衫上被笼上了一层浅紫色的光,像一朵写满悲伤的曼陀罗花。

“许姑娘,我有罪。”

人活一世,各有各的执著,各有各的念想。区别在于,有些人生前会淡忘,死后会看透,于是轮回路上只求一碗汤;有些人生前不敢直视,死后终于可以面对。若你为了自己坚守的执念,不愿喝下那碗汤,若你有勇气直面你的偏执、你的罪孽,你就能来到慈悲客栈。

对曼陀罗讲出你的故事,若你能让曼陀罗感动得流下眼泪,那泪水便可做我弟弟续命的灯油,而我会帮你去弥补那放不下的过往的遗憾。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那个人说,这里是天道留给痴心人最后的一点慈悲。

洛城花原本不叫洛城花,她有个封号叫永宁,是华夏国的公主。

天元六十三年,皇帝越封驾崩,生前最宠爱的云妃自愿殉葬,一时传为佳话。这佳话的主角正是洛城花的生身父母。

新皇登基,但是太过于年幼,太后陈氏不得已垂帘听政。作为一介女流,她一贯相信“攘外必先安内”“治国必先齐家”的理念。幸运的是先皇的子嗣单薄,只有一儿一女,便是新皇和洛城花,且早年就已经定了太子,所以华夏的统治者只需要将重心放在“攘外”上。华夏地处中原,资源富足,但边疆纷争一直存在,其中魏国的窥觑之心最为明显,原本两国国力不相上下,眼下新君继位,难保魏国不会觉得这是个可乘之机。

太后与众大臣们考虑了很久后,出于对国对民负责的初衷,想要用不流血的方式维持两国之间的和睦。他们想选出一个人,为两国搭起和平的桥梁:这个人需要有倾城的样貌,因为一见钟情都是靠色;这个人需要有强大的内心,对这个国家足够的责任和爱,以保证她绝不会动摇反叛;这个人需要有智慧的头脑,因为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总而言之,这个肩负了两国和平重任的极为重要的人选,放眼整个华夏,只有一个人合适——公主永宁。当然,这样的军国大事,自然和太后与云妃当年的旧怨是没有关系的。

但魏国国君已有元后正妻,出身高贵,夫妻恩爱,魏君断然不肯先废后的。若以公主身份出嫁为妾,无异于华夏一国先自认低人一等,对刚刚继位的新君颜面很不利,新君颜面便是华夏颜面,众大臣抓耳挠腮突然灵光一现——公主若不以公主身份出嫁,岂不是两全其美?太后却觉得委屈了这位没了亲爹又没有了亲娘的孩子,眼含热泪连连阻止,殿上跪了一地,老臣们纷纷劝谏太后因以国家为重,先皇和公主定能体恤,太后禁不住劝谏,终于牙咬落泪点了头。

作为一个自幼备受宠爱的公主,永宁并没有公主病,她在听说这样的决定的时候,非常坦然地接受了。她跪在太庙中,华服逶迤,像极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她给父亲上了三炷香,对着牌位道:“父王生前赐予我永宁的名字,是望我永远安宁,如今边疆动乱,国不能宁,永宁何来永宁?父王母妃在上,请保佑女儿护国永宁。”说罢行了最标准的叩拜礼,钟声绕梁不绝。

天元六十三年夏,公主永宁突发恶疾,薨。

天元六十三年秋,歌姬洛城花作为华夏贺魏国国君寿的礼物之一,随使团前往魏国。

成,她是一介歌姬,不会让人觉得华夏沦落到要用唯一的公主去取悦魏国的国主换取两国和平,自然不会让华夏丢了国格;

败,一介歌姬洛城花,死不足惜。

这注定是一场漂亮的攘外必先安内战斗。

前往魏国送礼的郭使臣是华夏太后的心腹,特意被调来完成这次特殊的任务。

进入魏国边界的前一站,使团中有人染了风寒,为了不耽误行程,使团分为两队,大队照常前往魏国,留下的那一小队人在休整了五天之后,没有打出任何旗号,以商队的名义,悄悄地住进了华夏与魏国交界处唯一的一家客栈。

洛城花在这家客栈里等了三天,客栈旁边的小山坳里有一大片银杏林子,正值秋天,洛城花每天傍晚都会踱步去银杏林子之中,那轮如血的夕阳会将她镶出迷人的金边。时常有路人看着她的背影愣愣出神,但谁也没有动过邪念,好似连她的背影都写着“不容侵犯”四个字。

银杏是魏国的“国树”,洛城花在来魏国之前对其有过专门的了解和研究,在翻阅那些书籍的时候,她有时候会看着天空想外头的人世间是个什么样子呢?儿时听母妃讲父王年轻时候的趣事,常会说起他收买侍卫偷偷出宫只为听抱月楼庄先生的戏文;那时偶然听得一些宫闱秘闻,传闻当年洛城花的姑姑长安公主并未死去,因贪恋宫外锅贴和梨花醉,和她的师父归隐了去……洛城花的性子偏向母亲些,沉稳喜静,但她还是会好奇,那人世间好在哪里,会让这些人都乐此不疲地往外头赶呢?

站在黄昏时分的银杏林子中,没有说戏文的先生,没有锅贴和叫梨花醉的酒,没有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有的只是寂静的山野中银杏叶子簌簌落下的声音。她没有机会去体会父王和那位生死不明的姑姑经历过的人世间,这是她第一次离开生长了十六年的华夏皇宫,呈现在她眼前容她有时光慢慢体会的,只有这片金色的银杏林。她的脸上会绽放出最自然的笑容,对她来说这里就是她的人世间,很美。

第三天她终于听见了等待已久的鸟鸣声,随即便有数十个山贼模样的男人手拿各式武器将她团团围住。洛城花看着这些人,微微屈身低头行了个礼,朱唇微启,道了一声“辛苦”,随即毫不犹豫地冲着为首之人的刀冲了过去。右肩直直地撞在刀尖上,鲜红的血渗进白衣,仿佛点点红梅。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声愤怒的惊喝如春雷乍响:“住手!”

借着刀尖拔出的力量,洛城花微微转了小半圈,软软地倒在满地银杏叶上。白羽一般的纱裙轻轻扬起缓缓落下,金黄的银杏叶像是破碎的阳光,她伏在上面,一点鲜红刺眼,像一只受伤垂死的白鸟,可怜又无助。

没有再多余的声音,只有刀光和惨叫。洛城花等来的英雄身手极为利索,相貌和画像中一样。当他下马将她抱起的时候,洛城花终于看清了他的七星佩刀——这人正是她要等的人,真可惜这是她要等的人。

司城长空,生于魏国功勋名门司城一族,与皇帝一起长大,十五岁时上了杀场,以运筹帷幄、以少胜多、果敢英勇等关键词脱颖而出,成了魏国百姓的守护神,皇帝最重视最信任的将领。在他的姐姐司城舒雅被封为皇后的那一年,司城一族的荣耀达到了巅峰。

他,便是洛城花的猎物,而那一圈山贼在兵法中被称为“死士”。

司城长空此行是回国都为国君祝寿,由于边境的一些突发事件,司城长空安排大队人马按时出发,自己留下来处理好后再带侍卫们赶上。又遇上这个意外,司城长空暂缓了行程,将洛城花送回客栈,一行人自然也在客栈中住了下来。

月色朦胧时候,洛城花披着斗篷站在司城长空的门口,听见手下报告后,司城长空连忙出门相迎。司城长空显然是个不擅长与女人打交道的男人,他见洛城花屈膝要拜谢的样子,赶忙上前扶起,洛城花只抬头扫了他一眼,便染红他的耳根,局促中他先是抱了抱拳,又赶紧作了个揖道了个莫名其妙的谢,倒像是洛城花救了他。

司城长空问起洛城花的去处,得知她是前往魏都送礼,立刻邀她同行。

这些自然都是在计划之内的。包括洛城花的穿着打扮,和随行的使臣都是计划好的。说起洛城花家的情况,她的言辞微闪道:“小女已经没有了家。”台词是早就排好的,洛城花的神情却是真的,话也是真的。

去国都的路上,有许多银杏林。洛城花很快爱上了这金黄的风景,落脚处若有林子,她总免不了一人去散散步。白衣的少女从未给过司城长空任何暗示,恰恰成了最好的诱惑。男人都有好奇心和征服欲,更何况这位是个常胜将军。于是林中的漫步成了司城长空每天最欢喜的时光。

司城长空变得特别喜欢在林子中练武,一练就是几个时辰,偏偏要等到了月上中天,洛城花出来散步的时候才恰好练完。他的用心,在洛城花眼中,昭然若揭得几乎可笑。由此可见,司城长空实在是个没什么恋爱经验的男人。而世间的邂逅,无非是人为或命运的预谋。

洛城花心底里倒是不厌恶同司城长空的并肩而行,甚至有些莫名的喜欢。她只需挑起一点点的话题譬如“塞外风景不比江南吧”或者“沙场杀敌比书中所说要惊险吧”,定会得到司城长空长篇累牍的回应,兴奋的时候他还会比画起来。司城长空虽然笨拙却很细心,他小心翼翼地回避那些血腥的杀戮,只是说些精彩的段子,有时候让洛城花胆战心惊有时候又让洛城花泪水涟涟。只是他不知道,洛城花是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姑娘,能有这么丰富的表情,可见是装的,且装得浑然天成。

他是将军,也是男子,而且是情窦初开的少年,举手投足间透露着再纯真直白不过的爱意,这种浓烈而直白的情感是洛城花从未见过的。她如看一幅特别的画一般欣赏着司城长空,想原来人世间的男子是这般的模样,那时她不是公主永宁,也不是歌姬洛城花,只是人世间的小女子。

距离魏国国都还有一天的路程时,司城长空与洛城花照旧散步,踩着银杏叶子听着远处似有若无的钟声,司城长空终于鼓起勇气问道:“洛姑娘以后有什么打算?”

洛城花轻笑道:“去魏国送礼。”

司城长空有些着急:“那送完礼呢?”

洛城花故意逗他:“可能会留下用个膳吧。”

司城长空紧接着问:“用了膳呢?”

洛城花不紧不慢道:“恐怕还要饮个茶……”

司城长空不等洛城花说完感叹词就打断道:“在下意思是洛姑娘可要在魏国常住?”

洛城花认真地思索了一番道:“看情况吧。”

司城长空深吸了一口气,表情坚毅,视死如归道:“洛姑娘是否许配了人家?”

