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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

这就是大陆的空气

回台湾了,搭着运输船乘风破浪北上,像林水源这种匆匆被赶上战场第一线的兵才第一次有机会好好欣赏这“南洋风光”。

在摩罗泰岛最后统计,还有几十个人没找到,他们是遁入原始森林的更深处做持久抗战了。

这海域的岛屿星罗棋布,有大有小。在甲板上吹着海风,享受好天气,但船每驶过比较大的岛,林水源总是在想,恐怕这些岛上还有人没出来。

在南洋几年,回台湾时台湾已经改用民国纪年。一九四七年,什么也不会的林水源在乡里五金行找到一份伙计兼外务的工作。

他在南洋战俘收容所里见识到一夕成为战胜国或战败国人民的现实,深知改朝换代,学国语以后才有出路,一边工作一边勤练国语。

听说前不久,从台北开始有骚乱一路往南蔓延,也在他们家附近打了起来。

“你不知哦,这些阿山实在太坏了,尤其那些兵仔,社会被他们搞到乱七八糟,狗去猪来,台湾可怜哦!”好多人都这样跟他讲。

在林水源不在台湾的日子,改朝换代,本来满心期待的祖国,因为接收人员素行不良,在短时间内引起了民众反感,终于,一次查缉私烟的小摩擦,成为暴动的导火线。

许多人决定揭竿起义,一些当过日本兵的民众和山地人在各处与“国军”火拼,而许多地痞流氓也趁乱打劫,社会上一片紧张。

“啊,国民政府也不反省反省自己哪里做错了,就从大陆派了军队,从基隆上岸一路就杀到高雄,杀红了眼,先杀再说,死了很多人哪!”

“隔壁那个,阿土伯你知道,说要去帮忙调停谈判,结果呢,没过两天尸体被丢在车站喷水池哪,夭寿哦!”

“后来,后来就开始抓人啊!还好你回来得晚,当过日本仔兵的好多都被抓去问了,好多都回不来了。”父亲两手一摊,不愿意再说下去。

林水源也看过几次“国军”,军容涣散,军纪也败坏,那模样简直就跟以前的浪人流氓没什么两样,没教养就算了,还没文化,令人啼笑皆非。

“我同行真衰,这些草地仔没看过水龙头,以为装在墙壁上水就自动流出来了,拿回去发现没水流出来,就把他揍了一顿,哈哈哈,唉!”他听老板说。

他怀疑这种军队是怎么打赢日本的。他心里找出一个解释:大概就是因为像流氓,打起仗来比较有野性,战力才强吧!

时局乱,五金行生意也不好,东西又常常被“合法抢劫”征收去,老板一直在做亏本买卖,只好把林水源给辞退。

少了一个能赚钱的人,家计马上受影响,又没什么谋生技能,找工作到处碰壁,想到以后还要成家立业,愁呀!

有一天,乡长带了一位客人上门拜访,乡长大人亲自光临全家都不敢怠慢,他们是来找林水源的。

“真是青年才俊,怎么就待在家呢?年轻人志在四方,就是要到外面闯一闯立大功建大业。”随行先生操着标准的国语对林水源说。

“台湾同胞以前在日本统治之下过着水深火热奴隶般的日子,现在祖国的军队八年抗战获得了辉煌的胜利,解救台湾同胞回到温暖的祖国怀抱中,为了回报祖国伟大恩情,现在我们需要台湾的优秀青年一起来重建祖国……”

国语先生自己说得如痴如醉,林水源一家还不知道他到底想干吗呢!

“年轻人要立志一同建设三民主义新中国,加入祖国的军队,这就是爱国的表现啦!”

“当兵!别开玩笑了。”林水源暗道。差点要把他们轰出去,碍于乡长面子,没有马上爆发。

“林先生,林君,你也知道现在政府对你们这些原日本兵看得紧,人家一听说南洋回来的,很难找工作对不对,大家都不愿意自找麻烦嘛!你也不要想是去当兵,那就是在军队里服务两三年而已,服务而已又没有什么危险,你想想,可以免费学国语,大陆还有很多名胜古迹可以到处去看,而且每个月的薪水还有……”

国语先生伸出三根指头。

“三百?”林水源想,当兵薪水比想象中的高。

“不,是三千!”国语先生仿佛在公布什么大秘密一样兴奋神秘地说。

“三千?”

