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了解复辟时代英国社会的音乐生活,最有趣的素材莫过于《佩皮斯日记》。在这本日记中,我们能看出音乐在伦敦上流人士家里占据的地位。
塞缪尔·佩皮斯(Samuel Pepys)是举世闻名的人物:我在此只讲述他人生中的几件大事。1633年,塞缪尔·佩皮斯生于伦敦,出身于裁缝家庭,和蒙塔古爵士(Lord Montagu)的命运休戚与共 。他身为自由派,在克伦威尔(Cromwell)死后的王朝复辟时代与共和党有所接触,先是在财政部任职 ,此后担任海军部合同文书专员。他在海军部任职到1673年,为英国海军鞠躬尽瘁;他本人清正廉洁,在大瘟疫、伦敦大火和英荷战争期间振兴经济,重建秩序。一直深得海军大臣约克公爵(后来的詹姆斯二世)的器重。不过,佩皮斯受到当时教皇派阴谋的诽谤,污蔑他是天主教徒,被关入伦敦塔。他成功洗刷罪名,在海军部官复原职。直到1688年,他一直担任海军部长的职位,受到詹姆斯二世的恩宠。斯图亚特王朝倒台后,他从英国政府退休,不过在1703年去世前,他的精力一直很旺盛。他从没有停止过对文学、艺术和科学的关注。1684年,佩皮斯被任命为英国皇家学会会长。他收藏了各种各样的学术著作。剑桥的莫德林学院保存了他的大量书稿:回忆录、木版画、海军资料,以及他本人收集的5卷古老的英国民谣;最后,他用自己发明的速记符号写的日记,日复一日记录了他从1659年(1660年)1月到1669年5月的生活。这本日记和他的朋友约翰·伊夫林(John Evelyn)的日记,生动地反映了英国当时的世态风情。我将从这本日记中节选出与音乐有关的篇章。
身为海军部长的塞缪尔·佩皮斯,既是尽忠职守的政治家,也是热情四射的音乐爱好者;他把不少时间奉献给了音乐。他会演奏鲁特琴、六弦琴、希尔伯琴、六孔竖笛和八孔竖笛 ,还会弹一点古钢琴。当时的上流人士,有在家中收藏乐器的习惯,有人为了召开音乐会,收藏了六把六弦琴。佩皮斯也有各种乐器的藏品;他自称拥有英格兰最出色的乐器;他几乎能演奏每样乐器。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唱歌和吹奏六孔竖笛。不论是漫游散步还是到餐馆吃饭,他都随身携带着竖笛。
我和斯旺(Swan)到伦敦法学会旁边的酒馆吃饭,他埋头写作,我吹奏六孔竖笛,直到我们要的水煮蛋端上来。(1660年9月2日)
我一边沿着河岸往回走,一边吹笛子。(1660年1月30日)
暮色四合,银色月光洒在花园里,我吹着六孔竖笛,独坐良久。(1661年4月3日)
他甚至大胆地开始作曲:
我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写下了几段旋律,上帝宽恕我吧!(1962年2月9日)
尽管作曲家拥有崇高的地位,享有巨大的社会荣誉,但是佩皮斯依然没有为作曲感到“丝毫的骄傲”。(1966年8月22日)
最终,他认为自己谱写的音乐精彩绝伦:
唐宁上尉(Captain Downing)对音乐充满热爱,理解力非凡,他不遗余力地夸奖我写的歌曲《优雅隐退》,科尼普(Knipp)已经把这首歌传唱开来,他称赞此曲比他听到的所有乐曲都迷人;没有这番恭维,我也深知其旋律美妙。(1966年11月9日)
他会一本正经地劝说女演员唱他写的歌曲:
晚饭后,我教科尼普演唱我新作的咏叹调《此乃天意》,她已经学了一大段歌曲,我非常满意,相信她全部学完时更加高兴,这必然会是件令人惬意的事情。(1666年11月14日)
至于其他事情,身为位高权重的人物,他没有劳心费力地亲自谱写伴奏:
后来在法院遇见了我的老朋友管风琴师金斯顿先生(Mr.Kingston),我带他到道格酒馆,请他用低音提琴演奏我的咏叹调《此乃天意》,深得我意。尽管不知道歌词的含义,他依然称赞这首歌曲调优美,认为歌词平实易懂。(1666年12月19日)
