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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被撕裂的婴儿

张琴秋半倚在土炕上,身后垫着一卷破被絮。她脸色灰白,眼窝下陷,蓬乱的黑发遮住半边额头,在摇颤的枯黄色的油灯下,给人一种死神将临之感,把陈昌浩吓了一跳。他轻轻地走近她,张琴秋的眼睛微微张开,想给丈夫一个宽慰的笑,但没有成功,两颗晶莹的泪珠从眼角里滚落下来,重如铅水。

她又无力地合上了眼睛。双手搭在胸前,抖个不停。

这曾经是一双多么美的手啊,洁白,丰润,现在却沾满污秽,露着青筋。她颧骨微突,两腮凹陷,嘴唇干裂,但长眉秀目依然动人,只是了无生气,像一枝被风霜摧折的枯萎的花,像一株雷电劈倒的树。

护士长杜丽珍守护着她。

“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陈昌浩用目光询问护士长。

杜丽珍用手势回答他:病人刚刚苏醒,目前需要安静,没有生命危险,请放心,但不要问是什么原因。

陈昌浩只好在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屏住呼吸,生怕一口气就把妻子游丝似的生命吹断。

张琴秋是一月五日分娩的,是初次进驻倪家营子后的第七天。

战火中生孩子,和平时期的人们是难以想象的。但是,对于经过万里长征的女红军来说,就比较司空见惯了。

战争并不排斥爱情,就像百丈悬崖的石缝里仅靠一抔泥沙滋养,仅靠几滴夜露的浸润而开出的鲜花,它比在花圃里的繁花更可贵,更值得珍惜,因它备受折磨而散发着异香。

有多少个红军的孩子,生在雪山草地之上和风狂雨骤的行进途中,没人统计过。她们把这些呱呱坠地不曾吃一口妈妈的奶的婴儿留给当地群众,接着就踏上新的征途。

在分娩那天,陈昌浩曾向妻子开玩笑说:“穆桂英在战马上生孩子,你比她有福分,生在咱们医院里。”

“那是小说家的虚构,他们不懂得刚生了孩子是不能骑马的,会大出血而死……”

“生活中常有奇迹出现!”

“我是不大相信奇迹的,但我们再难再苦也不会失去信心,”张琴秋叹息道,“这是我们早在莫斯科时就选定的道路……用鲁迅先生的话说:‘用笑脸来迎接悲惨的厄运,用百倍勇气来应付一切不幸。’”

“可是,没有想到有这样多的曲折和痛苦。”

两个人都没有想到,谈话会沿着这样一条干巴枯燥的河床弯曲着向前缓缓流淌。

张琴秋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对经历的痛苦咀嚼了一番,而后说:“那时候,我们的心比天高,血比火热,投死为国,以义灭身。我记得那时的一次学习会上,你引用前人的话说:‘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悲其国之衰。’……当时,我很佩服你这句话。”

“其实,那是我们知识分子的劣根性,”陈昌浩自嘲道,“口头上理论上讲得多,听起来都是豪言壮语,实际上,都是拾古人、名人的牙慧,还不如千百万工农的口号‘怕死不革命,革命不怕死’来得实在响亮。”

谈话绕了个大弯之后,张琴秋提出了令人揪心的难题:“咱们的孩子怎么办?生下来我就不敢看他,也不敢喂他,人家说只要一喂奶,母子分开就难了……”

“只能留给当地群众抚养了,在这样的环境里,带着一个婴儿是不堪设想的。”

“护士长告诉我,何成基家的侄媳妇来看过孩子,她想要……她刚死了小孩,有奶喂。”

“何成基?”陈昌浩听说过这个名字,想了想,“他不是何家屯的大户吗?我们一进驻,他就带着钱财逃跑了。”

“就是他家。”

“不,我们的孩子不能变成寄生虫……不能成为剥削者。”

“你怎么变得这样狭隘了?”张琴秋不无遗憾地反驳丈夫说,“地主养的儿子并不见得都是剥削者。在莫斯科大学的同学中,有几个是真正工农出身的?再说,眼前也只有他家敢要,生活条件也好一些。”

陈昌浩想想也对,如果没有一定的权势,收留红军的孩子能不能保全都成问题,再说,等孩子长大后,革命也就成功了,正像《国际歌》里所唱的——“鲜红的太阳已经照遍全球了。”“也好,给孩子起个名儿吧,将来,我们再把他领回来。”

“我想好了,就叫秋平吧!”