“对对,退伍之后还安排你到政府机关里当差呢!以后乡长说不定都要听你的话了,哈哈哈。”国语先生转头对乡长笑了笑,乡长也虚应干笑了几声。

“三千”这数字太吸引人了,是一般工作的十倍啊!只要待个两三年,赚得饱饱的,就可以自己做生意赚大钱娶妻生子了。

林水源第二次从家乡火车站出发当兵,在台中大肚山边受入伍训。

入伍训对比南洋残酷的战场简直就是天堂,部队里的台湾兵很多都是第一次当兵,跟他一样当过日本兵的也不少,问他们为什么要当兵,大家都说“三千”。

薪水真的是三千,只不过是在入伍半年后,到了大陆才一次发放,只不过是三千大陆“法币”,不是台币,只能买三十个馒头而已,跟废纸没两样。

待知道自己不是要去“建设三民主义新中国”,而是要去打仗,且薪水只有“三千法币”这个事实时,一切都太晚了,就跟上了贼船一样,绝望的反抗是无效的,这些被骗到大陆的台湾年轻人万念俱灰,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说起来一切都是有征兆的,在台湾时,军队就派大陆兵把这些台湾兵的营舍看得死死的,荷枪实弹向内看管,这哪算在保护同袍保护营舍,根本就是在防止人逃跑。林水源那时想,以前美国人管理战俘收容所都没有这么严,中国人还怕自己中国人成这个样子。

再次从高雄上船,临上船,长官要台湾兵把枪上的枪机与刺刀取下来放在包里,说是防止走火。等靠岸在大陆,又要台湾兵把枪机与刺刀装上,并且反过来要台湾兵看管大陆兵。

原来不是所有大陆兵都是自愿当兵的,有些人根本是莫名其妙就被抓来充军,林水源的邻兵,邱贵,自己都说不清楚是何地人氏,就是那么多倒霉蛋中的一个。

“我本来在种田,蹲在田边大便,还没拉完就被路过的部队抓来当兵了。”邱贵用很不标准的国语努力地说。

“你家人知道吗?”林水源问。

说着说着,这还没满十八的年轻大陆兵,就哭了出来。

林水源想起在家苦苦等他寄三千块回去的父母,又让他们失望了,不应该那么冲动的,一想到这儿,他也跟着悲伤起来。

“哭什么,浑身娘骚味!你们还享半辈子太平,老子打从娘胎里就在枪声中长大。”一大陆老士官大声训斥他们。

“尤其你们这些台湾人,当亡国奴好日子过惯不知疾苦。”

“亡国奴!这多熟悉啊!以前日本警察一生气就骂我们‘清国奴’,现在台湾回到祖国怀抱,台湾人又变成‘亡国奴’。”林水源想着。

他恨自己太笨上了这种当,恨这支鱼肉乡民的军队,也开始恨这个用欺骗手段的政府,不知道有多少人多少家庭被这种手段所拆散,不管是用骗还是强迫,手段真是恶劣、下流、肮脏,还口口声声建设三民主义新中国,能回家困三暝较实在啦!

可怜啊!做日本兵出征好歹还有家属来热闹地欢送,做中国兵变得要偷偷摸摸,家人还不知道你到哪里去了,一句“再见”都无法说。

从高雄上船出发时天气还算温暖,待在上海靠岸时,舱门打开的一刹那,一股急速冷空气蹿入舱内。

“奸你娘,这啥?”

叫骂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或者应该说,是不可置信地惊叹。

天是灰蒙蒙的,厚厚的白雪覆盖了这座城市的天际线。

林水源倒抽一口气,空气冰冷中充满了厚重感。

“这就是大陆的空气!”

还不等他们这些台湾兵惊讶够,整队人马就被赶鸭子似的赶上了码头的一列货车,一节货车厢塞满了兵,换下一节车厢,直到整车塞满人为止。待全部上车,车就缓缓开动,离开上海。

“来来!输了吧!我说得没错,是上海吧!乖乖把烟交出来。”

几个外省老兵在打赌,他们上船之初就在打赌船会开到哪儿。有人说广州,有人说青岛,有人说上海,有人说葫芦岛,答案揭晓是上海。

“唉……都说上海女人嗲,嗲得让你骨头都要酥掉,又说上海女人时髦,看起来养眼,好不容易到上海,一下船什么都没看到,好几天了,看来看去都是臭烘烘的汉子,当兵那么多年走南闯北,好歹也该领略一下各地女人的风味,结果呢,各地娘们没有领略到,各地男人的臭味倒是闻了不少。”一老兵大发牢骚。

车厢里一阵大笑声,林水源也大笑。

“二鬼子皇民懂个屌!”这大陆老兵瞪了林水源一眼,不屑地骂了他一句。

林水源听了怒火上冲,站起来就要冲过去揍老兵。

“奸你祖妈!你爸在南洋也是枪林弹雨出生入死过来的,杀人不会比你少,相不相信你爸现在一刀捅死你!”