洛城花嫣然一笑低头不语。

司城长空从洛城花的左侧踱到了右侧,又从右侧踱到了左侧,见洛城花还不说话,急道:“若洛姑娘要回去我便去华夏提亲,若洛姑娘常住魏国……”司城长空的表白急躁了些,却都是真心,他顿了顿,想了片刻,诚恳地看着洛城花继续道,“在下会待你好的。”

洛城花被这“待你好”三个字震了一下。她从未听过如此简陋的表白,一开始她想笑,嘴角却怎么也翘不起来。

这再普通不过的三个字,让她心头为之一颤。

她作为公主被人爱了十六年。如今已不是公主的她,只有司城长空会对她说:“我会待你好。”

这一刻,她突然有些恍惚。

作为一个细作,司城长空对自己了解的地方洛城花都知道,司城长空对自己不了解的洛城花说不定也知道,司城长空对洛城花来说是一本烂熟于心的书,但是司城长空眼里的洛城花,仅仅是人世间的小女子。若她真是人世间的小女子……洛城花幽幽一叹:“将军征战何时是个尽头?”

得了她这一句回应,司城长空喜得差点跳起来:“在下职责便是保家卫国,若姑娘担心婚后聚少离多,倒是有个法子……”

“……将军莫要再说了。”洛城花轻轻摇头,笑道,“小女子十分喜欢这银杏林子,想来以后若是能在此林中造个屋子,男耕女织,举案齐眉,远离世事纷争,便是神仙眷侣了。”

月色如霜,夜色如墨,刚刚喜得抓耳挠腮的司城长空突然沉默了,讷讷地站在原地看着她。

见他这副被迎头浇了一盆冰水的踌躇样子,洛城花觉得自己也一下子冷进了心底。

她所爱的男子,一定是杀伐决断的天下英雄,也一定有可以为她抛弃一切的深爱真心,怎能如此纠结犹豫?这人貌似英武,却如此拖泥带水,怎么配和自己去那人世间?

于是她含着自嘲的口吻道:“这仅仅是小女子私心痴念而已。小女子父母早逝,也知世事艰难,不敢轻易托付自己终身,免得辜负心中的人世间。”说罢,披着月光踏出了林子。

他们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次交谈便这样结束。

次日清晨,迎接司城长空的仪仗队提前到了客栈,规模空前的盛大。他坐在战马之上,身披战甲,背后是魏国的蓝天,洛城花在人群中看着司城长空,笑了笑,流露出算计好的不舍和爱恋。当时的她很满意自己的表演,殊不知最好的表演是将面具和脸融为一体,潜移默化的意思就是一开始你并不知道,知道的时候却中毒已深,一切都来不及了。

在魏都的日子无趣而紧张。为了让洛城花有一个完美的出场,使团上下费尽心力。以至于当朱墨的生辰正日到时,她反而松了口气。

作为压轴的礼物,洛城花自然是要最后出场。于是之前种种贺寿献礼的大场面,她均未能得见。然而她也并不稀罕,无非那一套的堂皇虚礼,在她生命的前十六年里,实在已经看腻了。

她安静的躺在竹筏上,在平如镜的湖面上,等待跌宕起伏的未来,等得无聊了,就拿了落下来的银杏叶子逗水里的小鱼玩。这湖就在预定款待各国宾客的天信殿旁,一会儿郭使臣击掌三声为号,就到她上场的时候了。

洛城花曾经问过朱墨,他对自己的第一印象是什么。据说朱墨当时的表情特别复杂,连洛城花也辨不分明。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说了四个字:“出人意料。”

据说当时天高云淡,风清日朗,她一袭欲燃的红衣,独立湖上,几疑要乘风而去,又似才落人世间。

据说当时她只吹了一支箫,唱了一阙词,现了半面侧影,便已令各国重臣销魂荡魄,天下从此又多一传说。

据说当时不但魏国国主被勾得不顾体统起身相迎,连从不为美色所动、在魏国闺中有“万载铁木”之美誉的司城长空大将军,也被她惊艳得变了脸恍了神。

这些都是后来洛城花听到的传言。这些传言用途很多,有的用于证明她受君王宠爱实在理所当然,更多的则用于证明她受君王宠爱实在不是一件好事,有如褒姒妲己,必会于国于家不利,实该尽早除掉方是上策。不幸他们的推理过程虽不成立,结论却是对的。

到了岸边,洛城花款款走近朱墨,缓缓福了福:“洛城花祝国主福与天齐,寿比南山!”

她没有骗司城长空,送完这礼,她自然会用个膳;她没有骗司城长空,用完膳定要再饮个茶;她没有骗司城长空,她的确是来魏国送礼,只不过礼物是她自己。

朱墨,作为一个男人,喜欢美女;作为一国之君,他并不缺少美女。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大气、美丽、骄傲。她大大方方地与他直视,目光中没有任何闪躲、敬畏、羞怯。她理所当然地将他与她视为同样的人,明明狂妄逾越,却丝毫不让朱墨觉得被冒犯。

“平身。”朱墨说道。

洛城花却没有起来,她依旧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只缓缓抬起一只手,浓烈的红衣下只露出一点点尖尖的无瑕的白,却让人有一种被挠在心尖的奇妙感。

周围一片寂静,空气仿佛突然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上。仿佛过了很久,似乎又只是一瞬,朱墨爽朗地大笑了起来,一把握住她的手,顺势将她拉到了怀里道:“好,华夏的好礼!”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除了洛城花。因她知道朱墨一定会接过自己的手,这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中。只是,抬头的时候她恰巧和司城长空对视了一眼,见司城长空反射般地后退了一步,她突然有些莫名的空落落。

从一个皇城到了另一个皇城里,人世间与她终究还是隔了一堵墙。

朱墨作为一个皇帝,作为这个故事里我认为的重要角色,洛城花并没有对他的样貌、举止、谈吐多加描述,所有的都是一带而过,朱墨好像就是一个叫皇帝的符号。洛城花对此的解释是“我不记得了”,是啊,她不记得的东西太多了,不记得魏国的皇城模样,不记得朱墨对她的情意缠绵,她记得的只有司城长空。

洛城花说起朱墨对自己的宠爱,没有露出任何炫耀的神色:“他喜欢我,因我将他当做一个男人;他宠爱我,或许是希望那些赏赐能让我对他有不一样的崇拜。”

洛城花淡淡地道出了这句信息量非常大的台词。

将朱墨当做一个男人来看,看似荒诞其实更荒诞,即使是他的皇后司城舒雅,那么深爱着他,也与寻常百姓家中妻子对丈夫的爱大相径庭。因朱墨有一个太过于霸道的根本属性:他是皇帝,是天之子,一言可生一言可死。

洛城花的切入点不但特别,最可贵在她不是装的。在皇帝面前把自己当人,比做了皇帝拿别人当人要难很多。

朱墨给她的赏赐,洛城花没有提及,不见得这些东西不珍贵不值钱,恰恰相反,朱墨想让洛城花崇拜自己必然是要无所不用其极的,朱墨的身上恰恰显示出了一个成功男士常有的心态,有钱的男人怕姑娘们只喜欢自己的钱,但是不在乎钱的姑娘又让他们觉得没有成就感。

洛城花在她的后宫之路上青云直上,顺风顺水。这后宫中,她并非新来,而是回归,所以她根本不需要适应,那是她原本生活的世界。她对朱墨力排众议特地赐予她的宫殿评价是:“跟自己家一样”。再美再奢华的宫殿也会有一样的等级森严、人情冷暖、尔虞我诈。从此“待你好”这三个字成了不可触及的梦中花水中月,偶尔会被拿出来怀念,每每到了动心时,洛城花总宽慰自己,自己留恋的不过是“待你好”三个字,而非司城长空本人。

洛城花被晋为洛妃的时候,司城长空回京复命,他又打了胜仗,朱墨大摆筵席为他庆贺,筵席仍旧摆在了天信殿,只是殿外的那片银杏已经落光了叶子。

洛城花故意迟到了一会儿,故意选了一袭火红的狐裘斗篷,故意从正殿直入,与正在殿中谢恩的司城长空擦肩而过,直接坐到了朱墨的身侧。众人都对她的嚣张侧目,她那一刻却只觉得心酸:他还是一身戎装,那么挺拔英俊,身上带着人世间的烟火气,和沙场上未散的血气。

这血气中也许还有华夏人的血,洛城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怎么能够忘记了司城长空本来的身份,一个军人,守护魏国的将军,也是威胁着华夏的最锋利的那把刀。

筵席之中,司城长空与皇帝说起战时的情形,让不少后宫嫔妃听得心惊胆战,怯怯娇呼。洛城花眼前浮现出的却是来皇宫前与司城长空共度的那些时光。

那时候他们在金黄的银杏林间散步,他总是笨拙地试图引起话题,最后话题却总会回到那些战场上的故事。他小心地回避着血腥的场景,生怕吓到眼前人。洛城花在听他的故事,突然发现自己日日思念的真的是眼前这位将军——司城长空。情到浓时朱墨也曾许诺过“朕会待你好的”,魏国的男子们在真正表露爱意时,有种如出一辙的笨拙。但同样的话语,却无法激起她心中的一丝涟漪。

可此刻司城长空的眼神中只有刻意的礼貌疏远,当初那个抱拳又作揖、笨嘴又拙舌的司城长空不见了。事到如今,恐怕他早就猜到了自己的目的不纯,他恨过自己吗?还是觉得被戏弄了?觉得受辱,还是厌恶?

不过,那又如何?洛城花倒了一杯酒给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径直起身走到了司城长空面前道:“司城将军凯旋,洛城花敬您一杯,将军英勇。”说罢她仰头喝尽杯中酒,空樽对着司城长空,嫣然一笑,堂而皇之地走出宫殿,又留下了让百官进谏的把柄。

这是一出明晃晃的“离间计”,一招绝杀。

她恰到好处地让朱墨有了怀疑的理由。她了解眼前的这位帝王,也了解这个帝王作为一个男人的心思。朱墨给予洛城花的特权太多太多了,其中任何一项都会让后宫女子嫉妒疯狂,但是洛城花在他面前从始至终的云淡风轻,从一开始就足够引起他的好奇,朱墨对她的征服过程里,总是差了一些什么,他不止一次地说洛城花不够爱他,洛城花每每都回应他想多了,其实她自己明白得很,她不是给他的爱不够,而是压根不爱他。朱墨自然不会觉得自己想多了,在洛城花对司城长空举起酒樽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对司城长空,她以最直白和恶意的方式向他展示了司城舒雅的现状。她不但失去了丈夫的爱,连皇后独属的尊荣也无法保有。因为有皇帝撑腰,一个出身不明的舞姬也可以如此随意地践踏她的脸面。这是司城舒雅的怨愤,也是整个司城家族的怨愤。中途离席的洛城花来到了这宫里她最常待的地方,银杏林中养着许多珍奇小兽,长期被驯养的它们已经不再怕人,反而会主动讨好。

洛城花刚入魏宫不久时偶然路过,一只正在试飞的鸟团子一头栽到她怀里,咕咕地向她讨食,让她想起了父王当年喂鸽子的情形,便笑了笑。朱墨看在眼里,便命人精心照料,将这林子作为洛城花散心的专门去处。

洛城花透过枝丫看着摇摇欲坠的太阳,觉得它即使发光却也很冷,不像那些入宫前与司城长空散步的日子,即使是夜里也觉得温暖。

她正想着司城长空,司城长空就出现在了林中,洛城花一瞬间有些恍惚,好在她定力足够,失态之前瞅见了朱墨身边的刘总管跟在司城长空身后,立刻明白了一二。

不等她问话,刘总管先抢上来行了个礼:“皇后娘娘十分想念弟弟,皇上特让司城将军赶着去见。”这个“赶”字用得可真是妥帖。司城舒雅怀胎已有七月,如今大小宴会都不必参加,从这个林子穿过去的确是最快去舒雅宫殿的路。朱墨就是这样的人,即使明知他的用意,你也找不出一丝破绽。

司城长空恰恰相反,见到洛城花时,他浑身的不自在连听故事的我都能明明白白地感受到,可他却不得不单膝跪下行礼道:“洛妃安。”

洛城花看着刘总管貌似恭谨实则窥探的眼神,笑了笑,既然大家都如此配合,她又怎好不卖力将戏演到最好?

