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水源忘不了那一天,那一天是一切的起点。
那是哪一年?一九四四年吧!确切是哪一天忘记了,在家乡的车站前广场,挤满了人,热闹得很,乡里的年轻人要出征啦!
扩音器传来帝国军乐,彩带随风飞扬,上面写着“沐浴圣恩”“武运长久”“灭私奉公”。台上,几位穿着西洋礼服的地方士绅与警长交头接耳,神情愉悦。
“皇恩浩荡,志愿军属挺身,与皇军一同上场杀敌,这是本乡青年、皇国青年无比的光荣,本岛青年应立志七生报国,为大东亚圣战而献身,以报陛下圣恩……”
那地方士绅用着纯正的关东口音,口沫横飞,激昂地勉励出征青年,穿着官服的警长在旁微笑,不时点头。
“打倒鬼畜米英!”
“建立大东亚新秩序!”
忘了警长跟着上台也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最后抱拳带着全场一起喊口号,现场气氛燃到最高点。
出征青年身着卡其服,披着红缎带,人人手里一面日本国旗,又是喊万岁又是唱军歌,在亲属的陪同下上了火车。
林水源心里激动,一半是被送行会的高昂气氛所感染,一半是紧张,台上的人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什么“为天皇陛下而死就是皇国精神”,听了一百次一千次,心里不受到影响的大概很少吧,都变成理所当然的了。
说是“自愿”,也不尽然,说是抽调比较准确,每个村每个乡都要抽调一定比例的青年参战,所以不是每个人都那么想当兵。这两年舆论一直在鼓吹台湾人志愿兵,说朝鲜在事变之前就有志愿兵制度,怎么比朝鲜早那么久进入帝国版图的台湾还落后呢?这简直是台湾人的耻辱,所以要推行“皇民”化运动,以后全岛青年就能加入“皇军”为国献身……
大部分参战的台湾青年也只能当“志愿兵”而已,还不能当“皇军”,就算这两年在南洋战场战功无数、大出风头的高砂义勇队,终究也只是“挺身队”志愿兵而已,都算不上“皇军”。
但战争是建立战功的好机会,本岛青年只要在战场上加倍杀敌,就能在内地人(日本本土人)面前扬眉吐气,表示台湾人不比本土人差,这种雄心壮志想想都好吸引人。
每天都听到好多新闻:“皇军”转战支那南北,在珍珠湾、马来海、新加坡,势如破竹,心情都随之振奋;可是有时候也会有报道:某某支队全员“玉碎”,战到最后一卒,为“圣战”献身。
毕竟战争啊!是会死人的,命在一瞬间就没了,想起来多可怕。
现场青年,有些情绪高昂,有些却低沉得快要哭出来似的;林水源心中五味杂陈,忐忑不安。
阿母看到了,跟他说:“只要人平安就好,遇到危险就快跑,不要撑。”
这倒是真的,可是听起来就是有些心虚,战场上哪里没有危险呢?
这一梯次的台湾兵统一在新竹湖口受军事训练,从立正、行进一直到射击课程,再到密林战、山头战、挺身冲锋等,三个月训练成掌握基础枪兵技能的步兵,然后南下高雄,坐船到南洋前线。
南部充足的阳光,尤其出海后温暖的海风,让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台湾兵开朗不少。
船上的新兵不仅仅有台湾汉族人,也有高砂人,还有台生日本人,都是要赴南洋打仗的年轻新兵,很快大伙就打成一片,与其说同仇敌忾让他们紧密团结在一起,不如说大伙对于未来同样紧张不安,窝在一起能让不安感减缓些。
运输船与护卫舰乘风破浪一路往南,一开始还有护卫机队,战机低空从船旁边掠过,摇摇双翼,引来船上人一阵大声欢呼。
“仰望太阳旗,破浪向南行;决死赴南洋,含笑赴死报皇恩……”新兵高昂的军歌声响彻海上,用高歌来驱走心中的不安。
船队的目的地是菲律宾南部的大岛民答那峨,进入菲律宾海域后,气氛一下紧张起来,船队白天靠在岸边,晚上才摸黑行驶。
不知道第几个晚上,突然警铃大作,甲板上传来“嗵嗵嗵嗵”紧张的跑步声,新兵们都被吵醒了。
只见地平线月色那端几个小黑点,还在想那是不是友机,黑点却急速迫近,原来是敌方战机!
