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禵一怔,低转头看了看那女子,冲外喊道:“我的侍卫呢?”胤禵的两名侍卫就守在门口,听见招呼,忙进来叉手而立。胤禵皱眉道:“能弄点热水来么?”钱蕴斗笑道:“十四爷,她这是昏迷谵语,不是真渴。小人粗通医道,现成的鹿肉汤灌一碗,补住元神,敢怕就好了。”见胤禵无话,蔡怀玺忙过来扶那女子仰着,钱蕴斗用银匙,一小口一小口喂了一大碗热腾腾香喷喷的肉汤。胤禵也不理会,只满腹心思来回踱着,时而低首沉吟,时而望眼欲穿地盯视院外,谁也不知道他想些什么。
“天爷……”那位死里逃生的女子终于醒了过来,趣青的脸上泛起红晕,一双水汪汪的杏仁眼慢慢闪开,在一张张陌生的男子面孔上扫过,讷讷说道,“我这是在阴曹地府,还是活着?你们是人还是……”
胤禵默默注视着她,相貌五官也还端正清秀,只是蓬头垢面,赤着冻得流黄水的双脚,稚气的眼神中带着疑虑和惊惧。良久,胤禵方淡淡一笑:“我们不是鬼,不过人和鬼比起来,还是人可怕些,也难怪你惊慌。你到鬼门关走这一遭,回来了。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一个人冻倒在这孤庙里?”
“俺是代县的,”那女孩子赤着脚当着这么多男人面,害臊地把脚缩进马褡子下头,“乔家寨人,是庄户人家,叫引娣。去年县里派下来官银,俺家摊了七吊半钱……可怜去年秋里没收成,哪去弄这么多的钱?家里只有俺爹俺妈,还有一个不到六岁的弟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村里来了个蛮子,一口苏州话,说要买二十个女孩子去苏州给皇上织贡品、绣花,管吃管住一年还有一两工钱,三年期满,愿意回来给路费,想留的一年给六两银子。为还债,也为了一家活命,爹妈卖了我……”
她一头哭一头说,胤禵蹙额沉思着,苏州给朝廷每年的例贡他是知道的,都由苏州织造李煦掌管,却没有到北方买人的例。李煦是个谨慎得树叶落下来都要躲闪的人,竟敢私买私卖人口?想着,问道:“既然两厢情愿,你怎么又回来了?”引娣呜咽道:“爷哪里知道?他是个人贩子!到苏州就把俺卖到了春香阁,俺看师傅教的不是针线,每日领着唱曲儿、弹琴,还教下棋、画画儿,心里犯疑,去问教习妈妈,教习妈妈说这也是学本事。倒是春香院一个大姐好心,跟我说了底细——满十五岁就叫我们去接客——大爷,俺是好人家的闺女,咋能做这事?趁他们不防,俺逃了出来,连正经路也不敢走,一路从安徽山东河北讨饭回来。到娘子关又遇上大雪,想进庙避避,不知道这里因为遭灾,庙里的住持都饿跑了,我冻倒了……”
“你这故事倒编得叫人泪下肠断,”胤禵目光炯炯,冷笑道,“我救了你的命,你还跟我来这一套?去年山西荒旱,秋粮没收上来是实情。康熙万岁爷曾有明诏颁布天下,免去山西甘肃全年钱粮,还派了钦差大臣,会同山西巡抚诺敏赈济灾民。怎么会反而有催科的事?说实话吧,你是谁家的逃奴?有我担待,保你平安,我既救人,自然要救到底的。”引娣睁着大大的眼睛伫望了胤禵片刻,叹了口气道:“爷不信我也没办法,这事我也说不明白,反正听说是诺大人还有我们府老爷县太爷……好像欠着什么库的银子,不但赈济银子没见一文,还要我们百姓把欠的银子补出来——通省百姓都一样,俺怎么骗得了大爷您?您找个乡里人问问就知道了……”
她话没说完,胤禵心中已是雪亮,引娣没有说假话,这正是今日的当今皇上,昔日的雍亲王造的孽!自康熙四十六年胤主管户部,清理官员积欠国库银两,多少命官都逼得投井上吊,这个诺敏倒另辟蹊径,朝廷逼他还债,他叫百姓替还!胤禵望着篝火,咕哝了一句“坏蛋”,转脸问钱蕴斗,“这个诺敏,是正黄旗下牛录出身,好像是雍和宫的门下?”钱蕴斗一点也不想惹是生非,只想着把这个招惹不起的王爷送到北京完事,嗫嚅了一下,没有答话。蔡怀玺在旁说道:“不是万岁爷龙潜时的门下,他是镶白旗的都统,原先和年制台是换帖兄弟。”
“一丘之貉!”胤禵咬着牙一笑,“这么着保纱帽,不怕激起民变?上梁不正下梁歪,我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名为“大将军王”,其实是个囚在笼中的虎,这种闲事压根轮不到自己去管,而且北京城里如今是什么情势,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前途吉凶也难说。想着,胤禵喟然一叹,勉强笑道:“引娣,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是愿意跟我到北京,侍候我,还是愿意回去呢?”