不久查尔德医生(Dr. Childe)如约前来,整晚与我对坐,用低音提琴弹奏了我有意倾听的几首歌,甚为欢喜。(1667年4月15日)
他对音乐理论也颇感兴趣:
房间里生起熊熊炉火,我用一个小时翻阅了莫里(Morley)的《音乐入门》,此书颇为精彩,却毫无章法。(1966年3月10日)
我漫步到伍尔维奇,一路都在读普雷福特(Playford)的《音乐入门》,其中有些内容十分有趣。(1666年3月22日)
去迪克巷寻找法国人马尔萨那(Marsanne)的书,此人的音乐作品极为精妙,但是遍寻不获,不得不订购此书,我在这里买到了笛卡尔(Des Cartes)的音乐著作。(1968年4月3日)
吩咐仆人为我读笛卡尔的音乐著作,尽管此人学识渊博,但我认为他不善此道,尽管我也是。(1968年12月25日)
他写下了自己对音乐的看法。如果说我们信赖他的眼光,那么其中的一些想法确实非比寻常,他自认为掌握了音乐奥妙的关键所在:
巴尼斯特(Banister)在演奏六孔竖笛,我就音乐问题和他进行了一番探讨,越发确定了我的音乐新观念,我决心深入研究,制定计划,构思出世上从未有过的音乐理论。(1668年3月29日)
嘱咐汤姆(Tom)记下我在音乐方面的灵感和构思,这极大地鼓励我为音乐花更多的心思;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自己掌握了解开音乐奥秘的正确方法,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正确。(1663年2月17日)
不要把这个人当做无知的自我主义者。他那份热爱音乐的赤诚之心和天真热情多么叫人欣慰。他对音乐过于痴迷,对此颇有些担忧之情:
我们派人去他姐姐家里拿六弦提琴……我也演奏了乐曲,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摆弄乐器了,终于结束了。我来到办公室待了片刻,感到惶惶不安,害怕自己对音乐过于投入,担心自己重蹈覆辙,像从前那样荒废了我的公务。(1669年1月11日)
不过音乐的魅力更大,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受到吸引:
上帝宽恕我吧!我看得出来,自己的本性难以抑制,依然把快乐看得最重要,虽然沉浸在快乐中,我并不愿意承认为了追逐快乐,忽视了我的公务。然而,我不得不放弃音乐和女色,无论我的公务如何。(1666年3月9日)
他对音乐的感受如此强烈,有时不免让他感到失魂落魄:
携夫人和黛比(Deb)前往王宫,观看歌剧《殉教士》 。当天使降临人间时,演奏的管乐曲让我心旷神怡,超越世间万物,乐曲如此甜美动人,令我深感震撼,总之,我的灵魂随音乐而去,不禁感到怅然若失,从前我和太太坠入爱河时才有这种感受;无论是晚间回家的路上,还是回到家中,我都心不在焉,整个晚上坐立不安,我无法相信,对我这样的人而言,世间竟然还有音乐能够真正主宰我的灵魂。
当他灰心失望时,音乐成了他的慰藉:
晚上在家里吹六孔竖笛。我乐于演奏乐曲,但是心情低落,只有想到如何取悦上帝,应以坦诚快乐的心情为国效力,我才略微感到高兴,尽管没有多少荣耀可言。吃晚饭,睡觉。(1667年6月15日)
想起我去世的弟弟,不禁心情沉重,不过我还是按下心中的不快,去倾听西奥菲拉·特纳太太(Mrs. T. M.)演奏羽管键琴。(1664年3月16日)
我们必须要承认,佩皮斯并不是经常用音乐来慰藉自己的心灵,因为他并非整日满怀愁思;他把音乐当做纯粹的快乐,生活中最完美的一面:
我把音乐看做我在世界上赖以生存的快乐源泉,生活中最期盼的美好事物。(1667年2月12日)
他身边所有的人必然会分享他对音乐的狂热;尤其是他的妻子。
