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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德尔的生平

CHAPTER 03

人们习惯把亨德尔称为“大熊”,他身材魁梧、肩膀宽大、粗手大脚;他的手臂和双腿壮健有力。亨德尔双手肥胖、肉不露骨,手背上满是小坑 。他走路时两腿张开,步伐沉重,左右摇摆,上身挺直,头向后仰,顶着大号的白色假发,浓密的发卷沉甸甸地垂在肩上。他脸长如马,随着年龄渐长变成牛脸;他面孔臃肿、双颊下垂,下巴有三层厚,鼻子粗厚笔直,大耳朵红通通的。亨德尔的目光直率;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有棱有角的嘴唇旁浮现出一丝笑纹 。他的神态活泼,令人难以忘怀。伯尼(Burney)这样说道,当他微笑时,“严厉坚毅的面容流露出聪明机智的神情,犹如云中升起的太阳。”

亨德尔富有幽默感。他有一派“貌似天真的狡黠神态”,自己一本正经地板着面孔,却能把严肃持重的人逗得哈哈大笑。没有人比得上他讲故事的本领。“他能把平凡无奇的琐事讲得与众不同,让别人听得津津有味。倘若亨德尔的英语说得和斯威夫特(Swift) 一样好,那么他的连珠妙语肯定和斯威夫特一样多。你要想欣赏他讲的故事,差不多要懂得四种语言:英语、法语、意大利语和德语,他总是把这些语言混杂在一起讲。”

多种语言的混杂要归结于他年轻时的境遇,当时他四处游荡,足迹遍布西欧各国,也是由于他冲动狂热的天性;他急于接腔反驳的时候,想到什么语言就说什么。他像柏辽兹(Berlioz)一样,觉得常用的记谱法太慢,需要一种速记方法来跟上自己的思路;他在谱写大型合唱曲的时候,一开始就写出所有声部的主题;他一边写,一边抛开一个声部,接着写下一个声部;最后只保留一个声部,甚至会单独以低音部结束;他开始作曲的时候,会一口气写到尾声,然后推迟一段时间把整部作品写完,一首曲子刚完成,他就紧接着写下一首,有时候还同时写两三首曲子。

他从来没有格鲁克(Gluck)那样的耐心,格鲁克对科朗斯(Corancez)说,他在动笔之前,“对每一幕都仔细斟酌,然后再把全剧衔接起来;这通常要花上一年的光景,多半还得害他生一场大病。”亨德尔常常是写出了一幕歌剧后,还不知道下面的情节如何发展,有时写完了一幕,下一幕的歌词还没有着落。

他的创作欲望非常强烈,以至于他最终与世隔绝。霍金斯(Hawkins)说道:“他从来不允许自己受到无聊来访的打扰,为了记录下脑海中不断涌现的构思,他几乎闭门不出。”他的思想从不懈怠;不论在做什么事情,他都不会意识到身边的环境。他习惯于大声喊叫,所以人们都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创作的时候,时而欣喜若狂,时而痛哭流涕!他在谱写咏叹调《他受人鄙视》的时候,竟然会嚎啕大哭。希尔德(Shield)讲述道,“我听说仆人早上给他送热可可的时候,时常惊讶地发现亨德尔感动得泪流满面,泪水打湿了他的手稿。”谈到《弥赛亚》的《哈利路亚》大合唱,亨德尔引用圣保罗的话说道,“或在身内,或在身外,我都不知道。只有神知道。”

亨德尔大发雷霆时,庞大的身躯会气得瑟瑟发抖,嘴里不停地赌咒骂人。在管弦乐队里,“每当看到他那副大号的白色假发晃来荡去,乐手们就会浑身哆嗦。”每当合唱团员们稍有疏忽,亨德尔就会朝着他们大喊一声“合唱团!”,咆哮如雷的喊声会把人们吓得跳起来。甚至在卡尔顿宫排演清唱剧时,当着威尔士亲王的面,如果亲王公主不准时驾到,他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气;倘若宫廷贵妇敢在演出过程中说长道短,他不但会赌咒发誓,还会怒不可遏地指名道姓。遇上这种时候,王妃总会宽宏大量地说,“嘘,别做声!亨德尔记仇了!”

