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似混乱实是井井有条的喧嚣,搅动着倪家营子的黄昏。即使是一片断壁颓垣,注入生命的血液,它也是活的。
在落日余晖中望去,四十三个屯庄犹如乱石嵯峨的山地,其中总指挥部的缪家屯庄和夜老虎团守卫的王家墩,就是耸立在山地里的石峰,灿射中天的霞光抚摸着它,溅射着生命的色彩,庄严得令人瞠目。这是造化用它的七彩巨笔创作的一幅举世无双的《倪家营子血战图》,它将在历史的艺术展厅里闪耀着奇异的光彩。
美是形形色色的,皑皑的雪山是美;寂然无声的大漠是美;布满鲜花的草原是美;酿成灾害的熊熊森林之火是美;海上的惊涛骇浪是美……就艺术而言,血淋淋的战争、搏杀,不但伟美而且雄壮。
总指挥部所在的缪家屯庄,两米厚的高墙依然挺立着,两座箭塔式的瞭望楼被火焚烧过,只留下黑黑的三面围墙,成了一座残缺的瞭望台,以其十五米的高度雄踞在其他庄屯之上。
陈昌浩匆匆地吃了两碗玉米糊之后,就登上瞭望楼,这时总指挥和作战局局长郭天民已经巡视了各军各师的防守阵地,也来到瞭望楼的平台上。
这个瞭望楼与龙渠张龙官屯庄的小白楼不同,既没有盖顶也没有廊柱,颇似长城上的烽火墩。
总指挥身经百战,是红军中杰出的将领之一,在战场上他没有那种叱咤风云的腾腾杀气;谋虑深沉、不动声色、从容不迫才是他的指挥作风。
重返后的倪家营子,使他本来就十分忧虑的心境变得更为黯然了。但他组织性极强,一旦有中央指示,一旦有组织决定,他就坚决服从。
陈昌浩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圆亮的眸子里涌聚着难以尽述的感情,颇带几分愧疚地说:“总指挥,倪家营子让敌人糟蹋得不成样子了,这会增加我们防守的困难。”
总指挥听出陈昌浩的语音里荡漾着某种歉意,但他除了重复前天说过的忧虑以外,几乎找不到可以宽慰军政委员会主席的话。他叹息了一声:“的确增加了防守的困难,但即使能够有条件防守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想象不出中央会有什么有效办法能够援助几千里之外的一支孤军……想想吧,千山万水,铁关险道,顽敌追堵……他们怎么来得了?防守只能是日益消耗最后毁灭,除了突围东进或是西上,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摆脱目前的困境。”
陈昌浩默然有顷,而后沉声说:“凡知不可为而为者,必是不能不为。”
总指挥沉默不语,他不愿再回到龙渠会议的争论中去了。他采取了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并把话题转到防守上去:“我估计我们还有一天的准备时间,马元海新败之后,他得重新调整部队……张琴秋同志身体怎么样?你应该抽空去看看她,在这种地方在这个时候坐月子,太受罪了!”
“这就是女人的苦处……我总感到历史给咱们这些革命者涂抹了特别浓重的宿命色彩,只能随遇而安。”陈昌浩望着暮气升腾灰蒙蒙的夜空,不由得浩叹了一声。那个寻找孩子的疯女人又出现在他眼前——她还在废墟里挖掘。
他记起倪家营子苦战的那些夜晚。那是一个多么凶险之夜啊,周围布满敌人的篝火,战马嘶鸣,踏着冷凝的大地,走马灯似的围着倪家营子奔驰。
夜风呜咽,似啾啾鬼鸣,灯火、手电,四处闪射,像幽幽磷火,废墟、沟壕似起伏的坟场。
那就是张琴秋的分娩之夜……
那时,多么想突围而出啊,为求生存流血牺牲在所不惜。现在,却又自动回来了。周围没有敌人,我们却在等候敌人包围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逻辑?陈昌浩想不明白。东方有一种白蒙蒙的淡光漫入暗蓝色的天空,正值农历正月十六,月亮就要升起来了。天地间浩浩苍苍,神秘难测,祁连山的雪峰银光闪闪,迤逦无边,像一支拥动的白盔白甲的劲旅。
“我想趁敌人还没有调整好部署之前,再给马元海写封信,敦促他明晓民族大义,停止进攻,联合抗日,现在国共合作了,我们也应该和解。”
“你已经给马元海写过很多信了,”总指挥对此并不抱希望,“中央也一再向蒋介石交涉,要他下令二马停止对我们的进攻,可是,有什么用呢?蒋介石是狡猾的,他一面明令停止,暗中却要消灭我们,他用马家军打我们,再用我们消耗马家军,一箭双雕。”
“这一点,马步芳、马步青都应该是清楚的,他们不应该为蒋介石火中取栗,枉自损伤了自己……我们要把道理讲得更清楚一些。”
“我不反对做这方面的努力,但恐怕收效甚微,甚至无效。目前二马不是东北军,河西走廊并没有日寇入侵,所以我们提联合抗日就缺乏说服力。问题是我们还要在二马的地盘上建立根据地,马步芳提出‘宁死一万人,不失一寸土’的口号,可见其与我作战到底的决心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是历史常识。”
一声枪响,子弹带着暴躁的音流,划过倪家营子的上空。接着由远而近,响起哒哒的马蹄声。
在刚刚升起的淡淡月光里,有一支马队,大约有三十匹马,怒风般地绕着倪家营子奔驰。
“马元海来得好快!”陈昌浩惆怅地说,“是不是先头部队?”