大约在1655年,佩皮斯娶了太太,当时她年仅15岁,而佩皮斯已经23岁了。他心血来潮地要教太太唱歌,而且对太太情深意浓,佩皮斯发现自己的聪明才智“超乎想象” 。他们的第一堂课极为成功;老师和学生都激情四射。
按照顺序整理文件,盘算账目,给太太上音乐课,忙到深夜,满心欢喜。(1660年9月9日)
回到家听音乐,我和太太在卧室里唱了好一会歌,然后睡觉。(1661年5月17日)
迄今为止,夫妻两人只唱过朴实无华的歌曲。但是佩皮斯太太看到她的丈夫请了歌唱家来教授意大利音乐,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希望和他学习同样的东西:
今天早上,我和太太在床上躺了很久,从别的事情谈到了音乐,她希望我让她学习唱歌,我考虑了一番,答应了她的请求。我起床以前,仆人来禀报,教唱歌的老师古德格鲁姆先生(Mr. Goodgroome)来了;她起床了,今天早上也开始学习唱歌。(1661年10月1日)
然后,我们知道她学习了难度很高的法语和意大利语咏叹调!这种做法真是鲁莽轻率!佩皮斯想着法子骗自己,可是白费力气;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太太没有一丁点儿音乐天赋。
我和太太放声歌唱,她最近才开始学习唱歌 ,我认为她会有所进步,虽然她的乐感不够敏锐,不过我得承认,自己没有足够的耐心来教她,偶尔也会听到她唱歌跑调,我没有宽容地对待她,理应为此受到责备,我本来应该把她当做初学者看待,对她多加鼓励。正是我让她灰心气馁,不敢在我面前张口唱歌,让我感到困窘不安。(1666年10月30日)
佩皮斯更有理由发现,他的太太五音不全、唱歌跑调,他只能在自己家里进行比较,寻找合适的人选。而当时的习俗是让仆人们伴奏助兴;在佩皮斯的亲朋好友家里,我们发现那些富有乐感的仆人才是真正的艺术家。埃文斯(Evans)是莱特夫人(Lady Wright)的管家,精通笛子,曾经向佩皮斯授课。巴顿(Button)是佩皮斯朋友家男仆的妻子,有一幅动人的歌喉。为了维护自己的体面,佩皮斯雇佣的仆人都是技艺精妙的演奏家,身为称职的丈夫,他并非完全没有私心,坚持要妻子用容貌姣好、嗓音甜美的女仆。
首先是容貌俏丽的女仆安斯威尔(Ashwell),她擅长演奏羽管键琴。佩皮斯曾经为她买过乐谱,教给她艺术原理:
起床,教安斯威尔弹奏维吉诺古键琴,吩咐她练习赞美诗,她的演奏美妙动听,乐感敏锐,手指灵活。(1663年5月3日)
他还教这个小女仆跳舞:
吃过晚饭后,整个下午我都在拉小提琴(已经有好多天没有演奏乐器了),安斯威尔在楼上的客厅里跳舞,这间客厅非常适合演奏音乐,实在罕见。(1663年4月24日)
不过他对安斯威尔还是不够满意。我们看到了他率直坦白的想法:
我一直竭尽全力找到符合我理想的女性,最重要的是要懂得音乐,尤其是擅长唱歌。(1664年7月28日)
他终于找到了这位世间少有的女子,她的名字叫做梅塞尔(Mercer)。与此同时,他雇用了一个小听差,是他的朋友库克上尉(Captain Cooke)差遣来的,这个孩子曾经师从皇家教堂的乐师,受过四年的音乐训练。佩皮斯感到心满意足。
回到家里,我和太太、梅塞尔、汤姆呆在一起,一直到晚上十一点钟,我们一边唱歌,一边演奏小提琴,我心里高兴极了,能够在自己家中得到这么多乐趣,让我感到快乐舒心,这样美妙的情景将会一直存在。梅塞尔熟练地弹奏羽管键琴,虽然曲调平常,不过手法娴熟;她唱的歌曲不多,声音动听、充满乐感。我的仆人是个大胆的小伙子,歌声优美,是我见过的最讨人喜欢的听差,净使些蠢孩子的伎俩,以为我没见识过。(1664年9月9日)
他很快就厌烦了这个听差,不过梅塞尔变得越来越可爱动人:
待在家里,发现梅塞尔在演奏六弦提琴,这种乐器非常雅致,我和着乐曲唱起歌来,一直唱到很晚,才去睡觉。(1664年9月28日)
