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血战,因带有决定性质,空前激烈。敌人暂时退下去了。一时间,枪声、炮声、杀声、喊叫声,全都停止了。
安宝山站在弹痕累累的王家墩的高台上,这个屯庄也像总指挥部所在的缪家屯庄一样,以其两米半厚的高墙兀立在众村屯之上,像群山耸立中的一个高峰。
安宝山的眼前是一片空旷的野地,在沟壕、掩体和沙棘丛中,隐现着成堆的死马和敌我双方战士的尸体。
这些尸体都在双方射程之内,如果不在漆黑的夜间,很难打扫战场。
“双方大约死伤两千人!”安宝山用望远镜巡视着倪家营子周围的战场,“这不过是第一场恶战。”
尸体横躺竖卧,堆在一起,半跪着,半蹲着,半趴着,互相推拒着,紧紧搂抱着,挤压着,胸前插着枪刺,背后嵌着马刀,其中夹杂着死去的战马。
安宝山觉得不像是战场,而是高踞在云端之上的战神,把战斗者从万米高空投掷下来,堆聚在那里。
此时,从祁连山上漫过来的轻烟似的暮云,在夕阳下燃烧起来,变成一条紫色的天河,从高耸的山峰上奔泻而下,漫过平缓的沙滩,从战地上滑过生气勃勃斑驳陆离的阳光湍流,给大地抹上一派暗红色的油彩,为人间留下一幅惊心动魄的图画。
安宝山的望远镜停留在尸体堆上,因为一只高举鬼头刀的手臂吸引了他。这只手是枯黄的,风雪严寒,漫漫尘沙和饥饿,赋予这只手以沉重的力量和崇高的尊严。
这只手没有砍下去,他的生命就停止了,但他不愿放下,不愿停止战斗。安宝山隐隐约约地看到这只手臂在空中挥动时留下的弧形的轨迹。这轨迹闪动着寒光,高悬在战场之上,凝固在旷野的空间里。
安宝山看得清这个战士的脸,却猜不出他的年龄,只看到他的左胸直劈进一把长刀,也许这把刀先于他一秒钟终止了他的生命,致使他抡圆的手臂没有砍落下来。
他的胸口上血已凝结成紫褐色,溅满灰色的单薄褴褛的军衣,好像那血还在流,夹着他的汗水,夹着他的向往流进黄沙之中,滋润着古老的瀚海,和古代卫青、霍去病、班超麾下的勇士们的鲜血溶在一起,在华夏大地上留下深刻的悲壮的痕迹。
他的身边躺着三具马家军的尸体。这场实力悬殊的搏杀,是如何进行的,也许已经是千古之谜,安宝山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只枯干如柴的手臂怎么能与三个马家军同时搏战,是什么样的因素给这只手臂注入了邪魔般的蛮力?
……
安宝山的望远镜缓缓移开,他在战场上搜索着,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寻找两个人。
一个是江子敏。
他对江子敏怀着一种奇异的感情。他是一个有战斗经验的指挥员,却不是有经验的恋爱者,他没法正确对待江子敏的爱恋。
江子敏投入战场救护工作,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他对这个坚强的女性有愧,但他怎么能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他本能而非所愿地抗拒江子敏的依恋:“她是结过婚的、有丈夫的……”
爱,无疑是一种高尚的事,是美好生活的结晶,是无边草原上的鲜花,是森森绿树上的甜果。爱情,能把一个苦难的世界照得光辉灿烂,爱情,可以不怕死神,可以抵御万种痛苦。
可是,爱情又是注定多灾多难的。不经八十一难,很难取到真经。这种具有神力的情感发生在已婚者的身上,就必然陷入一种痛苦的悲剧之中。谁都知道,“不要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可是,事物总是二律背反,你要追求自己的幸福就会妨碍别人的幸福,你若不妨碍别人的幸福,就得牺牲自己的幸福。就看你作何抉择……你的心灵越干净,你把爱情看得越圣洁,你的痛苦也就越深。
安宝山面对生活中的斯芬克司之谜,也只能托付给时间老人和命运之神!
战争,有时是最好的裁决;死亡,能使一切恩恩怨怨矛盾纠葛得到了结。
当安宝山意识到江子敏有可能牺牲的时候,他的心一阵紧缩。
“我跟她的恋情大概不会幸福,都太刚强,不能刚柔相济!”安宝山似乎在反省自己,剖析自己。是不是他已经认定,当两个刚强的意志发生冲突时,其中一个必然要征服或者摧毁另一个呢?在这里,他不能解释他的心境,即使是哲学家、心理学家、文学家,有史以来,谁能穷尽人生的诡秘和心灵的深奥呢?他们能说出像江子敏这样不称心的婚姻应该怎么办吗?维持好还是拆散好?哪一种更合乎道德?