众兵一阵起哄,另一台籍兵拉住林水源,是同样也曾去过南洋战场的机枪兵张李旺,他眼神示意林水源不要冲动。

“很会斗是吧!别遇上土八路个个都变孬种跪地求饶,别他妈的在这儿内斗,有种就去多杀几打土八路。”士官长破口大骂,大伙觉得无趣,遂安静下来。

“你说这火车要坐到哪儿?”林水源问另一老兵。

“我看……嗯……照目前情势,应该是苏北鲁南,徐州一带吧!”这身经百战的老兵说。

“徐州,为什么是徐州?”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徐州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控制了徐州,往南往北往西的路都打通了,徐州这个地方造孽啊!战火从来没有停止过。”

火车经过南京,他听人家说这是祖国的首都,林水源对南京的唯一印象是从那狭小的透气窗看到的。

感觉车子停下,又碰碰撞撞,接着好像在水面起伏摇晃,他没猜错,车厢的确在水面上。

“啊!出海啦?”

他看车厢被分为一节节,由船载着航行。

旁边的大陆老兵笑他,笑他竟然不知道长江,这是长江的南京段。

原来这就是祖国的第一大河流长江,波涛汹涌就跟海一样,这气势太吓人,江面雾气浓,见不到两岸,就像在海中航行。

长江完全超出这些台湾兵对所谓河流的理解范围,他们抢着透气窗往外看。

但更大的惊奇与震撼还在后面,这些大陆老兵仿佛等着看好戏笑话般。

过了长江,车厢重新上铁轨连接,继续冒着风雪往北,车厢外头是一片白色的世界,从这里到地平线,望不到边的那头,所有能看到的全部都是白的,这对南方兵,尤其是台湾兵来说简直是太神奇太梦幻了。看地图,大陆的地是那么大,这片土地上到底充满了多少惊奇?来自各省的兵东一句西一句讲述家乡如何如何,每个人描述的风土人情都非常不同,也没有人敢说他能代表整个大陆。

“祖国真是太伟大了。”台湾兵的兴奋稍微驱赶了不安。

祖国到底是什么样的国家

这群兵在徐州一带下车,重新建制,换了冬季装备,一路急行军往鲁南前进,兴奋归兴奋,前面等着他们的是关乎生死存亡的战争。

听老兵说,鲁南是共军的老巢之一,拿下鲁南就是给他们心理上先来一记痛击。

林水源编入的国民政府军第七十师,一万多人进入鲁南腹地,各连队都传来遭遇了共军伏击的消息。

行军路上,常常会遇到共军的小撮部队,他们不知从哪里杀出来,连番袭击,但“国军”火力较有优势,马上可以给予迎头痛击,冲散共军。

几次遭遇战下来,共军依然被打了就跑,可是强度一次却比一次强。

“有没有感觉很熟悉?”林水源跟机枪兵张李旺讲起这事。

“没错,这是标准的游击战打法。”张李旺点点头。

“你看不可能是随便打打的吧!”

一大陆老兵徐永顺听到他们谈话,也凑过来,说:“有点作战经验的都知道那只是一小股,不是敌主力,目的是拖慢行军速度,你看这短短一段路,走了多久,一个月,一个月啊。哥哥,就那么简单,战场上怎么可能有没目的的事。”

听说这徐永顺久经沙场,从抗战一直打到现在,照他的话讲,“身上枪子打的洞比你孙子钻过的女人洞还多”。就算连上的军官干部有时候都要敬他个三分,他的分析自然有些分量。

“你看那傻样指导员,还兴高采烈地宣扬战迹,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如果真不知道,那脑袋真不知是怎么干上指导员的。”三人哈哈大笑。

“《孙子兵法》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所有的会战都是为了最后决战,反正就是这样,狗日的上战场就自求多福。”

林水源的连队驻守在徐州以北沛县微山湖旁的一个小村子,任务就是守住这个地方。

接下来的几个月,共军不时零星小股地骚扰,趁着晚上来放个几枪。这战场小日子过得还算安逸,只要定时站站哨,出去巡逻,大部分时间都在构工,围着这村子四周构起了防御工事。

指导员一直说我方又在哪里哪里取得决定性胜利,这样倒好了,那就轮不到我们上场,平平安安地回家去。

“安静?怕就怕共军正在集结准备大规模攻势啊!你看这构工强度,根本就是要准备打阵地战,那就是只能守不能攻,他妈的上面又要说与阵地共存亡了。”徐永顺又分析了一下,然后作个嘘声状,“小声说小声说,不要说我说的。”

运补的辎重车很久没来了,当然这就只有一种可能,运补路线被切断,部队与部队间的联系慢慢被分割,然后各个击破。

伙食分配得越来越少,肚子经常是咕噜咕噜叫,林水源经常去村子里要点食物。一次两次,村民还会给一些,次数一多,村民也不太肯给了,于是,最后变成荷枪实弹地抢夺。

“大人啊!刚才才有一对官爷来要过,怎么又来要了呢?”在村子仅有的几户人家,村民哀求着。

“他妈的,被抢先了一步。”原来别的班先来过了。

“你们一定还有藏着,给我搜。”

班长一声令下,兵闯进屋里翻箱倒柜,因为饥饿火气也特别大,砸东砸西,弄得乒乒乓乓,屋里几个小孩吓得缩成一团。

“大人啊!求求你给我们留口饭吃吧!真的都没吃的了,我们还有那么多张嘴巴要养啊!”

