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家营子注定要载入史册。
红军西渡黄河进入河西走廊之后,曾在一条山、古浪、永昌、山丹、高台、临泽等地区与马家军进行了一系列互有胜负的战斗,但没有一处像倪家营子这样惨烈、持久、宏大、惊心动魄。
倪家营子由四十三个村屯组成,使人联想到古代战场上的大营垒,或是现代战场上纵深几十里的堡垒群。如果凌空鸟瞰,那是南北长约十六华里东西宽约四华里的一张长方形的军棋盘,四十三颗大小不等的棋子散布其上,静静地等待着一场电闪雷击般的大搏战。
它雄踞在祁连山北麓的戈壁滩上。
这里的每个村屯都是黄土夯筑的黄土围子,有的厚达一米半、高达四米半,非常坚固。每个方形围子之内住着两户三户或四户人家,有钱人家一般都是独立的屯庄,颇似加了厚厚围墙的北京古旧的四合院。
在宽达一米半到两米的围墙上,筑有垛口和瞭望楼,那些豪富之家的村屯,就像一座小小的紫禁城。
这是千百年来,当地居民为了阻挡西北边陲的沙暴、漠风、酷热、严寒、匪祸兵乱,构筑的窠巢。在这种方形的围墙上,土枪、土炮、大刀、长矛、砖石、木棒,全是守卫的武器。每个村屯都是一个易守难攻的碉堡。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比碉堡更像碉堡,因为四周围墙上没有窗洞,只有一个厚重的高而窄的小门,像一个紧锁的保险柜,八面漠风吹不进这个安乐窝。四面房屋的门窗,都向院内的方形天井而开。
在这个堡垒集群之间,隔着田地、树林、沟渠和场坪。这样大的村屯,在大西北的荒漠上实属罕见。它好像是历史巨人早有安排,期待着迎接红军西路军与马家军这场史无前例的鏖战。
自从这场数万人反复冲杀的血战之后,这里的每寸土地,每个村屯,每片树丛乃至每块砖石,都可以告诉你一个悲壮的故事。
陈昌浩骑着新缴获的灰斑马,随着总部机关回到倪家营子。李特骑着青色马在后面紧跟着他。
血红的晚霞溅落在戈壁滩极处那条地平线上,像是不吉的预兆,使他眼前出现一片血光,使整个大地惶惶不安,有块铅色的条状云,伸展在那里,四周燃烧着红边,像凝固的一片血迹。
当陈昌浩进入北半部的村屯下营子时,他认为走错了地方。
仅仅离开了五天的倪家营子,他已经不认识了。五天前的倪家营子虽然遍体鳞伤鲜血淋淋,却还生气勃勃,激情奔腾。
现在,它却死了。在他们撤离之后,它被马家军的马蹄踏得粉身碎骨了,活像一堆从古火山劫后的余烬中发掘出来的史前废墟。
他的马,在废墟残骸中颠踬着,踏着灰烬和血迹斑斑的碎尸残骸。
弹痕累累的倒塌的黄土围墙,像一堆堆黑黄相间的乱石,从冒烟的土地上兀立出来。
大火焚烧了五天,仍然在倒塌的墙壁间不愿熄去,喷吐着浓烟。呼啸的漠风仍不能吹散蒸腾着的焦糊味。血腥气仍然从许多僵硬的躺在血污中的尸体上和发黑的门洞窗口中散发出来。
到处是早已冷却的灰烬和还在燃烧冒着蒙蒙热气的马鞍、绳索、牛粪、草堆、草鞋、毡片、棉絮和家具。在乱七八糟的废墟上方,还有未倒的住房和部分墙壁,撕裂的年画——《三英战吕布》、《樊梨花征西》、《刘海戏金蟾》的残片在风中颤抖,血衣的布片挂在院内的树枝上微微晃动,像飘拂的旗帜。
断壁上还残留着红军宣传队用石灰、白粉写的标语:
欢迎甘青民团参加红军抗日!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联合起来打日本!
联俄联共,抗日救国!