“为什么叫秋平呢?”

“那是有多种含义的,”张琴秋笑笑说,“直接取意是来自王维《出塞》的名句:‘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

“那就把咱们的秋平托付给倪家营子吧!”陈昌浩以强做出的兴高采烈掩饰着心中的苦涩和酸楚。这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儿子啊!

本来,病中的张琴秋重返倪家营子时,是怀着见见儿子的强烈愿望的,但她忐忑不安,生怕发生什么意外,却又按捺不住那种兴奋的心情。“啊,秋平,你长大了吧?长胖了,会笑了吗?你像谁?你生在战场上,将来也是一个革命战士吧?你爸爸说等你长大了,革命就成功了,我想不可能那么快……妈妈希望你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张琴秋给儿子设计出千百种前程:军事家?文学家?科学家?还是……她的心灵舒展着,歌唱着,种种幸福的渴望在她的心里萌芽、长叶、开花。

她是一个优秀的革命者,又是一个普通的母亲。

她们仍住在原来住过的李家屯庄,这里的一切她都熟悉。这是村苏维埃委员李明松的家。李明松是一个思想开明的中年农民,红军政策的热烈拥护者。当她进入门廊时,马灯熄灭了,杜丽珍到供给处去添油,她请张琴秋打着手电(这是非到不得已时才用的)先早一点进屋坐下来喘口气。她已经累得站立不住了。

屋里很黑,她不舍得浪费电池,倚着门框等待眼睛适应了黑暗再走进去。这时她听到一种声音,是一种抓搔声,她想这是老鼠,可是又不像。她用手电向屋里扫了一下,不由得尖叫了一声。她看到李明松那高大的身躯躺在地上,血从他的左胸流了出来,好像已经干了。刀子从那里扎进去,竟然还有刀把露在外面。

一种立刻跑开的愿望抓住了她的心。但她克制住自己,整个倪家营子都被部队住满了,她向哪里去呢?又有哪个地方没有血迹没有死人呢?

张琴秋不是神经衰弱的人,她也是一员能征惯战的女将。她不明白为什么这具尸体,给她带来那么严重的恐惧。

杜丽珍终于回来了,她们喊来几个战士,把李明松抬了出去。这时,战士们才发现屋里还有两具尸体——李明松的老婆和儿子。

杜丽珍从尸体血污的胸口上揭下了一块牛皮纸,上面写着:“跟着共产党共产共妻去吧!”

屋里有一张桌子,两条凳子,桌上还有一些未吸完的烟蒂,说明凶手们在这里开过会,或者是凶手们对苏维埃委员全家进行过审讯,而后把他们杀了。

经过简单的清扫,张琴秋斜躺在土炕上。她累极了,很想睡,深深感到自己的虚弱,但她无法摆脱浓烈逼人的血腥味。

这时,墙壁上一张隐在暗影里的陈年旧画,《年年有余》里的抱着大鲤鱼的胖娃娃,引起她急于要见见孩子的欲望。何成基家的屯庄离这里不超过一百米,她要杜丽珍提着马灯,把儿子抱来给她看上一眼!她知道这并不是理智的表现,但她无力抗拒胖娃娃微笑的诱惑;他在画上向她眉目传情,她听到那小巧的嘴里吐出了“妈妈”的叫声,她闻到了婴儿的乳香……这一切是温馨的柔和的也是撼人心魄的,因为她是母亲。

张琴秋等待着。

一个披头散发神情恍惚的女人走进来,张琴秋没有认出她是谁,但她猛然从炕上站起来,忽然见到那个女人仆地跪倒:“你那孩子叫他们给撕了,像撕一只鸡……”