“这是马元海故弄玄虚,无非是敲山震虎,向咱们耍耍威风,”总指挥判断说,“明天不会有大的战斗……”
“马元海自从有了张慎之之后,变得滑头多了,高台、临泽的几次战斗看得出来。”
“其实,马元海并没有充分发挥他的优势,”总指挥略带感慨地说,“如果我们双方的兵力态势对换一下,不出三天他们就完了。马元海在对我们的进攻中,失误是很多的,他追击我们,没有集中兵力,一个黑马旅孤军深入就是个错误;第二天又派出宪兵团,也是白白送死。就像下棋一样,他不善于车马炮卒联合进攻,往往是单车、单炮、单马,单进,不大可能奏效。这一点,军校出身的张慎之可能懂得,但他的计谋也只能在马元海接受时才起作用。”
“这就是功过是非难分之处,有些人胜了是贪天之功,有些人败了,却是代人受过。”陈昌浩感叹着,“上下左右的制约太厉害了,往往迫使你去做本来不愿意做的事。”
“兵贵神速,”总指挥不愿进入哲理性的思考,仍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马元海并没有充分利用骑兵优势,因为在戈壁滩上不像山区,最利于战马驰骋。我们一天一夜的艰苦行军,他们几个小时就赶到了;我们百里行军之后累得精疲力竭,骑兵在百里奔驰之后,仍然锐不可当。如果我们有五个骑兵旅两个步兵旅对付与我们军力相等的敌军,几天就会把他们打垮。”
敌人的骑兵消失了,目的何在?
陈昌浩忽有发现地说:“安宝山打游击很有一套,也许我们应该让他带领一支骑兵游击队,专事奇袭敌人后方,比他去当团长作用会大一些!”
“他曾向我谈过,可是,西洞堡龙首堡那种奇袭不会重现了。我们也曾经有过骑兵师,五军也有过骑兵团,结果很快就被敌人打垮了。马家军的骑术是天生的,他们从小就有基本功,马上砍杀射击技艺都很精湛。我们的骑兵都是新手,没法与他们抗衡。西洞堡的袭击,是利用了敌人的慌乱,如果当时,马元海也罢,马龙飞也罢,只要稍微镇静,派一个骑兵排去追,安宝山他们的小分队也就完了。”
陈昌浩默然,总指挥讲得是有道理的。
三十军程军长有急事请示,总指挥下了平台。
此时,明月已高高升起,倪家营子洒满了清辉,皎洁的银光温柔地笼罩着战地,像微风中飘动的轻纱,一种使大地昏昏欲眠的意味从陈昌浩的心头流过。
月光是神奇的,用它朦胧的帷幕掩盖了狰狞丑恶的具象,升华成一个童话般的世界,使人展开想象与联想的巨翼,在广阔无垠的宇宙任意飞翔。
陈昌浩不记得哪本书上所描写的月夜景色了:“银色的月光好像一身白得耀眼的寡妇丧服,覆盖着广阔的沙滩。”他觉得这位文学家有点画蛇添足,何必点明“寡妇”的丧服呢?那应该是黑色的,只有结婚礼服才是白纱的。
倪家营子的喧嚣反衬出夜的宁静,他又想到傍晚看到的惨烈的一幕,现在却不觉得那么触目惊心了。这无边月色,带给死难者一种永恒的安宁。
“任何事物都在变化之中,”陈昌浩好像悟出某种禅机,“只有死亡走向永恒。”他觉得眼前这一切向他传输出一种带有中世纪的声息,恍若梦境。
夜色平静,很冷,那暗蓝色的天空像海。他没有见过中国的海洋,忆起的是苏联的黑海。那是一九二八年夏天,他们中大学生到苏联南部黑海之滨的游览胜地——索契度假,优美旖旎的风光使他叹为观止。
记得有一天,他登上索契城的最高点大阿洪山,整个索契尽在眼底,向南眺望是无际无涯的碧蓝的海洋。他弄不懂为什么叫做黑海。导游告诉他,黑海是与北部的白海相对称。其实黑海不黑,白海也不白。
向东北方向眺望,是终年积雪的高加索群峰,正像他眼前的冰封雪冻的祁连山。他记起导游给他讲的那个关于高加索勇士峰和兀鹰峰的传说:
一个勇士持剑和一只九头鹰作战,他一连砍掉了兀鹰三个头,他也被兀鹰的利爪抓得遍体鳞伤。这位勇士身上滴着血奋力抵挡九头鹰的扑击,他奋力搏战又砍掉了兀鹰的三个头;他身上的伤也越来越多,血流如注,力量也越来越弱了;他又冷又饿,喋血石山,当他再砍掉兀鹰两个头之后,他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倒下了,至死还举着那把剑。他化成了那座勇士峰。
陈昌浩望着那座陡峭的山峰,心情舒展了许多,赞叹人生搏斗之美之壮,全部思绪异彩纷呈,全部悲苦从心头滑落,像卸掉了一身沉重的铁甲,周身感到轻松。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把陈昌浩唤到现实中来,上来的是特派员江子文,告诉他快去看望张琴秋。她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