安宝山还在寻找另一个人——他们团的政治处主任。他原来是总部的一个通信参谋,一个有专业知识的年轻人,是重返倪家营子之后调来的。
“安团长,我来向你报到,我叫于家林!”
“你好,我已经接到组织部的电话了,没有什么可以向你介绍的,我比你早上任一天。”
他们只是握了握手。
当天晚上,安宝山又和于家林相遇了,就在这王家墩的平台上。
“你在看什么呢?”
“我在向祁连山致意,”于家林笑笑。这是一张清瘦的典型的知识分子的脸,笑得很坦然,很真诚,很书生气,“这明月下的高山大漠,有一种可怕的美!它庄严,神秘,我想象不出山里面是什么样子!”
“也许我们终有一天会钻到祁连山里去!”
“真的?”
“只有进山,才能发挥我们山地作战的特长;也只有进山,才能抵销敌人骑兵的优势……因为我原来在骑兵团,所以深知骑兵的长和短。”
好奇心压倒了一切,于家林不禁发出感叹声:“我从小就喜欢幻想……很想进祁连山里去看看……不知它有多么长,多么宽?”
“幻想是文学家的事情,不是军人的事情。”
“我本想做一个天文学家。我在万源高中读书的时候,看了一本《伽利略》,看了他写的《星空使者》,迷上了宇宙的研究,时常自己苦思冥想……”
“结果……参加了红军?”
“那时红军在万源和四川军阀刘湘的几十万人马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战争,九军的电台就安在我们家里。台长是个很有学问的人,后来我就当了报务员,迷上了无线电,但我始终没有放弃研究宇宙的目标。”
“你对宇宙有什么新发现吗?”安宝山有点调侃地说。
“当然有:一个细胞就是浓缩了的宇宙,宇宙就是扩大了的细胞。”
“你这个发现是别人说过的还是经过科学家鉴定的?”
“都不是。可是我的一个同学拍拍我的肩膀,竖起大拇指说:‘你真伟大!’”
两人不由得哈哈大笑。
就是这个政治处主任,第一天参加战斗,就没有回来。
安宝山用望远镜在尸体堆里找不见他。
突然,在战场外的地平线上,在夕阳的光流里,黄尘腾空,出现了疾驰而来的骑兵!
“准备战斗!”
安宝山给收缩后的团队下了命令。
迎面驰来的马队在临近警戒线时,突然转向,往南疾驰,前面是一色的黑马,像旋风推赶下的一团乌云;接下来,是一队红马,像一片野火滚过;后面是一队花马……拖着一派黄烟。
安宝山看出来了,马元海并不想夜晚进攻,而是向被包围者示威,这是他的惯伎。这些马队围着倪家营子走马灯似的旋转,更远处,便是步兵旅的包围线,像几条黑色的毒蟒盘卧在那里。
安宝山是甘肃凉州(武威)人。本来,什么地方人,对事情的成败并无多大关系,可是,在特殊情况下,命运就会出人意料地显露出微妙的契机。有时因为一句口音不对而遭受厄运,而安宝山因为是甘肃人,所以他乔装成马家军时才未被识破。
他父亲是凉州城合盛当铺的店员,当铺被盗,仇人把赃栽到他父亲的头上,不堪受辱又有口难辩,便自缢身死。
那时安宝山在文庙附近的一所私立学校读书,思想活跃,成绩优良,性格却恃强好胜,不无偏颇。父亲的冤死,使他受到了连累,许多妒忌他的同学,当面奚落他为“偷儿”!
“我从未偷过别人的东西!”他愤怒地向同学们呐喊。
“谁说你偷过东西了?”有个同学以毫不掩饰的嘲弄诡辩说,“偷儿者,偷贼的儿子也!难道不是吗?”
安宝山全身哆嗦着,泪水流下来,一声吼叫,猛然向诽谤者扑过去。当脸一拳,打塌了仇敌的鼻梁。
当天,他就离开了学校。
那一年(1925年)一月,段祺瑞任命冯玉祥为西北边防督办,八月又命他办理甘肃军务事宜,冯玉祥的国民军进军甘肃。
冯玉祥利用甘肃地方军阀间的对立,首先把最强大的回族势力拉在国民军一边,作为进甘内应,然后分别把汉族军阀各个击破,以达到消灭割据全省政权归于统一的目的。
一九二七年初,冯玉祥所部已雄踞三陇。
一九二八年,马仲英起事反冯,将骑七旅调往武威。在这其间,马步云凭借武力随意屠杀武威群众,致使社会极度动乱,因此国民军孙连仲部进兵将其击溃,马步云逃回西宁,后被国民党捕杀。
就在这一年,十九岁的安宝山参加了国民军,在孙连仲部当司书。后来参加了蒋、冯、阎中原大战。
冯、阎战败之后,退守黄河北岸新乡、修武一带。那时董振堂是国民联军第十三师师长。联军总部的苏进是个共产党员,也是董振堂的老朋友,他把安宝山介绍给了董振堂,在董振堂师部当中尉参谋。安宝山这年二十一岁,苏进介绍他参加了共产党!
