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闻遐迩的北国古都,巉踞众山之峦,俯视着劲风吹拂的入海口。这里是王国之都的首善之区,是壮丽景致的首选之地。站在峭壁高处,从山顶花园眺望,远方的大海和广袤原野尽收眼底。日落时分,东方五月灯塔发出的微光影影绰绰,福斯湾由此延入日耳曼海。向西遥望,越过斯特灵平原,便可见莱迪峰上的初雪。
然而爱丁堡也为她的高高在上偿付着代价——世上最恶劣的气候。她时常遭受风摧雨渍之苦,或湮没在来自东边海上的雾霭中,或蒙翳在高地山区向南飘洒的雪霰里。这里冬季天气湿冷、寒风凛冽,夏天诡谲多变、酷热难耐,而到了春天,简直就是人间地狱。身体孱弱之人,在凄风楚雨的剥蚀中往往早逝,我这样的幸存者有时却忍不住嫉妒他们的命运。热爱阳光普照与恩泽的人们,厌倦如此晦暗的天气,厌倦常年累月前倾着身体迎击暴风雪的生活。对他们而言,几乎再难找到如此不近人情、水深火热的居住地了。其中许多人愤懑地渴盼着想象中的“另辟之地”,希望一切烦恼都能随之结束。他们倚在连接新城与老城的大桥上——那疾风最为肆虐之所,北方风神之庙的圣坛——看着火车冒着浓烟从桥下出现,又消失在通往明媚旅途的隧道里。乘客们掸却身上的浮尘,最后一次倾听东风在爱丁堡的屋脊上、烟囱间呼啸穿行,心情多么欢畅!然而这里却在人们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无论他们去哪儿,都无法找到这样独一无二的城市;无论他们去哪儿,都带着对故乡的自豪。
人们常说威尼斯带给人们与众不同的感受。其它城市或许不乏追捧者,而唯独她,美得夺目、声名远播,吸引着爱慕者接踵而来。事实上,即便是最善睐她的朋友,对爱丁堡这座城市,也有着不可同日而语的情愫。人们爱她有多种理由,却无一真正令人满意。他们的爱奇诡古怪,如同演奏家溺爱着自己的乐器箱。她是如此浪漫,直指浪漫最本质的词义。她虽美丽,更趣意盎然。自她以希腊风卓然自处,在峭壁之上建起典雅的庙宇以来,哥特式风格便成了爱丁堡最显著的特征。简言之,她是一支奇葩。在爱丁堡的成长历程中荷利路德宫 往往被人们所忽视,它静默地矗立在工人住宅区、啤酒厂以及煤气厂的包围中,看上去了无生气。它承载着无数记忆。昔日大人物、国王和女王、滑稽的小丑与严肃的外国使臣,数百年来在此上演着一幕幕堂皇的闹剧——战争的阴谋、迟至深夜的舞会,以至房间中的血案。查理王子 曾在此秘密召见自己的党羽,以英勇果敢的姿态代理了一个短命的王朝。如今,这历历桩桩早已化为历史的尘埃,对乌合之众而言王冠也只不过值六便士而已,然而这幢石制宫殿可远不止这些钱。一年中整整三百五十天,它仅作为旧家具博物馆供游客参观,而接下来的一周,你会看到王宫被再次唤醒,摹拟着自己的过往。王室专员——台上的统治者坐在群臣中间。六马并驾一驱、护卫嘈嘈切切,在大门前穿梭往返。入夜,灯光点亮了窗户,周围的邻居,工人们随着宫殿里的乐曲在家手舞足蹈。这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古老的火山不时地冒起烟尘,余烬中闪烁着火光。如今爱丁堡已退居二线,却依然尴尬地披着大城市的面纱。整座城市过着双重生活,一半是首都一半是村镇,一半恍惚迷离一半晖光烁亮,就像《布莱克群岛的年轻国王》 中所描绘的那样,一半是生机与活力,一半是冰冷的大理石。高处的堡垒中,满是武装人员和大炮,你会看到接受检阅的部队在那儿集结。到了冬季,黄昏总提前到来,黎明亦姗姗来迟,从夜晚至凌晨,寒风裹挟着鼓角声声传遍整个爱丁堡。法官们头戴假发,表情严肃地坐在当年筹议帝国事务的地方。在高街附近,也许还能听到小号在正午时分响起。一行人穿着花俏的服饰把自己乔装改扮一番,上着无袖短外套,下穿淡紫色混纺裤,穿过漠然的旁观者,在泥地里前行。马夫们(来自行头齐备的马戏团)风度翩翩地走在大街上。这儿还有苏格兰的纹章传令官们 ,对着一群小男孩、马车夫和小偷,正准备宣布一项联合王国的新法令。在此期间,每隔一小时大学的钟声便会在喧嚣的街道上空回响,每隔一小时便会有一拨往来的人潮,挤满校园里深长的拱廊。在某个深夜——确切地说是清晨破晓时分——晚归的人会听到老街一侧的教堂里众人在合唱圣歌。片刻之后,或许是片刻之前,又会听到对面另一座教堂里众人在合唱圣歌。歌词里一定有“黑门的甘露”以及“看哪,弟兄和睦同居,是何等的善,何等的美。” 晚归的人们知道,这歌声标志着一年一度的两次教会会议已落下帷幕——这类会议的参加者都是德高望重的修士,而在如此特殊的宽松宁静中生活的他们,并不像纯粹的修士。