到了晚上十一点钟,月光清雅,我的太太和梅塞尔来到花园里,我处理完了公务,我们一直唱到十二点钟,自得其乐,邻居们纷纷打开窗户,听得不亦乐乎,回家吃晚饭,睡觉。(1666年5月5日)
吃过晚饭后,我和梅塞尔一起唱歌,她唱起《求主怜悯》来取悦我,一直唱到午夜时分。(1666年7月12日)
可怜的佩皮斯太太不免心生妒忌:
我进屋后,发现太太对我非常不满,抱怨我和梅塞尔一起消磨了太多的时间,总是教女仆唱歌,从来不为她尽心尽力。我承认这一点,不过是因为这个女孩子能够轻松地掌握音乐,而她却做不到,音乐正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爱的东西。(1666年7月30日)
后来,梅塞尔看起来被打发走了一段时间,不过佩皮斯太太也没有什么进步。
佩皮斯变得郁郁寡欢,他觉得自己太太的歌声实在刺耳难听。梅塞尔又回来了,他们再次开始齐声歌唱,佩皮斯太太一如既往地心怀嫉妒。
散步回家,月光朦胧,天气晴朗,和梅塞尔步入花园,低吟轻唱,直到太太来提醒我今天是斋戒日,我为此表示抱歉,悄声屏息。(1667月1月30日)
佩皮斯太太竭尽全力地要成为一名音乐家;在颤音的演唱方面,她似乎取得了进步。她的丈夫给了她真诚的赞扬:
吃过晚饭后,太太和巴克尔(Barker) 开始唱歌,让我感到非常高兴,我的太太即将练习颤音的技巧,她为此煞费苦心,颇感骄傲,我认为事实上的确如此。(1667年2月7日)
不幸的是,世上的事情不一定付出努力就有回报;佩皮斯写道,这“可怜的人儿”根本没学会和著调子唱歌:
回家吃饭,饭前请太太唱歌。可怜的人儿!她的乐感糟透了,真让我恼火,这可怜的人哭哭啼啼,瞧着我对她发脾气,我想自己不应该再让她灰心丧气,因为她那么想学唱歌,只不过是为了让我高兴,我让她这么为难真是不公平。(1667年3月1日)
有一段时间,佩皮斯极力表现得耐心大度。
我认为她一定会唱得非常动听,准确地把握颤音的技巧。(1667年3月12日)
听了她的歌声,让我感到略微欣喜,比我期望的要好得多。(1667年3月19日和5月6日)
睡觉前听我太太唱歌,显而易见,她现在更富有音乐感,超过我的想象,我从心底里感到欢喜。(1667年5月7日)
不过,这些溢美之词更好地证明了佩皮斯的善良仁厚,而不能证明他太太的音乐才华。有一天,他听到了一首糟糕的歌曲(“天知道她怎么唱歌的,没有一个音符不跑调”),不经意间吐露了心声:
她的歌比我太太唱得还要难听一千倍,一点也不能叫我平心静气。(1668年1月22日)
这位大胆无畏的女士苦恼万分,竭尽全力想获得成功,最终回过头来练习六孔竖笛。
佩皮斯在这方面对她大加鼓励。也许她在演奏这种乐器时会少按错几个音符。他安排了一位音乐教师格里汀(Greeting)来给太太上课,对她多加鼓励。
回到家中,和太太一起练习演奏六孔竖笛,看到她轻快地奏出音符,让我心花怒放。(1667年5月7日)
我和太太在花园漫步了一个钟头,她在音乐方面的进步开始让我喜出望外。(1667年5月18日)
我兴高采烈地听太太演奏六孔竖笛,乍听上去,她几乎没有跑调,如果能坚持练习,我一定会感到惊喜。(1667年9月12日)
上床睡觉,为太太演奏六孔竖笛的精湛技艺感到不胜欣喜,我打定主意,她应该学习一些乐器,尽管她的乐感很糟糕,但是我看得出来,她的演奏手法还有可取之处。(1667年9月11日)
从此,佩皮斯的家里其乐融融。他写道:
八月的一天晚上,我让太太演奏六孔竖笛,直到我满怀欣喜地去睡觉。(1668年8月13日)
不过,可别以为他已经把亲爱的梅塞尔忘到了九霄云外!当他的妻子不在场的时候,他继续和梅塞尔一起唱歌谈笑:
没多久,就到了晚上九点钟,我听到了梅塞尔的歌声,我的仆人汤姆也在花园里吟唱,真让我高兴,我一直盼着见到这姑娘,自从太太走了以后我就没见过她;我走到花园里和她对唱,然后回家吃饭,有她陪在身边谈笑唱歌真是惬意,睡觉。(1668年4月29日)