引娣眼中一泡儿泪水,她原以为这干人个个佩刀带剑,不是响马就是刀客,这会子回过神来,已经觉察到胤禵不是坏人,可也不像平常人。想着,用袖子擦着眼泪道:“俺……家里有爹娘、弟弟,爹老了,娘有病,弟弟还小,得有人照应……”胤禵笑道:“难为你还有这份孝心,比我们兄弟们强!既如此,明儿我资助你点盘缠,回代县去吧。”说罢吩咐侍卫,“她在这里歇息不便,东厢我看还有一间耳房,带她到那屋里,有现成吃的送过去一点。”
侍卫们带着引娣出去了。胤禵掏出怀表看看,已是亥正时分,外头兀自丢絮扯棉般地落着大雪,看看两个笔帖式,正襟危坐毕恭毕敬地望着自己,既不能赶走他们,又实在无话可谈。听着凄风掠过峰峦的呼啸声,胤禵心中更转惆怅。他解下佩剑,斜靠在马鞍上,拣着吊锅里的鹿筋略用几口,又吃了一大碗黄酒,便觉醺醺的,在暖融融的火堆旁沉思着,渐渐闭上了眼。
“十四爷,十四爷!”
蒙胧睡着的胤禵一下子睁开眼,却见是钱蕴斗在轻声呼唤自己,他抖了抖盖在身上的斗篷坐直了身子,问道:“什么事?大呼小叫的!”
“井陉驿站派人来接您了!”
“好嘛,记得我昨晚说的么?”
“……”
“叫他们为头的进来!”
“扎!”
井陉驿丞像个雪人,吁着白气进了山神庙,在檐下轻轻跺了跺脚,摘了大帽子抖抖,抹了一把满是雪水的脸,结结巴巴报道:“井井井陉,驿驿……驿丞孟孟孟……”一肚皮愁绪的胤禵被他逗得“扑哧”一笑,说道:“别难为了,就是孟驿丞吧——进来。”那驿丞又矮又胖,皮球似的滚进来,就地打了个千儿,说道:“奴奴……奴才孟……宪佑给爷请请……请安!”不知是屋里热,还是这个八品驿丞头一次见地位这么高的天璜贵胄,孟宪佑头上冒汗,两手比划着说了半日,胤禵也听不明白他都说些什么。原想好好问问,雍正皇帝到底怎样“关注”自己进京的,对着这块料,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罢了吧。小心累着了你!你这一口晋北话,又结巴得这样,我竟什么也听不明白!你花了多少钱捐这个官?莫不成见你们上司也这样儿回话?”
“回回……王爷,”孟宪佑叩头道,“奴……才是正正……正而八经的进进进士……就为这个毛毛毛……毛病,才混混……成个八品、品官!日日日……日子久了,都都不……不计较了。王王王爷,您叫奴奴……才唱道情,就不结结结……结巴了……”
胤禵仰天大笑,说道:“好,有趣,你唱!谁叫你接我的?”那孟宪佑红着脸磕了个头,果真梗着脖子唱起道情,却是字正腔圆,一点也不结巴。两庑侍卫亲兵跟着这位倒霉王爷,多日旅途寂寥,见正殿有人唱道情,不禁都凑过来听热闹,却听孟宪佑唱道:
开言千岁请细听,奴才为你唱道情。
不敢造次接王驾,都只为保定府里传来了宪命。
接到了十四爷还则罢,接不到十四爷,八品官儿也作不成!
歌词虽俗,却是清楚明白,胤禵想不到他唱得如此流畅,忍着笑说道:“我才走到娘子关,保定府好长的耳朵!”孟宪佑将手一揖又慢声唱道:
里头的委曲,奴才弄不清。
昨日晚有个官儿来到井陉,工部员外郎,名叫田文镜,奉圣命去陕西慰劳军营,顺路儿带来这一道令,命奴才带着暖轿接爷回井陉。
四十五里山路跑得奴才头发蒙——呀吱也幺哥!
唱到这里收板子,一嗓子“呀吱也幺哥”唱得殿里殿外人人控背躬腰,跌脚捶胸哄然大笑。胤禵也掌不住一口茶“扑”地喷了一袖子,但他很快就明白,自己在受着何等严密的控制。他渐渐变了脸色,站起身来冷冷说道:“难为了山西直隶两省巡抚了。这大的雪,比本王走路的竟辛苦了十倍!既然你带了暖轿,也算你一份虔心,本王可要坐轿走了。”说罢便起身来,孟宪佑忙叩头起身出去招呼轿马,胤禵的亲随和钱蕴斗等人便忙不迭地备行李。
“十四爷,”一个王府侍卫见胤禵结着扣子出来,忙上前禀道,“那个女的怎么办?是送她回代县,还是带着她走?”说着将大氅递了过来。
“她身子骨怎么样?”