亨德尔并没有怀恨在心。伯尼说:“他的个性尽管粗鲁专横,却完全没有恶意。就算暴跳如雷,他也会别出心裁,再加上他那口蹩脚的英语,总让人们觉得滑稽可笑。像吕利和格鲁克那样,他拥有发号施令的天赋;和他们相似的是,亨德尔身上融合着两种特质,既有压倒一切反对意见的暴躁脾气,又有温和聪敏的本性,尽管会刺伤别人的自尊心,他也有力量抚平这种创伤。” 在排练中,他一贯独断专行;但是他的批评和斥责却充满幽默感,让人觉得滑稽好笑。有一段时间,伦敦的歌剧院成了歌唱家弗斯蒂娜(Faustina)和库佐尼(Cuzzoni)的支持者的战场,甚至在威尔士王妃资助的演出中,两位歌剧红伶竟然揪住对方的头发大打出手,引得满场观众鼓掌喝彩,科里·吉波(Colley Gibber)特意写了剧本,来描述这场历史上出名的打架斗殴,他认为在这场喧嚣的闹剧里,亨德尔是唯一冷静的人。他说道,“照我看来,就该由着她们平心静气地打个你死我活。你要是劝她们罢手,简直是火上浇油。等到她们打累了,火气自然就消了。”为了让这场打闹速战速决,亨德尔指挥乐手把定音鼓敲得隆隆作响。”

就连亨德尔大发雷霆时,也让人觉得他在暗自窃笑。性情暴躁的库佐尼不肯演唱他的一首歌曲,他就掐住库佐尼的腰,一把推到窗口,扬言要把她扔到大街上去,他带着开玩笑的神气说道:“你瞧,夫人,你向来就是个女妖怪,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我得让你明白,我就是魔王别西卜,妖魔鬼怪的主子!”

他这一生都喜爱自由自在,讨厌一切束缚限制,对所有的官职避之不及;我们说不出他给公主王妃担任教师的掌故;即使在入籍成为英国公民后,他也从未获得重要的宫廷乐职和丰厚的薪水;这些美差都落到了无足轻重的作曲家头上 。亨德尔毫不费力地拿这些事情打趣;他提起自己的英国同行,免不了连讥带讽地挖苦一番。除了音乐以外,他所受的教育有限 ,对学院派和学者风范的音乐家不屑一顾。他没有上过牛津大学,却被授予牛津的博士学位。据说他满口抱怨:“真是活见鬼!难不成我得自己掏钱好跟这些蠢货一个样儿?这辈子休想!”

后来在都柏林,演出的布告上称他为“亨德尔博士”,这个错误把他气得火冒三丈,立即让人在节目单做了改正,改为“亨德尔先生”。

尽管亨德尔并非对名利嗤之以鼻——比如说,他在遗嘱中花了很长篇幅提及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举行的葬礼,仔细规定了葬礼的开销,希望限制自己所用墓碑的花费——却对评论家的各种意见不屑一顾。马特松无论如何也没能从亨德尔那里获得写作他本人传记的材料。他那卢梭式的坦荡态度让奉承吹捧的人满心愤恨。有些上流人士总爱缠着艺术家不放,让人觉得不耐烦,却不能流露不满,亨德尔生性心高气傲、不爱交际,把这些人拒于千里之外,使他们怀恨在心。1719年,陆军元帅弗莱明伯爵(Count Flemming)在寄给亨德尔的学生德舒伦堡小姐的信中写道:

小姐!-我本来希望能和亨德尔先生交谈,代表您向他略表敬意,可是至今也没有机会见面;我借用了您的芳名,想劝他光临我的府邸,可每次他不是不在家,就是身体欠佳;在我看来,他真是怪得离谱,就我个人而言,考虑到同为音乐家的身份,本不该受到这样的怠慢……小姐,我十分荣幸,能自称为您最忠实谦卑的仆人,您正是他最喜爱的学生;我应该对您直言不讳地说,您也许该给您的老师上几课。(1719年10月6日,德累斯顿)

在1741年,《伦敦每日邮报》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里提到“许多位高权重的绅士表示,对亨德尔对待他们的态度相当不满”。

除了把歌剧《拉达米斯托》题献给英王乔治一世——他这么做也不失尊严——他强烈反对在富豪权贵的资助下作曲,这种习俗有利可图,却让人丢脸蒙羞;他只有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深陷贫病交加的困境,才决心举办一场慈善音乐会,还把这叫做“乞讨要饭的手段”。