洛城花微微俯身,很认真地看了看司城长空:“将军……”

她想说,“许久未见,将军清减了。”

她想说,“将军一力擎天,乃魏之砥柱,洛城花平生最敬佩将军这样的汉子。”

她想说,“将军可还记得当年的银杏林?”

……

她想说的话很多,准备好要说的也很多,可开口却那么艰难,因她深知这些话出口的后果。

最终那些计划好的话她一句也没说,她只是将目光移到了司城长空身后的一株凤尾花上:“司城将军,帮本宫将你身后的那朵花摘来。”

司城长空抬起头来眼神略显吃惊,随即撇过脸去道:“这林子里花太多,都是皇上的,洛妃喜欢的话,皇上定会都移到您的乐仪宫去。末将告辞。”不等洛城花说话,司城长空起身便继续往前。

见着那张日思夜想的脸与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远,他的眼神越来越冷足以冻僵她的心,洛城花突然问了一个不着边的问题:“司城将军,你说那外头的太阳冷不冷?”她目光越过司城长空身上的盔甲,看向林子尽头的那轮夕阳,想起初遇时他一身战甲也是如此,可惜自己不再是那人世间的姑娘,而是这深宫里的宠妃,眼前的人早已经将她从心中拔草除根了吧。

司城长空抬头看了看那轮残阳,红色霞光给他的盔甲笼罩了一层暖色,他疑惑地看了看洛城花,缓缓道:“不冷。”

洛城花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好。”不等司城长空反应过来,她便转了个身,往自己的宫殿方向走去,夕阳将她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她从来都是主动终结的那一方。她的骄傲不允许她成为被留下的那个。

在我看来,洛城花是一个不喜欢表现自己内心渴望的人,但恰恰是这样的人一旦有了渴望会更执著。在“永宁”死的时候,洛城花心底里对人世间的渴望就应该苏醒了;在踏入银杏林子的时候,洛城花对人世间的认识便具体了起来;在司城长空出现之后,洛城花对人世间就执著了起来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接下这个任务时,她想得很透彻。固然她一早就明白太后那样不留把柄的万难之策下决定派自己作为华夏细作,是多么的不忍心,但是作为一个公主她别无选择,这是她父亲留下的江山,她自出生便受万民供养。当初是她应得的,现在也是她应还的,与他人无关。

即使不答应,硬留在那个皇宫内,她又能活多久?不如放手一搏。至少,她有机会去看看向往的人世间。

至今她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她见过了人世间,邂逅了心上人。如今她有了向往,等到战争结束,带她的心上人,去她的人世间。银杏林间,木屋一座,做最普通的恩爱夫妻。

次日,司城长空被派往魏国与华夏战场的前线。

华夏与魏国被压抑了两年的战事还是爆发了。华夏毫无意外地占了不少先机,这自然有洛城花的一份子功劳。

洛城花偶尔会趁着皇后给自家弟弟送东西的时候,买通邮差捎些自制的跌打药膏。她明明晓得那些邮差们并不会如他们所承诺的那样保守机密,她甚至能准确地猜出这些人背后真正站的那些人,却仍旧让他们去送。她想给他送药,出自细作身份的动机,也出自一个女人的真心。

她爱着他,以一个细作的身份。若真的只是有所图,不为真心,那多好。

我问洛城花:你不怕他死在战场上吗?你的爱人与你的家人在战斗,也许一个正在杀死另一个,你为何能如此平静以对?话出口我方觉伤人,却也吞不回去了。好在她再如何生气,也不能打我一顿。

洛城花却只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用一种无法描摹的语气说:他是我看中的男人,当然不会死。

洛城花再见到司城长空是在朱墨的二十八岁生辰上,又是银杏金黄的时节,这一年不同于过去的大肆操办,朱墨只是与魏国大臣们吃了一顿饭,像是家宴。这家宴之上自然少不了已经升为贵妃的洛城花,作为众大臣的眼中钉,她十分配合的高调嚣张,朱墨对她的宠爱三年如一日。

司城长空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却不是为了祝寿而是为了战事,作为战事吃紧的这一年,他的出现让大臣们诚惶诚恐,华夏与魏国越来越激烈,即使司城长空亲临上阵,局势也开始倒向了华夏那边。单膝跪在殿上的司城长空脸上有些劳累沧桑,洛城花在一边自顾自地喝酒。

朱墨却在司城长空说到一半的时候,抬手打断了他的话,突然露出难得的爽朗笑容道:“长空,你与朕自小情同手足,如今为朕守边杀敌,这江山社稷有你司城家是朕的幸运。”

司城长空微微一愣,张了张口,像是不知道该接什么好。他这算是长进了吗?洛城花想,至少没有再当这是朱墨的真心实意。

“长空,你这年纪还未娶亲,是你姐姐疏忽啊。”朱墨的语气亲昵中带着微微的歉意和责怪,看了看一边的司城舒雅。

司城舒雅适时开口,温柔地说:“皇上与我帮你定了一门亲事,这次召你回来,一来是……”

司城长空与洛城花在这个时候突然对视了一眼又迅速避开,司城长空道:“边疆战事未平,末将不敢先家后国。”司城长空掷地有声,说得恳切。洛城花在这样的声音里又喝了一杯酒,醉眼蒙胧地看了一眼朱墨,冲他微微一笑,妩媚得紧。

朱墨搁下杯子,大殿安静下来,诸位大臣们赶紧祝贺司城长空的婚事。皇后舒雅看了看洛城花,冲她笑了笑。如果舒雅不是司城一族的人,那将是舒雅扳倒洛城花最好的筹码,但是她爱她的弟弟爱着整个司城家族,在她看来洛城花死不足惜,而弟弟不行,除掉洛城花但万万不能牵扯到自己的弟弟。

这殿上的每一个人的每一步都在洛城花的意料之中,只是,明明知道,在听到司城长空的婚事时她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难受起来。

万寿节之后,朱墨与司城长空密谈了一天,那次战斗中的作战计划实际被提前泄露,因此下令排查消息经手的所有人,连一直陪伴在侧的洛城花也回避了,一时间人心惶惶。

落日时分,洛城花端着一碗刚刚炖好的冰糖雪梨往朱墨的书房走去,拐角处遇到了满脸倦容的司城长空。司城长空见她,脸色微变,随即单膝跪下行礼道:“洛贵妃安。”他身后跟着两排士兵,还有笑呵呵的刘总管。

这一次洛城花没有低下头去看单膝跪着的他,她的目光掠过红木立柱,看着西边的太阳,那太阳正好落到檐下铜铃的位置,那轮红色中央的铜铃微微晃悠着。洛城花笑了笑:“司城将军,外头有些冷,多保重。”

司城长空抬起头来,没有惊讶,声音中却充满了距离和冷漠:“洛贵妃多保重。”说完起身离开,洛城花也走了两步,突然转过身,她不知道自己跨入那御书房后,活着的可能性有多少,所以她想再看一看司城长空,只可惜这一次司城长空没有转身,很快这将军的背影就消失在了长廊的拐角处。

这一刻,洛城花嘴角的笑第一次带上了微微的苦意。她第一次有些怨念这个老实的男人,知不知道这许是她同他的最后一次对话,他竟留给她的是一个避之不及的背影。洛城花有些无力地靠在墙上,看着那轮红得发黑的太阳,冲着刘总管突然和善地笑了笑。洛城花一直以为自己踏进了御书房就会死,所以他对刘总管的笑是发自真心的,那个时候无论谁站在她面前,她都会那么善意地笑。那笑有些落寞,有些凄凉,更多的是一种自嘲,她悲哀地意识到,皇城是她与生俱来的枷锁,她所向往的人世间,今生无缘。

朱墨的书案上搁着一瓶跌打药膏,之所以洛城花第一眼就认定那葫芦里装着的是药膏而非其他的玩意,是因为此物正是洛城花这些年一直浑水摸鱼暗度陈仓送给司城长空的东西。洛城花已经做好了被发现的准备,意外的是,朱墨毫不犹豫地吃了她的炖品,温柔依旧地与她打趣。朱墨是个聪明人,洛城花一直晓得,所以判断朱墨的一切照旧一定是装的,他还让自己活着,无非是为了得到更多的东西。

如果朱墨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如果朱墨拿到了确实的证据……

洛城花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洛城花回到乐仪宫后,已是漫天繁星。她在朱墨书房中体会了一把九死一生,出来时后背已是汗淋淋湿了一片,凉风一吹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一种孤寂涌上心头,这些年她真真应得上孤家寡人四个字。对华夏她有利用价值的存在,正是这样的存在让她觉着分外凄凉;魏国的文武百官没有一个不希望她早点死,而今他们的愿望终于快实现了。

然而洛城花就是洛城花,换作普通女子,此时此刻不是痛哭流涕恐怕也会自怨自艾,她在稍作感伤之后,发现这些年,她心里一直住着那个人,已经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不如为自己赌一把:她要带司城长空走,去他们的人世间。

华夏与魏国的战事如火如荼,少了洛城花和司城长空两国的损失算是打了个平手。那些个心惊胆战的日子过到现在算是到了尽头,必须要做个了断。仗既然已经打了起来,两国谁赢,百姓都遭殃,谁说魏国的百姓就不是生灵了呢?如今涂炭一片,无论对哪国都是创伤。

