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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从尚贝里到尼姆

从尚贝里开始,我们就开始向西南行进,穿过米迪地区;这是从阿尔卑斯山穿过地中海盆地,一直延伸到比利牛斯山的一大长条区域,途经大部分法国最好玩的地方。

我们在下午早些时候出发,当时还是暮霭沉沉。当引擎开始显露不合作迹象时,我们刚刚到达城市近郊。车子又走一阵之后停下了。经过检查,发现火花塞该清了。忙着这件事的时候,我们都没注意一支牛队正沿路开近,拉着两轮车,车轮高大沉重,正是米迪的常见景象。我们俯身面朝引擎,完全没有注意到危险的临近。但冷不丁,大轮子已经走到了眼前。车夫显然睡着了,叫醒已经来不及。大轮子已经擦到我们中的一个人,当牛群随后驾到时,又把另一个人挤到了挡板上;所幸的是挡板正好弯下去,正好把他挡在下面,逃过一劫。我们的车子则一直背着这次狭路相逢带来的伤疤,一直到旅行结束。受伤的是汽车,我们也觉得够幸运了。

离开惊险现场,走了大概一英里左右,看到眼前一个标牌,提示注意隧道。法国的公路标志非常清晰明了,十分方便旅行者。这次有提示音,灯也亮了。黑洞洞的隧道在我们眼前出现,我们只是凭着眼前微弱如星火的天光前进,阴影明灭在车前跳跃。静默和幽暗之间,只听得到车子前进在光滑路面上被放大的声音。我们出隧道后,发现置身于一条宽阔的谷地,临近小城莱赛谢勒(Les Echelles)。

走到这里,我们已经踏上了去往大查尔特勒的征程。在中世纪,这里的修道院僧侣会调制美酒,来舒缓一天的辛苦劳作。道路开始转向另一方了,我们原本希望能够一睹圣山环抱的著名老修道院的奢望,看来必须要泡汤了。风暴即将来临,彤云密布,被水汽压得沉重,模糊了一切。从莱赛谢勒上露出了一角晴空,日光投射下来,然后隐没不见。我们顺下坡开到一英里外的村庄落脚。厚重的雨帘旋即合拢,我们能否在被暴雨浇透前找到栖身之所,是一个问题。再一次,我们的车子在危机面前还算争气,带我们一路摸到一家乡村旅馆旁边的窝棚,在那里我们一直躲到风暴平息。雨继续下,我们拉起车篷,适时上路,恰逢横跨整个山谷的绚丽虹桥,虽然美景转瞬即逝。余下的一下午,我们都在泥泞之中劈波斩浪。

沿路风景变换,山景变成了法国南部的低地,光秃秃的岩石变成了肥沃的农田。这才是法国真容的惊鸿一瞥,不像德国那样都是大城市,而是由小镇和农庄组成的;农民所有制确实存在,而农民阶级是强有力的政治力量。法国若是没有被所有制与土地绑在一起的庞大农民阶级,早就像失去摆轮的机器一样,被敌对派系闹得分崩离析了。但法国农民的生活也不易。农民长时间辛勤劳作而收获微薄。即使在雨中,我们还是能看到他们不辍工作。但他们是自由的,两三英亩地,都是自己的。这是非常好的一点,这样的所有权可以建立起与当地的纽带,培养爱国精神,是护卫国家的基石。农具看起来是最简单的那种,我们所见在午后雨中耕作的农民,恐怕这辈子都没见过蒸汽机引犁或收割机。居所也皆是陋室,在美国普通农场常见的典型舒适房屋,在法国从来没有看到过。少有篱笆,大概是财产权的公正精神和土地法实在是太深入人心了。

我们通过一条街进入了罗芒,这条街出乎意料地宽阔,令人惊喜。暮色降临,路标变得模糊,所以我们必须问道瓦朗斯了。人人都热情友善,无论是在乡间或是小镇,时刻都能感觉到友善互助的情意,仿佛是塞茨的法国海关般的亲切。