从1720年到1759年他去世为止,他一直投入与公众永无休止的争斗。和吕利一样,他经营了一家歌剧院,掌管着音乐学院,力图改革或者说创立一个国家的音乐风格。但是他从来没有吕利那种控制局面的能力;因为吕利是法国音乐的绝对领袖;即使亨德尔依靠英国国王的恩典,但这份恩典对他来说,远远不及对吕利的影响那么重要。亨德尔所在的这个国家,人民不肯听从身居高位的人士发号施令;国民不愿意受到国家的奴役;这是个充满批评、难以驾驭的自由国度;这个国家除了少数人以外,对一切外国人都怀有敌意。而亨德尔恰恰是个外国人,看重他的英王乔治一世曾是汉诺威选帝侯,国王的庇护与其说让他受益,不如说让他受害。

他身边围绕着一群呲牙咧嘴的斗牛狗和狂嗥乱叫的文人雅士,他们同样出口伤人,还有心怀嫉妒的同行,目中无人的演奏家,自相残害的剧团,上流社会的小圈子,太太小姐的阴谋伎俩和爱国主义的团体。他备受经济窘境的折磨,生活日益拮据;他时常被迫谱写新作品,来满足公众的好奇心,这些人贪得无厌,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他还要面对滑稽表演和狗熊拳击的竞争;他不停地作曲,作曲,再作曲;不像吕利那样安逸悠闲地每年只写一部歌剧,他常常在一个冬天就写出两三部歌剧,还不算上被迫指挥和排练其他作曲家的作品。还有哪位天才能连续20年这样拼命创作呢?

在这场永无休止的争斗中,他从来没有做出让步妥协,也没有出于慎重采取权宜之计;他对人们一视同仁,不论是手下的歌剧红伶及其保护人,还是王公贵族、文人墨客,以及那些决定剧院财源和艺术家名利成败的社会圈子。他面对伦敦的权贵人士坚持自己的观点。这场斗争艰难激烈、残酷无情,而他的敌人使出了不光彩的手段;为了让亨德尔倾家荡产,他们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在1733年,伦敦的新闻界和上流社会经过长期不懈的战斗,亨德尔的敌人设法策划了阴谋,让演出亨德尔首批清唱剧的音乐会遭遇冷场;他们成功地扼杀了这些作品,人们得意洋洋地争相转告,这个垂头丧气的德国佬不久就会回到自己的国家。在1741年,上流社会的阴谋集团甚至雇佣了一帮街头流浪儿,去撕毁大街上张贴的亨德尔音乐会的广告,“用尽了各种卑劣的手段,让他受到伤害” 。亨德尔原本很有可能就此离开英国,不料在爱尔兰获得了民众的同情,于是他在那里度过了一年的时光。1745年,他的所有传世佳作,包括《弥赛亚》、《参孙》》、《伯沙撒》和《赫拉克勒斯》都已问世,这个阴谋集团卷土重来,比以前更加猖獗。博林布鲁克(Bolingbroke)和斯摩莱特(Smollet)提到过,有些贵妇名媛偏偏选在在亨德尔举行音乐会的时候,举办茶会、招待宴会和戏剧演出,而这些活动在四旬斋期间通常是禁止的,她们就是为了抢走亨德尔的观众。英国作家霍勒斯·沃波尔(Horace Walpole)曾经津津乐道地说,当亨德尔演出清唱剧的时候,人们流行去看意大利歌剧。