一旦打定主意,洛城花的行动力从来高得可怕。回到乐仪宫,她吩咐宫人们都去休息,宫人们纷纷照办,因为早就习惯了她的各种心血来潮。洛城花从箱子里翻出当年遇到司城长空时穿的那件白衣,梳洗更衣,描眉涂唇,一丝不苟。院子里安静得很,连叶子落下的声音都听得见,这让她又想起了那片落满银杏叶子的人世间。

首先,她要找到司城长空。要找到司城长空,她得先出宫。好在为了不让她受委屈,朱墨给过她一个信物,在任何她愿意亮出这个东西的时候,她就能拥有类似于朱墨的权威。实际她从未遇过需要动用的时候,舒雅实在是闺秀的典范,想来若没有她,舒雅必能与朱墨相敬如宾,成就一代名君贤后传说。

洛城花拉开乐仪宫的后门,刚刚探出一只脚,便被一个人捂着嘴给推了回去,洛城花在黑夜里瞪大眼睛看着来人,夜色深浓,她本该什么也见不清,胸口却本能地涌起一阵温暖:“司城……”

“别走这里,永宁!”夜色下的司城长空穿着便服,洛城花很少见到他一身平常的装扮,此刻他显得更有人情味一些,看见他着急地关照自己这些,洛城花觉得自己之前的决定值了,只有这个人才配和她一起活在人世间里。她不顾司城长空一副急切的模样,顺势靠近了司城长空,双手绕过他的腰际,闭上了眼睛。月影微风露华浓,司城长空这一刻僵硬地站着,心跳极快,哽咽着永宁二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洛城花仰起头看他,听他叫自己的那陌生不过的名号,便晓得自己果然猜对了,他们下午的御书房谈话必然说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她冲他笑了笑:“我保家,你卫国,我们做着同一件事情,长空。”他的名字从她嘴里用最温柔的音调念出来,那是司城长空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

“快走吧,披上我的斗篷,从正门走。以后别再过问这些事情,离开这里,离开皇宫,回到你的家去……”司城长空握着洛城花的肩膀,语速极快目光坚定,说着就取出自己的腰牌递给了洛城花。

洛城花笑出声来:“家?我若有家,怎会到这里来?”

司城长空从军这些年不是没有遇到过细作,但是遇到这样的细作大约是仅此一次——美丽、高贵、无畏、大气,近于完美,除了他们属于不同的阵营。他将自己的腰牌塞进洛城花的手里,停顿了一瞬道:“洛贵妃,快走吧,即使皇上网开一面,大臣们也不会……”他此刻只是反复强调让她离开,却说不出其他的来。

洛贵妃这三个字一针一针地扎在洛城花的心上,她冷笑一声:“差点忘记恭喜将军的婚事了。”洛城花将他塞过来的腰牌还了回去,反讽道,“我若拿了将军的腰牌,将军恐怕会被我连累。”司城长空的眉眼中有大漠的沧桑,她抬起手想摸一摸司城长空眉间,抬到一半,悬着手终究还是放下了,这才意识到一个被她忽略的问题。

洛城花一直想带司城长空离开,去她的人世间,这是连朱墨都不曾有的特权,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她要不要、愿意不愿意,没有考虑过其他,一直以来她就压根没有问过司城长空的意思。

司城长空被婚事两个字当头一棒,却似被敲醒了一样,也许洛城花话中的醋意终于让他确定了洛城花的心意,他一把握住洛城花的手,鼓起勇气说道:“我带你走,在银杏林中造个屋子远离纷争,过神仙眷侣的日子!”当年的一句闲话,他记至今日,洛城花眼前蒙上一层水雾。自当年林中一别,她享她的贵妃荣华,他战他的沙场厮杀,彼此间只字片语弥足且珍贵。

司城长空注定是洛城花的心上人,只有住在对方的心上的人才会了解对方的心意。他俯身狠狠地吻了下去,洛城花等这一刻等了很久,终于猛烈地回应了起来。

天上一弯下弦月,笑看这对世人。

那是洛城花一生最美的回忆,她的爱人终于与她站在一起。司城长空爱她,仅仅是爱她这个人,世间最普通的小女子。

美好向来只在一瞬间,恋人眼中只有彼此是定律,所以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青砖地上投来的身影,这一幕给朱墨的人生增添了最讽刺的一笔,一位是他器重的发小将军,一位是他深爱的美丽妃子。

朱墨是个皇帝,所以他即使发火的时候也得注意自己的皇帝形象,没有破口大骂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愤慨,而是十分利索地从司城长空的刀鞘中抽出了佩刀,一把扯过洛城花,几乎是将她摔在了墙上,那刀横在了洛城花的脖子上:“这是你的离间计吗,洛贵妃?朕给过你机会,给过你好几次机会!”朱墨的声音压抑着愤怒和激动,他的手腕有些微微发抖。司城长空没有下跪没有解释,他上前手握刀刃阻止了朱墨的下一步,鲜血顺着刀刃一滴一滴地滴在洛城花的白衣上。

“别杀她。”司城长空说道,他素来没有太多话,或许是常在军中说话干净利索惯了,此时只说了这三个字,没有敬语。

洛城花横了刀刃一眼,七星宝刀的锋锐一如当年,当初她就是通过这佩刀确认了司城长空的身份,想人生真真是呼应得当。她毫不畏惧地将目光从刀刃上移到朱墨的脸上,月光下的朱墨眼神充满了愤怒,在那愤怒之下甚至有些悲伤,可洛城花从未觉得哪里对不起过朱墨。她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朱墨给予自己的宠爱,觉得自己和朱墨之间是场交易,他想征服自己,输了付出些代价也是应当的,这其中并无什么亏欠,不过是愿赌服输。

“这就是你的离间计?这就是你的离间计!”朱墨狠狠地说。

洛城花此刻的紧张并不是因为朱墨第一次跟她这样凶狠的讲话,而是她很明白自己的答案会牵扯到司城长空。她很想迎上这刀刃直白地说这一开始的确是离间计,但她自己也中了计,她真真实实爱上了计中人,不过这人是司城长空而非皇帝朱墨你!但此刻她却盘算起来,若她不认自己的真心,这边是铁打的离间计,司城长空还可以再做他的大将军,即使要受到些处罚也不会伤及性命。如今这场面断然是去不了那期盼已久的人世间了,退一步,能保他性命便好。于是她露出了妩媚的笑容道:“还不够明显吗,朱墨?”能不慌不忙直呼朱墨其名的,从来只有洛城花一个,她没有看司城长空一眼,视线落回他仍旧紧握刀刃的手上,轻轻道,“我赢了。”

朱墨那一刻应该是伤心的吧,也许下一刻他就会下令斩下洛城花的头,也许他会下令将洛城花收监百般折磨,但朱墨只是冷笑一声,反手将手中刀递给了司城长空:“朕与你情同手足,此女用心险恶实在堪诛,你杀了她,朕保你司城家族世代荣耀。”

刀锋映着寒光,金黄的银杏叶簌簌落下,像极了他们初见时候。她穿着的也是第一次两人见面时的衣裳,那肩膀处还有当年留下的血迹。

唯一不同的是,现在他们的敌人只有一个人,但司城长空无法向她举刀。

无论司城长空做了什么决定,她都不怪他。现在她只怕他太傻。

司城长空握着朱墨递来的刀看着洛城花,看了很久,然后他做了和朱墨刚才一样的动作。他倒转刀口,生平第一次将刀尖对准了自己,将刀柄递到朱墨手前:“我替她死。别杀她。”语气中满是乞求,实质却是要挟。

朱墨为这一句疯话笑出了声:“司城长空,她承认这一切全是早有预谋,只为离间你我,你犯什么傻?”

洛城花侧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波澜不惊地说道:“两国开战,你要什么?为了几座城池大开杀戒,赢了又怎样?这一仗打得旷日持久,魏国可耗得起?你国力耗得起,百姓可耗得起?你要的国土是生灵涂炭还是安居乐业?地方不在大小,你如此明白的人,当真为了野心不顾其他?你若觉得没有面子,便昭告天下,华夏公主做了你的阶下囚三年,可好?”洛城花笑得云淡风轻,看着朱墨眼神里稍稍退去的杀气,继续道,“这一切如你所说,都是计谋,在这计谋里本宫不曾动过一丝私心。”她轻轻摇了摇头,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着司城长空的刀冲了上去,那刀刺进她的左胸口,血如红梅落在她白色长衫上一朵又一朵,她倚靠在青石宫墙上,痛苦地捂着那刀刃,刀刃上还残留着司城长空手心的血。

她露出了最后也是最美的一朵笑容:“司城将军,你说外头的月亮冷不冷?”

洛城花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他,比如你刚刚说的“我带你走,在银杏林中造个屋子远离纷争,过神仙眷侣的日子”还算不算数,但是她不能问,她是一个细作,没有立场去爱敌人的统帅;她是一个细作,是阴谋如影随形的傀儡;她是一个细作,注定了那个人世间只是一个幻想;司城长空在她临死前的那三个字“你等我”足够她不枉此生。爱情中的双方需要默契,司城长空分得清什么是阴谋什么是爱情,他明白洛城花的心意。

但司城长空此刻木讷得只能重复三个字:“你等我,你等我,你等我……”

洛城花对司城长空笑了笑缓缓地摇了摇头,然后双手扶着刀刃艰难地将自己身子转了一个方向,她看着那高高的今生无法逾越的宫墙,冲着华夏国的方向缓缓地跪了下去,随后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和当年她受伤倒在杏林之中时一样,如一只被箭射中的白色的鸟。

她终于获得了自由身,却没有到那人世间去,她眼睛没有闭上,死死盯着那门口的方向,那门口终于涣散成白色的光。

她曾经以为人世间是最灿烂的奢侈,到如今才晓得那是多么孤独的自由。

哭了曼陀罗,笑了洛城花。

洛城花的故事讲完了。薄金色的灯油从曼陀罗的花瓣上滑下,在青铜灯海中激起一片片涟漪,这是曼陀罗的泪,也是洛城花的泪。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无法碰触的城,城里住着心上人,两人之间或生离或死别,有多少人敢于回首过去,直面那一段心碎欲死的过往?

