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贾尔斯大教堂在岁月变迁中已历经沧桑。若不是因为有尖塔的缘故,教堂本身恐怕毫不起眼。小贩们的货摊已销声匿迹,扶墙间的商店也一家都没留下。一群热心的地方官和一个愚蠢的建筑师,把一座本来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城市变得平庸拙陋、矫揉造作,未免令人遗憾。曾经的圣贾尔斯一定是富丽堂皇、古色古香,周围建筑熙熙攘攘、遮空蔽日,充满奇幻与浪漫,而这一切如今却已被人遗忘。这里正是当年老城区建筑最为密集之处,如今已悉数拆除,拓出一条与高街平行、连接教堂两侧开阔地的平坦道路,鳞次栉比的楼群中间还空出了一个巨大的“观景窗”,由此可以向北瞭望新城。
有这样一件可笑之事。据说在城堡与荷里路德宫之间有一条地下通道,一位来自高地的风笛手自告奋勇去探索地道中蜿蜒的路径。他吹奏着斯特拉斯贝舞曲从其中一端进入地道,凑热闹的人群则循着从地下传出的笛声,跟随他沿街前行。当来到圣贾尔斯附近时,音乐声戛然而止,地面上的人们高举双手,不知所措。究竟他是被废气窒息,或是陷入泥淖而亡,还是被撒旦整个地带走了,一直是个谜,但时至今日,这位风笛手确已销声匿迹。也许是他蹓跶着闯入了诗人托马斯 的领地,也许某一天——当然也是最不希望发生的事——他会突发奇想,打算重访这个阳光普照的地上世界。要是圣贾尔斯附近的马车夫听见那嗡嗡的笛声再次从马蹄下的大地深处徐徐升起,该有多么诡异。
然而失踪的并非只有风笛手们,许多结实而巨大的石质建筑也同样神秘地没了踪影。譬如这里,镶嵌在人行道上的心形图案。它是历史悠久的中洛锡安之心的市政厅 旧址,关于它还有一部同名巨著 。如今墙垣已烟消云散,再没有为嘻皮笑脸的犯人专设的肮脏之所,再没有为声名狼藉的越狱者而建的牢笼,只有阳光和雨露自由地游弋在监狱遗址的上空。它并不是这条道路所承载的惟一纪念。爱丁堡古墓园坐落于圣贾尔斯教堂后,沿山坡向下经过牛门,一直延伸至现在议会大厦的位置。与监狱和固定商铺区一样,它也已经彻底消失了。据我了解,对古墓园的历史一无所知的人们,如今仅剩一处标记可供造访了。在议会广场,人们每天都会踏过一个名字和日期,这里就是那位让苏格兰按一己之愿焕然更新的缔造者——不屈不挠、矢志不渝的约翰·诺克斯的安息之地。他在教堂的钟声里安眠,这钟声里也曾常常回响着他布道的声音。
在这位改革家附近,还有一座铅铸雕像:罗圈腿的查理二世身披花环,跨在一匹大腹便便的战马上。这位众叛亲离的国王,看上去像是在笨拙地小跑,想要逃离这个危险的邻居。然而通常情况下,他俩得长时间孤独地待在广场上,因为这里地处偏僻,远离尘嚣。一面是教堂南墙,一面是议会大厦的拱廊,这块不规则的空地处于二者的环绕之中,阳光下便笼罩在建筑的投影里。站在圣贾尔斯教堂两端的扶墙边,高街上形形色色的路人一览无余。然而熙攘的人流自顾东游西荡,把议会广场留给了查理二世和那些鸟儿们。偶尔也能看见一帮闲人整日在那儿逗留,吃水果的、看报的。看他们举止从容,你大概会以为他们在等着发免费餐券。恰恰相反,审讯庭上有人正接受审讯,这些人都是来凑热闹的,却无奈法庭的走廊太过狭窄。将近下午,囚犯被带上法庭,要是他不招人待见,定会招来阵阵嘘声。有时也会看到身穿长袍、头戴假发的辩护律师用手捂着嘴,意味深长地频频点头,一边倾听着代理人的述说,一边在庭上来回踱步。每隔一阵,在一些特殊时段,就有一大群律师在这里忙碌穿梭。
议会广场已成为苏格兰历史事件的见证之地。譬如1688年主教们被逐出议会时,“一行十四人围拢在一起,面色苍白地站在广场上”:这群可怜的圣公会主教们,在此生中永远与好运气诀别了!一群来自西部地区的社会主义者站在一旁,与围观绞刑比起来他们大概更喜欢众人聚集的场面,于是粗鲁地推搡着这些人,几乎挤破了头。对失势的敌人这样做,可算不得坦荡。可他们中至少有一个人也曾尝过刑具靴的滋味,他们所有人也都见过自己的亲密伙伴站在绞刑架上的场景。除此之外,就在“悲哀联盟”这个地方,人们蜂拥着去护送最后一届苏格兰议会中他们最爱戴的议员:那些为自己的民族身份情绪激亢之人,正如博思韦尔 所说,他们随时都会制造骚乱,若是《鲁滨逊漂流记》的作者从窗口往外看一眼,朝他扔石子儿这样的事儿一定会让这帮人精神抖擞。
17世纪有位虔诚之人,在去参加苏格兰出庭律师协会“选拔”(我们今天说“考试”)的途中,看到议会广场上空空荡荡,也看到了地狱之口。这很可能成为他后来转变的契机。并非这景观与此地多不相称,因为除了医院,人类文明中还有什么比一座法院更显丑陋的建筑呢?所有的嫉妒、敌意和刻薄都齐涌上来,将它在公共竞争中击倒出局。作奸犯科、民生凋敝、家庭破裂、欺骗与被骗,全都不由自主地涌向这座低矮的拱形楼房。有多少人未曾听到它坍塌之后圣贾尔斯的第一次钟声?我想我看到这些人只是暂时停下,数着钟摆的响动,然后继续步入人潮涌动的高街,心中泛起一丝惊愕与哀愁。