总之,亨德尔垮了;尽管他最终获得了胜利,但他的胜利已经和艺术毫无关联。他在1746年的处境和贝多芬在1813年的境遇一样,贝多芬当时谱写了《维托里亚战役》,为反抗拿破仑的德国创作了爱国主义歌曲后声名鹊起,亨德尔在写了《卡洛登战役》和两部爱国主义清唱剧《应时清唱剧》和《马加布斯的犹大》后,迅速成为了国民诗人。从那时起,他的事业大获成功,阴谋集团变得静默无声;他成了英格兰的国宝,和英国雄狮相提并论。从此之后,即使英格兰不再对他的名声心怀嫉恨,也使他为名誉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亨德尔在职业生涯中没有死于穷困潦倒、屈辱愤恨,丝毫也不是伦敦公众的过错。他曾经两次破产(分别在1735年和1745年),在剧团倒闭后中风偏瘫(1737年)。然而他却再次站了起来,从来不肯屈服。“他只要做出一点让步,就能重新获得财富;但是他的本性和这种事格格不入。他憎恨一切束缚他自由的东西,对影响他艺术荣誉的事情毫不通融。他不愿意把自己的成功归功于他人,只肯指望自己。” 有位英国漫画家考克斯(Coxe)为他画了幅漫画,上面的题目是《魔力四射的猛兽》,画中的亨德尔脚下踩着一面旗帜,上面写着“年金、特权、尊贵、恩宠”的字样;面对灾难厄运,他像庞大固埃 那样放声大笑。有天傍晚在音乐会上,他面对空荡荡的大厅毅然说道:“这样我的音乐会更美妙!”

这位音乐大师虽然暴躁易怒,才华横溢,却能用超强的自制力约束自己的性情。晚婚夫妻养育的孩子有些会显得安静稳重,在亨德尔身上就体现了这一点 。他毕生都在音乐作品中保留了这份深沉的宁静。在他敬爱的母亲弥留之际,他写下了轻松欢快、自由奔放的歌剧《波罗》 。在可怕的1737年,当他处于生死关头,深陷灾难的深渊时,先后写下了两部轻快欢乐、活力四射的清唱剧:《亚历山大的盛宴》(1736年)和《扫罗》(1738年),还有两部妙趣横生的歌剧,散发着田园气息的《朱斯蒂诺》和充满喜剧色彩的《瑟西》。

在宁静清新的《朱斯蒂诺》结尾,有这样一段歌词,“平静的歌声,平和的内心,安宁的灵魂”,而此时亨德尔饱受忧虑的折磨,已经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那些反对心理学的人找到了庆贺的理由,宣称了解艺术家的生活对理解他的作品毫无价值,不过他们最好不要匆忙下结论;因为亨德尔的音乐独立于他的生活之外,这一点对理解他的音乐至关重要。内心痛苦、热情四射的贝多芬能从表现苦难和激情的作品中找到灵魂的慰藉,人们对此很容易理解。然而,身患疾病、满怀忧虑的亨德尔,能以体现欢快和宁静的作品排遣苦闷,表明他拥有超出常人的心理平衡能力。贝多芬在创造《第九交响曲》的过程中,很自然地为亨德尔感到心醉神迷!他肯定用羡慕的眼光看待亨德尔对世间万物和自我命运的掌控,这是他满怀抱负,通过热情洋溢的英雄主义而实现的目标。我们对贝多芬的努力感到钦佩:这的确是崇高的情怀。然而,亨德尔超凡脱俗的宁静难道不高尚吗?人们习惯把他的平静看做英国人固有的无动于衷、不露声色:

人们吞咽下鲜红的牛肉,亨德尔写出充满活力的圣歌。

——莫里斯·布歇(Maurice Boucher)

没有人会怀疑,他必须以紧张的精神和过人的毅力,来保持内心的这种平静。有时候,他的精神也会出现问题,他那无比健康的身体和意志从根本上受到动摇。在1737年,亨德尔的朋友曾经认为他永远丧失了理智。但是这次危机在他的人生中并不是空前绝后的。1745年,伦敦社会对他恨之入骨,变本加厉地攻击他的清唱剧《伯沙撒王》和《赫拉克勒斯》,导致他再度破产,使他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最近出版的亨德尔书信恰巧让我们了解到这段往事 。沙夫茨伯里伯爵夫人(Countess of Shaftesbury)在1745年3月13日的信中写道:

我怀着喜忧参半的心情去看了《亚历山大的盛宴》。当我见到伟大而不幸的亨德尔时,不禁流下了痛苦的泪水,他垂头丧气,神情忧郁,两颊下垂,黯然坐在无力弹奏的古钢琴边;看到这幅景象,我心里真是难过,他为了献身音乐,穷尽了毕生精力。

在同年8月29日,威廉·哈里斯牧师(William Harris)在寄给妻子的信中写道:

我在街上遇见了亨德尔。我叫住他,提醒他我是谁,我敢说,你要是看见他这幅怪样子,肯定觉得好笑。他滔滔不绝地提到自己糟糕的身体状况。

这种情形持续了七八个月。同年10月24日,沙夫茨伯里伯爵夫人写信给哈里斯:

可怜的亨德尔看起来有些好转。尽管他已经完全精神错乱,我还是希望他能彻底康复。

他果然彻底康复了,当年11月创作了《应时清唱剧》,不久后写下了清唱剧《马加布斯的犹大》。然而我们知道,痛苦的深渊随时会把他吞噬。这位头脑清醒的天才只有咬紧牙关才能勉强支撑,此时他已经差不多精神失常,这些书信恰好透露了他出现的器官病变。必然还有许多情形,是我们不得而知的。让我们铭记这一点,亨德尔的平静外表下掩盖着情绪的剧烈波动,无动于衷和不露声色不过是他的面具。

那些设想他无动于衷的人永远不会理解他,永远不会洞察他内心变幻的热情、骄傲、喜怒哀乐;有时,他的内心几乎到了痴狂恍惚的地步。但是对他来说,音乐是一片安静平和的净土,不容许纷乱无序的生活来侵扰;每当他臣服在音乐的脚下,就会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有时进入如醉如痴的幻境,犹如摩西和先知的上帝出现在他的赞美诗和清唱剧中,有时因为悲天悯人而流露出他内心的情感,却没有丝毫的多愁善感。

在艺术上,他和歌德(Goethe)是同一种人,站在伟大的高度,从很远的地方审视自己的人生。我们现代人的多愁善感不免流露出自得意满的轻率,和他们高傲的含蓄相比,显得窘迫不安。这座艺术的王国,让变幻无常的人生难以接近,在我们看来,艺术主流有时过于单调呆板。这里是极乐世界;这里的人们远离尘世;有人会为此感到遗憾。在这位音乐大师平静的外表下,在他经历的磨难,紧缩的眉头和无忧无虑的内心中,难道没有什么东西影响他的辉煌成就吗?

亨德尔这样完全为艺术而活的人,并不打算讨女人的欢心;他也很少为女性费心劳神。然而,女性依然是他最热情的支持者和最恶毒的反对者。英国的小册子作家总拿他的一位崇拜者打趣,此人化名为“奥菲莉娅”,在他的歌剧《朱里乌斯·凯撒》上演时,送给他一顶月桂花冠和一首热情洋溢的诗,称赞他为最伟大的音乐家和当时英国最伟大的诗人。我在前面提到过,有些上流社会的贵妇名媛心怀嫉恨,企图把他打垮。亨德尔依然我行我素,对崇拜和仇恨都一概不理不睬。

他二十岁时在意大利有过几段短暂的恋情,这在他写的几首意大利语康塔塔中有迹可循。有传闻说,他在汉堡歌剧院担任第二小提琴手的时候,曾经坠入爱河。他爱上了自己的一个学生,这是位门第高贵的小姐,亨德尔打算和她结婚;但是这位小姐的母亲宣称,绝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拉小提琴的乐手。后来这位母亲黯然离世,亨德尔声名鹊起,有人提醒他婚姻的障碍已经不复存在;他却回答说,时光一去永不复返;他的朋友施密特(Schmidt)是个生性浪漫的德国人,乐于渲染历史,据此人回忆,“那位年轻小姐身体日渐衰弱,最终郁郁而终。”此后在伦敦,他又和一位上流社会的大家闺秀谈婚论嫁;这位贵族小姐也是他的学生,但是她希望亨德尔放弃自己的音乐事业。亨德尔一怒之下,“和这个禁锢他才能的女人断绝了来往。” 霍金斯告诉我们:“他的社交天赋并不突出;毫无疑问,他因此终身未婚;可以断定他从未和女人有任何来往。”施密特比霍金斯更了解亨德尔的个性,他反驳了亨德尔不善交际的说法,认为他只是不顾一切地渴望独立,“害怕自己受到轻视,担心自己陷入不能解脱的关系”。

因为缺少爱情,他对友谊深信不疑。比如,他和施密特拥有一段真诚感人的友情,施密特在1726年去国离家,追随他左右,对他不离不弃,直到去世。他的朋友当中有当时的知识分子精英:比如说,机智诙谐的阿巴斯诺特医生(Dr. Arbuthnot),就在享乐主义的外表下掩藏着对人性的冷静批判,他在最后给斯威夫特的信中写下了这句至理名言:“为了世俗的缘故,远离道德和荣誉的道路,这个世界不值得这样去做。”亨德尔对家人怀有深厚虔诚的感情,这种情感永难磨灭,在他塑造的感人角色身上有所体现,比如歌剧《所罗门》中的约瑟夫和慈爱的母亲。