坐上马车,吩咐梅塞尔过来,我和她一起到约克公爵剧院去,看《暴风雨》这出戏。戏散场后,我带着梅塞尔沿着河岸漫步,走到春天花园,我高高兴兴地散步,品尝佳肴,开怀畅饮,放声歌唱,人们围拢过来,听我们唱歌。(1668年5月11日)
沿着河岸走到沃克斯豪尔,我们在那儿徜徉良久,暮色渐浓,我们走过街角开始唱歌,街上的行人转过头来聆听我们的歌声。(1668年5月14日)
我和梅塞尔待在花园里唱歌,一直唱到晚上十点钟。(1668年5月15日)
他的弟弟豪(W. Howe)到家里来和我吃饭,梅塞尔也来了,吃完饭后,大家一起唱赞美诗,皆大欢喜。(1668年5月17日)
我对另一位女仆巴克尔只字未提,佩皮斯曾经说过:“我清楚地发现,在歌唱方法上,她的表现要好得多。”
所有来这个音乐之家拜访的人都是技艺精湛的演奏家:佩皮斯的亲戚,包括他的弟弟和弟媳,都能熟练地演奏低音提琴 ;他的朋友无论天赋优劣,全都是音乐家。小姐太太们擅长吹笛子,拉小提琴,弹羽管键琴;有时候她们的表演实在无休无止,让听见的人不禁心生厌烦。
我们去看特纳太太(Mrs. Turner)的女儿表演,她演奏了羽管键琴;我的天啊!不管什么人听了她的琴声都要觉得腻烦;我还不得不对她大加赞扬。(1663年5月1日)
谭波尔先生(Mr. Temple)的太太开始弹奏羽管键琴,弹个没完没了,让大家感到厌倦,我没有告辞就离开了,至于她的琴声,世上怕是没有人能听下去。(1666年10月10日)
当时的达官显贵都能吹拉弹唱。佩皮斯的恩主桑威奇伯爵和他共同举办过室内音乐会 ,还谱写过三个声部的颂歌 。人们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悠扬的音乐。
比如说,在餐馆里就有音乐:
我带着太太和皮尔斯小姐(Miss Pierce)去克洛斯沃克厅吃饭……我们受到了盛情款待,大厅富丽堂皇,同伴风趣幽默,音乐悠扬动听……还有一件事我很高兴,我竟然能从声音中辨别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那个在帘幕后面唱歌的人,曾经在威廉·戴夫南特爵士(Sir W. Davenant)的歌剧里演唱过。(1660年6月28日)
在户外田园也能听到悠扬的乐曲:
一路走到春天花园……天气晴朗宜人,园中风光旖旎……我听到夜莺婉转低唱,鸟儿叽叽喳喳,四处传来小提琴和竖琴的悠扬声音……(1667年5月29日)
在这个国家,四处都传来音乐:
离那里很远的地方,一群人围坐在公园的绿树下,一起放声歌唱。我原本是到维提斯去的,其他人都在四分之一英里外的地方,所以我骑马赶了过去,从歌声中认出了他们,其中有几位碰巧见过我,曾经唱过四五段动听的歌曲。看到此情此景,我以为一生中再也没有更让我喜爱的音乐了。(1663年7月27日)
他去小城巴斯度假的时候,音乐已经成为了招待宴会的一部分:
我坐在椅子里,身上搭着床单,为音乐而心醉神迷;远处传来一段又一段旋律,我在水边逗留了两个钟头,回家睡觉;不久后,我又听到了动听的乐声,几乎和我在伦敦听到的乐曲一样优美异常。(1668年6月13日)
查理二世渡过英吉利海峡,返回英格兰,佩皮斯也在舰队的一艘船上:
罗杰·库腾斯上尉在船上的随从拿起竖琴,为我们弹奏了这段音乐,我再也没有听过这样动人的乐曲。(1660年4月30日)
在伦敦的人群里,在佩皮斯的家中也有乐声飘扬:
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唱起优美的低音歌曲,他是个勤勉的金匠,手上连手套都没戴。
佩皮斯和他的朋友们沉浸在声乐四重唱中,他的演唱无可挑剔。
当然,剧院在这些音乐迷的生活中占据了重要的地位。实际上,佩皮斯有一段时间约束自己,每个月只去一次剧院,这样不会让他分心,荒废公务,也是为了节省开销。不过,他每个月绝对不肯等到第二天!