那女人抱头大哭。

张琴秋竟然没有弄清出了什么事情。当她记起这女人就是何成基家的侄媳妇时,她犹如一株被雷霆摧折震裂的巨树,无力地晃了一晃倾跌下去。

杜丽珍跑进来,把那半疯的女人推出去,扶起张琴秋。她看见江子文进来,便催他去叫总政委。

那个疯女人继续用她的木棒,在废墟里去寻找她喂了将近五十天奶的婴儿。

四天前,那惨绝骇极的瞬间,李淑贞永难忘却。

红军突围而出的第二天早晨,何成基和逃亡的地主们回到了倪家营子,他们首先捉捕没有来得及逃离的村苏维埃委员们,把他们惨杀在村屯里。

何成基审讯杀害了李明松,带着满身血迹回到家里,听到侄媳妇屋里有婴儿的啼哭声,他推门进去,凶相毕露地站在李淑贞面前:“这是哪儿来的!”何成基指着侄媳怀中的婴儿,觉得手里少了点什么,才想起那把腰刀留在李明松的胸腔里了。

李淑贞愣愣地看着叔公那一双血红的眼睛,僵立在炕前,把婴儿死死地抱住。

在李淑贞眼里,这位叔公本是一位忠厚长者,祥和的圆脸挂着温和的笑容。她不明白他怎么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暴烈绝情,来势凶险。

“说!哪儿来的?”

李淑贞全身打颤,喃喃而语,连她自己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是不是共产婆留下的孽种!”

李淑贞只是骇然地张大了嘴巴,睁大了眼睛。

怀中的婴儿哇哇大哭,声音洪亮,出奇地扯心抖肺。

何成基已经忘了平时推崇的伦常,一手抵住李淑贞的乳房,一手从她怀里揪出了婴儿,既快且猛。婴儿停止了哭声,在这个杀人凶犯的手里挣扎。

“孩子有什么罪?”平时逆来顺受的侄媳猛醒过来,全身透射出冷厉森然之气,像一只母鸡为了幼雏而怒视着凌空扑下的鹰鹫。

何成基忽然眯眯笑了,这笑,比汹汹杀气更使李淑贞悚然而栗。他把婴儿拎在手里,像拎着一只鸡。

“给我!”侄媳妇逼前一步,其架势悲极凄绝,要拼死争夺。

“很好!”

何成基用赞赏的目光看着这个敢犯虎威的晚辈,僵持了两秒钟,一种报复仇杀的狂然激情涌入他的心胸。他提婴儿的右手猛然往上一纵,左手抓住了婴儿的另一条粉红色的柔软的腿,快如电闪。

一声惨号……殷红的血花直溅到李淑贞的脸上。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双腿一屈,跌坐在地上。从此,她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婴儿的血花溅上天空……

陈昌浩一时间心乱如麻。对一个母亲来说,失子之痛是无法宽慰的。他也找不到任何语言诉说他的心境,只听见在院内宿营的战士中,有一只孤独的口琴,轻轻地吹奏着《苏武牧羊》,如泣如诉,如丝如缕,唤起人们难以言喻的悲凉:

苏武,留胡节不辱,

雪地又冰天,穷愁十九年,

渴饮雪,饥吞毡,

牧羊北海边。

这歌声,像一个嚼够了生活苦果,尝尽了人世辛酸的老人,在向人们诉说,使陈昌浩进入一种美丽而又可怖的虚幻境界,充满着历史的原味。那时苏武在汉武帝元年以中郎将持节出使匈奴,被扣逼降,囚于地窖,食毡毛饮冰雪坚贞不屈,后流放北海牧羊达十九年之久。

汉武帝曾任用卫青、霍去病对匈奴发起反击战争,经过河南、河西、漠北三大战役,基本上解除了匈奴对西汉王朝的威胁,派张骞两次出使西域,开辟了“丝绸之路”。

两千年前的历史,历历如在昨日,连年征战,尸骨堆山,血流成河,“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面对万千战士的死亡,为一个婴儿的夭折而悲伤,不是过分了吗?

