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之后，坦斯沃特太太在罗拉庄园又住了几个月，这倒不是因为她不想搬走。有一段时间，一见到自己所熟悉的地方，她都要激动不已，可是如今再也激动不起来了。现在她的情绪渐渐好转，不再被那些令人痛苦的伤心事压抑着，而是能想点儿其他的事情了。她急切地想离开这里，不辞辛苦地四处打听，想在罗拉庄园附近找座合适的房子。她留恋这个地方，要远离它是不可能的。不过，她无论如何也打听不到这样一个去处，一方面要符合她自己舒适安逸的想法，另一方面又能满足谨慎的大女儿的要求。有几座房子，做母亲的本来是中意的，谁知大女儿非常固执，硬说房子太大住不起，最后只好作罢。

以前坦斯沃特太太听丈夫说过，他儿子郑重其事地答应照料她们母女几个。丈夫临终前听到这番许诺，终于放心地走了。她跟丈夫一样，对儿子的诚意深信不疑。尽管她以为自己不要说七千镑，就是再少得多，也能过得很安逸，但她一想起来就为女儿们感到高兴。再看那做哥哥的心地善良，她也为他感到高兴。她责怪自己过去不该错怪他，总认为他一毛不拔。他这么关照继母和妹妹们，足以说明他是多么关心她们的幸福。有好长一段时间，她对他的慷慨豁达坚信不疑。

她和儿媳刚认识时就瞧不起她，现在在她家里已经住了半年，更进一步了解了她的为人，不觉对她更加鄙视。虽然当婆婆的以母爱为重，处处与人为善，若不是出现了一个特殊情况，婆媳俩说不定还共处不了这么长时间呢。在坦斯沃特太太看来，出了这档子事，她的女儿们理所当然是要继续待在罗拉庄园的。

这桩事就发生在她大女儿跟雅亨·坦斯沃特夫人的弟弟之间，两人渐渐萌发了爱慕之情。那位弟弟是个很具绅士风度、惹人喜爱的年轻人，他姐姐住进罗拉庄园不久，就介绍他与她们母女结识了。从那以后，他将大部分的时间都几乎消磨在那里。

众所周知，有些做母亲的从利益考虑，或许会进一步撮合这种显露的感情，因为埃登霍·弗朗司乃是一位已故财主的长子；但是，有些做母亲的为了慎重起见，也许还会阻碍这种感情，因为埃登霍除了一笔微乎其微的资产之外，他的整个家产完全取决于母亲的遗嘱。但坦斯沃特太太对这两种情况都不予考虑。对她来讲，只要埃登霍看上去和蔼可亲，又对她女儿好，而艾利洛同时又钟情于他，那就足够了。仅仅因为财产不等而拆散一对恩爱的恋人，这与她的伦理观念是相悖而行的。而且她认为，凡是认识艾利洛的人，绝不可能不承认她的优点。

她们之所以赏识埃登霍·弗朗司，倒不是因为他人品出众，风度翩翩，他并不英俊，那副模样嘛，只有跟他熟悉的人才觉得逗人喜爱。他太过腼腆，这就使他越发不能在人前显现本色了。不过，一旦消除了这种与生俱来的羞怯，他的一举一动都表明他胸怀宽广，待人亲切。他头脑灵活，受教育后就更加聪明。但是无论从才智或从意向上看，他都无法使他母亲和姐姐称心如意，她们期望看到他可以出人头地，比如当个——她们也说不上当个啥。她们希望让他能在社会上出出风头。他母亲希望他对政治有兴趣，以便能跻身议会，或者结识一些现在的大人物。雅亨·坦斯沃特夫人抱有同样的愿望，不过，在这崇高理想实现之前，能先看到弟弟驾着一辆四轮马车，她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是，埃登霍偏偏对大人物以及四轮马车不屑一顾，他一心想要的是家庭的幸福和生活的安逸。幸运的是，他有个弟弟比他更有出息。