我立刻带着太太去国王剧院,新的一个月到来了,我每个月可只能去一次剧院。(1669年2月1日)
如果我们细细查看他的日记,就会发现这条规矩很快就形同虚设。
此外,即使他赌咒发誓每个月只去一次剧院,也没有妨碍他请剧院的演员到自己家里来表演,尤其是那些年轻貌美、歌声动人的演员,比如国王剧院(King's Theatre)的科尼普小姐:
这个女人……科尼普,她的容貌妩媚迷人;不过更令人激动的是,她的歌声极为动人,我平生从来没有听到那么高贵优雅的声音。(1665年12月6日)
佩皮斯让科尼普演唱他谱写的咏叹调,对她赞叹不已,以此消磨晚间的时光 。科尼普时常在他面前排演剧中的段落,在剧院演出时会走到大厅和他讲话:
……科尼普在云朵中唱完歌谣后,向我走了过来。(1668年4月17日)
他带着科尼普乘坐马车去肯辛顿宫,她在一旁轻吟低唱:
穿戴入时考究的贵族小姐听着我们唱歌;我感到高兴非凡,自得其乐;我心里快活极了,一路唱着歌回到了伦敦城里,月光如洗,我们度过了一个最美妙的夜晚,我把他们送回考文特花园的家里,然后回家睡觉。(1668年4月17日)
在这些充满魅力的音乐家身边;佩皮斯度过了这个美妙的夜晚,他的太太,太太的好友、仆人,还有美貌动人的女演员!有时候,科尼普会让他们换上舞台装束,扮成头戴草帽的乡下人。
我的家里宾朋满座,他们演奏着四把小提琴……我把朋友们从办公室里请了出去,然后下楼去跳舞……人们一会儿唱歌,一会儿跳舞,唱了几段三声部的合唱,哈里斯(Harris)唱起他那首顶古怪的爱尔兰民歌,他的声音美妙动听,我从前听过这首歌。我们的梅塞尔出人意料地唱了一首意大利歌曲,我可从来没听过,她的歌声让我如痴如醉,比任何时候更为她神魂颠倒。(1667年1月24日)
这是我一生中见过最出色的乐队,但愿我能为音乐而生,为音乐而死,为了音乐,为了皮尔斯夫人、我的太太和科尼普的面容。(1665年12月6日)
佩皮斯仔细咂摸着他的幸福;等到晚上,他靠在枕头上,独自回味着这些夜晚的美妙场景:
我觉得,这就是我在世界上追寻的幸福快乐。(1667年1月24日)
他的幸福生活中只有一件事美中不足,那就是音乐的高昂花费。描述了那些美好的夜晚后,他转而写道:
只有音乐并不能让我感到高兴,他们并不满意低于三十先令的报酬。(1667年1月24日)
佩皮斯并不喜欢破费;在这方面,他和当时乃至今天富有的音乐爱好者没有什么两样。再没有什么比向音乐家付钱更让他烦恼的了,他坦白直率地写出了自己的想法:
早上和博肯肖先生(Mr. Berkenshaw)花了很长时间来练习音乐,我学完了《不要凝视天鹅》这首歌曲的两个段落,我为此感到高兴。四五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在教我唱歌,我为此付了他5英镑,这是一大笔钱,肯定会让我手头拮据一阵。(1662年2月24日)
只要佩皮斯从老师身上学到了自己想学的东西,他就会想方设法和老师争吵起来(这样看来,似乎都是别人的错)。最终博肯肖先生掉进了圈套,和佩皮斯断绝了来往,佩皮斯此时兴高采烈地演唱这些咏叹调,而这些歌曲正是博肯肖先生上课的时候教给他的:
我发现他谱写的歌曲简直无与伦比,我为此感到非常得意,我敢肯定,除了我世上没有一个人会唱这些歌曲,哪怕是作曲者本人也不例外。(1662年3月14日)
为了在艺术家面前捂紧自己的钱包,佩皮斯使出了狡猾的伎俩。有位小提琴演奏家来到他的家里,为他表演了“几段自己谱写的美妙乐曲”。佩皮斯小心谨慎,不想对他多加称赞:
我担心他会把乐谱写下来给我,这样我就不得不借给他或者送给他一些钱。(1664年1月23日)
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佩皮斯认为音乐是代价昂贵的享受,这一点并不令人惊讶 。尽管英国人宣称自己对音乐怀有强烈的热情,英格兰的音乐家最终困苦潦倒而死,也不足为奇。音乐家们不过是四处流浪的艺人,在人们面前表演献艺。等到表演结束,四周围观的乡下人会放声大笑,转头走开。
我的老朋友管风琴师金斯顿先生提到,很多音乐家都在忍饥挨饿,他们的薪水被拖欠了五年之久;就连著名的竖琴演奏家埃文斯也没有得到应有的报酬,有一天因饥寒交迫而黯然离世,靠着教区的施舍才能举办葬礼,他是夜里十二点钟下葬的,连一个举火把开路的都没有,金斯顿先生偶然碰见这种情形,花了12个便士雇了两三个举火把的孩子。(1666年12月19日)
这足以让我们看清,英国人对音乐的热情是多么肤浅。如果我们竭尽全力来理解佩皮斯对音乐的判断,看清他音乐品味的局限性,就会受到进一步的启发。这个人的见识有多么狭隘!