“挺好的,昨晚暖了一夜,已经过来了。”
胤禵抿着嘴看了看天,雪已经下得不大了,稀稀落落的雪片有气无力地随风荡摇着缓缓坠落。他沉吟着,一眼见引娣从东耳房出来,便道:“你不要紧吧?”引娣穿着一身又重又厚的棉袍,一夜饱暖,精神已完全恢复。她见胤禵一干人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行色匆匆,先是隔窗痴痴地望,听胤禵问自己,忙几步过来,双膝跪地,就雪中磕了三个头,已是呜呜咽咽放了声儿:“恩人……您这就要走?叫俺怎么报答您?……俺们是寒门小户,恩人是贵人,只盼恩人步步高升,公侯万代……”胤禵苦笑了一下,摸了摸怀间,里头并没有银子,却有一把金瓜子儿——是年羹尧为自己设酒送行,席前猜枚儿耍子赢的。便都掏了出来,说道:“你这感恩的话我当不起。按平常年月,我带你去京城,能帮你图个一家温饱,如今不成了。带上这点钱回去吧……”说罢神色黯然。
引娣一下子抬起头来,泪光闪闪诧异地望着胤禵。刹那间,胤禵才发现她长得十分俊美:韶秀的面孔用雪水洗过,泛着粉嫩的红晕;嘴角下还有两个似隐似现的笑靥;一头乌发多少有点散乱,却黑得乌鸦翅膀似的在风中翩翩飘动;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带着稚气,也带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机敏和成熟。胤禵叹道:“我北京王府里,身边八个丫头都不及你,带你去侍候福晋也必是好的。可惜……我身在不测之中,顾不到这些了。你这样走路不成,我劝你改换男装,走大路慢慢还乡吧。”说罢便要下阶。
“恩公!”
“唔?”
“求恩公赐下姓名,俺回去给您立长生牌位!”
胤禵恬淡一笑,徐步下阶,一边走,头也不回地说道:“自古哪有长生的?我不短命就是天照应!先帝在世,群臣日日喊万岁,到底也只在位六十一年。造化无常……”不知哪句话触动心思,胤禵眼中突然涌满了泪水,一阵急步出庙,哈腰钻进暖轿,脚一蹬命道:“起轿!”
百余人簇拥着那乘杏黄毡套四人抬软轿,高一脚低一脚踏着拥满积雪的山道迤逦东去。引娣站在庙门口呆望着,一直目送到他们消失在弥漫风雪里才回庙来……
一行人在风雪中又跋涉数日,待到北京京郊的潞河驿,已是十一月二十六日傍晚,前头自有人飞马进京报知。过永定河,早见大学士尹泰、礼部员外郎高其倬、理藩院司官阿尔松阿、苏奴等人接了过来,见胤禵哈腰下轿,一齐请下安去。胤禵看了看,阿尔松阿是原工部尚书阿灵阿的儿子,苏奴是八阿哥廉亲王胤的门下,在京时无话不谈的,但此时人杂,又在帝辇之下,一句多的话也不敢说,只吩咐叫起,便跟着众人进了驿站。国丧期间,不便大张筵宴,尹泰只命人预备了一桌素席,权为胤禵接风。既不能叫歌伎奏乐助兴,也不能猜拳,射覆哑谜,众人都是重重心事。因此,略吃几口,见胤禵放了箸,便都起身,到驿站正房,重新见礼说话。
“竹韵公,”胤禵坐了主位,看了一眼对面的尹泰,说道,“皇阿玛的梓宫设在哪里?我今晚要去守灵!”
尹泰是文华殿大学士,已故上书房大臣熊赐履的头号门生,出了名的道学老古板。康熙晚年,因跟着大学士王掞保奏废太子,罚俸罢职,置闲多年,望七十的人,须发都已皓然,仍是精神矍铄,正襟危坐在胤禵侧旁,清癯的面庞一脸庄敬之色。他听胤禵问话,在椅上欠身一躬,说道:“大行皇帝已经定了谥号为‘圣祖’,请十四爷留意。圣祖十三日崩驾,是在畅春园,当日雍正万岁爷柩前即位,即奉大行皇帝移梓乾清宫。臣奉旨接大将军王,今夜在潞河驿安歇,明日自有圣命召十四爷进去。”
面对这些人,胤禵突然有一种遥远和陌生的感觉,想起自己当年千乘万骑耀武扬威地出兵放马,正是今日高坐九重君临天下的皇帝代天子恭送自己到这里,在驿前不远的青芦棚下设筵洒泪而别。今日回来,已经分了君臣名分,嫡亲的手足,说不许进城,就得乖乖地在城外待着!真是景物依旧,人事全非。离此不远的紫禁城中,冷冰冰的乾清宫中静静躺着的老阿玛,再也不能把着手教自己运笔写字,再也不能一边吃酒,一边看自己舞剑……胤禵不禁泪水涔涔,却不愿在尹泰这样的人面前失态,忙偷拭了,说道:“尹泰,既然不能进去,我自然遵旨。你是出了名的理学大师,请指教,我该先见雍正皇帝,还是该先去谒圣祖的灵位呢?”