冯玉祥的西北军失败之后,蒋介石趁机把几十万钞票塞进孙连仲的腰包,将这支吃了败仗的队伍调往山东济宁,改编为二十六路军。董振堂的第十三师缩编为十五师七十三旅,董振堂任旅长。
一九三一年春,蒋介石调二十六路军南下江西“剿共”。同年十二月十五日,二十六路军一万七千余人在宁都举行起义,后改编为红五军团,这就是西路军红五军的前身。
安宝山由司书升任连长、营长到团参谋长,虽身经百战,却未能充分发挥他的军事才能。他在大兵团中是一个被人调拨的棋子,没法体现他独立思考的特点。
在红五军中,他跟政治部主任杨克明关系很好,谈起来甚为投机。因为杨克明曾是四川省二路红军游击队的中队长,又在川东游击队中工作了一个时期,对于游击战争颇有见地。
安宝山渴望有一支游击队在自己手里,借以发挥他的游击才能。红五军在高台几乎全军覆没,安宝山却用甘肃人的特点和游击才华拯救了自己。
安宝山看着那些来往奔驰的马队,他知道这是马元海特意精选出来的骏马。他作为骑兵团参谋长,一向羡慕名马。他不记得哪位世界文学家说的了:天下之美,莫过于满帆的巨舶、飞奔的神骏和婆娑起舞的美女!
安宝山的望远镜紧追着那些马队,与其说是巡逻,不如说是赛马。戈壁滩,是纵马驰奔的广阔无垠的竞技场。这些马拼全力飞奔,作为骑兵团参谋长,这些马队对他是很有诱惑力的。
在马元海的骑兵旅中,以黑马最多而且最为活跃,这就是青海一直传为神奇的“乌龙驹”。据《西宁府志》记载:
青海湖中有山曰海心山,青海湖冰封后,牧民把牝马放牧海心山,与天外飞来的龙马交配受孕。隋大业五年,炀帝西巡西宁,遣人在海心山牧马以求龙驹。
“龙驹”史称“青海骢”。这种马分布在祁连山中浩门河(又称大通河)河谷的草地上,俗称浩门马,与甘肃的吐谷浑马、内蒙古的三河马、新疆的伊犁马并称中国的“四大名马”。
浩门马躯体稍小,但外形匀称,灵活敏捷,力速兼优。其中最为精壮的还是吐谷浑马,当地俗称“乔科马”。产地在甘肃省夏河、玛曲、碌曲,这是一种隋、唐时代西域游牧民族——吐谷浑培育的优良马种,后来以其产地定名为“河曲马”。这种马躯体匀称,形状俊逸,肌肉丰满,筋腱有力,快步如飞,嘶鸣咆哮,颇有腾空入海之势……这种马,黑、骝、栗、青、白,五色俱备。
马家军把各色马分编成统一色的马队,以此炫耀它的阵容。
安宝山被马队的魅力诱惑着,他想:假如我有两个骑兵旅,马元海,咱们就可以在这戈壁滩上较量一番了……他心头骤然涌聚起一种豪勇气概和拼杀的酣畅。
空旷凛寒的天空越来越暗,红红的太阳被地平线吞没了,但它仍然挣扎着,散射着赤热的光,浸红了西天暗淡下去的苍穹,暖融着隆冬寒风刺骨的旷野。
那最后的一线阳光使一条灰云凝成紫葡萄的色彩。终于,这一线红晕也熄灭了,像战士的鲜血溶入地下,默然无声。天地在灰蒙蒙的暮霭里融为一体,狼爪子似的严寒拼命地撕扯着安宝山单薄的毡衣,他那身马家军的皮袄,在派夏长宁去偷袭雷家屯敌人弹药库的时候,送给一个叫朱力生的战士了。
随着夜的加深,寒气越来越重。如果不去思考未来的艰险,暂且抛开敌我界限,倪家营子四周,突现出一种蔚为壮观的景象:
敌人的警戒线上,大约相距五十米就有一堆既照明又取暖的篝火,像闪光的红宝石项链,一圈一圈挂在倪家营子的脖颈上,又像火焰缀成的花环放在万千烈士的墓前。
安宝山一生经历过多次血战,也许在这里出现的是他生命史上的一次战争奇观:
在篝火的闪耀中,那些马队轮番奔驰,翻钵似的马蹄叩击着冰封大地,在憧憧黑夜中,在篝火的映照下,像从地狱中冒出的凶神恶鬼。
安宝山背后响起脚步声。来的是陈昌浩,后面跟着江子文。他急忙转身,没有敬礼。激战后,许多繁文缛节都省略了,只喊了一声“陈政委”,并向江子文点了点头。
“今天你们团打得很苦。”陈昌浩与安宝山并肩站在半坍塌的围墙前,“于家林还没有回来吗?”