“臭娘们!死老百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听过没?我们没饭吃,谁来保护你们?”班长对村民吼着说。

那口气好熟悉,林水源想起以前那凶恶的日本警察也是这种口气,总是说以皇国兴亡为己任,其实作威作福。他以前恨恶这种行为,怎么一下子自己也变成这等人了呢?

搜出了几袋玉米粉,大娘死命抓住班长的衣角不让他离去。

“求求你啊!我给你磕头,来,磕头,你留给我们一点吧!”

班长甩不开她,抬起脚来踹了大娘一下,扬长而去。

人到底只为了自己啊!不管是村民还是兵,大到一个集团或政权,只要自己活下去,谁管得了别人的死活。

林水源又想到那几句话:“徐州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老子打从娘胎里就在枪声中长大。”祖国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啊!“国军”部队这么多,今天一个部队来了,抢完了,明天换另一个部队来,又抢了一次,各自都有各自抢的理由,连门板床板都抢来构工,什么都抢光了。有办法的都逃命去,没办法走不了的,老弱病残穷,只能留在这儿当贱民任人宰割。

“你一个月领几块钱的臭兵想那么多鸟事干吗?上头要我们干吗就干吗,要我们去死你硬着头皮也要往前冲。小老弟看开点,活下去最重要。”老兵徐永顺劝他们别想太多,看来沙场多年,已经很习惯这种事了。

一天夜里,林水源站哨,望着无边无际的玉米田。

“唉……战乱的年代,人民就是刀板上的肉,任由统治者宰割。”他暗道。

他想起去抢粮的事,心里还有些不安,但他又想到以前,自己其实也干过同样的事。“以前在南洋丛林没东西吃也抢土著对吧?”以前抢土著只把他们当化外之人,抢起来没太大罪恶感,今天你抢的人同样是中国人,而且是该保护的对象,他们苦苦哀求你又听得懂,心里就难过了。

听见了几声狗吠,他望见地平线那端,黑夜里,“国军”驻守的另一个村子处亮了一下,好像一阵雷闪过,随即,传来了几响闷闷的炮声。

“打仗了!”

他吹起了哨子,“哔─!”凌厉得划破夜空,几乎就在同时,所有哨点的哨声也都响起。

炮火声一次比一次近,枪声由零星变为密集,部队在短暂的混乱后,士兵各自进入战斗位置。

枪声从西北边传来。“敌人会从哪里来?”林水源紧张、恐惧夹杂兴奋,肌肉紧绷,握紧了枪杆。“冷静,冷静,夜战我是专家,一定可以找到敌人。”

机枪一阵嘶吼朝着敌方炮火处扫射,步枪声中杂着机枪声,黑夜中,子弹拖曳着火光在头上“咻”过来“咻”过去。“砰!”被炸开的泥土飞溅,弹着点越来越近。

“找掩蔽!”

“还击啊!”

“射击,射击啊!”

轰隆隆的炮火中,命令声与咒骂声交织,不绝于耳,这时候想什么都没有用,只能狠狠地打。

你来我往的炮火持续约一小时才慢慢停下,众人松了一口气,赶紧清理伤亡。

还不等歇息,第二天早上,共军攻势又来了,而且更加猛烈。

晚上也如此,而第三天早上也如此。

“看来土八路弹药很足,要逼我们突围啊。”有老兵分析说,“又渴又饿突个头啊!”

果然,中午时分就接到命令,要各连队立即自行突围到指定位置,还写得挺好听:“强行攻破防线打出缺口。”

“突围?没教过啊!”一年轻新兵紧张地说。

众老兵,包括林水源等战过南洋的台湾兵大笑,说:“白天突围,直接一枪崩了自己比较爽快吧!哈哈!”

才离开小村不久,几波机枪声就断断续续传来。玉米田一片连着一片。跑在土路上,看不清敌人在哪里,只能依靠枪声来辨位。

枪声越来越近,从西边传来,赶紧改往东边跑,但跑了不久,东边枪声也大作,越发密集,整个队伍还击的还击,找掩护的找掩护,慌乱成一团。

“东边也被围,看来只能往南跑了。”“打仗打傻啦!这龟孙子就是等我们往南跑啊!”“这存心要灭了我们!”