“忠孝节义虽为一理,却有序。”尹泰不疾不徐,款款说道:“忠在守位,今日君臣之分已定,圣天子在上,自当先觐见当今万岁。不过万岁也在乾清宫昼夜守灵,一同参见也未尝不可。”尹泰胸有成竹,说得十分笃定。他素日并不结交阿哥,对爽直豪气的胤禵其实颇有好感。于平常人家,先见谁后见谁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当今雍正是个刻薄成性的,劝胤禵先行君臣大礼,再谒康熙梓宫,原是满心保全的好意,只是道学面孔僵板硬直,叫人听得心里不受用。阿尔松阿是随从尹泰来的,见尹泰这样待胤禵,横了尹泰一眼,心里骂道:“老棺材瓤子,”口中却道:“忠孝原为一体,尹老大人说得极是。孝为忠之本,不孝即是不忠,非孝子不能为忠臣。既然万岁爷也在梓宫,临时请旨定夺也可以嘛。”尹泰明知他是驳自己,也不辩白,脸上毫无表情,转脸又对胤禵说道:“有一件事,臣要回明十四爷。万岁登极之后,诸阿哥一律避讳。因此,所有阿哥的‘胤’一律改为‘允’字。胤允音近,口头称呼不易分别,若十四爷有条陈奏议,请留心更正过来。”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胤禵也听出了尹泰的好心,不禁点头道:“多承关照,自今而后,小王叫允禵就是了。”
“十四爷,”阿尔松阿见允禵正眼也不看自己一眼,知道他有误会。来接允禵之前,八阿哥府太监何柱儿专程见他,叮嘱他务必要独自见见允禵,详告北京城内形势。眼见主官是尹泰,莫名其妙的一个糟老头子,其余的人都是个个心怀鬼胎,戒备警惕,哪里去讨机会?阿尔松阿坐在旁边沉思良久,单独见允禵断然不可,但不说话、装哑巴,在八阿哥那头交待不了,因轻咳一声,说道:“奴才来前,三爷、五爷、八爷、九爷、十三爷都见了。各位爷们都说,本该亲来接风的,但爷们都重孝在身,叫奴才转告爷好自保重。”这等于给允禵报了一个平安信,允禵顿时松了口气,缓过脸色说道:“劳哥子们关照了。彼此热孝在身,这些礼就不必讲了。”苏奴看了看尹泰和高其倬,接着阿尔松阿的话口说道:“倒也不全为守孝。万岁爷新登极,凡百事务都要料理,夜里守灵,奏章都带到乾清宫处置的,三爷、十三爷、八爷如今都进了南书房,和隆科多、马齐共管国家丧期朝务。为防奸党内外勾结,乘丧起乱,九城封闭已经十四天了。”
这等于又一个信息,而且更加要紧。所谓“奸党”云云,允禵心里雪亮,指的是新君雍正一生“三憾”——八阿哥允禩、九阿哥允和十阿哥允——当然,自己就是“内外”的“外”了。允禵心中不禁一阵紧张,同时又有点宽慰轻松:这再明白不过,八阿哥没有被扳倒,雍正的帝位并不稳当!危险和机会同时存在着,当然事尚可为——允禵被这几句话撩得五内翻涌,心头突突乱跳,目光霍地一闪,还想问点什么,又压住了,转脸问高其倬:“你叫什么名字?以前没见过啊!”
“回十四爷,”高其倬忙欠身赔笑道,“臣原任四川成都署理知府,一直在外头,是前几日才调到礼部的,因此没缘分荣见十四爷。”此人干巴精瘦,一双黑豆眼炯炯有神,只一脸麻子有点破相,伶伶俐俐的,一望而知是个浑身消息一按就动的角色。允禵歪着头想了想,说道:“我想起来了,你看得好风水。你写的那本《堪舆家言》很有意思。”陡地想到高其倬是年羹尧帐前督粮总办李卫一手提拔的人,便又缄了口。但高其倬却被他搔到了痒处,口中滔滔不绝说道:“风水一说起于汉兴于唐,以地理应天文,有人神不测之玄妙。先帝爷在时,曾命臣陪同钦天监圆明去奉天看过太祖爷的福陵,后来到遵化,圆明看中了一块地:那地自卧雁山起龙头,一个鼓一个包一个鼓一个包下来,形如龟背曲似长蛇,绵绵延延直下东南,正与世祖景陵相接。他说这地好,我说这地是将相之地,不是君王之地,不信你往下挖,八尺之下必定有水。叫人一刨,果不其然!连圆明也服了,叫臣陪着一垄一垄地挨着看,后来才选中了大行皇帝的景陵!大学士张廷玉相爷的祖陵也请我看过,我说好,不过恐妨令公子,于令弟也有不利,这就是美中不足的。如今张相二公子果然命促,相爷的三弟廷璐公前年也贬了官。今日我就撂一句话,尹老相爷的祖茔我也看过,令公子已经考中举人,不在今科在来科,若不在前三名里,请剜了我这双眸子去!”他口中喋喋,手势翩翩,怎样瞧山向,侦地气,看来龙、察地脉,说得唾沫四溅,听得众人只发怔。阿尔松阿在旁不冷不热说道:“想不到老兄如此通阴阳之理,天造化,老兄必定能给当今万岁选一块更好的寝陵。”