“没有!”
他们两个虽然都与江子敏有着特殊的关系,却一句也没有提到她,谁也难问安宝山为什么把她派到火线上去。
“他没有作战的经验,”陈昌浩惋惜地说,“于家林书生气十足,是他要求下部队的。一个团政治处主任,没有必要到一线去。”
“战争,很难说哪里最安全。”安宝山并不顺着陈昌浩的思路说,也许他此时想到了陈昌浩为江子敏写的那张纸条:“请保证她的安全。”
“你们准备怎么坚守呢?”陈昌浩有意忽略这些并不顺耳的话,他明白,在苦战之后,人人都格外烦躁,不能过分计较,“要不断创造新的经验嘛,战争是最有创造性的一门科学,最忌墨守成规……你们在龙首堡的突袭就很有成效。”
“我们对打敌人骑兵还缺少经验,对付骑兵,最好是用炮,每发炮弹不但给敌人一大片杀伤,而且造成骑兵的混乱,可惜,我们缺少的正是炮兵。”
“我们却不缺乏革命精神!”江子文插话,有点气势凌人。如果不是以坚定的革命者为己任的话,那也是有意在陈昌浩面前表现其坚定性,“据我所知,目前部队战斗热情极高,倒是有些高级指挥员心灰意冷……”显然,他并不专指安宝山。
安宝山极为反感地转身面对着江子文,他讨厌这种专唱高调的人,忍不住反驳道:“那是因为高级指挥员想得更远看得更深,考虑的不是个人生死,而是部队的命运。”
用这种情绪反驳保卫局的特派员是合理的,也是危险的。
陈昌浩不愿发生不愉快的争辩,继续问道:“你们准备怎样有效地对付敌人呢?”
“我们除了防守外,也只能小打小闹。我派出了两个分队,一是去袭扰敌人的封锁线,一是袭击敌人雷家屯的弹药库……这是昨天向师部军部报告过的。原来是想在阵地前沿挖几道陷马壕,伪装起来,当敌骑冲到壕前再勒马就来不及了。”
“是个好办法,可以让骑兵自相践踏。”
“这要在保密的情况下才行,而且现在冰天雪地,十字镐砍下去只是一个白印子,既没有那么多工具,也没有那么多力气。现在连沙枣树做的鹿砦也被敌人烧光了……敌骑冲击,无阻无挡。”
江子文对这种面对困难叫苦连天的情绪很是反感,但他不想说了,独自无聊地望着敌人的封锁线。他对妹妹并不特别关心。两人脾性、思想相去甚远,见面不争即吵。
几声猛烈的爆炸,有三处篝火先后在爆炸声中飞溅起来,那火花像金色的喷泉向上飞射,然后碎成无数晶莹的红宝石,随风散播在夜空里,异彩纷呈,只有节日的礼花焰火才能与之相比。
“炸得好!炸得好!”
“成功了!成功了!”
前沿部队欢呼起来。
在火焰飞溅中,可见篝火四周敌人惨烈的呼叫和四散奔逃。有的当即卧倒,胡乱射击,曳光弹火蝗似的在暗空中乱飞。
接着是骑兵的奔驰,更激烈的射击。
月光下黑影憧憧,恍若魔怪,时隐时现,浓烟像有生命的巨灵摇摇晃晃呼啸着凌空上蹿,展示出战地之夜奇异的景观!
