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气候温暖又跟台湾相似的厦门待了近一年,终究没等到解放台湾,听说朝鲜那里爆发战争,又要调兵过去打仗,台籍兵开始归建回原单位。
“看来命中注定是回不去台湾了,呵!”很多台湾兵感叹道。
“你们不知道哦,东北那边有多冷,零下几十摄氏度的呢,别以为你们徐州那儿就很冷了,华中跟东北的冷根本无法比。”
说话的是一曾经在东北打过仗的台湾兵,他原本在国民党军62军,早在一九四七年就被派到东北去当兵,后来辽沈战役时在锦州被俘。
“怎么说,你讲清楚一点,好让我们有思想准备。”
“冬天你在东北放尿哦,还要准备铁锤,不然尿出来,你瀑布马上就变冰柱,从地上冻到卵葩,你一动,惨啊!鸟都飞走了。”这兵一边描述一边做敲冰柱的动作,颇生动。
众人哈哈大笑:“金黄色的冰柱,那不是看起来跟芒果冰一样。”笑得更大声了。
笑完,众人陷入一阵沉默。
“以后会怎样呢?只能再等等了,要是没死的话。”
“如果这次没死,我就想办法来厦门住。”一台湾宜兰籍的兵说。
“为什么?”
“这里跟我宜兰那儿讲话很像。”
“哈哈!那我没死的话我就搬到泉州去住,我家是泉州。”林水源说。
林水源跟着部队再度往北,几天之内,沿途景色从绿油油的茂密植被,一直到萧瑟的枯黄,又变成一片白茫茫的冰天雪地。
已经有其他部队进入朝鲜,首长对于没能抢到先机战功很是懊恼,一听这次面对的是帝国主义的头子——美国,许多战士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相信凭我军的意志与作战精神,很快就能让帝国主义从朝鲜半岛滚蛋。
“这是鸭绿江,名字取得妙,鸭屎绿的鸭绿啊,对岸就是朝鲜,同志们要争取立下战功,帮朝鲜百姓把美国帝国主义打跑。”部队首长在渡江之际,激励着士兵,大家士气都很高昂。
自从南洋之后,又再面对美国人,林水源心中有种异样的想法慢慢地萌生,搔着他的心。
渡过鸭绿江后,就是一路快速地奔袭,要赶到前方阵地,这时候,他们才发现,之前想的都太天真了。
这一条公路,已经被炸得惨不忍睹,到处坑坑洞洞,再加上下雨下雪天,简直就是泥泞不堪,每走一步,踏下去要用劲才拔得出来。林水源被派到炮兵部队担任侦察班班长,人走路还好,辎重火炮等设备就麻烦了,经常卡在路上动弹不得,进退两难。
上级下达了死命令,要在十天之内到达最前线,也不管落队的,还能走的就一路赶。
这一路奔袭,没睡好也没吃好,运补又跟不上部队速度,常常只能吃粗磨的麦粉或米粉,好一点时能吃到些干粮,至于饮水,就地拿了雪水融化就喝,也没时间煮沸,好多人就这样病倒在路边,一路上,除了看到伤兵外,更多的是病倒的兵。
部队只能趁着黑夜急行军,看着被炸得稀巴烂的公路,只好改走山路和羊肠小道。士兵把较轻的火炮分解开,部件由多人和骡马背负,山道崎岖,摸黑走路,走得跌跌撞撞,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山谷底。
白天,部队还要想办法在被炮火炸得光秃秃的山坡中找掩蔽休息,走山路急行军也拉不了高射炮,要是被美军飞机发现了,只能任机枪扫射加轰炸宰割。
终于赶到前线,连绵起伏的山峰,却少有植被,虽然下着雪,还是有不少枯黑的断枝残干在冒星火和烟。部队进入了简陋的工事,依然是白天睡觉,晚上起来继续构工。本来在行军途中常会遭受飞机的扫射或轰炸,到了前线,多了敌方火炮的威胁,这些帝国主义大爷像看心情炮击似的,无预警就来给你一阵猛轰乱轰。一想到敌人可能正在哈哈大笑,大伙也更生气了。
战斗一开始,双方同时猛烈地炮击,大地都为之震动,寒冷的空气都因此而颤抖。
林水源所属炮部队,虽然在稍后方,但也不轻松,除了要不断变换阵地位置,有时候,阵地被敌人发现,还要击退敌步兵的冲锋。
一次,为了掩护友军冲锋,炮兵对敌射击坚持到了最后一刻,正要变换位置,忽然天上落下了一枚紫色烟幕弹,烟雾腾起,林水源心想“这次真的死定了”,没半晌,疯狂的敌炮火落下,炸得他满眼白光又晕眩,却要赶紧继续将炮位转移。
这时,敌人也攻上来了,林水源带领着战士们冲上前去,掩护炮位先转移。
“他妈的,一刻都不给歇息,同志们,我们上!”