通过一扇双摆门,便进到一间有雕花屋顶的厅堂。这里悬挂着法律人物肖像,装点着法律人物雕像,彩色玻璃窗将这儿点缀得剔透明亮,三堆巨大的炉火温暖了整个大厅。这便是苏格兰出庭律师协会的中央大厅了。这里有一条十分苛刻的规矩,游手好闲的年轻人必须在十点到两点期间散步,从一端到另一端,可以独自一人,也可两两结伴或三人同行。只见这些长袍和假发们不停地穿梭往返。穿过阵阵说话声和脚步声,是权杖持有人宣布一项新任务,接着点名召集相关人员的尖锐音色。这些聪明人每天在此行走已经十年甚至二十年了,却没摊上一丁点儿活儿或者一分钱的报酬。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或许会被打造成为勒威克或托伯莫里的行政司法长官和“正义之泉”。你可能会说,除了一点耐心、喜欢训练、能忍受糟糕的空气,什么也不需要啊。呼吸着灰尘和制服的气味,头脑中充斥着喋喋不休的闲言碎语,聆听着长篇累牍的案件一边喝杯雪莉酒,以难以名状的心情期盼着某个人原形毕露的那一刻,期盼着能在余下的下午时光打打高尔夫。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在少不经事者看来,似乎只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任务!然而尝试过的人便不这样看了,他们认为这才是最艰苦卓绝的游手好闲。
更多大门通向不同的房间。一间间鸽洞般的屋子里,首席诉讼法官独坐其中,一间间听证庭里比肩坐着三五成群的大法官们。司各特当年就坐在这条围栏内,伴着喋喋不休的庭审,洋洋洒洒创作了不少以“威弗利作者” 为笔名的小说。在这儿能听到不少机敏狡黠的论辩,而法官们并非个个不苟言笑,所以时而也能听到些冷笑话。法庭上如今已杜绝了最粗俗的苏格兰土话,但依旧保留着特有的民族风味。对待案件,我们享受郑重其事、慢条斯理的过程。我们将法律视作一门精湛的艺术,从它卓越的品质中收获乐趣,并领会其中奥义。一切须从容:一条一款都得秋毫明察,再归约为法律准则,一审一判都要言之凿凿、令人信服。
出了法庭,同一层还有至少三间图书馆:其中两间偏居一隅,一半位于地下,其布局零乱不堪,密布着楼梯和走廊。在这儿你会看到最勤学的假发人士们借着屋顶的天光摸索着,取出几本小说。就在这儿,前枢密院让长老会成员们受尽折磨。由于议会大厦建在山坡上,所以尽管朝北的一面只露出一层,朝南的一面却至少有六层。一排排地窖在图书馆下面延伸。这是丘陵之都无可比拟的典型特征。你可以脚踏石阶步步下行,借着火柴摇曳的微光,在这石窖连成的迷宫中漫步。此时你正从外厅下方穿过,头顶上方,律师们幽灵般轻快的脚步声不绝于耳。现在来到一道坚固的大门前,上面开了扇小门,对面是警察局的牢房和通往审讯庭被告席的隔离阶梯。许多人上去时还步履轻盈,下来时却举步维艰。还有许多人经过旷日持久的庭审辩论而被剥夺了生命。但此刻,这个充满悲剧色彩的舞台就像平日里的教堂般空旷安静,所有长凳都被覆盖起来,了无动静,只有缕缕阳光照在墙壁上。稍往前,进入到一个房间,这里比别处东西多些,摆满了旧案留下的遗产——恐怖的旧物:各种致命武器、罐子里中毒的人体器官,还有一块被子弹打穿的门板,后面躺着一具尸体。我不明白,如果不是为了向审判日抗议,他们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保存下来。再往下走,可以瞥见黄色的煤气灯光,前方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接着转过一个拐角,在刷着白墙的走廊里,机械传送带在滚轮上兢兢业业地转动着。你或许会以为引擎是天生长在那儿的,像一朵地窖里的霉菌,很快就能以其神秘的运作机能,蔓延至整个地下室。实际上,这只不过是一部蒸汽通风装置,而且机械师就在旁边。迈出这扇大门便是阳光普照。在刚刚过去的这段时间内,你并没有深入到地球的中心,仅仅抵达山脚和议会大厦的地基处。尽管的确十分低沉而压抑,但毕竟还在开阔的天空下,还在碧绿的草地上。眩目的天光照耀着爱尔兰居民楼的后窗,照耀着残破的百叶窗、变形的屋墙和摇摇欲坠的老房子,照耀着即将土崩瓦解的、那猪圈般的宜居之所。除了窗边零落的衣物和面孔,鲜有生活的迹象——人们此时都已出门,但晚上他们还会回来,然后踉踉跄跄,走向自己的卧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