大多数人选择将遗憾变成遗忘,而我也是其中一个。但我敬佩那些敢于直面过往的人,他们才是真的勇士。

“你的罪,从何说起呢?”我问洛城花。

洛城花是个逻辑性很强的姑娘,所以她一下子就判断出了从何说起的真实含义:“从我见到司城长空说起。”

洛城花的理想是人世间,她是个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姑娘,这对女子来说是一个非常显著的优点。像隔壁的王家小妹还处于这不要那不要但是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的阶段,每次看到她,我都无比庆幸我有一个弟弟而不是妹妹。

为了达到所谓的目的,洛城花近乎疯狂地去追求,如同执著的登山者只想到达山顶,她不会看沿途的风景,也不会留意自己爬山时留下的累累伤痕,所有阻挡在她面前的障碍都要毫不犹豫干脆利索地清除掉。她设计与司城长空相遇,她对朱墨心理的精准拿捏,她对进退分寸的精细把握,堪称游刃有余。

“我伤害他,算计他,挖好了陷阱,看着无辜的人跳进来,还有他的姐姐,若我和其他后宫妃子一样,为了爱为了名为了利,去与她争,或许不会有罪孽感,但我不是为了那些,我是为了阴谋,我们的争斗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她输给的不是年轻美貌的我,而是那个不爱皇帝的我。她爱,所以才患得患失。我最不该的是骗了司城长空,而我到死也没有告诉他我爱他。”洛城花说到爱这个字的时候突然露出了不属于王者的局促,她低下头,细细抚平毫无皱痕的裙摆,“你知道吗,我以为死了就会是一种解脱,因为下辈子,我一定可以找到我的人世间。父王在世时告诉我,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如果放弃希望,人生就已经结束了。所以,哪怕在我的人生结束的时候,我也没有放弃希望,我在这阴阳界等了六十年。”洛城花微微翘起嘴角,一字一顿说道,“我的人世间,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个人,叫司城长空。”

我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和这个故事无关的画面,那画面很碎很乱,有侍女们的惨叫有刀枪相接的声音,还有许一默拦腰阻止我做某件事情。我揉了揉太阳穴,驱散脑中那些个杂念。

洛城花关心地问道:“许姑娘,可是我的这些故事让你劳神了?”我摇摇头,看了看她的灯油,她的灯油快滴完了,我必须要在灯油滴完之前找到司城长空,让他们见一面。我展开牛皮纸的地图,取下灯海上的曼陀罗花抛在空中,旋即曼陀罗花落在了魏国都城的上方——司城长空在那里。

从密室出来,冷不禁打了个喷嚏,一看窗外雪飘得正欢,屋内的时间是静止的,只有灯会亮,我拐去隔壁看了看睡得正香的一默,帮他掖了掖被子,确定灯盏里的火苗燃得正开心,告诉他下雪了以及姐姐我很饿后,搓着手出了门,来到我许久不见的客栈大堂,眼前场景让我脚跟子一软。

华应言和易平生南北对坐,易平生显然已经从当初和华应言分酒的别扭中调整了过来,喝得正在兴头上。两人中间的八仙桌上搁着一只铜炉火锅,热气腾腾,香气扑鼻,而软绵绵此刻正蹭着易平生的腿撒娇卖呆以换取涮羊肉吃,可见它是一只没有自尊的小动物。

最先看见我出来的是华应言,他又拿了一只酒杯,搁在东面的桌子上,对我道:“天冷,喝酒暖暖胃。”没有问我许姑娘你怎么穿这么少啊,也没有问许姑娘许久不见你去哪里了啊……让我心中莫名地一空,转念一想这华公子与我真真不熟,问这些作甚?

正喂着软绵绵涮羊肉的易平生抬起头来,看见了我,挥了挥手,像在拥挤的集市上遇到了熟人,但我与他之间着实没有任何阻挡物,客栈大堂中除了他俩没有一个活人了。“嘿,一诺啊,你快来,一起吃。坐呀,别客气,这冬天吃火锅实乃一大乐事,你喜欢料多一点还是菜多一点?”

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软绵绵有些心虚地歪到了一边腾出了个空当还算有点良心,于是我顺着空当坐在了位置上,接过华应言递来的酒,喝了一口,果然够辣,浑身暖了些,才悠悠然答道:“我喜欢肉多一点。”说罢死死瞪着他筷子上夹着的羊肉,易平生坦然地将羊肉放到滚着的汤锅里涮了涮,抬起筷子,又看了看我,然后扔给了软绵绵。

我筷子抖了抖质问他:“你怎么能把我饿到没有灵魂?”

易平生贼笑后义正词严道:“因为在下喜欢小动物!”说罢揉了揉正在哼哧哼哧吃着羊肉的软绵绵的头。

华应言往我碗里添了两块涮好的肉道:“趁热吃。”

我冲华应言满怀感激地点了点头,越陌生反而越得客气,这点道理我大抵也是懂的。吃了一些后,才觉得舒坦了过来,扫了一圈客栈大堂方才反应过来:“客人呢?”

华应言端起酒杯的手略略一停,易平生伸着筷子在锅里涮的手顿了,软绵绵向易平生作揖的前爪歇了,空中只闻火锅里翻滚着的声音。

易平生搁下酒杯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一诺,你也知道钱财乃身外之物,人这一生何其短暂,而财富是永远追求不尽的,与其盲目追求钱财失去了本身的快乐,不如享受当下,你看这平安镇的冬天,多么的洁白无瑕多么白茫茫,你看这雪如此之晶莹剔透,难道不值得你去深思吗?”易平生除了很傻很天真还是一位哲学家,只要心情好随时随地能顿悟人生的真谛,但是我从来不理会他这一套。

“华公子,你来说。”我用食指在华应言杯子边敲了敲。

华应言左手握了个空拳放在鼻下咳嗽了两声道:“易兄所言甚是……”然后见我瞪他,才道,“那日我们喝得太多,客人们走的时候没有给钱,于是……我们就索性关起了门一心一意喝酒了。”闻言我只觉一道闪电落了下来。

易平生连忙补充道:“所以这件事情上,我深刻的总结了一下,凡事都要一心一意,三心二意必然成不了大事,是也……”他话未说完,我便倏地站了起来,原本冲着易平生作揖的软绵绵转了一圈冲着我作了几下揖,这小畜生竟然还为他求情!

易平生见我热泪盈眶,还知道要适可而止,立刻满面堆笑道:“哥……哥把那些客人的酒钱付了还不成吗?”

等的便是你这句话啦,我施施然坐下,夹起一块肉丢给了软绵绵,没想突然间软绵绵连滚带爬地往柜台滚去,不用瞥,便知道肯定是洛城花下来了。我接过易平生递来的手巾擦了擦手,对她点点头道:“我这就安排。”说罢将筷子搁在了桌上,对易平生和华应言说道,“您二位继续吃。”

易平生一边沾了酱吃着羊肉一边很着急地说道:“别别别,你怎么就生气了呢?这不好,这人哪要心怀感恩,有容乃大嘛不是?怎么就突然不吃呢,虽然这筵席没有不散的天下……”说得语气十分中肯,可身子纹丝不动,未曾离开位置半寸。

“许姑娘是要到哪里去?”华应言问道。

比起听易平生颠三倒四毫无重点的唠叨,华应言的问题显然十分一针见血。

我走到柜台前收拾了点银子,俯身摸了摸软绵绵想要揉揉它的脖子,却发现怎么也摸不到它的脖子,低头一看,想来这些日子没少吃香喝辣,已然没有了脖子,尴尬之余,只好拍了拍它的头顶,它还想来蹭我,被我一脚踢开,直起身来对华公子回道:“去趟魏国。”

“魏国好呀,正好我喝酒喝得有些醉,出去陪你走一趟权当醒醒酒了。”易平生说罢迅速将筷子一丢,用袖子揩了揩嘴巴,拍了拍华应言的肩膀道,“软绵绵就交给你了,火锅也归你了,这么冷的天,反正也没有人喝茶了,你就索性把店关了,一心一意就当冬眠,不用太想念我们,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就回来了。”喘了一口气接着道,“我回去收拾点皮草,等会儿咱们巷子口见!”说罢就要出门。易平生除了很傻很天真还喜欢一厢情愿,隔壁卖松饼的刘婆就曾经批评过他做事不经大脑迟早没的好。

“许姑娘是要去魏国哪里?”华应言问道。

我走到易平生前头刚要奚落他几句,听见华应言的问话,介于我和华应言不很熟,所以格外以礼待之,他问话我便一五一十礼貌回应了:“嗯,魏国国都阳城。”

“阳城,阳城好啊!”身后的易平生激动地接话道。易平生还要接着我的话头说下去,我赶紧瞪了他一眼道:“外头天寒地冻,这次不劳烦易公子,我自己走一趟就好。”

“这哪成啊,你一个人出门太危险了,我怎么着也得帮你的忙。”易平生说罢转身就要去开门。

我看了一眼软绵绵道:“易公子你若是真的想帮忙,就帮我继续看店吧。软绵绵就交给你了,火锅也归你了,这么冷的天,你就索性把你的店都关了,一心一意就当冬眠,不用太想念,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就回来了。”说罢我便转身上楼,留下哑口无言的易平生。

简单收拾了几件行李,我还是放心不下地去看了看一默,检查了一下窗户的搭扣有没有松动,最后为他换了一床被子,对门口的洛城花道:“走吧。”

打开店门的时候,雪花扑面而来,平安镇的枫叶已经落尽,倒是对面茶馆前,几株腊梅正红。想洛城花来找我的时候还是桂花飘香,如今已是大雪纷飞,弹指真是一瞬间。

路上行人很少,我和洛城花步行在路上。刘婆出来倒水,看见我道:“一诺啊,吃过了没有啊?”

我点头道:“吃了。”

刘婆的眼神落在我肩后,疑惑了片刻道:“小华啊,大雪天怎么在外头走,也不撑把伞呀?啧啧,你们这些年轻人,不是我说,为了好看,真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你这样回头着凉有你受的!”

不知何时跟在我身后的华应言走上前来,他穿着灰色长衫,披着黑色大氅,发梢上有白雪点点,握了个空拳放在鼻下,轻咳了一声道:“多谢婆婆关心。”

看来我在密室的这段日子,华应言已经俘获了平安镇最热心的刘婆的心。女人的审美观虽然有差别,但对好看到极致的东西,向来都是一致的。

刘婆索性将木盆放到了一边,打量我一遍道:“你家一默好些了没有啊,苦了你了,孩子。”

我连忙道谢,刘婆真是个热心肠。

刘婆又走到了华应言边上道:“婆婆听说你是长安人氏?”

华应言点头称是。

长安是我心头上的刺,一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华应言,他骨子里流露出的那种贵气的确不是一般地方成长起来的,从认识到现在,他什么都好,可偏偏是个长安人氏。我心中自嘲地笑了笑,其实他是不是长安人氏与我又有什么干系?我对身后的洛城花点点头,示意继续往前面走去。

“可曾娶亲了?”刘婆又问道,做媒是刘婆多姿多彩的生活主题之一。略微停了停,刘婆的声音又响起,带着几分激动道,“不是我自夸,这方圆百里的好姑娘,没有我不知道的,你要是未娶,什么时候我给你做个媒,保准合适!”