众战士利用爆炸火光作为掩护,跃向爆炸过的弹坑做掩体,用一切可用武器力堵敌军冲锋,可是敌火实在太强,封锁线一一被冲破。
林水源孤注一掷,拉住步话员,迅速判断敌军可能运动的位置,将目标数据快速报告给友军炮兵阵地,报告一结束,还不等确认,一破片直接命中步话机。
“干!听天由命了。”林水源暗道。
幸好不久,听到一阵炮弹呼啸声从我方炮兵阵地由远而近传来,只松了半口气。“射准一点啊!”两军距离就那么一点,炮火稍有误差就跟着陪葬。
炸弹就在他眼前不远炸开来,震波震到他五脏六腑都随着翻腾,离他就差那么一点。“哈哈!成功了。”他差点兴奋得忘了要继续卧倒。
每回战斗结束,不管刚才打的是如何鬼哭狼嚎,整个战场好像就忽然陷入一片死寂,遍地坑坑洞洞的荒山,静得令人可怕,跟坟场乱葬岗似的。
在朝鲜的战斗,惨烈程度超过林水源以往的经验,几乎每个重要山头、每个高地都是用人肉堆成的,敌我双方都在反复争夺,每一次都死伤无数,血肉横飞。美军有优势火力,有精良的飞机大炮,利于白天作战,而志愿军常常是晚上组织突击,冲杀时冲锋号一吹,“杀”的声音响彻整个山头,这冒死冲杀的结果,美军白天攻下一个阵地,晚上又被志愿军夺走。
美军攻上来,留下的是美国人残缺的尸体,换我方攻回去,猛烈炮火下,留下的是我军战士的尸体,一次次的攻防,尸体一层一层轮流叠上去,炮火不时地再将地面轰得翻搅几遍,这尸块与血都几乎化作泥,已经分不清是敌是友,每回重新构工,一锹下去,翻出来的不是土,都是残肢断干。
只是到了春天,雪开始融化后,那土壤夹杂着的血水慢慢渗出,尸臭味开始散发出来,原本还有点令人作呕,但到后来,都已经麻木了。
“不知道阿爸阿母现在好不好,阿爸风湿病有没有好一点,现在台湾已经很热了吧!听说朝鲜比台湾时间快一个小时,阿爸阿母现在应该已经吃完饭在庙口跟人聊天了,弟弟妹妹不知道结婚有小孩没。唉……”林水源暗道。
进入朝鲜,他身边已经没一个台湾兵,他对家的思念反而更强烈,越来越强烈,只是想了都是白想,他很快就会把这个念头消灭掉。
部队占领了一个新的高地,没多久敌方炮火果然如预期地猛烈轰来,幸好已经做好准备,没有人员伤亡。
只是几次下来,发现敌方炮火这次特别刁钻,而且飘忽不定,无法预测下次要从哪里射来,双方在此就僵持不下。但从几次敌弹的分析,司令部认为敌炮兵在几个高地间不断运动变换位置,看似随机,实则有一定规律,因此要派出一支侦察队伍,找出敌的确切位置。
林水源受命为侦察班长,他带着几个兵和话务员一同出发,要找出敌方炮兵阵地到底在哪里。
这一夜,大雨滂沱,道路泥泞湿滑,他们摸着山路,渗透进敌占领区。这路真不好走,有时还要扶着山壁前进,甚至要像狗一样趴着走。
一路上,遇到几次敌人巡逻队,狭路相逢,他们只能赶紧掩蔽趴在烂泥巴里。
“哈哈!看你,成泥菩萨了。”一兵压低声量向另一兵开玩笑道。
“去你的,我这个泥菩萨可以自保,说不定还能救你一命。”
“严肃点!快赶路。”林水源斥了几声,兵自讨没趣地乖了下来。
“我说班长同志,刚才明明可以干掉他们的,这可让我气闷着,错失良机啊!”