战机开始扫射,发出雷鸣的吼叫、巨响,在海面上激起阵阵水花,机枪喷出的子弹离船身越来越近,几个新兵反应不及,瞬间整个身躯被子弹撕碎,甲板一片血肉狼藉,战机从头上呼啸而过。
林水源和所有新兵吓得魂飞魄散,他手紧压钢盔,勉强地抬起头看,又见远方分不清海或黑夜处,几盏亮点明灭了起来。
“炮击!趴下!”
十几秒过去,天上传来“咻”声,由远而近掠来,竟然压过了嘈杂的轮机声。还不待林水源想那么多,舰炮掉落在离船边不远的海面上,炸出高高的水柱,船身随水面震波剧烈摇晃,林水源没抓稳,跌撞在楼梯上,水花溅满了全身。
炮火越来越接近,船队只能采用S形前进,终于有一炮落在邻舰甲板,火光冲天,半晌,又引发了更大的爆炸,失去了动力的船,只能成为固定靶任炮火宰割。
在如雨落下的炮弹中左闪右躲,但运气用完了,再一个全速大转弯后,船舷一侧发生大爆炸;逃过了炮火,终究逃不过水里来的鱼雷。
船开始倾斜,有人紧紧抓住一切可抓住之物,也有人开始往水里跳,浮在水上的人感觉有东西从水里急速游过,原来是第二颗、第三颗鱼雷,直扑向半残的运输船,给它最后的致命一击。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后,林水源与侥幸逃出的新兵,如同蝼蚁载沉载浮,运输船只剩半截“插”在黑夜的海上,很快就沉没了,回头这一幕,好像默片。
还好菲律宾海域一带岛屿密布,拼命泅水,体力还足以游到岸边,残存的新兵被岛上的守备队救起,后来林水源才知道,一船七百多人,只有一百多人活下来。
那一夜对初上战场的新兵来说,简直是可怕,把雄心壮志都磨掉了一半。“逃?是要怎么逃啦?”想起阿母的话,心有余悸的林水源,只能苦笑。
刚出阵就挨打,有人问,怎么只有挨打的份,长官鼓励着大家,帝国海军已经准备好秘密兵器藏在某处,准备一举逆转胜,给敌人致命一击,听到这里,大家信心也增加不少。
林水源被编入“斩进队”,随军逆登陆摩罗泰岛。
四百人的队伍,分乘动力小艇,载着各样补给品出发。四百人?说是要增援岛上的游击队,一举摧毁岛上机场,林水源心想,已经落到要打游击了,恐怕战事也不乐观。
登陆前的紧张气氛让他不敢乱想,全神贯注地望着前方,这小艇大多是征用来的小渔船,根本没有武装,每个人心里都知道这点,当偷偷穿过美军海上警戒网时,都在祈祷着不要被发现。
接近预定海岸,长官拿出手电筒往岸上画几个圈,明灭了几次,岸上也有光源明灭回应。
小艇马达全开冲向岸边,待一定距离,艇上士兵纷纷跳进及腰深的海水里涉水全力前进,迅速地上岸潜入密林黑暗中。这次逆登陆很成功,神不知鬼不觉,老天保佑。
摩罗泰岛北边的岸本部队残存两百多人,自从美国以优势兵力登陆,加上轮番轰炸后,只能四处转进,挺身突击骚扰美军。
听岸本游击长官说,自从这机场建成后,美国飞机就可以直飞吕宋雷伊泰,整个南洋都在美军制空权之下,务必攻下摩罗泰岛机场,以掩护后方岛屿。
以游击队标准来说,他们的夜袭真是战果辉煌,这都有赖队上的高砂兵,林水源以前以为他们只是山里跑来跑去的番而已,没想到这些高砂兵天生好像就有种第六感,在无言与漆黑的丛林中带着游击队神出鬼没,偷袭美军,给美军造成非常大的精神压力。
这夜夜出击,看似战果辉煌,但就连二等兵都不是的林水源也看出一个问题,就算杀死几个敌兵,也是于事无补,美军的补给根本是源源不绝的,你烧了杀了他们多少,他们马上就补多少,反而是己方,资源损耗日益增大,却没有补给。
夜晚是游击队的天下,白天则是美军大显火力的舞台。