我们刚到达金十字酒店(Hotel de la Croix d'Or)的时候,瓦朗斯的街道正是华灯初上。这家酒店是所有从巴黎到里维埃拉的游人都非常熟悉的。大理石门廊非常壮观,但登到阶梯顶的时候,很显然修建者幡然悔悟要克己节俭,内部装饰变得十分朴素,就像法国外省小镇的大部分酒店一样了。然而晚餐弥补了其他的缺憾。在这里,以及穿过米迪地区的一路上,我们都对着绿豆、煎蛋饼和鸡肉大快朵颐,说来奇怪,居然怎么都吃不腻。法国美食绝对垄断了烹调艺术,因为在其他国家这些东西都没有这么好吃。

瓦朗斯绝对是适合走走停停,而非专门旅游观景的地方。它得天独厚地处于巴黎到里维埃拉的主路半途,我们要走的路线恐怕是法国最受欢迎、最常被选择的行车道路。划过光滑宽敞的路面,冬日的车潮都在向着地中海岸温暖宜人的气候奔去。

我们经常觉得从较大的法国城镇出来多少不易,街上总是乱七八糟,鸡飞狗跳,车马堵路,实在不堪。在我们看来,法国和德国最大的不同点之一就在此。德国的城镇整洁干净、维护有序,好像市政府时时刻刻睁大着眼睛注意着,随时准备小修小补。而普通法国城镇总是看上去没人管,虽然民众也是一副节俭勤劳的模样,却好像对外表少了很多在意。

从瓦朗斯开始,我们提高速度,走在了前文提到过的“国道”上。时值礼拜日,农民纷纷走进历经沧桑的小教堂,当时的田野看起来无比的荒寂。碧空如洗,前晚的夜雨落了尘埃,将空气镇得沁凉。我们身在车上,心则愈渐为欧洲的魅力深深倾倒。我们不为火车时刻表所累,我们是自由的,不必顾虑何时离开或到达,生命在路上,时刻向前流动,一路欣逢新的印象,新的体验。每个村庄都有自己的特色。很多汽车经过我们,每辆都是一道风景。我们仿佛海上的水手,航行在法国公路的海洋上,与过尽千帆会目。那艘路过的船儿,她从哪儿来?往何处去?由何制成?飞扬的是什么旗?若看到的是星条旗,更是觉得欣喜。一般美国车从老远就看得出来,因为一般都非常高。我们遇到了很多辆福特和卡迪拉克。美国高档车在欧洲并没有多广阔的市场,因为欧洲人觉得昂贵的非美国车已经很好了。较便宜的美国货才有市场,因为欧洲国家很少制造低价轿车。

正午日头高悬,热浪逼近,我们又馋虫大动了。当我们停在皮埃尔拉特的贫穷山村时,并没有期待丰盛的午餐。寂静的街道尽头是仅有的稀稀拉拉几户人家。看上去房子里面住的是土里刨食儿的农民。而遥遥指给我们看的旅馆,绝对看着不像旅馆,倒像是一处庄严的废墟古迹。如果在美国,走进这么小的一个镇子前是一定要三思的;三思之后八成就转身去找饼屋,告慰辘辘饥肠才是正道。但我们对法国小镇越来越熟悉了,不用花很久就能发现,一间外部破败不堪的酒店,走进去才知道有丰盛诱人的午餐等在里面。

我们心中仍然满怀着对午餐的美好记忆。我们享用了青豌豆浓汤(potage St. Germain),仿佛只有法国人能做得出来。沙拉用的油是附近普罗旺斯的橄榄林出产的,豆角是当天早晨从花园采摘的,葡萄干也是葡萄园现摘的。最好吃的还是蘑菇馅饼,吃了一个还想吃下一个。女主人知道我们真心欣赏她的厨艺,乐不可支。厨间,她得空告诉我们,蘑菇是她自己装罐制作的。她每年必须要制作大量存货。游客觉得特别好吃,走的时候就已经下好订单,要寄到他们自己家里。现在她已经计划要开一家小工厂。她的滔滔不绝被一位法国人打断了,他请求“une troisième portion”(再来第三份)。他买了一打蘑菇罐头,宝贝得好像金块一样,精心保存在车子里。说到美食,法国人绝对是专家。

到奥朗日的一路仍然是绿荫如盖,清爽的拱廊投下细密光线,让人不忍快点走完。在奥朗日郊区,我们停下来参观凯旋门,这一来自提比略时代的壮丽古迹。拱门立于一片环形草坪上,分开了道路,仿佛罗马时代的珍宝过于稀有,只可傲然立于尘嚣交通之外。