风卷起雪花打得人脸生疼,呜呜的风声中我恍惚听见华应言的声音——“多谢婆婆,在下已有心上人。”

平安镇实在是个世外桃源,世外桃源的意思就是它同时也很荒僻。镇上与外界唯一的交通工具是马大叔独家经营的牛车,既运货也运人。虽然平稳但也慢得人痛不欲生,且冷。

好在出镇半日上了大道就有个驿站,可另寻马车。我与洛城花寻了一辆前往魏国阳城的马车,那马夫十分热情,从一上车便隔着帘子侃侃而谈。从今年雪虽大但却不如往年时间及时,谈到朝廷要对出售第二套宅子宅主提高税收的利弊,接着说起周边国家的局势,大有指点江山的气魄。到了长安城外歇脚时他才告了一段落,表示歇歇再继续,其热情叫人难以忘怀。

长安境外有一块碑,碑面上刻着苍劲有力的八个大字“天下大同,长治久安”,它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像一个守卫着这座城的老者,无论春夏秋冬,一直矗立在这里,被风化了棱角,却见证了朝代兴替宠辱跌宕。

洛城花朝这块碑的方向注视了许久,对我道:“我想下去看看。”

我犹豫了一下,想她在这人世也没有多久了,少有的心愿举手之劳的事,没有理由阻止人家,况且她这句话不是征求我的意思,仅仅是跟我说一声。

站在这块碑前的洛城花,抬手摸了摸,我双手缩在斗篷里头,不知道现在的她还能否感受到石碑冰凉,许久之后她露出了满意的神情喃喃自语道:“天下大同,长治久安,天下大同,长治久安……”她嘴角的弯度有些凄凉,一国公主,在漫天雪纷飞的时候,叩拜了这块冰冷的石碑,像是告别了她的过去。

我顺着她跪下的方向,看了看远处的城门,那里就是长安城了,那里车水马龙、百姓安居乐业,有着最繁华的街市,最有趣的说书先生,那里曾有我和一默的家。

马夫看见我眼神方向,搓了搓手抽了抽鼻子道:“姑娘,多给二十文,我带你去城里兜一圈,那看城门的是我大舅家三闺女的相公的弟弟的邻居,不用什么户籍证明,打个招呼就过去了。难得都来了,不进都城看看太可惜了,说不定啊,您一进去就不想出来了。”

城门口的士兵分站两排,手握长矛,进城的百姓排着队,缓慢秩序地前行。进去了就不想出来?我摇了摇头,我是出来了就不想再进去了。对城的思念,多半是因为有了人,人都没有了,长安与我,有何意义。

重新回到车上,洛城花开口道:“许姑娘,你店里的那两位公子,应该是喜欢你。”

马车此刻正好颠簸了一下,我险些噎着,对着洛城花摇了摇头道:“一个是骗吃骗喝的惯犯,一个是你来的当天我才认得的人彼此礼貌得很,若说喜欢,恐怕是喜欢我店里的离人笑和软绵绵吧。”

洛城花没有再多说下去,轻轻挑开车帘看了看外头的雪景,好在她如今虽然穿的单薄,却也不怕冷,对比之下我裹了好多,随着颠簸的马车,像极了在锅里翻滚的白汤圆。

十天之后,雪后初霁,车子行驶到了华夏和魏国的边界。洛城花当年和司城长空相遇的地方便是此地,那片林子也还在,只是银杏叶子都已落光,依旧可以想象得出漫天金色的何等美丽。挂着冰棱的银杏树,如同仙境一般,尽头有客栈一处。洛城花轻车熟路地往那里走去,也不知道她梦里去过几回,我只颠颠地跟着,不知怎的,竟有没来由的熟悉感。或许是我在洛城花的故事里有些入戏,竟然生出了故地重游的错觉。

银杏树仍在、那客栈仍在、洛城花仍在,而那个人却没有了。

听故事的人尚且如此感慨,更别说那故事里的人了。这一夜洛城花一直站在那银杏林子中,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才出发。我偷偷看了看怀里的那朵曼陀罗花颜色逐渐变浓,我知道离司城长空越来越近了。少言寡语的洛城花的确有不少好处,比如她从头到尾就没有问过“你确定去魏国能找到司城长空吗?”“你到底是凭借什么来找人的呢?”等等。我之所以不能告诉客户,其实凭借曼陀罗就能找到他们要找的人,是因为我必须要确保亲眼看见他们灰飞烟灭才算完成任务,若他们抢了曼陀罗自己去找,这单生意就算白做了。所以我对怀里的曼陀罗花格外藏着掖着。不过洛城花没有多余的疑问所展现的霸气之处在于,她相信的不是我,而是自己的眼光。

第二天出发结账的时候,竟然见到了华应言,他在客栈大堂喝茶,抬起头来也见到我,目光似古井幽深,嘴角浮起弧度,说道:“真巧。”这分明是我的台词,他这一说,我也没话说了,只好故作高深点了个头。想我这是送客户办事,不可多耽搁,所以目光交汇后,收起了小二找的钱,就往门口走去。我瞥见那烟灰色的衣角动了动,似乎有跟着我出来的意思,走了几步还是停了下来。

我与洛城花到达阳城的时候,雪已经化得干干净净,阳城虽不比长安城热闹繁华,但也是魏国的都城,人声虽不鼎沸倒也是热热闹闹。马夫又发表了一通两国都城的对比,比如华夏国冬天的炭火是免费的,但是魏国冬天也很冷,却不能享用免费的炭火;比如送往魏国的许多货物不需要缴纳运输费用,而送往华夏国的却要加五文钱的运费;这样的种种差异使得国家百姓之间心生芥蒂,实在是不应该,一个家庭要团结,一个民族要团结,而这天下如今三分,但是统治者不应该照例团结吗?天下大同不应该只是四个文字,更应是这些统治者们应该执行的理想!说到理想二字,马夫更加激动了,仿佛扬起的不是马鞭,而是理想的旗帜。

我心中感慨,华夏如今真真是繁荣,他虽是个华夏马夫能有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最重要的是,他有权利去思考并且不用为自己的言论受到任何禁锢或惩罚,所谓文明,大抵便是如此了。显然洛城花与我有一样的想法,她的眼神中多了些许欣慰,她也为这文明和自由出过一份力。

告别了这位很能侃的马夫后,世界一下子清静了许多,我怀里的曼陀罗颜色越来越浓,司城长空果然就在这阳城之内。

司城长空如果还活着,那么最有可能的地方应该是司城府,于是我拦住了一位年轻的路人问起了司城府的方向,这位少年却一脸迷茫地反问道:“司城……司城府?是新开的酒楼吗?”再问了几个年轻的路人,不是反问我这是哪儿,就是摇头走开,看见一个白胖的童子,眼下问急了,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给了他一串糖葫芦道:“想不想吃啊,快告诉姐姐司城府在哪儿,这个就给你吃。”那白胖的童子约莫愣了愣,随即敞开了嗓门大哭道:“娘亲啊你在哪儿呀,这人要拐我走呀……”如此可见阳城的百姓们幸福感着实让人担忧。

司城一族的荣耀在朱墨时代达到了巅峰,家族中的嫡子是护国大将军,家族中的嫡女是一国之母,作为喜欢议论宫闱秘事的女人和朝廷政事的男人,没有理由不知道司城府的存在。

“你死了多少年了?”我认真地看着洛城花问道。

洛城花抬起头掐了掐指头,也十分认真地想了想,回道:“六十八年。”

我意识到了自己打听的对象年纪不对,但是这六十八年里发生了什么,让这些年轻的后生们,对司城一族都一无所知?

于是转向牵着那个熊孩子的老妪打听了司城府,那妇女面露惶恐,随即将孩子挡在身后,拖着便跑,我与洛城花面面相觑。除了对司城一族一无所知的年轻后生,现在又多了对之避而不及的老年人,让人忐忑。

黄昏时分,我和洛城花来到了繁华的街上,选了一个生意最差的馆子,吃到了果然和生意冷淡成正比的菜式,付钱的时候小二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于是我摆上了两锭银子道:“向您打听个地儿,告诉我了,这两锭您都拿去。”

小二犹豫地看了我一眼,有些提防,却也抵不住这桌上的银子诱惑:“您说。”

“司城家出了什么事?”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我取出了另一锭银子,放在桌上生生作响。之所以选择这样的一家店,就考虑到店虽大生意却不好,那小二的额外收入肯定会少,是以用银子来诱惑他的成功性就更高。

果然他顿了顿,说道:“再给一点。”

趁火打劫的事从前都是我对旁人做的,如今能让你给诓了?我冲这位小二笑了笑,于是先将他手中握着的一锭银子给抠了出来,随即淡然地收起桌上的银子,我想到嘴的鸭子谁都不想让它飞走。

果然小二压低声音道:“姑娘,司城一族在六十几年前就被灭了,诛了九族。”

我看着旁人看不见的洛城花,她身子微微一抖,虽然旁人看不见她,但她还是保持了沉稳的状态。我连忙继续问道:“怎么说?”将一锭银子推到他面前。

小二一边收起银子一边压低声音道:“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所以不知道。这还是我爷爷跟我说的,当年那叫一个惨,连皇后都一并杀了,听说这魏国的半壁江山还是司城一族打下来的,你看伴君如伴虎啊,说翻脸就翻脸不是?”最后补充了一句道,“那司城府也早就夷为平地了,您也找不着了,虽然新君即位,但是我劝您最好别打听,这天下还是姓朱不是?”小二说罢撤了盘子下去了。

我与洛城花相对两无言,事情太蹊跷,但这位小二说的至少有一半是真的。司城一族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是一定的,否则偌大的司城府不可能年轻的后生一个都不知道。

但现在的状况与洛城花讲述的她的生平有些出入,忘了说,在那间密室中,听故事的我虽然是个活的,却不如那曼陀罗有用,它的泪水能续命,而它更特别的能力在于辨别故事真伪,如果说故事的人在其中撒了谎,那曼陀罗花会迅速枯萎下去,而说故事的人会在片刻化为灰烬,所以洛城花的经历是没有掺假的。况且洛城花也不是个只看话本子的闺中姑娘,不需要那些海誓山盟来美化回忆,她是强大的。

若是司城长空真的随后就死了,洛城花不会等不到他。而且作为朱墨左膀右臂的司城长空,就算死也不会牵扯到整个家族,那岂不是等于宣告天下司城长空给他带了顶绿帽子?朱墨如此要面子,不至于此。

“他到哪里去了?”洛城花的声音盛着说不尽的悲伤,显然她和我想到了一处。对洛城花的打击不是处于多么险峻的环境,而是剥夺走她的希望。

她的司城长空会在哪里呢?