善思之人还会发现,这座城市的面貌与它光怪陆离的历史协调地融为了一体,因而充满魅力。再没有哪座城市能让人体验到如此强烈的视觉反差。城市的正中央耸立着一座岩壁,堪称大自然的完美造化——巴斯岩伫立于大地,扎根在火车穿行时震颤的花园中,它撑托着宛如王冠的城垛与塔楼,森然的身影俯慑着新城区热闹而明亮的街道。寻常百姓从自家十层楼高、似吐烟的蜂巢般的住处,俯视着富人区开阔的街心广场和花园,欢快的人群沐浴在王子街的阳光里。街上商店云集,如遇重大庆典,沿途一英里彩旗招展,一直穿过雕塑林立的花园谷。在老城区的高处,窗边晾晒的衣物在微风中轻轻飘动。环顾四周,会发现这里的建筑多么格格不入!在这山谷中,人们一副风尘碌碌的模样,参差错落地行走在这高低错落的街道上,几乎全世界所有风格的建筑都能在这里见到。埃及希腊式神庙、威尼斯风格的宫殿,以及哥特式尖顶重楼叠阙,风格迥异,令人叹为观止,尤其是恢弘的古堡巨石与亚瑟王宝座泰然自若地俯览着这些仿制品,如同大自然的作品临视着人工造就的纪念碑。只是大自然更像是一位超乎我们想象的公平守护者,对任何浓墨重彩都一视同仁。鸟儿或在科林斯柱头间休憩,或栖息在巉岩绝壁的罅隙里,怡然自得。无论是不朽的岩石还是昨日刚刚仿制的柱廊,都笼罩在同样的气息和天光里。在北方柔和阳光的耀晔下,一切都变成了这道绚丽独特的景观——东边的雾霭氤氲在黄昏时蓝色的天空中,所有的不伦不类都融为了一体;街边华灯初上,而山谷那边高高的窗轩里,阑珊的灯火也依稀可见。此时你会油然生出这样的感受:这同样是与大自然最亲密无间的一部分,这些奇谲变幻的景象、凝注于砖石与天然岩石之中的梦境,不是剧场里的帷幕,正是它们构成了这座真实世界中的城市。铁路和通讯线路将它与欧洲各国联系在一起,人们生活在这里,做着熟悉的事情——记账、去教堂做礼拜、保持着每天诵读圣经的习惯。在所有经典传奇文学中,爱丁堡都被刻画成这样一副景象:人气渐衰、日益凋敝;天空中群鸟纷飞,一阵风云一阵晴,几个吉普赛人在大街上安营扎寨;然而她的市民们,有的乘计程车,有的坐有轨机车或火车,有的则步履匆匆,则完全不在一个调上。拥有特权的游客们 随心所欲地享用着这座历史名城,只顾照看他们的孩子,却对这如画的景致漠然置之。看到这些衣着整洁、品行端正的人蜂拥而过时,似乎还能嗅到一丝近乎荒唐的占有欲,而这一幕在这里已是司空见惯了。
这座城的故事,与它的面貌一样离奇。数百年来,它是一座长满石楠的都城。在英格兰人入侵的黑暗岁月里,熊熊的火焰不止一次映红了天空,成为海上船舶的灯塔。这里是争强好胜的贵族们的竞技场,不仅在果岭或国王马厩附近——在王室成员的见证下,伴随着号角声,选手按规定赛程进行骑马比武的角逐;而且只要有足够的交锋空间,每一条巷弄都是战场,主街道上,性格乖张的族人与家仆竞相吵嚷着,与蓝毯旗帜下人群的骚乱夹杂在一起。那头的宫殿里,约翰·诺克斯 曾以现代民主的口吻指责他的女王。城里的小商铺粉刷得像一个个燕巢,嵌在古老天主教堂的扶墙间。在其中一家小店内,我们熟悉的独裁者詹姆斯六世,正与金匠乔治·赫里奥特一同欢饮。彭特兰丘陵静静地俯视着城堡,整座城市伏卧在海浪的包围中。那些疯狂而阴郁的狂热分子和甜美的歌者,由于长久暴露于漠泽环境而面容枯槁,他们夜以继日地坐在那儿唱着“悲伤的赞美诗”,一边看着爱丁堡就像是另一座所多玛或哥摩拉城 ,被天堂之火所吞噬。格拉斯广场上,倔强倨傲的英雄们信誓旦旦,他们牺牲了自己的生命,虽鲜有必要,却无上光荣。他们悲壮地同日月星辰告别,同世间的友谊告别,在隆隆鼓声中默默地死去。远处的山口,克拉弗豪斯的格雷厄姆 和他的三十名龙骑兵跨马驰骋,而在他们身后,整座城池桴鼓相应——那是鲜有的、为生命扬旌征驾的一群人,而冲在最前头的那一个,或将怀着迥异的心情归来,或冲锋陷阵,让整个苏格兰为之震动,或在战斗最酣之时欣然倒下。在这里,仅仅因为一丝幼稚的怀疑,艾肯海德 即被绞死。几年之后,泰然自若的大卫·休谟,一位有口皆碑的好公民,毁掉了哲学和信仰。又过去了几年,彭斯从田间地头走进了贵族学院,却发现这里的信仰和文学充满了虚伪与矫饰。在这里,人们穿越山谷向外迁徙,新城即开始向周围扩张,形成一个四面通透的区域,漫长空旷的城市边缘一直延绵爬升至对面的山坡上。这样全城范围的举家迁徙和人口变动,在城市史上前所未有:鞋匠与伯爵挨门逐户,乞丐在法官家的烟囱旁安居,曾经的宫殿成了贫民避难所,深宅大院则分给了白屋寒门之人,对他们而言,昔日房主人家宽大的炉底石足够隔成一间卧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