“你这小子仗打昏头啦!我们的任务是侦察不是交火,我们只是眼睛,还是你他妈的用眼神就能杀死敌人。”这兵被林水源一骂,众兵在旁都忍着不敢笑太大声。
遇到敌人巡逻队的频率越来越高,几乎可以确认这附近有敌人的重要设施,为避免侦察功亏一篑,他们连小路都不走了,冒险直接爬上山坡,小心翼翼,慢慢翻过这个山头。
这大胆行动出奇顺利,第一个预定的侦察位置就找到敌方炮兵阵地,侦察小队趴在几乎是阵地上方的悬崖上,林水源一边拿着望远镜,一边拿起步话机向后方回报敌阵地相关位置数据。
“司令部回报,我方火炮已开始运动转换位置,待准备完毕,即实施对敌射击。”话务员回报。
“好了,我们快走。”林水源催促道。
几乎是扶着山壁往上,眼见就要翻过,任务完成一大半,战士们心情轻松不少。
突然,林水源一脚踩了空,整个身躯滑了下去,在斜坡上快速地翻滚。
“班长!”
“快去救他啊!”
他依稀听到战士们的大叫声。
“不要叫啊!不要叫啊!”林水源心里呐喊着。
仍然不停往下滚,他只能消极地双手抱头,还好下着雨,土比较松软,但在下滑过程中,一直撞到凸起的岩石,撞得他全身几乎要散开。
他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最后昏迷之前,他听见了炮弹飞来的声音,接着,轰隆隆,眼前一片火海。
林水源没死,断了好几根骨头,躺在床上稍微一动就要散架,痛得要命。又捡回一条命,林水源一点都开心不起来,总是躺在床上沉默着想事情。
待自己能走路,林水源被送到战俘营。
每天都有新的人被送进战俘营,林水源总在看有没有认识的人,甚至是有没有台湾人。
这期间,战俘营对于战俘们的意愿,做了一次审讯调查。
轮到林水源了。
“哪里人?”
“台湾。”
“我不是问你想去哪里,我问你籍贯是哪里。”审讯官有些不耐烦地说。
林水源说:“我真的是台湾人。”
“什么?台湾人,这里怎么可能会有台湾人?”
审讯官间交头接耳,盯着他不可置信的样子。
回答了几个问题后,审讯官说:“我们知道了,你的问题我们会特别留意。”
前一天晚上还前途未卜、人心惶惶,突然一夜之间,确定的消息传来了,战俘营要遣返一批战俘去台湾。
一些想去台湾的战俘气焰高涨了许多,软硬兼施,逼着那些想回大陆的战俘一起到台湾。
“你他妈的天堂有路你不走,现在好啦!地狱大开,你走得大摇大摆。”一心想去台湾的战俘王德川大骂道。
王德川常带头殴打那些一心想回大陆的战俘,谁叫他们人多势众。
“看老子我来导正你的思想。”这是王德川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因为是“导正思想”,所以一切行为都合理许多,只要有人不服,他就辱骂、殴打、虐待,众人一起闹,乐此不疲,照三餐打。
怪的是,管理员对战俘间这样的行为常睁只眼闭只眼,直到有一次他们把一个战俘打成半残,管理员才口头警告了一下。放任到后来,每回集合点名,总会少那么几个人,管理员也没多问,都知道怎么一回事,心照不宣。
“妈的,我今天就是代表政府来导正你,看你服不服!”那天,王德川又萌发故态,抓住坚决要求回大陆的罗平,把他的头按进水里,抓起,再压下去,再抓起,再压下去。
林水源看见是罗平,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大叫王德川住手。
“你他妈的王德川,你是真的想搞出人命是不?”林水源大骂道。
王德川见是林水源,又看看已经被呛得半死不活的罗平。
“算狗日的你好运,林兄帮你求情。”
罗平老家就在苏北徐州一带,他说当初内战时,国民党军队把他家抢光,全家除了妹妹外都饿死了,他恨国民党,带着妹妹逃到解放区就加入了解放军。
林水源算算时间,那时刚好是他所在的国民党部队从徐州出发往驻地的时间,说不定他的部队还抢过罗平他们家,这些,他都没说,但他一看到罗平,就觉得很内疚。
到了决定去向的日子,林水源劝罗平一起回台湾故乡。
“林兄,你救过我一回,我尊你为兄。但这事,你再劝我,我就不喊你兄了,连兄弟都做不成。”罗平说。
“你知道回去会如何?”林水源语重心长地劝他。
罗平想了想说:“但毕竟那是我的家。”