“琴秋,千家万户沉血海,世上几人能无仇?过分悲伤是不必要的。”

张琴秋像是哀极而痴,目光凝定宁静悠远地望着墙上那张年画,仿佛寻根究底地确认一个事实,确认一个悲痛的命运的奥秘。而后,她的目光落在陈昌浩悲苦的脸上,眼角重又滚下几滴清泪。

“当初你是对的,我们不该把孩子送给一家地主。”

这其实是一个误区,如果送给一个穷苦人家,不但孩子难保,甚至连收留者也受牵连,不能因为没有发生,就以为是安全的。陈昌浩不想反驳她,一变宽慰的口吻而成责备:“我们今天不只是孩子的父母,我们还是革命战士,还是西路军的领导,部队西渡黄河是两万一千八百人……为了一个婴儿……”

江子文趁机向杜丽珍作了个手势。两人离开了,留给这对惨遭不幸的夫妻一个倾诉衷肠的机会。

但是,两人相对无言。

“噢,我想起来了,”张琴秋急切地说,“好像有人说过,何成基没防备我们回来,也许还来不及逃走。”

陈昌浩立即走出门外,把江子文喊了回来:“快,通知各部队,立即清查潜藏在屯庄里的反动分子,接受‘高台’的教训,绝不能叫他们里应外合!”

江子文是有经验的保卫工作者。陈昌浩知道他会非常有效地对付这些破坏分子,并不仅仅是为那个夭折的婴儿复仇。

陈昌浩和张琴秋的爱情有一段极为曲折的过程。

张琴秋一九○四年出生在浙江桐乡县石湾镇,陈昌浩一九○六年出生在湖北汉阳。张琴秋比他大两岁,在莫斯科的时候,他在张琴秋眼里还是小弟弟,而那时,张琴秋已经有个女儿小玛娅了。

那时,张琴秋和沈泽民是一对幸福的夫妻,是在中大学生中被羡慕的对象。那时,陈昌浩虽然已经跟杜作祥结婚,但他仍然是张琴秋的崇拜者。她聪慧、美丽、坚强、多才多艺,是形象美心灵美性格美的化身,唯一不足的是她的身材不够修长。如果有人问他最理想的妻子什么样?他一定会回答:像张琴秋那样足矣!

陈昌浩酷爱音乐,他把张琴秋比作一首高亢、婉转、优雅、甜美的歌。无论在课堂上还是生活区,每见到张琴秋,总有一种甜丝丝的感情缭绕着他。

在陈昌浩的生活经历中,也曾有许多女性对他表示好感,然而,没有一人能够像张琴秋那样诱发他产生出如此丰富纯真的情愫。

这种情愫,在一次联欢会上,他与张琴秋合唱俄罗斯民歌《三驾马车》时,达到了高潮。

他知道他应该约束自己,但还是因而陷入了一种焦渴的痛苦。见到张琴秋时,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喜悦感,同时,又有些神情沮丧、茫然若失,总是情不自禁地望着她的背影,听着她的声音。

他被一种感情折磨着,却又不敢承认就是恋爱,他曾用极端鄙视自己的办法来抵挡这种诱惑,他怒斥自己:“背着自己的爱人,想着别人的爱人,这是一种不道德的卑劣的行为!”

另一个他却站出来为自己辩白:“难道想一想也犯罪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他甚至祈求命运让他与张琴秋永不见面,以断绝这种非分的欲念,但是命运却偏要把他们联结在一起。

张国焘、沈泽民、陈昌浩于一九三一年春,同时被派往鄂豫皖苏区工作。作为沈泽民的妻子,张琴秋也一同前往。

根据中央决定,鄂豫皖特委撤销,组成中央分局,并成立鄂豫皖省委,中央指定由张国焘、陈昌浩、沈泽民、曾中生、舒传贤、徐宝珊、王平章、蔡申熙八人组成分局,后来又补充了郭述申、周纯全、高敬亭三人。张国焘任分局书记兼军委主席,沈泽民兼省委书记,陈昌浩为共青团分局书记。在同年九月,他接替了曾中生红四军政治委员的职务。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七日,红四方面军在红安七里坪宣告成立,由徐向前任总指挥,陈昌浩任政委。那时的张琴秋在红四军随营学校当政治委员。一九三二年十月,四方面军撤出鄂豫皖时,张琴秋被派往红七十三师当政治部主任,一直在陈昌浩的领导下工作。