这些标语上溅着血迹。
沉寂的街道,不再有任何喧嚷,也闻不到炒包谷、烙面饼的香味,更听不到“马家军骑兵不可怕,沉着瞄准来打它……”的歌声。
陈昌浩和李特并马而行,他们越往里走,惨烈的景象就越是触目惊心。
在二十一日突围之前,西路军总指挥部设在下营子缪家屯庄,政治部设在曹家屯庄,供给部和兵工厂设在总指挥部附近的罗家庄子。缪家庄子还先后驻扎过妇女抗日先锋团和总医院。三十军军部驻在李家庄子,部队布防在倪家营子西南方向;九军布防在西北方向,两军阵地相连,与敌对峙。
凡是红军驻扎的村寨、屯庄、庄院的围墙上,都挖了射击孔垒了垛口,构筑了防御工事,在阵地外围设置了鹿砦。
这时那块铅色条云散失了,正向蔚蓝色的天空投射出绚丽的光辉,青色的、红色的、紫色的、黄色的光芒,像一把打开的折扇,铺满了整个西部天空。南面的祁连山的雪峰罩上了一层金色,像跳动的火焰。好像整个宇宙在燃烧!
陈昌浩突然勒住了战马,惊骇地望着缪家屯旁边的田野上一片奇形怪状的尸体!
他们把西路军突围时未能带走的伤员,全部拖在这块足球场般大小的收割后的麦田上,用一个团队的骑兵来回践踏,直踏得骸骨碎折肉成泥浆。
陈昌浩感到一股森森寒气浸入肌骨。他仿佛听到了断墙的呻吟、村屯的哀嚎、野草的低泣,犹如万千灵魂不愿归去。
有几根被炮弹打折却没有落地的树枝,悠荡着像由皮连接着的手臂。他的心悚然一沉,袭来一股难以遏止的怯惧与惶惑。
陈昌浩是久历沙场、饱经忧患、死神挡道处之泰然的人,面对目前的惨状,也为之心寒胆裂了。
“立即组织人掩埋!”陈昌浩脸色铁青向李特交待了一句,眼睛仍没有离开那片旷野。那些昔日的战友,伏尸喋血,在泼血似的晚霞中,在寒风的吹拂下,千结百纳的破衣烂衫,微微颤动,像临终前的痉挛。
“通知特务连,把同志们的遗体集中到那道深沟里,”李特用马鞭指着一个方向,向通信员吩咐着,“就地掩埋!”
这时有两个背着线拐子的架线兵走过来,他们漠然地看着这一切,对陈昌浩和李特的作为熟视无睹。他们只关心临时电话线的架设,拉着黑色被复线从废墟的间隙中穿过。他们并不向首长们敬礼,他们的目光从陈昌浩和李特的脸上木然地滑过去,寻觅可以挂线的树杈。
他们用电话线绑着毡片的脚,啪哒啪哒地踏过血洼就像踏着草地上的鲜花一样无动于衷。他们是那样沉着、平静而又尽职,像正常运转中的一个部件。
“喂,把它拖过来。”一个高个子战士站在一株烧焦的沙枣树下,吩咐跟在身后的矮个子,“能拖得动吗?”他指的是一匹炸碎的马。
“试试!”矮个子丢下线拐,拉起了只剩下一副骨架子的马尾巴,但他拉不动。
“班长!冻在地上啦!”
“我来!”
那个班长提了一根短棒,把冻在地上的马骨架撬了起来,然后两人合力拉到树下,当作垫脚石,把电话线架在虽然烧黑却还坚牢的枝桠上。
那班长向马骨架留恋地望了一眼:“这上面还有很多没有剜净的肉,还有这四只马蹄……”
“我敢说这是狼啃的!”矮个子战士望着那粗大的马尾巴,“班长,这马尾巴真漂亮,我家里就有个黄马尾做的掸子,用了几十年都不掉毛,可惜这个是黑的,若是白的就棒啦!雪白……”
“我看你就找个白的吧,可是,你现在带上它有什么用?掸战壕吗?”
“将来总有用的。”
“娶媳妇掸炕上的土?”班长意味深长地笑了,“黑的白的都不吉利,还是找个红的好!”
“可是不知为什么,马家军的红马特别少,有黑马旅、花马旅、白马旅,就是没见红马旅!”
“黄马也不多,”班长也觉得迷惑不解,“这只有军马场的人才知道为什么……好啦!”班长挂好了线,从马骨架子上跳下来,“你的主意不错,将来搞了马尾巴掸子,是个长久的纪念……眼下是架线要紧。”
“班长,”矮个子战士重又背起线拐,手中拽着电线,“你说,咱们为什么又回到倪家营子来?”