有时候一句话像一道闸,能堵住潮水一样的话题。本来历代帝王,即位便选陵墓,并不是一件忌讳的事,但康熙尸骨未寒尚未安葬,京师危机四伏,雍正的帝位坐得稳坐不稳都难说,就言及给他选坟的事,人人都觉得他别有用心语带双关,虽然挑不出毛病,顿时心里咯噔一声。高其倬也自觉失态,涨红了脸,低头吃茶,再也不说什么土味的“甘酸苦涩”了。
“我也乏了,”允禵起身伸欠了一下,“今儿就按旨意,先安歇一夜吧。高其倬既精于堪舆,万岁召他进来也未必没有深意。其倬先生有闲工夫,将来给我也看一块地,不求世世富贵,但求代代平安,好歹请留意。”说罢将手一让,众人忙都躬身辞出去。
在潞河驿胡乱歇息一夜,果然第二日拂晓便有旨意下来:“着大将军王允禵即至乾清宫圣祖梓宫灵前见驾。”允禵一肚皮的火,也不设香案,也不跪接,竟站着接读圣旨。读罢一语不发,愣着出了半日神,径自出了门上马赶进北京城,弄得赍诏太监和尹泰一干人又是担心又是尴尬,说不敢说,劝不敢劝,只好怀着鬼胎,打马随行入城。
天上的雪已经小得多了,银雨也似霏霏而落,云层黄中透白,眼见这场数十年罕见的大雪已是强弩之末,没有多少后劲了。允禵呆着脸骑在马上,一街两行家家户户都有人扫雪清道,见他前呼后拥地过来,纷纷丢了扫帚木锨家什,垂手鞠躬侍立。人们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仿佛还没有从老皇帝的死这一噩耗中惊醒过来,更没意识到这位当今皇帝的政敌,一母同胞的大将军王突然回京意味着什么。但允禵心中却另有一番滋味,往年的西直门内,像这个日子,正是要过冬至的日子,那热闹得还了得,什么肉肆行、富粉行、成衣行、玉石珠宝行、绸缎铺、纸行、海味鲜鱼行、汤店、药肆、仵作行、浆洗店……纵比不上正阳门外棋盘街大廊庙,也是车水马龙人潮如涌。如今却是家家关门,店店封户,冷冷清清没几个人,只偶尔有几声卖水车的铎铃响和拉煤土沿街叫卖声,打破这冰雪世界的岑寂。允禵不禁微微叹息,轻声吟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帝王也是一样啊……”
“十四爷,”紧跟左侧的尹泰问道,“您说什么?”允禵低垂了头,良久才叹道:“我想起了皇阿玛,英雄一世,如今躺在冰冷的乾清宫。人生斯世,到底有何意趣?你看这大街,平日何其红火,现在却是悲风回雪,遍布缟素。你我还沉湎在终天之悲中,人家砧板都在响,照样儿过冬至,照样儿拜冬,做冬至团,买乳酪,熬饧糖。”尹泰听了反觉无言可对,思量着说道:“十四爷想得多了。这街两边店铺多,举人们都赶着进京入闱,趁着冬至赚这些措大们几个是有的。大雪下了这么多日子,寻常人家连菜也吃不上,哪能同往年比呢?”
允禵左颊上的肌肉不易觉察地一颤,转脸问道:“今年还要开春闱?不到时候吧?”尹泰斟酌着道:“十四爷,您难过得糊涂了。新皇登极,自然要开恩科的。听说礼部原定我当主考,我赶紧去说,我的三儿子尹继善今年也要考,按例我得回避。大丧过后,我想恩旨就要下来了。”允禵还要问话,前头侍卫在马上用手一指,说道:“王爷,西华门到了。”
允禵身上一震,猛地意识到此地是紫禁城入口处,巍巍天阙之内,便是总领天下政务的机枢重地。他收了戚容,款款下马,解下腰中宝剑递给从人,便见乾清宫一等御前侍卫德楞泰迈着凝重的步履下阶,站在石狮子旁等候自己,他便踱了过去。德楞泰是蒙古勇士中选来给康熙皇帝当侍卫的,迭次护驾有功,已经晋封二等伯爵。他敦实高大的身材像一尊铁塔,透出一身剽悍之气,黑红的脸膛看不出什么表情,只两只眼睛哭得有点浮肿。他稳稳站在阶前,见允禵走近,低沉地说了句:“有旨。”见允禵毫无下跪的意思,接着说道:“着允禵乾清宫西暖阁见驾!”允禵回顾尹泰,见尹泰吓得脸色惨白,因冷冷说道:“四哥太劳心了,已经有过旨意了嘛!”