小镇另一端的古角斗场建筑壮美,同样的华丽宏伟。结构之宏大、外观之繁美,无与伦比,言说不尽。而且保存的也最完好,每年8月,法国喜剧院都会上演戏剧和抒情表演。在将近20个世纪后,剧院仍然作其原本用途。我们为它的音效设施折服了。我们一个人站在座位最底层,另一个站在最高一排,即使是轻声细语也听得清清楚楚。有如此完美音效的建筑恐怕也该被划为失落的艺术。

从奥朗日向南,乡村开始带有意大利风情。橄榄树和桑树变得多起来。意大利墓园常见的柏树,给乡间带来一种肃穆,甚至是忧伤的感觉。它们时而点缀着高速路,时而孤零零地伫立在地平线上,好像一座尖塔,遥遥地背对着绯红的夕阳。

暮色思绪沉沉,如梦似幻的寂静,仿佛与昨日的重聚。这就是普罗旺斯的气质,一种“旧时的、被遗忘的、遥远的事情和久远的战争”式的思绪。如果有人对昭示罗马帝国威力的遗迹有兴趣,就一定要去普罗旺斯,正是在这里,法国的南部,罗马人建立了行省,之后修建了伟大的城市。我们觉得酒店颇为沉闷,城镇也很安静。许多地方,比如皮埃尔拉特,看上去都很贫穷。街道布满尘土垃圾。你会首先发现这些,然后全然忘怀,因为空气是如此透明,阳光是如此闪亮,地平线是如此独特,星辰是如此绚烂!

大多数的农村都荒芜不毛,但石头和遗迹一样,都因在南部明亮的阳光里浸泡几百年而带了醇浓、金棕的光泽。人们是浪漫、不切实际,安贫乐道,在每日辛苦的劳作中唱着歌。他们有自己的方言,颇具音乐性。即使是城镇的名字都有着音乐的节奏,比如蒙特利马(Montélimar),阿维尼翁(Avignon),卡尔卡松(Carcassonne)。这样的乡间,有了罗马遗迹,明亮阳光,醇厚色彩,笑声、歌声,就像另一个意大利。除了这里,再没有第二个地方能够与罗马古风的美妙之处如此亲密接触。

夜幕降临时,我们到达了阿维尼翁的大酒店,但是为了更好地了解人们的生活,决定在外面用晚餐。一位意大利吟游歌手甜蜜的声音让人恍若置身佛罗伦萨或那不勒斯的晴空之下。阿维尼翁是法国最像意大利的一个城市。

次日早晨全部献给了漫步。有时候,我们必须要花一周,在罗纳河畔这座有趣的围城里慢慢消磨。从1305到1377年间,教皇都住在这里一座像堡垒一样的巨大宫殿里。就单单是阿维尼翁高高的中世纪城墙和瞭望塔,就已经值得长途朝圣了。这些灰色的城墙依旧簇新,但其实是在14世纪修建的。这副图景仿佛将我们带回了乌云压城的封建时代,即使是教堂,都被迫要在高墙之后寻求庇护!

教皇宫殿是一座巨大的建筑,我们已经忘记是哪位教皇被法国军队困于此地,数年后才从后门逃脱,这已经无关紧要了。宫墙高大厚实,足可以抵抗一切进攻。这期间骄奢淫逸的场景一定不亚于古罗马皇帝的宫廷生活。有一位教皇,若望廿二世在18年间积攒的财富达到1 800万弗洛林金币,而另有700万的金银财宝简直是不足挂齿。也许对于那个时代的教皇来说,城堡塔楼的墙正应该又高又厚。