我们坐在二楼的临窗边,夜幕下的街市很热闹,那人群中有一抹烟灰引起了我的注意,烟灰色突然停住,仰头看了过来。我在楼上看风景,人流灯火皆是他的陪衬——华应言。

华应言走到了二楼,也不寒暄就坐在了我边上的长凳上,扫了一眼我面前只动了一点点的饭菜,于是他只要了一杯水,足见他是个十足的聪慧人。

“在下去魏国皇宫办点事情,许姑娘呢?”华应言是个非常诚恳且有风度的人,他明明想打听我去哪里,却先说了自己要去的地方,诚意十足。

“我来阳城……”对比之下我是多么的不真心,这里已经是阳城了,原本我是打算去司城府,可司城府早就没有了,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去哪里,故而有些忐忑地说道,“嗯,阳城。”

华应言却笑了笑,不再答话。我想这他乡遇故人虽是缘分,但我与他之间也到不了更深入一步的分上,他上楼来见我无非是大家乡里乡亲今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如今这算是……客气?嗯,真是有礼貌。随即又寒暄了几句魏国的天气,我才领着洛城花离开。

走到夜市的街道上,我有些不舍地抬头看了看二楼的窗户,华应言在窗口的一侧,见我抬头,轻抬茶盏,微微一笑,翩翩作态叫人欣赏。若我还是当年的大小姐,这样的男子倒是值得我争一争的,只是无论当初的我还是现在的我,都不可能有洛城花的那份霸气,所以我只好假装看了看天空揉了揉脖子,迅速低下头快步往前走。洛城花走在我身后突然说了一句:“我们去魏国的皇宫看看,如果司城长空不在司城府,那他很可能在皇宫的某处。”

自古皇宫多密室,我为洛城花的这一句提议叫好。

夜潜魏国皇宫的过程颇为……颇为顺利,洛城花从手腕上褪下一只镯子给我,那金镯凤纹真是一点都不低调,洛城花领我去了侧门,我按照洛城花的嘱咐,给侍卫看了一眼凤镯,趁着那侍卫面露疑惑之际赶紧说道:“皇上命我连夜进宫,有要事相商,且一定要低调,所以不能走正门,因为信得过你特意关照我走这里,让我给你看看凤镯说你一定明白……”以凤为纹的金银首饰也只有皇后才能佩戴,如今我手持这样的饰物他定觉得我头上有人,临时又不可能去对峙,所以犹豫了一下,询问了我的出去的时间,犹犹豫豫的但还是让我进去了。

我跟着洛城花一路往里走,巧妙避开了那些巡夜的宫人,僻静之处才问道:“你当年只是洛贵妃,怎么会有凤镯呢?”

洛城花并不停下脚步,月光洒在长长的宫道上,她身影略微单薄:“当年朱墨除了皇后的名位没有给我外,舒雅拥有的一切我都有。”

浮云半遮月,更深人影单。

我取出那朵曼陀罗,它的颜色又深了几分,且随着我的行走,花瓣有微微舒展的趋势。“你这是去哪里?”

“从这条道穿过去,可以去西北角,曾听朱墨说西北是这宫里最阴的地方,可能那里会是我们要找的地方。”洛城花转身同我讲道,又继续前行。

走了约莫十丈,曼陀罗的花瓣完全绽放开来,我停住了脚步,好奇地抬起头。红色的宫墙已经斑驳,门口残留着积雪融化后的冰碴,想必这里已经没有人住,宫人们也无须打扫,我叫住洛城花,停在了一个侧门边。这侧门虚掩着,门槛上依稀可见浮雕,岁月风化,夜色朦胧,却仍旧能看清浮雕上的街市图案,仅仅是个侧门的门槛做工便是如此,足见这位主人当年的风光。

洛城花见我停下,顺着我的目光看了看这扇门,恍然大悟般说道:“许姑娘,这里曾是我的乐仪宫。”语气中却没有再留恋的意思,继续要前行。

“我们进去看看吧?”我对洛城花的背影道,想到怀里的曼陀罗花绽放的颜色,或许能从这废弃的宫殿里找到些他的蛛丝马迹也说不定。

洛城花有些不解地停了下来道:“看样子已经荒废了很久了,估计比冷宫还冷。”

我轻轻推了推这扇侧门,在深夜中发出极响极响的咯吱声,叫人慎得慌,洛城花无奈地跟在我身后。一尺见方的地缝里残留着枯草的根,墙上的壁灯也没有点,我们只靠着微弱的月光往里面走着,转了个弯视线豁然开朗,青石路尽头是白玉台阶,台阶之上紧闭着门窗的宫殿,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显得那么死气沉沉。

只是在最右边的一间屋子里,亮着如豆的灯光。我与洛城花对看了一眼,颇有些吃惊。走近了白玉台阶,台阶上的灰尘枯枝随处可见,这样的宫殿中某处亮着一盏灯,是个宫人?

洛城花站在第一级台阶上,望着灯光的方向,随即目光也移到了我的身上:“许姑娘,你说,这里面,会不会是……他?”

我将曼陀罗花捧到她面前,那花在月光下已经绽放了开来,浮着浓浓的紫意。“不是会不会,是一定是。”宫人自有宫人住的地方,眼下这是个冷宫,怎么会有宫人住在这里头?那住里头的人不是司城长空难道是驾崩多年的朱墨不成?

洛城花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微妙,诧异一瞬而逝,接着便是欣喜,她匆匆走下台阶,往一边的水缸走去,对着里面看了看,随即抬起头来道:“我忘记了我现在是没有影子的。”呵呵,倒是可爱。顿了顿她道,“许姑娘,劳烦你帮我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可还好?”

我曾以为洛城花白衣肩头处的红梅是刺绣,实际是她临死前的血迹,这衣裳是她与司城长空邂逅和死别的见证,她的容貌定格在了一个女人最美的时光。我走上前去,帮她拢了拢长发,坚定地告诉她:“你有着无与伦比的美丽。”洛城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样纯真中带着羞怯的少女笑容出现在她的脸上真真是稀罕,我的成就感油然而生,“你准备好了吗?”

洛城花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这才将曼陀罗花别在她耳后:“在它枯萎之前,你都可以现身。”

洛城花碰了碰耳后的那朵曼陀罗,冲我笑了笑:“许姑娘,谢谢你。”

我向来不喜欢虚礼,于是推了推她道:“快去吧。”

洛城花并未立即离开:“许姑娘,若活在过去里,就没法前行,祝你……”她顿了顿,“充满勇气。”真是个言简意赅十分朴素的祝词。

洛城花进殿之后,并没有关门,我想她也并不在乎我是否跟在后头。殿内扑面而来的不是灰尘而是酒气,那黑暗中出现的亮光,像是一扇门,洛城花缓缓走向发光的地方。

经过的帘子有蜘蛛网,台上的金银器盏也都落满了灰尘。酒味越来越浓,那残烛之下只见一男子,满头白发不修边幅,背对着房门口倚在榻上,一手握着酒壶,往嘴巴里倒着,地上倒着酒壶若干,那男子听见身后动静,头也不回地说道:“把酒放在地上,出去。”声音厚重沙哑。

洛城花停了停,走上前去,看着这位男子的背影、侧影直到正脸,这男子握着酒壶的手悬在空中,痴痴看着走来的洛城花。洛城花倾身上前,取过他手中的酒壶,抬了抬手腕示意,仰头喝下几口,将酒壶重重放在榻上,这白发男子的眼神里,有洛城花要的答案,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全然没有因他的迟暮露出什么失望的神情,相反她的笑容欣慰,眼眶升起蒙胧水雾。

英雄虽迟暮,却仍旧是她的将军,有什么打紧?

满头白发的司城长空抱了抱拳,随即又想作揖,作揖作到一半突然停住了动作,他依旧这般笨拙。空气一下子凝住了,随即听见他自嘲地干笑一声:“我又见到你了,永宁。”他轻轻晃了晃头,像是要让自己清醒一下,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洛城花依旧站在他的面前。

司城长空抬起手想要碰一碰洛城花,又缩了回来,挠了挠头,苦涩地笑道:“我忘了,碰了你你就会碎掉,我又梦靥了。”一声叹息百转千回,司城长空赤脚散发缓慢地往窗前走去,我瞧见桌上的残烛,正是他的命灯,惨淡的光晕给他的白发笼了一层浅浅的光辉,他抬起枯槁的手将窗户推开了一丝缝隙,看着白玉台阶上的荒败,喃喃道,“你当年何等强大,单枪匹马只身一人多么勇敢,连我这见惯杀戮的人,也心生佩服。永宁,我知道你不会怪我的,知道我不是怕死,而是不能死,苟活至今,无悔。”司城长空狠狠地咳嗽了起来,洛城花走近他,缓缓地从身后将他环抱住,她的脸贴在他的背后,没有说一句话。司城长空低下头怔怔地看着环抱着自己的一双玉手,他想碰一碰,却还是不敢,抬起头看着窗外,“今天的梦怎么如此真实?”他微微摇了摇头,“你离开我多久了?”声音很轻像冬日暖阳下震落的灰尘。

“六十八年。”洛城花回道。

司城长空看着自己的白发,声音突然哽咽起来:“六十八年的孤独,换两国永宁,值吗?”

洛城花收回自己的手,绕到他的面前,抬头看着司城长空,认真地说道:“值。”一个青春貌美,一个白发苍苍,隔了六十八年的默契不减分毫。

桌上的残灯突然晃了晃,绽放出很亮的光,是生命最后的残喘还是他绝望中的回光返照?司城长空突然来了精气神,对着自以为是洛城花的幻影笑道:“永宁,这里的一切会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你的存在,受尽思念的吞噬和折磨,却不能自行了断,皇上对我的惩罚真是生不如死。我每每见着你的幻影,那幻影总是过不了多久就碎,今日想必是老天怜悯,这幻影都能同我讲话了。”说罢他跌跌撞撞往榻上去,拿起酒壶便往嘴里灌,“真是好酒!”