沈泽民同志病逝之后,张琴秋和陈昌浩两人的感情都自由了。但他们的感情正在与日俱增时,却因政治原因受到了挫折。

那时,陈昌浩是张国焘路线的积极拥护者和执行者,张琴秋却不是。她曾经与曾中生、邝继勋、刘杞、王振华等同志批评过张国焘在军事方面的错误,也批评过他的军阀主义和家长式的领导作风。

一九三三年春,张国焘撤销了张琴秋红四方面军政治部主任的职务,派她到红江县(今为通江县的涪阳坝)去代理县委书记,后来又担任了总医院的政治部主任,继而又改任妇女独立团团长兼政委。

由四方面军的政治部主任到妇女独立团团长,一落千丈。

张琴秋在张国焘的打击下挺过来了,直到一九三五年春天,她才跟早就倾慕她的陈昌浩结婚。

那时,他们在决定共同生活时,有一句虽然谈不上海誓山盟却让人永志不忘的诺言:

如果命运加给我们难以忍受的苦难,我们两人就并肩共同承担!

现在,是他们共同承担苦难的时候了。

废墟中的口琴声突然停止了,夜,忽然静得怕人,是一种瀚海的宁谧。他们仿佛远离了战争。

“你在想什么呢?我现在觉得好多了……”半躺着的张琴秋坐了起来,喝了一口温水。

“啊!”陈昌浩从沉思中被唤醒了,“我在想,我们在莫斯科的时候……”其实,这是他临时想出来的托词。

“现在那里比这里还冷……冰天雪地……那里的秋天真美,我永远忘不掉市郊那些白桦林……”张琴秋简直在无话找话了。

“还记得那年圣诞节的联欢会上,我们两人唱《三驾马车》的情景吗?简直风靡一时,全校到处都唱。”

“当然记得……长征途中,咱们婚礼上,又唱过一次。”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用怀旧来驱赶心头的凄苦之情。

“秋,我们再唱一次吧,夜太静了……”

“不要唱。”张琴秋那灰白的脸上复活了片刻青春的光彩,“只要轻声地哼……”

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奔跑着三驾马车;

有人哼唱着忧郁的歌谣,

啊,唱歌的是那个赶车的小伙!

小伙子你为什么这样愁闷,

为什么低着头打不起精神;

是什么事情叫你这么伤心,

问小伙的是那个乘车的人。

一种缥缈的、梦幻般的炽情在屋里回旋,感情冷漠的人,绝不能哼得这样动人,它能激荡起心潮也能把沉睡的大漠唤醒。

你看吧,这几匹可怜的小马,

它跟我冒风雨走遍了天涯;

可恨那恶财主要把它们买去,

今后的重重苦难等待着它。

是我日夜操劳把它们养大,

纵然饿肚皮也舍不得卖它;

可是家有生病的老母等待医药,

不卖它们我有什么办法?!

此时杜丽珍倚在门口,眼里含着泪花,忍不住跟着哼唱。他们都处在醉心忘情的状态,不知是轻松还是沉重,不知是喜悦还是伤痛。

这首纯朴无华的民歌,能够唤起人们的无限感触。此时,杜丽珍竟想起自己辛酸的遭遇,心潮陡起,不能自制,头抵门框,掩面哽咽起来。就在这瞬间,神迹一般,回到她的家乡大别山去了,她听到那里山林的呼啸,流泉的琤琤,看到金色的霞云在金刚台的极峰之上缭绕。二十五年经历的碎片,纷乱地在她脑海里闪过,她看到她家茅屋上的炊烟,好像昨天才离开那里;她看到她的初恋情人魏洪生,身穿灰色的军装向她走来……

杜丽珍被特派员江子文轻轻推了一把,一切幻象四散飞去。

“你怎么哭了?”

“没什么!”杜丽珍抹了一把泪水。

“政委呢?”

杜丽珍指了指屋里。

江子文办事干练,他以极为兴奋的声调向陈昌浩报告:七个反动分子搜到了五个。

第二天早晨,在龙王庙前的广场上,召开军民大会,公审之后,把他们就地正法了! R2HSzh4Jc4QhWu8BgV/cBab/NN1tKdydr2Xmw1+7oi+OecJ9qg/4ymXYS/cFT70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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