埃登霍在姐姐家住了几个星期，才引起坦斯沃特太太的留意；由于她当初太伤心，对周围的事情也就没怎么注意了。她只是看他不声不响，小心翼翼，才对他产生了好感。他从来不说不合时宜的话，去触动她痛苦的心灵。她对他的进一步观察及其赞许，最早是由艾利洛偶然说出的一句话引起的。那天，艾利洛说他和他姐姐大不相同。这个对比非常有说服力，帮他博得了她母亲的欢心。

“只要说他和弗妮不同，这就足够了，”她说，“这就是说他为人厚道，非常可亲。我已经喜爱上他了。”

“我想，”艾利洛说，“你如果对他了解多了，一定会更喜欢他的。”

“喜欢他！”母亲满面含笑地答道，“一旦我心里对他满意，少不了要喜爱他的。”

“你会器重他的。”

“我还不明白如何把器重和喜爱区分开呢。”

之后，坦斯沃特太太就想方设法去接近埃登霍。她态度可亲，很快便让他摆脱拘谨，而且摸清了他的所有优点。她确定埃登霍钟情于艾利洛，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她才有如此敏锐的眼力。不过，她确信他品德高尚。就连他那文静的举止，本是同她对青年人的既定的看法相抵触的，可是一旦了解到他待人热诚，性情温顺，也不再觉得令人厌烦了。

她一察觉埃登霍对艾利洛有点儿爱慕的意思，便认为他们真心相爱，盼望着他们不久就会结婚。

“亲爱的梅莉爱，”她说，“再过几个月，艾利洛可能就要定下终身大事了。我们会想她的，不过她会非常幸福。”

“啊，妈妈，要是离开她，我们该怎么办啊？”

“我的宝贝，这还称不上是分离。我们和她不过隔着几英里的路程，每天都能见面。你会得到一个哥哥，一个情同手足的兄长。我对埃登霍的那颗心算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不过，梅莉爱，你满脸不高兴，难道你不赞成你姐姐的选择？”

“也许是吧，”梅莉爱说，“我感到有点意外。埃登霍确实和蔼可亲，我也很喜爱他。不过，他可不是那种年轻人——他身上总少点东西，他那副模样并不引人注目——我认为，能够真正吸引我姐姐的那些魅力，他连一样都不具备。他两眼无神，没有一丝生气，显不出美德与才华。另外，他恐怕还没有真正的爱好。音乐对他毫无吸引力，尽管他非常赞赏艾利洛的绘画，可那并非内行人的赞赏。每次艾利洛画画的时候，他总要凑到跟前，尽管如此，他对绘画显然是一窍不通的。他那是情人的赞赏，并非行家的赞赏。令我满意的人，必须同时具有这两种气质。跟一个趣味不相投的人一起生活，我肯定不会幸福的。他一定要与我情投意合：我们必须喜欢一样的书，一样的音乐。哦，妈妈！埃登霍昨天晚上给我们朗读时，一点精神也没有，糟糕透了！我真替姐姐担心，可她反而沉得住气，就像是没看见似的。我简直坐不住了，那么优美的诗句，总是使我激动得发狂，可是让他那么毫无感情、不动声色地一朗读，谁还能听得下去！”

“他一定擅长朗读质朴风雅的散文。我当时就这么想的，可你偏要让他念考柏的诗。”

“得了吧，妈妈，如果考柏 的诗都无法打动他，那他还能读什么！不过，我们不得不承认趣味上的差异。艾利洛没有我这样的情趣，因此她能够忽略这种欠缺，跟他在一起还觉得挺幸福的。但是，我如果爱他的话，见他那样毫无感情地念书，我的心简直要碎成八瓣了。妈妈，我世面见得越多，越觉得我这一生也见不到一个我会真心爱慕的男人。我的要求太高了！他必须具备埃登霍的全部美德。而要为美德增添光彩，他又不得不人品出众，风度翩翩。”

“别忘了，我的孩子，你还不到十七岁，对幸福丧失信心为时过早了。你怎么会比不上你母亲幸运呢？梅莉爱，你的命运与我的命运只会有一点是不同的！” zdDDo0ldsFHN0d2UO0zgoSeNsmgmr8ZUYOMqhUIq4uuEMzIx74VaVfmYl4mb9CW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