跑,只能跑,在玉米田里不停地跑,或跑或卧倒,子弹在头上不断扫过,敌人好像总是知道我方的位置,总是朝着要跑的方向射击,身旁的弟兄越来越少,都被冲散了。

林水源想到在南洋也曾这样跑过,明明这里天气晴朗,抬头就是蓝天,没有丛林里浓密的遮阳巨树,可是在玉米田里跑,触目尽是绿油油、密密麻麻的玉米秆,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

他手不断挥舞,拨开前方的玉米秆,子弹碎片就在他身旁落下,被击碎的玉米秆飞溅在脸上,叶子割伤他的手,到最后,索性连拨都不拨,身子直接往前扑。

偶尔下一秒会见到倒地的弟兄,身上溅满了血渍,或呻吟或一动也不动,有时不注意还差点被绊倒。

他看清楚其中一个是张李旺,心脏处爆开一个大洞,眼睛还张得大大地瞪着。

“我也将死在这边吗?”即使生死存亡无暇他顾,看到张李旺的死状心里还是忍不住一沉,“没死在南洋,却死在这边吗?”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还是没跑出玉米地,枪声断断续续,一颗迫击炮弹落在他旁边,他赶紧卧倒在地上掩蔽,但耳朵还是被震得嗡嗡响,眼前一片晕眩。

“缴枪不杀!”他听到有人大喊。

“缴枪不杀!”声音再次传来,他听清楚了。

“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骗你缴械再杀掉吧!”他听了太多宣传共军残忍的事,说共产党无父无母,冷血无情,拿战俘当炮灰……

“缴枪不杀!”

林水源心里动摇了。“好死不如赖活吧!”但他突然感觉大腿上被东西咬到,一阵灼热的剧痛,腿失去了力量,跌在地上继续用尽力气爬,又饿又渴又痛。

“这里的玉米长得又高又壮,难道是千百年来战死的无名尸养肥的吗?”在这生死边缘,他开始佩服自己的脑袋竟然还能这么清晰冷静。

树丛传来窸窣声,几个人拿着枪围住他。“真衰!这下不想投降也要投降了。”

对共产党有了颠覆性的认识

被共军送进了医院,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在这里吃好喝好睡好,林水源在想他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从被俘的那一刻,他们看他是个伤兵,大可一枪干掉他,可是竟然蹲下帮他包扎,他想,我又不是知道什么机密的军官,留着我到底有什么用。

在后送过程中,他见到这些共军个个有说有笑,就连看似军官的人也对兵和和气气,跟“国军”里老兵干部欺负新兵,把兵当作囚犯管的气氛完全不同。当时,他还习惯地称呼共军为“八路军”。

“唉……什么八路军,你们叫‘土八路’‘共匪’是吧!我们是解放军。”

“解放?解放啥?”

这个问题从他看到解放军与当地百姓的互动中慢慢有了答案。

“解放军是人民的军队。”这句话不时地听到,以前总是听说“共匪”鱼肉乡民百姓,以仇恨起家,可是第一印象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他们跟当地百姓的关系可好呢!不用去抢粮抢门板,百姓还会主动高高兴兴地送上来,这是为什么?

这医官,他们叫卫生员的,对他也很温柔客气,总是仔仔细细地帮他检查换药。

“这位同志,您也别多想,在我们这儿好好养伤,待伤好了您想要留下或回乡,我们都不会为难您的,唉……都忘了问,同志您哪儿人啊?”

“台湾,就是日本人以前占领的那个东南边小岛。”林水源跟大陆人接触多了,知道祖国很多人从没听说过台湾,倒是说日本人以前占领的那个岛,大家就知道了。

“台湾呀!我知道,这可真新奇,台湾人……嗯……那要等我们一路打到南方解放台湾你才回得去啦!”

林水源心里又是一酸,当初就是贪财,被骗到这里当兵,阿爸阿母不会知道我在这里吧!又落在别人的阵营,也联络不上,不知道他们怎么了,看来还真的要等他们说的解放台湾才回得去。

在养伤的日子里,他对共产党有了颠覆性的认识,这让他心里很困扰又痛苦,共产党也没有以前长官宣传的那么坏呀!还有他们总是说“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为人民服务”之类的口号,就跟国民党的所作所为有天与地的区别,说爽快实际一点,被俘那天的“缴枪不杀”,现在想想就已经够感人了。

这样想起来如果共产党把国民党赶跑好像也不是坏事,一路“解放”台湾,台湾人就不用受国民党欺压了,哼,什么水深火热,国民党最爱说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原本这都是国民党跟共产党在大陆的恩怨,台湾人跟共产党哪有什么仇。

“解放台湾”听起来还不错,可是这样台湾本岛不是也要打仗了……

想到这儿,林水源不愿再想下去。

在俘虏营里的政治课,林水源对现在的局势有了大概的认识。

让许多“国军”低阶战俘震惊的是,早在他们还在往北行军时,“国军”猛将张灵甫竟然在东面不远的孟良崮被共军击毙。别看这些小兵,平常上面要他冲哪儿就冲哪儿,好像没什么学问,但对于运筹帷幄的军事指挥,每个人都好像是参谋室里的参谋,谈得头头是道,张灵甫的威名是大家都听过的,常胜将军嘛!只是他拥有那么大兵力最后还落得被击毙,听到这个消息,俘虏群里发出了不少感叹声。