不过,他身上最高尚、最纯洁的情感还是他的仁慈慷慨、热情无私。在十八世纪,这个国度里见证了人类团结的繁盛浪潮 ,许多人真诚地投入了这项扶助贫弱的事业,亨德尔正是其中之一。他的慷慨不仅限于他熟悉的人士,比如说他的老师拉霍夫(Lachow)的遗孀;他还为了各种慈善事业的利益不断慷慨解囊,尤其是两个让他倍感兴趣的慈善组织:音乐家协会和育婴堂。

音乐家协会始建于1738年,由伦敦一群主要的艺术家创办,他们来自各行各业,旨在帮助贫困的音乐家及其家人。上了年纪的乐师每周能收到10先令的补贴;乐师的遗孀每周能收到7先令。音乐家协会还负责给乐师举办体面的葬礼。亨德尔尽管经济窘迫,却表现得比其他同行更慷慨大方。在1739年3月20日,他为了筹集音乐家协会的资金,承担了演出《亚历山大的盛宴》的全部花费,同时加演了一首特意为此次活动谱写的管风琴协奏曲。在1740年3月28日,他身处人生低潮之际,排演了《阿喀斯与伽拉忒亚》和《圣塞西莉亚节日颂歌》。在1741年3月18日,他举行了《文坛盛会》的盛大公演,对他来说这是个艰巨的任务,这部清唱剧布景辉煌、服装华丽,还有五首知名演奏家表演的独奏协奏曲。他把收到的大部分捐款留给了音乐家协会。

育婴堂是老水手托马斯·克拉姆(Thomas Coram)在1739年创办的,“旨在救助和教育弃儿”,作家梅因沃林写道,“可以说,育婴堂的建立和繁荣要归功于亨德尔。”在1749年,亨德尔写下了旋律优美的《育婴堂赞美诗》 。在1750年,亨德尔被育婴堂推选为负责人,后来他送了一架管风琴给育婴堂。我们知道,他的清唱剧《弥赛亚》就是为了慈善事业筹款而首演,从此成为了保留曲目。1742年4月12日,《弥赛亚》在都柏林举行了首演,目的就是给穷人募捐。这次音乐会的收益全部捐给了坐牢债务人救济会、济贫医院 和布商公会医院。1750年,《弥赛亚》历经周折在伦敦成功上演,亨德尔决定每年为育婴堂举办一次《弥赛亚》的演出。即使在他眼睛失明后,还依然坚持指导演出。从1750年到1759年亨德尔逝世前,《弥赛亚》为育婴堂筹集了6955英镑的资金。亨德尔曾经禁止自己的出版商沃尔什出版这部作品的章节,《弥赛亚》的首版乐谱直到1763年才面世;他把一份总谱捐赠给了育婴堂。他还把另一份乐谱赠给了都柏林的坐牢债务人救济会,允许这家机构用这份乐谱筹集善款。

对穷人的同情激发了亨德尔的灵感,谱写了几部独具特色的作品,比如说《育婴堂赞美诗》的某些乐章充满了悲天悯人的仁慈,《葬礼赞美诗》无伴奏的胜利合唱中,孤儿们用纯净响亮的歌声表达悲伤的呼唤,体现了过世女王的仁慈慷慨。

就在亨德尔去世的前一年,差不多是同一天,育婴堂的花名册上出现了一个小女孩的名字,她叫做玛利亚·奥古斯塔·亨德尔,出生于1758年4月15日。是亨德尔把自己的姓氏给了这个可怜的弃婴。

对他来说,行善才是真正的宗教。他热爱穷人信仰的上帝。

除此以外,他谈不上严格意义上的虔诚,除了在他的晚年,双眼完全失明使他中断了和朋友的联系,几乎与世隔绝,才笃信上帝。在他生命的最后三年里,霍金斯经常看到他积极参加本教区教堂——汉诺威广场的圣乔治大教堂——的礼拜仪式,他双膝跪地,“以庄重虔诚的姿态,流露出最强烈的宗教热情”。他在弥留之际说道,“但愿我能在耶稣受难日(复活节前的星期五)离世,希望我能在耶稣复活的那天,追随上帝的脚步,与亲爱的上帝和救世主同行。”