佩皮斯并不眷恋古典风格的歌曲,也不喜爱多声部的演唱:
我越来越确信,多声部演唱不能算作歌曲,而是某种器乐曲,听众听不清楚歌词,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尤其是歌词配上赋格曲,在不同声部中轮流出现,更加难以理解。我认为,合适的歌曲最多只能有一两个声部。(1667年9月15日)
他不喜欢意大利的音乐大师:
他们整个晚上都在唱一首乐曲的精彩段落,出自意大利作曲家贾科莫·卡里西米(Giacomo Carissimi)的笔下,他是罗马最富盛名的音乐大师,这种音乐在世上多得数不清。听起来的确很优美,不过对我的判断力而言过于细腻婉转。(1664年7月22日)
我完全不能体会这种音乐的妙处,作曲部分非常出色,节拍把握得准确,比我从前听到的都要美妙。我从心底里相信,自己如果为这首歌配上英语的歌词,会把乐曲改得更优美,胜过意大利音乐的旋律。(1667年2月16日)
他对意大利歌唱家也没什么好感;他尤其讨厌阉人歌手尖细的声音。他承认这些艺术家对时间的把握非常出色,具有完美的表现力;不过在音乐品味方面,他似乎不能接受这些人的风格,也不打算了解他们的艺术。
他对于当时英国的音乐流派也毫不在意,即亨利·库克乐派,日后培养了佩勒姆·汉弗莱(Pelham Humphrey)、怀斯(Wise)、约翰·布勒(John Blow)和亨利·珀塞尔(Henry Purcell)等作曲家:
我昨天晚上听到的音乐,无论是表现力还是作曲都显得笨拙低劣,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1667年2月13日)
他也不喜爱法国音乐:
我仔细倾听了让-巴蒂斯塔·吕利(Jean-Baptiste Lully)和英国作曲家的几首乐曲,这些乐曲都是出自同一位演奏家之手,公平地来说,我在他们的歌曲中没有发现任何比英国音乐突出的地方(尽管旋律非常动听)。(1666年6月18日)
他讨厌查理二世的御前作曲家,法国音乐家路易斯·格拉布(Louis Grabu)谱写的音乐:
上帝宽恕我吧!我这一生也没有听过这么沉闷无趣的音乐会。(1667年10月1日)
通常来说,他对所有的器乐曲都不胜其烦:
我必须承认,虽然我听过器乐曲,不过次数很少,旋律的确很美妙,不过我没有从中体会到快乐,我认为一首二重唱抵得上二十首器乐曲。(1664年8月10日)
他的日记丢掉了多少音乐特色!他究竟还能留下什么!他告诉我们的只是这些:单声部或者双声部的歌曲,有没有鲁特琴、希尔伯琴和小提琴的伴奏。那么当时他演唱的是什么样的歌曲呢?
佩皮斯对旋律简单的歌曲倍加推崇:比如说英国作曲家亨利·劳斯(Henry Lawes)的作品,他是那个时代的时尚偶像,也是《佩皮斯日记》中经常提及的作曲家。至于戏剧方面,佩皮斯显然对英国音乐家马修·洛克(Matthew Locke)的音乐情有独钟,并且和他有深厚的交情,在1668年,这位作曲家为英国剧作家马辛杰的剧本《圣女贞德》谱写了乐曲,佩皮斯为歌剧中的音乐如痴如醉。在宗教音乐方面,他依然是洛克的崇拜者 ,他很欣赏托马斯·雷文斯克罗夫特(Thomas Ravenscroft)的四声部圣歌,虽然觉得旋律单调乏味 。
不过,他在本质上依然偏爱英国古典风格的优美旋律:
曼纽尔太太(Mrs. Manuel)的歌声甜美动人,颇有意大利风情,不如科尼普小姐英国色彩浓郁的歌声那么打动我。(1667年8月12日)
我听了曼纽尔太太和其他意大利歌手的演唱,他们唱得不错。不过我得承认,我对这些歌曲谈不上喜爱,更别说赞赏了,要是听科尼普唱上两三首英国小调,我会感到更高兴,尽管其他人的作曲和表演也非常精巧美妙。(1667年12月30日)
不过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喜爱的这些歌曲都是纯正的英格兰风格。他甚至不认同苏格兰的民谣。
吃晚饭的时候,他们的仆人用小提琴演奏了几段苏格兰民谣;其中有几首歌曲是苏格兰最优美的旋律,人们对此大加赞美,深表钦佩,似乎很看重这些曲目;我的天啊!这真是我平生听到的最古怪的曲子,全都是一个样儿。(1666年7月28日)