“给十四爷请安!”德楞泰上前打个千儿,遂即起身,一躬说道,“万岁爷的意思是,先请见一见,随同万岁一齐去大行皇帝梓宫行礼。”
允禵哼了一声,拔脚便走,马刺踩在扫得溜光的临清砖上发出叽叮叽叮的声音,越走越快。尹泰情知这位性情刚烈的王爷今日有意惹事,和愣在当地的德楞泰交换了一下眼神,急匆匆跟了进去。允禵大步流星进西华门,却不循常例由武英殿隆宗门入内,径由熙和门入内,过金水桥登太和门,直奔太和殿,从保和殿后急步下阶,过了乾清门,沿甬道挺身直入。弄得专门在隆宗门迎接他的上书房大臣隆科多飞跑回来,喘吁吁地跟着,口里说着“请安”,那允禵只是走,哪里行得下礼去?连钉子似的守在甬道旁的侍卫们都看得目瞪口呆!允禵远远见乾清宫前灵幡旌旄白汪汪的一大片,心中已是一片迷惘混沌,只觉得天地宫殿浑浑茫茫,在旋转,在倒涌。直到殿前,两个人搀架住了他,才清醒了一点。他定睛看时,一个是八阿哥廉亲王允禩,一个是十三阿哥允祥,亲人相扶万感交集,仇人相见又分外眼红,他不禁傻子一样怔住了,直盯盯地望望“正大光明”匾额下的白幔素幛,左望望允禩,右看看允祥。一阵哨风卷地而过,吹得灵幡哗哗直响,殿檐罘下铁马叮当一声,允禵浑身剧烈地抖动一下,突然扑身倒地号啕大哭,匍匐着直爬到康熙灵前,已是声断气咽:“皇阿玛、皇阿玛!你……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在这里头?你醒一醒儿……你的不孝的老十四回来……看你……嗬嗬……临走时,你不是说过,必定要临终前见儿子一面的么?是天不允还是地不许?我的皇阿玛,我的皇阿玛啊……这不公道啊……嗬嗬……”此刻大殿中东边一溜跪着三阿哥允祉、五阿哥允祺、七阿哥允祐、九阿哥允、十阿哥允以下至十七阿哥允礼,最小的阿哥允祁刚满十岁,缌麻孝袍伏地哀泣;西边一溜是康熙留下的宫嫔,却是从宜妃郭络罗氏为首,德妃乌雅氏、惠妃纳兰氏、荣妃马佳氏、温贵妃纽祜禄氏、成妃戴佳氏、良妃卫氏、定妃万琉哈氏、敬敏贵妃章佳氏、顺懿密妃王氏、纯裕勤妃陈氏……还有一大堆的嫔、御、答应、常在各类各色的女人足有五十人,都一齐放了声儿。但这些人每日前来跪灵已近半月,又累又别扭又担心又都各怀着心事,早就过了新丧之哀,再也鼓不起哭兴来。男人们低垂着头,有的偷看允禵拍棺大恸,有的互相交换眼色,有的装着哀痛已极伏地假寐,有的边“哭”边抠砖缝儿,抹眼睛丢鼻涕,流出涎水凑数儿。女人们天生会哭,白绢子握着嘴呼天抢地,唱歌儿似的念叨着什么,但眼泪是再也挤不出来了。
“老十四乱了章法,”允禩看了看默默出神的允祥,说道,“祥弟,你看这事怎么调度?”他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微胖的圆脸多少有点苍白,看去很清秀,一双又大又黑的瞳仁几乎不见眼白,说出话来又清又亮,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即使皱着眉,嘴角也带着一副可亲可敬的温柔敦厚,和虎目炯炯英武爽俊的十三阿哥允祥恰成对照。允祥自允禵闯宫,已经知道今日之事难以善后。十四阿哥敢于冒险一试,其实就是要新君雍正到底有多深的“水”,看一看对面这位“八贤王”还有没有胆量保自己——这一闹是早就想到了的,只不料这个下马威来得如此之快!半晌,允祥方拿定了主意,长叹一声,含意不明地说道:“难为他……这片孝心,就依着八哥吧。皇上昨晚失眠,到四更天才睡下,原想见见老十四,兄弟君臣先聊聊再来哭灵——你看看这起子人,哪里是哭?都是直着脖子在嚎叫,成什么体统——我去见见皇上,八哥你去劝劝老十四。我直人说直话,只怕他还听你的些……”说着便向西暖阁走去。