“我一直在找你。”洛城花说道,她的一生很少用激烈的感情表达过自己的感受,她的感情如陈年老酒,喝下去才能感受的烈性浓郁,回味悠长。“你摸摸我,我不是幻影。”洛城花想要拉起司城长空的手腕,司城长空连忙退了一步连连摇头摆手,洛城花的手悬在空中。

“肯定会碎的,别碰别碰,让我多看你一会儿……”司城长空的声音甚至有一丝哀求,桌角上的残灯暗了下来,灯芯已枯,残留的火光越来越小,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倚在墙边,看着洛城花,一边伸手阻止反复说道,“别过来,永宁,别过来。”司城长空缓缓地坐在地上,重重地喘着气,那位沙场厮杀的将军终逃不过死亡,桌角的灯已经缓缓暗了下去,只剩下灯芯最后的微亮,司城长空在这一刻终于满足地闭上了眼睛。洛城花看着这位至死也不肯让自己接近的男人,缓缓地倾身过去,将他搂到怀里,她耳后的曼陀罗花开始枯萎,洛城花的声音很虚弱:“长空,我来了,我们一起走。”

黯淡了颜色的曼陀罗花飘浮在空中,慢慢碎成了粉末状,桌角的灯彻底暗了,唯一缕白烟在黑暗中游走出美丽的弧线。洛城花抱着司城长空没有声嘶力竭地哭泣,隔了六十八年,她只是轻轻吻了吻这位白发苍苍的将军的额头,周围瞬间亮起了白光,将这屋内照得透亮,洛城花抬起头来看着我,感激地笑了笑:“许姑娘,我终于找到了人世间。”洛城花的身影幻化开来,与她怀中的司城长空慢慢地融化在这个黑夜中,像是清水中滴进的墨水,终于荡漾开去,化作乌有。

朱墨骗了司城长空,他用家族的生命和荣誉将这位将军软禁,却进行了一场斩草除根的杀戮,让司城长空苟延存活在洛城花当年的宫殿中,时刻提醒着这位将军与恋人的生死永别,受尽思念折磨,而他的家族早已荡然无存。这样残忍的恨也只有皇帝有资本做得出来。

时光是最自然的水,留下的只有最真挚的爱,因此爱情才显得如此珍贵叫千万人憧憬向往。洛城花终于和司城长空在一起了,她能直面自己的过去,罪也好,罚也好,真是个勇敢的女子。空中的亮光淡淡退去,四方桌角的镂空灯盏,黄杨木琴桌上的焦尾琴……终于和黑暗融为了一体。

我父亲曾经是华夏国司天台的掌事,对星象的研究极深,我与弟弟出生时,星象奇异,父亲为此忧心了很久。但因我和许一默成长过程颇为顺利,不但没病没灾且生龙活虎,没少给家里惹事,所以当年的星象之怪一直被母亲拿来嘲笑父亲少有的看走眼。

我十五岁那年,父亲升了一品,人称许相,那年我的及笄礼颇为隆重,穿着母亲亲自缝制刺绣的华服跪在祖庙之中,当朝皇后为正宾,三品以上京城官员正室均为观礼者。皇后亲手为我簪上了一枝翡翠茶花喜鹊暗纹发笄,那根发笄仿佛是许家荣耀巅峰时候的象征。

一天一夜的大火,烧毁了许家的宅子,烧掉了许家的荣耀,烧掉了我的那根发笄,一默拽着我匆忙逃离,西关街上火光冲天,人影憧憧之中,站着身着黑色大氅用玉扣束起长发的宁王,那位王爷隔着人群观了我许家大火,那位王爷见证了我和一默最狼狈的惨境,那位王爷正是我许一诺的未婚夫……

宁王的容貌我完全没有印象,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偶尔出现在我的梦里,我痛恨这样的梦魇,如同诅咒般提醒着我鲜为人知的过去。我恨不能那场大火一并烧了那些人对许家的记忆。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又做了关于过去的梦,支离破碎甚至有些颠三倒四。呈现在眼前的是当时和洛城花住的那间客栈,还有……华应言。

我揉了揉眼睛不可思议地迅速从床上坐起来,没有检查自己衣物是否完整,而是惊恐万分地问道:“你……是怎么把我弄出来的?”洛城花和司城长空离开的时候,我以为是殿中慢慢黑了下去,现在才晓得是我自己的眼前一黑。

华应言见我已经醒来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从一边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倒了一杯水递给我道:“我办事出来,见着你晕倒在冷宫外头。”这话看似完整,其实很不完整。我嗫嚅了一下想问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问起。如果对方是易平生我想我会问一堆问题——“你跑魏国皇宫里面乱晃悠什么?”“你是怎么带我出宫的?”“我睡了几天你怎么带我到这个客栈的?”之类的,一想到对方是华应言,这些话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咽了下去,因为我们实在是……很不熟。

“现在可好些了?”我喝光了华应言倒来的茶水,听见他这样问,连连点头,正要道谢,他却继续问道,“许姑娘不是平安镇的人吧?”

虽然华应言风度翩翩且十分有礼貌,并在不久前救了我,但这并不代表他有知道我过去的权利,所以我将茶杯搁在了一旁,抬头冲他礼貌地笑了笑:“我现在是平安镇的人。”自觉这话说得真漂亮,心中忍不住给自己鼓个掌。

华应言的眼里暗了暗,轻轻摇了摇头,转身走到窗户边,用木杆支起窗户,久久才道:“姑娘还有什么事情要办?”

我认真地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有了。”

华应言微微一笑递给我一件红色斗篷道:“夜里凉,顺路给你买的。”停了一停,“在下事情也办完了,一同回去吧。”

华应言实在是一个周到细心又体贴大方的好男人,唯一的缺点就是他是长安人氏。不过凡事皆有重点,此刻我要面临的选择是和他一同回去,或者跟在他身后一同回去?我认真地打量了一番华应言,看得他有些不自在,自己低头看了看反问:“怎么?”我思忖华应言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男子,怎么着也不会让女子付车马费吧,三思过后点了点头道,“那就麻烦华公子了。”华应言的笑容里写着如释重负。

稍作整理后,便下楼与华应言会合,小二倒也客气,让我随便走走,只说那位公子去找马车,暂且稍等。

我拢了拢斗篷走出客栈,看见似曾相识的银杏林,想之前路过这里却因为着急赶路,没有好好观赏体会,如今闲了正好走一遭,不同于平安镇温柔内敛的花树,银杏与我看来像是不屈的战士,那种倔强之美像极了洛城花。我无法亲见那叶落漫天的秋日午后,却能体会那难以名状的物是人非。

我站在洛城花的记忆里,却不敢想自己的过去。我可以很容易地开解陌生人,却沉溺于自己的过往不可自拔。从头到尾,我的遗忘只能代表我的无助和懦弱,因为到如今我连直视的勇气都没有。呵气成白烟的冬季,天空湛蓝的发透,身后响起马车声,想必是华应言找到了马车。

转身定睛一看后,感慨了一下造化弄人,眼前的正是易平生,只见他斜坐在马车上,一手拿着马鞭,一只脚曲着,嘴巴里还叼了一根稻草,吊儿郎当四个字真是恨不得写在脑门上。“嘿!一诺,这儿呢这儿呢!”易平生见我转身,兴奋地一口吐掉嘴里的稻草,张牙舞爪地对我挥手示意。

我将头偏向一边,狠狠地吸了一口气,才挤出笑容说了一句久别重逢的话:“你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呢,我的软绵绵怎么办?”

易平生从马车上灵敏地跳了下来,冲我嘿嘿笑了两声,让我浑身发毛,然后他得意地挑了挑眉毛,身子一侧掀开了车帘子。

这是易平生家的专用马车,最妙的是车内冬暖夏凉,一般易平生有事情去集市才会坐这个车。易平生掀起这帘子的动作像极了要请出什么重要人物一般,他摆好自以为很有型的姿势,但是身后的马车内纹丝不动,我双手抱臂在胸前冷眼旁观他尴尬的笑容,易平生咂了咂嘴,不知道是他现在新发明的解围招数还是想转移我注意力,只是他身后的马车仍旧是黑乎乎的一片没有动静,终于易平生忍不住转过半个身子钻进这个马车内,双腿悬在外头呈扑打状,随即传来一声惨叫,易平生往后重重倒了下去,一只黑白相间的动物趴在他的身上,随他一起往车外倒了下来。

这动物闷哼一声,但是扑倒在地上后,发现并未有什么危险,低下头迷糊地看了看被自己当成了垫背的易平生,无辜地将视线上移停在了不远处的我身上,嗷的一声这动物便冲我很努力地奔来,易平生刚刚要抬起的脸迅速被踩了下去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但是它步履凌乱,爬了三四步就倒了下去,然后起来又继续努力地爬。

我的软绵绵呀,在这段日子里你到底吃了什么,难道你就是用这圆滚滚的身姿来表达对我的思念吗?软绵绵抱着我的腿蹭来蹭去,易平生从地上勉强地爬起道:“它有点晕马车,所以走路不稳,并非我养得不好。”

看见生龙活虎的易平生和矮胖馋呆的软绵绵,我松了口气,日子就这样活生生的扑面而来着实让人欣慰,洛城花的故事在我的记忆中终于成为了过去,我一把抱住软绵绵,搂住的是生活给我的真实和安全感。

等到我们人兽二人见面唏嘘完毕,我才想起华应言来,抬头向易平生打听道:“你来的时候见着华公子了吗?”

易平生的脸往下拉了拉看起来很是不快,半晌他才酸溜溜地道:“来的路上的确遇见了,见我来了,他就说有事情先行一步了。”

心中有种莫名的落寞,我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呵了呵手,若无其事地冲着易平生点点头:“也好。”

易平生打起了笑容,弯腰使劲将软绵绵又搬回车上,搬运期间他想我搭把手,我一眼看穿他的企图,对着天空揉了揉脖子说道:“风挺大的嘛。”

经过长安城外的时候,软绵绵的头正搁在我的腿上,考虑到它十分暖和,所以没有将其推开,我挑开帘子,又看见了那块长安城外的石碑:长治久安,天下大同。和许一默离开长安的那个夜晚,我们也经过这块石碑,太仓促只匆匆一瞥。所以我是敬佩洛城花的,她在碑前的那一拜,是对过去的尊重和勇敢,而我如今见着这一块石碑都不敢深想。

易平生突然停了马车,掀开帘子对我激动地说道:“你知道长安城吧,那里面的锅贴好吃的很,外脆里嫩!”

“哦。”

易平生见我反应如此不热烈,有点意外,但随即补充道:“你知道长安城吧,那抱月楼的说书先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个三天三夜都不带喝水的。”

“哦。”

易平生咽了咽口水,不死心地说道:“你知道长安城吧,那里的牡丹阁可不是平安镇的牡丹阁,那里的花魁层出不穷穷凶极恶,不不,穷尽奢华啊。”说到这里他终于打住了,有些抱歉地解释,“我忘了你是个女人了。”

“哦。”

易平生有些摸不着脑袋地看着我道:“你知道长安城吧,只有你想不到,那里没有你找不到的。”

我从他手里扯出帘子,缓缓放了下来,车厢中光线暗了下来,软绵绵懒洋洋地抬头斜看了一眼帘子,我将它换了个方向继续搁在了我的腿上。“我不知道长安城,我现在只想回平安镇。”我对着一帘之外的易平生说道。

易平生的声音有些落寞:“哦。”

我要的长安城给不起,我的双亲、我的家族、我的爱情葬送在那,再鼎沸再繁华的华夏都城,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空城一座。 RVr3IOd27ON6FGW+cZM/uYDQhdgLj/OuABkB3hbvzlQ9bSKLmsyQuOoojcffWy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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