在白天,游击队分成小股的部队分散各处。在这里,警觉是保命的唯一方法,从浓密的树缝中,常会见到飞机超低空飞过,林水源慢慢会辨认,什么声音是康苏里,什么是p38或是洛克希德。不管是什么机型,飞机常常比声音先到,要是没藏好,紧接着不久,就是连番的火炮轰炸。
游击队在各处挖了“章鱼壶”,一遇到轰炸可就地掩蔽,那些火炮轰炸,震得让人眩晕,仿佛要把地翻个好几层,大地一波波地震撼。
火炮轰炸时没人敢动,每波都让人觉得死定了逃不掉了,只能消极地死死地躲在坑里,吸着火药浓烟,差点就要窒息,等到告一段落,大地无声,才有人走出来,仿佛隔世。
地面到处是窟窿,树木被炸得七横八竖,炸出一片空地,只有几棵残枝还冒着烟,鹤立鸡群地杵在那儿。
每次一轰炸,就少了一个能躲的据点,处理完伤亡,又该转移了,例行公事。
有时候在路上会遇到美军巡逻队,通常我方会先发现对方并发动攻击。林水源不懂,为什么长官很固执,总要主动攻击。
一开始,拔刀挺身突击还能杀个美军措手不及,可是每次都用同样的战术,美军也有感应,还没有冲到美军面前斩到美军,就被猛烈的机枪弹幕给撂倒。
己方人员更少了,游击战术的效果就像丛林的小飞虫一样,飞来飞去骚扰让人讨厌,但随时会被一巴掌拍死。
美军用各种优势兵器,坦克、喷火器,还有火炮轰炸,都让游击队耗损越来越快,根据地快速变少,成天都在转进。
才短短几个月,补给已经断绝,他们成为残兵,孤立在岛上,每个人都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饿着肚子在死撑,幸亏高砂兵对野外捕猎有一套,还能找到能吃的草啊根的,偶尔还会抓到一些小野兽。
台湾人在战场上的身份本来只是帮忙运补杂务的二线“志愿兵”,连串的战斗下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实战经验累积了不少,很多人都直接被升为二等兵,甚至有升为军曹者。
在军队里最低阶的二等兵,却是个象征,表明本岛人身份跟日本本土人一样平等了。
林水源被升为二等兵,他心想,这艰苦的战场倒是个公平的地方,在台湾,时常受到日本警察的欺负歧视,在日本人面前总是矮人一截,可是在这里,只要是兵,不管是日本本土人还是本岛人,做的事都一样,就算是日本本土人二等兵,一样要服从本岛一等兵,现在大家一样饿着肚子没东西吃,受的苦都一样,一样随时面临死亡,不分本土还是本岛,在这个地方一样平等。
此时最大的敌人还不是美国人,而是各种丛林疾病。
没有药,管它是天狗热、赤痢,还是什么鬼热病都一样,林水源也不知道得了哪一种,身体一下发冷一下发热,肚子还胀得好大。
同样情况也发生在很多人身上,走起路来目光呆滞,嘴巴张得老大像游魂,走着走着身旁有人慢慢落队,落了一步、两步、三步……他们就永远跟不上队伍了。
林水源拖着身子硬撑着走下去,偶尔会神志不清,醒来又发现走了好远。他想到阿母:“阿母,我这次逃不了了,没力气逃了,歹势,没听你的话,你会知道我死在这个小岛吗?”“阿爸虽然很凶,可惜我一直没机会孝顺他……”
不知道绊到什么,林水源也没力量反应去保持平衡了,就这样,重重地扑在这南洋的某个密林中,他意识慢慢模糊:“孩儿不孝,看样子魂魄也飞不回去了。”
等到林水源睁开眼睛,扭了扭手,动了动脚,才确定自己没死,捡回了一条命。
这种环境不可能是我军的地方,那肯定是美国人的地方。
一想到美国人会做的那些事,挖开俘虏的肚子,挖出眼睛做药,割卵葩,做奴隶,林水源真正感到恐惧了,在丛林里面对随时袭来的炮火和饥饿疾病尚且不怕,一想到接下来的酷刑他却紧张恐惧得作恶,为什么天公伯要让他活下来,难道虐待他虐得还不够吗?