到底谁有那么大能耐灭了常胜将军张灵甫,好多人都在问这个问题。

“当然是粟裕同志。”讲课的同志略带骄傲地说。

现场议论纷纷,大呼原来如此。

“各位同志,你们看,粟裕同志是少数民族,又从基层行伍出身,今天却能指挥大兵团作战干下如此显赫的战功,面对国民党反动派的优势火力,七战七捷,证明了各位只要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只要肯好好干,不问出身,不问学历,谁都能立下大功大业。”

讲课的同志激昂的演讲,让台下俘虏心情也随之波动起伏。

“那,长官,啊不,同志,我们七十师是谁吃下的呢?”一俘虏问。

“那就是我们刘邓大军,中原野战军的刘伯承、邓小平同志的大军。”

刘伯承、邓小平名字一出,现场又是一片骚动,这两人的名字以前在弟兄们聊天时多次出现,有人大叹,被他们歼灭也算值了。

“唉,被骗来大陆‘建设三民主义新中国’,而共产党也要‘建立新中国’,两个都要建立新中国,为了建立新中国却流了那么多人的血,一样都想建立新中国,难道不能一起合作建立新中国吗?”林水源暗道。

看看目前的情势,他是暂时回不了台湾了,在大陆也举目无亲,只好继续待在部队里,而且共产党所宣传的,更让他有好感,与其在大陆没有目的地漂泊,不如留在解放军里,还有个目标,人生好像有更多期望,颇有意义。

当兵本来不在他人生的规划中,当年被日本人半逼半就送到南洋当兵,后来被国民党骗来大陆打仗,现在因为对未来前途不明,只能自愿留下来当兵,在乱世中,哪有什么自我的人生计划,那都是一种奢侈的妄想,只能随波逐流而已。

林水源被编入华东野战军,后来的第三野战军下辖第8兵团26军。

队上还有很多原本在国民党军中的台湾兵,一个连队大概都有快二十人,他们被俘后也都愿意加入解放军,不能回乡,有家乡人在一起心里总是比较安慰。

这期间他们打过一些零星的小战役,很多台湾山地兵,平常看他们淳朴憨厚整天笑呵呵的样子,但一到了战场,他们整个眼神都变了,充满了杀气,总是冲在最前面,用勇猛都不足以形容,每次都有台湾山地兵因战功受奖。

林水源想起以前在南洋,那些山地兵高砂族,凭着敏锐的反应救了他们好几次,真不得不佩服这些人,平常平地人只会用轻蔑的“番”来形容他们,一旦到了危急存亡时刻,只有“番”那天生的敏锐本领能救你。

一次连队干部公开表扬一台籍山地兵,问他战斗精神从哪里来。

“呵呵呵,没有啦!就当作追山猪的啦!呵呵呵。”

这山地兵愣了一下,然后抓抓头发,很不好意思地傻笑着回答,引来全连一阵哄堂爆笑,在旁的连队干部也笑红了脸。

比起之前打过的仗,这些零星小仗还算轻松的,通常枪子没打个几发,“缴枪不杀”倒是喊了不少。

跟以前当日本兵或国民党兵时不一样,以前长官叫你往哪儿冲你就乖乖往哪儿冲,不用多想,可是在解放军里,除了干活外,连队干部还会给兵上课,分析当前局势,讲解各种战术运用。之前是怎么打的,这次该怎么打,为什么要这么打,要你用指挥员的思考方式去思考,理论与实际相结合,让基层战士们都很有参与感。

部队又开始南下,在苍茫夜色中,十几万人的部队在旷野中奔袭,听政委说将要打一场“大仗”,这大仗将是史无前例,将会记入史册的,每个战士听了,兴奋期待中带着一丝恐惧。

依着明灭的月光,庞大无数的朦胧黑影,只听见脚步窸窸窣窣声。

天气已经开始转冷,在行军过程中,都能感觉到战友们哈出的微微热气,林水源现在已经很适应大陆的天气,想起短短一年前,刚来大陆时,好多台湾兵因为无法适应气候而被活活冻死,把他们这些习惯温暖气候的台湾人,一夕之间丢到冰天雪地之中,又不给足够衣服装备,简直就是要他们去送死。林水源觉得自己能活下来已经很幸运了,尽管在战场上,不管怎么死都是冤,但每个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这场“大仗”开始了,打得特别辛苦。林水源常常听人家讲“死去活来”,他觉得他每一天、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都处于“死去活来”的状态,听说他们面对的是国民党的美式装备精锐部队,林水源深深知道这所谓“美式装备”的威力,一点不敢小看。

打仗多年,没见过那么大规模的会战。敌人的火炮是那么猛烈,每个连队上阵,撤下整补,再上阵,再整补,每次撤下时都少了好多人,眼见同乡每上阵一次就少了几个回来,林水源没有时间叹息。