在教皇宫殿和相邻的大教堂之上,是多姆大道(Promenade des Doms),一座公共花园。我们选的那条道把我们引到了高耸悬崖的边上,所见算得上是阿维尼翁一景,拥抱着罗纳河谷地,罗纳河是法国最湍急的河流,急流奔涌消涨。几乎就在另一侧,便是维伦纽夫的村庄,非常荒凉,无处寻觅红衣主教修建的美丽别墅,在宫殿的一天礼拜结束后,他们便惯于在此寻欢作乐。我们还可以看到圣安德列堡庄严的塔楼,早期是法国的边塞防御工事,不禁钦羡罗马教皇日益隆盛的权力。最吸引人的莫过于圣贝内泽断桥,仅存的几根桥拱,倔强地跨在湍急的罗纳河之上。一座码头上,便是圣尼古拉小教堂。断桥就是一处罗曼蒂克的遗迹,讲述着教宗避世隐居生活的欢乐轻盈。都德小说《风车小屋的来信》写道,街道太窄,法兰多尔舞跳不开,所以人们就把风笛和铃鼓抬到桥上,在罗纳河的清风里,载歌载舞。

“在阿维尼翁的桥上,你可以跳舞,我们可以跳舞;在阿维尼翁桥上,我们可以跳圆圈舞。”(译者注:原文为法文)

去尼姆的路很近了,所以我们决定开过去吃午饭,参观巨大的古罗马角斗场和世界著名的方堂(Maison Carrée),之后一鼓作气开到蒙彼利埃,我们计划在那里逗留一晚上到一天的时间。

这段旅程令人难忘的,与其说是美景,不如说是酷热的天气。我们过河并最后回望教皇宫的时候已是正午。太阳直直地炙烤着白色的路,这才叫做真正的白热化。树木稀疏。引擎盖烫得不能摸。一个轮胎、甚至所有轮胎都晒爆了都不奇怪。如果再开远点它们肯定就都牺牲了。炫光太强,我们完全把小镇边上的入市税征收站忽略了。但是人家没忽略我们,在我们身后一百码处又是叫喊又是挥手。要是逆着我们自己带起来的尘土慢慢倒回去、传达我们什么可征税的物品都没带的讯息,实在不太好看。当然,此时的引擎肯定是拒绝合作的。锲而不舍地跟摇把搏斗一刻钟,同时备尝中暑症状的苦头后,我们到达了卢森堡酒店进午餐。

我们记得在这家酒店午餐吃到了熟透的紫色无花果。我们毫无愧意地将这美味鲜果一顿风卷残云。再往北的话,比如在柏林,这样的无花果可就成了奢侈品,会傲娇地高价陈列在商店橱窗里。在尼姆,它只是寻常午餐的品种。我们简直可以沿着一路吃过的水果,往南行进。

尼姆宽阔的大道和树荫如盖的大街令这座繁荣的城市又添魅力。这里有精致的剧院和咖啡馆,特别是咖啡馆,桌椅一直摆在街上,颇受口渴顾客的欢迎。能置身于这典型的法国环境,观察来来往往的人,比着手势,耸耸肩,笑着,快速地交谈着,真是赏心乐事。我们静观着法式生活从眼前流过,无比地新鲜有趣。

但尼姆不仅仅是一座现代城市,法国再无其他地方——就连奥朗日,都无法与尼姆相比,能将罗马文明辉煌的高度展现得如此淋漓尽致。这个行省(Provincia)是帝国最著名也最受青睐的一个省;尼姆则是行省生活的中心。五个世纪以来,历任皇帝渐渐使得它变得更丰富、更繁美。

我们参观了方堂,这是现存罗马神庙中最完美的体现。然后参观了奥古斯都门,叫做马涅塔的罗马古塔,和罗马浴场遗址,最后到达了古罗马角斗场,比斗兽场要小,但保存十分完好,仿佛几个世纪静静滑过,毫无痕迹。

巨石无需水泥便严丝合缝,带有整齐划一的醇厚金棕色,正是普罗旺斯的主题色。我们自众多拱廊中的一个进入了角斗场,多少代的罗马人就是这样,长袍曳地地穿过这些拱廊,为角斗喝彩。现在的人每年在这里举行三四次的斗牛比赛。那天下午,竞技场中心升起了一个巨大的舞台,为管弦乐团做准备。在夏日的尼姆,露天音乐会非常受欢迎。

踏进一辆小车,竟遍游了罗马生活的场景,一时间的冲击与震撼难以言表。角斗场代表了古罗马帝国旧日的辉煌,而汽车又标志着现代生活的快速演进。个中的鲜明对比令人心惊。 DRpB3NZMZ9g0lSvyflCQzS9MYEPwpfcCR19e4HwnW6Q/WP9+hL0nGKv58MVGGo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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