但是在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当他精力充沛的时候,几乎从不去教堂。他出生在路德派教徒的家庭中,他在罗马学习的时候,人们试图改变他的宗教信仰,他带着讽刺的口吻回答道,“决定到死也不背叛把他养大的宗教,无论这种宗教是真是假,”虽说如此,他还是毫不费力地成为了英国圣公会教徒,还被人看做不大虔诚的信徒。

无论他的信仰如何,他在内心里都是虔诚的教徒。他对艺术的道德责任有着崇高的理念。《弥赛亚》在伦敦首演成功后,他对一位出身贵族的音乐爱好者说,“阁下,如果说我的音乐给人们带来了快乐,我感到十分遗憾,我本来打算让他们变得心地善良。”

在他的一生中,用贝多芬自豪的自我评价来说,“他的道德情操得到了公众的认可”。即使在他备受争议的时期,眼光敏锐的仰慕者也能从他的艺术作品中发现道德和社会价值。1745年,英国报纸上刊登了诗歌,赞扬他的清唱剧《扫罗》拥有颂扬受难从而抚平创伤的神奇力量。1739年4月13日,《伦敦每日邮报》发表的一封信中写道,“能够欣赏《以色列人在埃及》音乐的民族,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会感到恐惧,哪怕面临外敌入侵也会奋起反抗。”

世上再没有别的音乐会产生如此强大的信仰。这种信仰像摩西的手杖那样,能够排山倒海,开凿坚固的岩石,流出永恒的泉水。亨德尔清唱剧中的某些章节,比如耶稣复活的呐喊,如同拉撒路从坟墓中重生一样,简直是活生生的奇迹。在《狄奥多拉》的第二幕,上帝雷鸣般的召唤打破了死亡悲哀的沉睡:

他大声喊道,“起来吧”,年轻人站起来了。

在《葬礼赞美诗》中,再次出现了如痴如醉的呼喊,快乐中掺杂着痛苦,这呼声出自不朽的灵魂,抛去肉身,向上帝伸出双臂。

最有道德气魄的段落,莫过于《耶夫塔》第二幕结束时的合唱。再没有什么比这部歌剧的创作更能让我们洞察亨德尔英勇的信念。

1751年1月21日,他开始创作这部歌剧,尽管他当时已经66岁,但是身体非常健康。他用了12天就写完了第一幕,期间创作从未间断。作品中完全没有令人忧虑的迹象。他的思想从来没有这么自由奔放,完全不在乎创作的主题 。就在谱写第二幕的过程中,他的视力突然变得微弱模糊。开头清晰可见的笔迹,此时已经混乱无序,横倒竖歪。后面的旋律也变得悲伤起来 。此时他开始谱写第二幕结尾的大合唱:“上帝,你指引我的道路多么神秘!”。他刚刚写下起始乐章,就不得不停下笔,这是一段抑扬顿挫的悲伤慢板。他在这一页乐谱的下面写道:

“2月13日,星期三,到此为止。因为左眼看不清,我写不下去了。”

他中断了十天。到了第十一天,他在手稿上写道:

“2月23日,略有好转,恢复创作。”

他为这句歌词谱了曲,其中的悲剧意味暗示了他的不幸命运:

我们的欢乐化为悲伤,如同白昼变成了黑夜。

他非常吃力地用了五天时间——通常他在五天内可以写完一幕歌剧——勉强写完了这首悲伤忧郁的合唱,音乐的光辉照亮了围绕他的黑暗,证明了他深受病痛折磨时坚定的信念。在低沉舒缓的旋律结束后,几个声部(男高音和男低音)轻柔低回地唱道:

毕竟一切……

歌声迟疑了片刻,似乎是在调整气息,接着各个声部加入进来,坚定了不可动摇的信念,毕竟一切——

……都是美好的。

亨德尔的英雄主义和他无所畏惧的音乐,充满勇气和信念的旋律,就这样在垂死的赫拉克勒斯般的呼喊中画上了句号。 x+wlJ1TIruQl1KuhfaGxhc31JZt9xdLpTI1tzvBCqSk3vhXT/cWEUHE1zJWVmYq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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