仗打久了,都有种敏感,就算是枪林弹雨,老兵凭着自己的经验,也能推测出整个战局的大概走向,就像当初那几个大陆老兵一样,看似瞎扯的分析,其实八九不离十。林水源感觉到战局呈现拉锯,知道两方人马都已经到了极限,打成这样,国民党军在装备上占优势,解放军则是靠战术上的优势打成平手,接下来决定胜败的,就是看谁的意志力强了。

林水源知道解放军赢定了,他也只能这样想,想到以前那些国民党兵的恶行恶状,他就打得更狠,那国民党军爱打不打的样子,平常只会作威作福,真正上了战场放了几枪就溃散逃亡求饶的死模样,再对比解放军,战斗意志高昂,没人叫苦叫累,牛车追火炮,天差地远啦!

渐渐包围了敌人,从十公里外,五百米,三百米,两百米,敌人还想利用优势炮火进行突围,离敌人越近,敌人反扑突围的火力就越强,敌人组织了几次突围冲锋,每次都被解放军战士顽强地击退。这敌我阵地一百米间不知又留下多少无名尸。

这场战役是决定性的,之后,解放军如水库泄洪一泻千里般迅速南下,横渡了长江,解放了南京。

再次见到长江,林水源忍不住迎着扑面而来的江风大吼大喊:“我回来啦!”

几场大规模战斗下来,林水源也从普通战士一路升到副班长,再升到班长,现在大家都要叫他“班长同志”了,只是他心里知道,这是用太多弟兄们的牺牲换来的,他原来的班副、班长都英勇牺牲了,才轮得到他,对于升上班长,他没有太高兴,只是觉得责任更重大。

原来连上还有很多台湾兵,现在也所剩无几。想当初好多年轻人,大家傻傻地被国民党骗来当兵,发现情况不对劲时已经来不及,想逃就是死路一条,于是,坐火车南下高雄时,大家只能拿着纸笔写上自己的姓名、地址、父母亲的名字,然后包住一块铜板往车外丢,希望有好心人捡到转告他们的家人:儿子要去大陆打仗了。

这是绝望之中唯一能抓住的办法,求助的纸条钱币撒满了铁路两旁,现在想想,多像往阴曹地府路上的买路钱呀!

南京解放后,长江沿线以下的几个大城市也陆续解放,听说解放无锡还没费一枪一弹,国民党军就夹着尾巴跑了。林水源想,看来民心所向,全国解放不会太远,朝着好的方面想,回台湾的日子近了。

接下来,就是上海,终于要回到那匆匆一瞥的上海,以前的文学作品都形容上海是“魔都”,到底有多魔,这次倒要好好见识见识。

这段时间,林水源所属的部队,难得有稍微喘口气的整补机会。连上又补进几个台湾籍的兵。

“班长同志,你知道现在驻防上海的是哪支部队吗?”一个台湾兵跑过来,故作神秘地问道。

“国民党军21师,师长王克毅,怎么了?”

“班长同志,是21师啊!就是二二八事件里屠杀我们台湾人的21师啊!”

林水源脑子突然轰了一下:“哎呀!我怎么没注意到。”他想一九四七年台湾二二八起义时他人还在南洋战俘营呢!怪不得没马上反应过来。

这几个台湾兵,事件发生当时在台湾,目睹了21师士兵残酷地清乡屠杀。

“你不知道哦,我家火车站那儿整个广场都是死人。他们就开着一列火车,沿途扫射,从北射到南。”

“听说整个基隆港都被血染红了,他们沿路抓人啊!看到就抓,也不管你男女老幼,直接用铁丝从手掌刺进去串起来,然后押到港边直接扫射,夭寿哦。”

“那些阿山兵哦!鬼魔附身,说有个村藏了一个匪谍,结果把人家村里全部都屠光光……”

台湾兵们围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不时摇摇头,可怜哦!台湾人刚回到祖国怀抱,都还没有享受到温暖就受到这种可怕的对待,越想越生气,恨不得用同样的方法把这些21师禽兽不如的兵杀光光。

林水源带着台湾兵们向连长请战,让他们冲在最前面,以报21师屠杀台湾人之仇。

上海之战,对林水源来说又是新的作战经验,敌人的水泥碉堡与机枪阵地占领了各重要行进点。他们好不容易在炮火下推进一点,在阵地前方又有数不清的地雷。若不清除这些碉堡阵地,就无法推进,只能派爆破组冲上前逐个爆破掉,清除的每一个阵地都是好多年轻战士用生命换来的。

台籍战士个个都杀红了眼,都像不要命一样往前冲,一想到台湾人与21师的深仇大恨,就恨不得多杀一个敌人。

部队慢慢攻入市区,更难打了,敌人不知道会从哪个楼房放冷枪,又或者突然丢出一颗手榴弹。上面有指示,不得使用重武器,部队只能分成小股,从小巷弄间迂回,逐个占领每栋楼房的制高点。