允禩猝不及防接了这个烫手的红炭团儿,连回话的余地都没有,眼看着允祥晃着四方步去远,心里又气又恨,无奈只得进殿来,一眼看见德妃乌雅氏跪在西边第二位,允禩突然有了主意,徐步走了过去。此时允禵越发大放悲声,撕心裂肺地嚎啕哭得殿中人人心里起栗。他扭曲着身子,用头死命撞着金漆楠木棺材,双手剧烈地抖动着,两条腿狂躁地蹬着大哭大叫:“把棺材打开!把棺材打开!我……我要看看皇阿玛!我要看看他老人家……我要知道他真死了没有……呜……嗬嗬……您怎么会死?您是怎么死的呀……”
“列位皇太妃……”允禩装着喉头哽咽了一下,走到郭络罗氏和德妃乌雅氏中间,团团一揖说道:“十四弟这个哭法不成,既伤身子又不成礼法,太妃们是长辈,求你们出面维持一下,成全他的孝心。”
郭络罗氏左右顾盼一下,这才醒悟过来,自己昏昏沉沉只顾哭,竟跪在了后妃的首位。这几位贵妃都明白,跪在第二位的乌雅氏正位皇太后只是几日里头的事,知趣地杂跪在下首,自己怎么连这份机伶也没了?她陡地打个寒颤,转脸低眉说道:“德妹妹,实在有僭了;我不是有意儿的。今儿这事,还得你来拿主意。”说罢,挪动着发木的双腿后跪了半步。德妃乌雅氏怔怔地看着躄踊大哭的允禵点了点头,其实连郭络罗氏后头的话也没听清楚。“母以子贵”,她养的儿子当了皇帝,当皇太后是题中应有之意。本来大好一件事,偏生两个亲生儿子是两“党”,闹家务闹得天翻地覆。胤禛人称冷面王,出了名的狠辣猜忌刻薄寡情,不知康熙吃了什么药,居然把这万几宸函九五尊位传给了他。如今做了天子,叫他给弟弟让步是万万做不到的。但她心里雪亮,这个允禵也是个犟种,撞死在南墙上也不会走弯路,今日大闹灵堂,骨子里就是不肯臣服胤禛,自己一个女人,能有什么法子制住两个斗红了眼睛的公鸡?想着,乌雅氏抽咽一声,眼睛里突然涌满了泪,艰难地站起身来,走到哭得昏天黑地的允禵身前,用冰冷的手抚了一下允禵的发辫,说道:“儿子,你刚从外头进来,呵着冷风,这么着哭,要伤了身子的……”
“体之发肤受之父母……”允禵头也不回,一头哭一头说:“……我的身子是父皇给的……父皇不在了,我还要身子做什么?我的阿玛呀……”乌雅氏咽了一口气,说道:“……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替你阿玛想,替我想,你都不能这样。好儿子,你……你要多想想……”允禵听着,突然停了哭声,转过满面泪光的脸,仿佛不认识似的望着乌雅氏,盯视良久方问道:“你是谁?凭什么管教我?”
“孩子……你哭昏了头……我是你的亲娘!”
“你穿的是皇妃服色。你不是太后,也不是娘娘,国家有制度,你管不了大将军王!”
众人早已停了哭声,殿上只听德妃的温言细语和允禵疯子一样的咆哮:“皇家丧礼是国家重典,不同庶民!世祖爷在位宫中铁牌定制‘后妃不得干政’!”此刻殿中一百余人都听得呆若木鸡,人人色变股栗,只有东首跪着的九阿哥允看了看平静如恒的允禩,又用眼角扫视挨身的十阿哥允,恰遇允的目光也扫过来,一会神便都闪开来。乌雅氏一眼看见新即位的雍正皇帝一手扶着侍卫张五哥,一手扶着太监李德全,后头跟着允祥、隆科多和鄂伦岱一干侍卫,脚步杂沓衣裳悉率逶迤沿甬道踏上乾清宫丹陛,心里一急,断喝一声:“你胡说八道!来人,架起他来!”
“……扎……”
站在灵前的几个小侍卫早已看得目眩头晕,见一向温和安详的乌雅氏突然勃然变色,惶恐地左右盼顾一下,参差不齐地答应一声。见允禵兀自红头涨脸,脖子上的筋鼓起老高,一副天不惧地不怕的横样儿,向前一步又迟疑地退回来,谁也没敢动手。顷刻间殿内一片死寂。
“怎么?”乌雅氏眼一横说道,“我是天子之母!祖宗家法都不要了?”她脖子一扬,点着名儿叫雍正身边的侍卫:“鄂伦岱!你给我架起他来,先给皇帝行礼!”
允禵恶狠狠看着一脸惶惑之色渐渐走近的鄂伦岱,想想自己大老远专门派他入京打探消息,居然杳如黄鹤,居然腼颜来搀自己,气得浑身乱颤,却不言声,待鄂伦岱下腰刚架住胳膊,突然回身一掌“啪”的一声掴将去,打得鄂伦岱倒退几步才站稳!
“你是什么东西,敢来动我?”允禵直着脖子吼道,“这个地方是大行皇帝停柩圣地,我是天璜贵胄金枝玉叶!你不过猪一头、狗一条,施什么威风?四哥——”他突然转脸向雍正皇帝,“如今是你为主,你给我治治这个没上没下的奴才!”