我们看得出来,在佩皮斯的眼中,音乐的概念局限在一个狭窄的范围内。他音乐的热爱之情夹杂着贫乏的见识,真是奇妙无比!他很有音乐品味,看法坦诚率直。佩皮斯的个性温和谦逊,从不爱出风头;他所说的都是心里的真实感受;他具有英国人普遍的常识,不相信失魂落魄的迷恋。读者从日记中就能看出,他对于意大利音乐有本能的反感,当时意大利音乐刚开始在英格兰盛行。布龙克尔子爵(Lord Brouncker)成为了意大利音乐家在伦敦的恩主,佩皮斯在子爵的宅邸里听音乐时察觉到了这种趋势:
那个女郎唱得甜美婉转,不过这就是区别所在,听众必须理解演唱的方法,揣摩歌词的含义,知道他们选曲填词的方式,熟悉和了解这个国家常见的口音,否则永远不会善于鉴赏其他国家的声乐艺术,我完全不能体会这种音乐的妙处,既不理解歌词,也不愿意费心劳神,他们的动作手势,声音的高低起伏,对于理解这种语言的意大利人来说喜悦欢快,对我而言却并非如此……(1667年2月16日)
我越发相信,因为每一个国家的语言都有独特的声调和口吻,一国语言的音调对另一国的人而言,说不上赞同或喜欢,演唱的歌词也不能做到这一点,歌词写得越优美,就越符合唱歌所用语言的音调,英国作曲家谱写的歌曲,在英国人听来,必然比外国人更受用,也比外国人用外语写的歌词更动听。(1667年4月7日)
这段话充满哲理,让我们想起大约五十年后英国作家约瑟夫·阿狄生(Joseph Addison)写下的文章。这种满心猜疑的审慎态度,原本会让英国的音乐爱好者和音乐家对外国风格充满警惕,尤其是意大利艺术,已经对英国音乐造成了致命的打击。然而,意大利音乐的生命力如此旺盛,我们也看到,英国艺术的品位限制在极狭小的范围内,面对外国艺术拱手让出了大片领土,躲进小屋子里不肯出来,这种做法多么轻率。外国音乐立刻在英国取得了一席之地,希望彻底征服这个国度。佩皮斯日记里的几段话显示出,他也开始妥协让步:
到詹姆斯宫的女王礼拜堂去,在那里听意大利人唱歌;意大利歌曲的确值得赞扬,胜过本国的歌谣。(1668年3月21日)
这分明是承认英国音乐几乎败在了意大利人手下,放弃了自己至高无上的地位。
我对《佩皮斯日记》的段落加以诠释,呈现了查理二世宫廷中音乐爱好者的生活。我这么做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娱乐读者,重现这个令人喜爱的人物,他的个性在几个世纪中并没有太多的变化:位高权重的英国绅士、政治人物和艺术家,他明智清醒、通达事理、冷静沉着、心境平和,他幽默诙谐,满怀天真的乐观精神;他具有音乐家的出众天赋,但是见识浅薄,正如弥尔顿所言 ,他在音乐中所追求的是身心的快乐,而不是难以抑制的热情。他周围的人物都是我们熟悉的面孔:佩皮斯太太这位执意要当上音乐家的英国贵妇,坚持不懈地弹奏羽管键琴,从来不会灰心丧气,也不曾掌握熟练的手法。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人……
不过,这并不是我看重《佩皮斯日记》的原因。这本著作具有真实的历史价值,反映了1660年左右英国的音乐品味;那个时期正是英国音乐黄金时代的开端。
这本书也会让我们明白,为什么英国音乐的黄金时代并不长久。无论珀塞尔那个时代的音乐天才多么光华夺目,也没有落地生根;最重要的是,没有合适的土壤让他们扎下根来。那些受过高等教育、聪慧睿智的英国民众,对艺术怀有莫大的热情,他们只对那类饱受束缚的音乐怀有浓厚的兴趣,而这些音乐其实来源于诗歌:主要是单声部或双声部的室内声乐作品,由对白、民谣、舞蹈和诗歌组成。这就是英格兰音乐灵魂的精髓和风味 。所有的英国音乐都尽力体现民族风格,在这方面寻找灵感;最出色的音乐作品正是诞生于此,比如说珀塞尔轻快活泼的乐章,保留了诗意柔情和优雅纯朴的芳香。但是对艺术而言,这些都是浅薄的地基、贫瘠的土壤;这些音乐形式很难出现巨大的进步;尽管英国的音乐文化氛围相当广泛,却依然非常肤浅,不会取得这样的进步。
抛开英国歌曲和民谣的狭小领域不说,因为这些歌谣时至今日几乎保持原样,我们在《佩皮斯日记》里看到了意大利音乐胜利的曙光,辉煌耀眼的光芒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