突入民房,不时会撞见不方便逃命的老弱病残,还要先跟他们道歉后将人送走,才能继续行动,这也拖了不少时间。

苏州河北岸这一带工厂高楼尤其致命,每次要通过十字路口,敌人的交叉火力就猛射过来,冲锋了几次,不知有多少身经百战的老兵就在这儿倒下,又不能以重炮摧毁,只能慢慢迂回前进。

林水源与他的战士受阻于火网前,那挺机枪死死盯着他们,眼见苏州河就在前头不远,打到那儿,过了河,就打通上海南北。想大干一场偏偏又堵在这儿,每个人又急又气,心里无处发泄,在炮火巨响中,只能大声吼叫抱怨。

“他妈的要给老子指挥,一炮给我轰下去,轰得这狗日的稀巴烂。”

“班长同志,你说这仗哪有这打法。”

“他妈的,资产阶级的高楼有我们无产阶级战士的血重要?”

“你他妈的给我闭嘴,上头命令,我们只能勇敢完成。”

林水源决心迂回,从楼房另一侧翻墙绕到阵地后方。

墙后面就是机枪阵地,他灵机一动,拿着一竹竿,绑上四颗手榴弹,拔开引线后,众人迅速地将竹竿推入墙后,即使没炸死敌人,也能制造出数秒的火力间歇。

“轰”的一声,墙都震动了,战士们迅速地叠罗汉翻过了墙,果然,敌人没想到我方来这一招,混乱了半晌。

这半晌太宝贵了,敌我间距突然拉近了许多,林水源带着全班从侧方跃出,冲向机枪阵地。

敌人很快地从混乱中恢复过来,机枪一转,一阵密集的弹幕扫射过来,又不知道有几个战士被撂倒,就差那么一点!林水源一个蹬步跳上沙包,大臂举起枪,准备一刀刺向敌兵。

“干!”林水源大喊,刺向敌人胸膛。

“干你娘!”敌兵举起枪,却慢了一步。

林水源一惊,说:“台湾人?”

短短迟疑的半秒,敌兵大吼一声:“干!”朝他开了一枪,林水源重重地跌了下去。

后面的战士一拥而上。

“别开枪!”林水源倒在地上朝着战士嘶吼。

“砰!”

解放大军一路南下,终于到了福建,在解放军各部队的台湾籍干部战士也都统一调进三野,都聚集在厦门,为解放台湾做准备。

但金门战役失败了,这个消息实在让这些台湾兵沮丧,只剩那么一步,“吃紧弄破碗”,看来还是急不得,还没有那么快能回台湾。

一路从北方打到南方,林水源身边的台湾兵来来去去,去的,永远都回不来了,所剩的,寥寥无几,新认识的,就作为点头之交,他不敢放太多感情,怕要是熟了后,又再度失去,心里更难过。

上级对台湾兵们不错,常要倚重他们的知识增加对台湾的认识。他们每天就聚集在一起上课开会,日子还算轻松。

林水源在这认出了熟人,就是以前在南洋丛林里的高砂兵山下军曹,他竟然也在这里。

“哈哈!林桑,我现在不叫山下了,我姓潘,我叫潘金根,不是潘金莲的兄弟哦,我已经被笑好多次了。”潘金根开朗地说。

自从南洋一别,林水源跟他就再也没见过面,没想到今日又在大陆见面,又成了战友,恍若隔世,不甚唏嘘。

这些山地人,以前日本人在的时候,好多都叫山下,听说日本人早先是以居住的地点决定姓氏,难道因为他们山地人都住在山里,所以都叫“山下”?奇怪了,现在改汉姓又一大堆人姓潘,这其中是有什么道理吗?

“就那些大人说要办身份证要有姓名,就随便‘赐’我一个姓,说我们住水边,水边的番人就是潘,哈哈,可是我爸爸姓陈,我弟弟还姓花呢,你说好不好玩?”潘金根说。

“你怎么也会在这边?”

“在这边?呵呵,就那个三千块啊!呵呵。”潘金根苦笑。

林水源才发现他问了一个笨得不能再笨的问题,这不是废话,这里的哪一个人不是被三千块骗来的。

可是来不及了,潘金根这“三千块”一说出来,好像刺破了在场台湾兵心中那个不愿再提起的痛,每个人都听到了,却没有人多说什么。

“唉……我自己问得憨就算了,都说山地人善良、没心机,结果他居然也不会看场面说话……”林水源摇摇头。

在场的台湾兵,谁没有说不完的故事、吐不完的苦水呢?每个人都想讲出来,讲它个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可是一想到每个人都有同样的经历,讲出来也不见得有人同情,大家彼此都知道就好,到口的苦水只能硬生生地再往下咽。 vwdocysaiVIjhCRVulF39h5M9aKOf+hpgHfGAQTaNMTzPLG/TwLHdHChlEOa3oY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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