袭击者旋风似的冲到篝火堆旁,枪刺刀劈,夺取敌人的枪械、弹药、食品……但在后撤途中,又被敌人骑兵拦截击倒。
这些小小的接触比白日的大战还更牵动着两个营垒的心。小分队回来了,派出三个战斗小组九个人,回来了五人,带回来三支马枪、五把军刀、一百多发子弹。敌人伤亡难计。
“这种袭击是很奏效的!”陈昌浩热情地赞扬,“往后要多派战斗小组……”
“让敌人不得安宁!”江子文附和说。
“这种袭击是不带决定性的,”安宝山仍然缺乏热情,“即使稍有缴获,仍然是拼消耗性质,况且,这种袭击不会常有……这不是根本办法。”
在得手之际,安宝山反而看不到前景。
“安团长,你这种情绪很危险。这是一种信心的动摇!”江子文居高临下地指责安宝山,以吐遭受反驳时的那口怨气。他作为总部的特派员,不但要维护部队的纯洁,还要保证部队的政治坚定性。他知道无论张国焘还是陈昌浩,都喜欢他这一点。
“特派员,为了表现你的革命坚定性,你可以留在我们团的阵地上,给部队作个榜样!”
“如果我是团长,我就绝不会对胜利失去信心!”江子文感到安宝山有意对他挑衅,语音神态都表示出一种恨意。
“那种盲目的信心,并不是真正的信心!”安宝山又忍不住反驳,他不了解江子文的性格。
凡是了解江子文的人,都知道他的长短。他性格坚强,脾气暴躁,自尊心特强。他的政治坚定性令人赞叹。他崇拜张国焘和陈昌浩,把他们的言行奉为真理。他会满腔热情地去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表现出特别的机敏和魄力。就像搜捕潜隐在倪家营子的反动分子,行动迅速而又森然绝情。这是张国焘和陈昌浩所喜欢的特性。但他有时非常偏激,往往坚持已经失去意义的教条,而否定新出现的真理,甚至否认眼前的既成事实,刻板机械而不实事求是,自以为是忠于职守。
江子文看人是绝对的,分好人和坏人,如果他认定某人有哪几点优点时,他就全力赞成他,认为是最好的干部;当你引起他的反感时,那就坏透了!他喜欢唯命是从的人。张国焘、陈昌浩喜欢他的这种忠诚,却不喜欢他的思想方法。所以江子文的资历虽老,却没有把保卫局的领导重任加到他的身上。
安宝山的思虑也就是陈昌浩的潜忧,所以陈昌浩并不反感。他宁肯让江子文和安宝山争论下去。
“团长!前面阵地上有人爬过来了!”蹲在旁边的作战股长提醒争辩中的首长们。
“敌人偷袭!”江子文神情紧张地叫了一声,立即站到陈昌浩前边,好像要以他修长的身躯挡住向首长飞来的子弹。
安宝山缓缓地举起望远镜。他认为江子文的表现颇带做作的成分,敌人偷袭,将为前沿多层警戒线挡着,对站在制高点上的首长安全不存在任何威胁。
月光弥天漫海地吞没了一切,战地,在乳白色的轻纱似的月光里魔幻化了,给人一种虚无缥缈的不真实感:神秘、死寂、苍凉、阴森、可怖……
安宝山的望远镜把战地拉得很近,但看不真切。
他看见尸体堆翻动了一下,艰难地撑坐起一个人来,然后,那人坐了一会儿,似在喘息。也许是辨别方向,又向前一倾跌倒下去,又慢慢移动起来。
“小吴,是一个伤员,你看见了吧?去把他背回来!”
“要提高警惕。”江子文沉声说,“不要上敌人的当!也许是敌人呢。”
“那也要把他背下来。”
警卫员下了平台,弯腰向那个倒下的人跑去。
敌人的警戒线上也骚动起来,用排枪向我方射击。
有十几匹马向活跃起来的战地奔来。我方立即回击,有几人落马,剩下的骑兵又退了回去,旷野里响起战马的长嘶,刺耳的野兽般的嚎叫和惨烈的号哭。
倪家营子四周就这样时紧时松儿戏般地“小打小闹”着,双方都在这种紧张与松弛中获得一种快感……思考、估计、预测着可能出现的奇迹,充满激情,完全沉浸在双方斗法的勾魂摄魄的战争魅力之中。
一轮不太圆的明月低低地挂在东方天际,从东北方的龙首山悠悠然飘来几条带状乌云,像黑水河似的慢慢地移过月面。倪家营子四周便处在时明时暗之中,高空寒星闪烁,地上篝火明灭,战马飞奔,曳光弹纷飞,人影憧憧,这种奇特的景象颇似妖域仙乡,令人迷惑不安。
去战地救护的人员回来了,报告说:背回来的是江子敏。
安宝山的心突然一沉,用变了调的声音问道:“在哪里?”
“送到卫生队去了。”
陈昌浩、江子文和安宝山三人急匆匆地下了平台,在救护人员的引领下去看这位幸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