雍正皇帝穿一身黄缂丝面儿白狐青白肷朝袍,外面没套褂子,腰间系一条玄色麻带,黑狐皮缎台冠上的东珠和红结是摘掉了,沿帽勒着一条雪白的缎带。虽在丧中,浑身上下修饰得毫不拖泥带水。看样子,他是正接见外省大臣,被这边的吵闹哭叫惊动了才过来的。苍白的脸上带着倦容,发暗的眼圈周围还带着泪痕,两只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静静地注视着这个桀骜不驯的允禵,一声也不言语。他一出现,偌大的乾清宫正殿中立即充满了一种冷峻、威压的气氛,所有的人都深深叩下头去,只有允禵硬着脖子,用挑衅的目光盯着雍正。
“鄂伦岱,你回避一下。”良久,雍正才开口说道,“你十四爷千里奔丧,乍逢大变,悲痛伤心过度了。你去传理藩院主事图里琛,叫他到南书房等候接见。”待鄂伦岱退出去,雍正方慢慢踱过来,一手扶着康熙的灵柩,一手拉着允禵的手,叹息一声道:“好兄弟,和这种人生哪门子气?有气、有苦、有泪,当着哥哥,你好好痛哭一场!国家遭此大变,凡百事务都还要倚重兄弟。兄弟远道回京,照常理,朕是该去接一接的,只是上头停着灵,下头还有几十个官员急着奏事,大行皇帝病中积下的奏牍,有些急务也不敢延误,清江河督那边再不拨银子,桃花汛一来黄河就要决溃,漕运局面也就糜烂了……兄弟,咱们是天家,不比寻常百姓,家国一体啊!”说罢,泪如雨下。
他说得如此动情,既有堂堂皇皇的天理,又有谆谆恳恳手足之情,又像责备允禵的非礼,又像自责无能。允禵准备今日灵前把乾清宫搅得稀烂,一举弄混北京政局,倒被这番话堵得无话可说。他用眼偷睨了一下兄弟们,一个个俯首帖耳毫无动静,又见胤禛抚棺哀恸,一片真情,不由暗自叹息一声,掩面颤声泣道:“四——皇上这话,臣弟领命了……只可恨我怎么这样没福,怎么就最后一眼也不得见皇阿玛一面呢?我的好阿玛……阿玛好……好……狠的心啊……嗬嗬……”他仍旧用头砰砰地碰那坚如铁石的楠木棺椁,但那样歇斯底里的如疯狂的劲头却没了。站在允祥身后的隆科多是领侍卫内大臣,掌管着紫禁城宿卫关防,方才路上已悄悄请示过十三贝勒允祥,一旦诸王一哄而起闹事,只消允祥一个手势,立即着手一体擒拿。他紧张得两手全是又冷又湿的汗。见雍正轻柔温馨的几句话,立即将局面稳住,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低着头,敬佩地向雍正投去一瞥。雍正拭了眼泪,看了看哭得泪人儿似的母亲德妃,一闪眼见郭络罗氏居然跪在德妃前头,目光一跳,闪过一丝不快,却没有说话,在殿中轻轻踱了两步,突然走到西暖阁门口,搬起一张椅子,唬得几个太监忙不迭地上前要接,却被雍正阴冷的目光逼得退了回去。几个皇阿哥原都在假抽泣想心思,此刻都一下子抬起头来,莫不成要给老十四搬椅子,卖个大人情?连允禵也住了哭,瞪大了眼睛。
“母后!”雍正轻轻趋步,直至德妃身前,小心翼翼把椅子安放好,双膝一软长跪在地,泣道:“儿不孝通天,祸延皇考,但自古人死不能复生,娘要哭坏了身子,更增儿子罪戾,何以对天下苍生?”允祥、隆科多并一干侍卫太监见雍正跪了,忙都一齐跪下叩头。乌雅氏泪眼模糊地转过身来,见是皇帝跪在自己面前,惊怔得身上一颤,翕动着嘴唇,半晌才道:“皇帝,你这是怎么了?娘怎么当得起这个礼?”雍正连连叩头,泣道:“当然当得起!您的皇太后封号,大行皇帝殡天那日上书房已经议定了的,原说待父皇断七之日,连同大赦天下诏谕明发各省。母亲身子本来就单弱,又有痰涌之疾,见您这样,儿子心里实在难过!您不能再跪了,自古孝以心行,礼仪可以从权,自今日今时,您就是皇太后!您得成全儿子这片诚孝之心!”
“这……这是国家大事,这如何使得?”
“您要是不答应,儿子就跪死在这里!”
乌雅氏泪眼张皇,尚自嗫嚅,跪在殿门口的允祥朗声说道:“母从子贵千古通例!这是朝廷早已拟定了的。皇上以孝治天下格天体物,一片至诚,请皇太后不必再辞,安坐受礼!”说罢,嗔目对跪着发愣的哥哥弟弟们断声喝道:“拜!即行皇太后参礼!”
“皇——太后千岁,千千岁!”
乌雅氏左看看雍正,右看看允禵,身子一软坐了下去,放声大哭道:“先帝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