他躺在床上惶惶不安,见到粗壮的黑人走过就像庙里地狱图里的那些怒鬼,白人穿着白衣,又像索命的白无常。
意外的是,鬼畜米英对他异常客气,有个黄皮肤黑头发的过来跟他沟通,后来林水源才知道他是日裔美国人,负责翻译,他惊讶得不能接受,皇国子民理应世代效忠天皇,竟然在敌人阵营服务。
让林水源沮丧的还不只这事,待身体更好点,他穿着宽大不合身的美军卡其服在规定地区走动,他第一次在白天看到他们久攻不下的机场,轰炸机、战斗机成排成排地停放,起起落落,没有一刻消停,他心里难过,每飞走一架,就不知有多少己方弟兄死去。
他又见到机场一侧库房,物资多到库房都塞不下,还在旁边空地堆得跟山一样,这一幕对他真的是打击,努力了那么久,牺牲那么多人,抱着必死决心付出那么大代价,对敌人却是不痛不痒,只能挨打的仗还算仗吗?
“就算马来之虎亲征,军神复活也打不赢的。”他欲哭无泪。
林水源已有会战败的思想准备,不久,天皇的“玉音”终于传到了他们的收容所,旁边敌兵,唉!是美军,他们的欢呼声响彻云霄。林水源一阵怅然、失落,失意涌上了心头。
旁边一个同样被俘的日兵拍拍他的肩,说:“唉!总算是活下来了,这最重要,对吧!”
换上崭新整齐的军服、军帽、军靴,只不过身上的阶级章,代表武运的一切象征都被取下,与其说是军服,不如说是制服。林水源与几个日本战俘换上了这套制服,带着传单分成几股向密林走去,向密林中喊话,张贴传单。
“战争结束了,弟兄们辛苦了!”
“可以回家了,有热腾腾的白米饭!”
“我们已经坚持到了最后,陛下感谢诸君的努力!”
他们完全没带武器,心里害怕哪里来的冷枪,被当成叛徒给杀掉,战争都结束了才死掉那才叫作冤。
走向更深的密林中,感受到有奇异的视线从四面八方而来盯着他们,矮树丛晃动,开始有人从深处,像幽魂一样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一个个像骷髅般蓬头垢面、衣衫残破的人走到面前打量着他们。
“战争真的结束了吗?我们战败了吗?”
“你们真的是友军吗?”
林水源心想这就是他几个月前的写照,这些友军撑得比他久,吃了比他更多的苦,想必他们已经收到空投的传单与地图了,想要的只是一个理由而已,他有些心虚而耐心地回答这些投降日兵的问题,就这样,每次都带几个残兵回来。
战俘们被移送到民答那峨的收容所,收容方式重新分配,分为中国人与日本人,以便未来遣返。
听到这种分配方式,林水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倒是稍微清楚那些历史原因,因为日本战败,以后台湾和满洲就要还给中国,大家都是中国人了,只是从小就被教育日本是神国皇国,亚洲一等,最强大的,而中国一向被说成是最低下的,怎么一下就从日本人变中国人了。
有几个高砂兵冲出来大表不满,其中有个是军曹,林水源认出那是高砂义勇队有名的山下军曹,传说他战功彪炳杀敌无数,山下军曹直说自己是日本人,不是中国人,差点要跟守卫起冲突,直到枪管对着他们,他们才像斗败的鸡,沮丧无力地回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