去台湾的前一晚,在仁川港边,美军军乐队在演奏轻快音乐,百余营帐搭成了一大圆圈,每个帐篷内灯火通明,准备前往台湾的“反共义士”在这里吃完最后一餐。所谓“反共义士”,绝大多数是被俘后觉得无颜返回大陆、被裹挟去台湾的志愿军战士,他们的内心充满了耻辱感。
大约每五百人登上一艘登陆艇,每五艘一个波次驶向外海的运输舰,等到一万多人全部都上了船,第二天刚破晓,运输舰就在护航舰队的簇拥下,一路向南,驶向台湾北端的基隆港。
船还没有靠岸停妥,就听到了鞭炮声,从基隆下船开始,沿途就有大批民众聚集,放鞭炮一路欢迎他们这些“反共义士”。
坐火车到台北后也是一样,他们站在军用大卡车上,接受民众的热烈欢迎,行程特别赶,一会儿要接受各级首长的召见,一会儿要参加什么“同心爱国”之类的活动。
林水源,一个台湾人,原本参加“国军”,被俘到共军,又从共军被俘,成为“反共义士”,最后回到台湾。他的特殊身份和经历被当地政府拿出来大肆宣传一番。
但他关心的是,还有没有其他跟他一样的台湾兵从朝鲜战场上回来,听说有少数几个,心里也稍微安慰点。
林水源要回家的那一天,县长、镇长、地方士绅,林家的亲朋好友,还有看热闹的乡亲们,通通都到场了,聚集在他家门口,等着林水源的归来。
车子才到镇子口,鞭炮声就大作,连串地响。这串鞭炮长长的,一直爆到他家门口。林水源一下车,什么县长、乡长、地方士绅就拥上去跟他握手,拍拍他的肩。
看看这些人,有当年为“大东亚圣战”声嘶力竭的,也有大力宣传年轻人建设祖国的,当年赶着年轻人去送死的就是这批家伙,他们的嘴脸令人恶心,但林水源毕竟看得多了,没有当场翻脸,隐忍着不爽,客套地笑了笑,搭腔几句。
“林义士,您母亲和兄弟姐妹在等您呢!”一个不知道什么职务的长官亲切地问候他。
“那就别一直围着我,快让我过去!”林水源暗道。
见到母亲由弟弟扶着,站在门口等他。林水源没见到父亲,心里就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了,他“哇”的一声就跪倒在母亲跟前,痛哭了出来。
“乖囡仔,终于肯返来喽,国语学得如何?”母亲慈祥地摸摸他的头。
林水源听到母亲这么一说,哽咽得更厉害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仿佛要把好几年对家的思念一次发泄完,弟弟妹妹们也跟着哭了起来。
在县长和乡亲的起哄下,林水源拉开了上衣,露出胸膛前那刺着青天白日旗与反共标语的刺青。
“有一万五千名‘反共义士’选择来到自由的堡垒台湾,证明了‘共匪’不得人心,只要我们齐心合力,上下一条心,在‘蒋总统’英明的领导下,反攻大陆必胜必成!”县长趁机来一段激昂的演讲,鼓舞在场乡亲。
只是林水源最清楚,这些“反共义士”身上的刺青是怎么一回事,在战俘营里大多数战俘身上都被刻烙上类似的刺青,现在竟被当局拿来当作“唾弃共产政权”的证据。
在大陆那么多年,他也听了很多历史典故和奇闻逸事,听说古代有种刑罚叫“墨刑”,罪犯的脸上被刺青,让大家都知道他是罪犯。中国人最好面子,这不仅是战俘营对战俘的一种刑罚,更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摧毁了战俘最后一点尊严。
在战俘营时,有好多人被强压在地上刺上这些反共字样,但他们最终还是选择回大陆去了,他们的命运到底会如何呢?林水源不敢再想下去。
回到台湾,家人都希望林水源不要再当兵了,回到家里来,看看能不能找点事做,快点娶媳妇。林水源苦笑,一方面是笑家人的迂,另一方面是笑这个充满了虚伪的当局。
尽管他也很想退伍,但这事想了也是白想,以他现在“反共义士”的身份,又是全台知名,长官常常召见,要是他退伍,岂不是像打了当局一巴掌,不给他们面子。就算他真的白目,不识相地提出,也会被打回来。这简直就像被立了贞节牌坊的寡妇,夜夜有苦说不出。
他偶然听到别人在传,韩战里那个联合国军总司令什么“卖考阿舍”说什么“老兵不死,只是凋零”,他心想:“老兵不死?恁老师勒,新兵都死光光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