“我看……够戗……这个用不着咱们费神,动脑筋多了是要秃头的!”他们扯着电线消失在废墟之中,像两个时隐时现的幽灵。
陈昌浩下意识地望了他们一眼,当局者迷,战争中有许多心态不是和平环境中长大的人所能理解的。在极端困苦艰难中所产生的欢乐与亢奋是不可思议的。
四周一片寂静,这不是平常那种没有声音的寂静,而是嘈杂中的寂静。它是内在的,几乎听不到一声枪响。寂静预示着更为惨烈的战斗即将来临,战神,就像一只偷嘴吃的猫,慢慢逼近,逼近。
陈昌浩望着消逝无踪的那两个电话兵的去处,心头掠过一阵苍凉,“愁看京口三军溃,痛说扬州七日围”。他对返回倪家营子的决定产生了怀疑,感到一种重压,觉得需要道义上的支持和心理上的安慰,他回头问李特:
“中央指示我们固守五十天以待救援,你以为怎么样?”
“倪家营子已经不是从前的倪家营子了,在这一片废墟里是很难持久的,中央当然急于援救我们,可是中央还要顾全大局,而且,远水难救近火。”
李特摇摇头,他还没有把内心的话全部说出来。可是陈昌浩是聪明人,他想出来了。目前的西路军也不是初占高台、临泽时的西路军了。要求中央派大部队到河西来是不现实的,甚至是不可能的,那很可能使更多的部队陷入困境。派少数部队来,杯水无补于车薪。
可见,总指挥是对的,待援是靠不住的,是消极的,目前必须立足于自救!反悔是没有用的。
大批部队拥入村屯,按照预先划定的防区,进入临战状态。倪家营子立即活了,处在极度喧嚣和纷乱之中。
“喂!喂!我们又回来啦!”
“他娘的,就像进了猪圈!”
“咱们的倪家营子生了一场天花!”
“不管怎么说,比在戈壁滩上打伏击舒服多了!”
“咱们向总部首长提个建议,叫前进剧团来演一场好不好?江子敏的《廖棚卖柴》绝啦!”
“前进剧团已经是去年的皇历啦,我觉得咱们自己就要演出一场《倪家营子大血战》啦!”
这欢快的一群看到陈昌浩和李特时,便沉默无声了。他们从他俩身边开过去。一离开他们立即又欢腾起来!
“你们听说了没有?江子敏调到夜老虎团去了!”
“瞎说,她到老虎团去干什么?”
“是新任团长安宝山把她要了去的呗!”
“你又瞎猜了!他凭什么把她要了去?”
“奇袭黑马旅有功呗!”
“要她去干什么呢?”
“这可不知道。”
“江子敏去吗?”
“下命令还能不去?”
“净胡传乱猜……听说是她要求去的!”
“你专会胡编乱造,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天下美人爱英雄嘛!”
“你说反了,天下英雄爱美人!”
“不准自由主义小广播!”
如果不是连长严声呵斥,这个争论可以无尽止地延续下去,充分体现出“传言难信”,也体现出“人言可畏”。
“部队的情绪还是很高昂的!”陈昌浩看着从身边开过的部队,自宽自慰地说,语调里表现出性格的倔强,抵拒着心中升腾起来的焦虑。
“部队显然是支天下无敌的部队,拖不垮打不烂,况且,自古以来,置之死地而后生,在生死决斗中,战斗力是能得到充分发挥的。”
李特说得很富感情色彩。他期望给陈昌浩以支持鼓舞,等待他的高兴反应,却没有想到军政委员会主席怔怔地看着戈壁滩上那血河般的晚霞,微蹙的眉宇间竟流露出一种怅惘情绪。
陈昌浩此时正感到自己权重如山也负重如山,李特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使他产生了一种迷失感。他何曾愿意把部队“置之死地”呢?他的一切决策所产生的结果他都负有责任,不管是光辉的胜利还是巨大的牺牲。
“走吧,回指挥部去吧。”陈昌浩把马鞭向前一指,“一想到吃马肉就反胃……我宁愿吃红薯。”
“首长,”警卫人员告诉他,“今天是你最爱吃的包米糊糊。”
“你们看,谁说战争生活艰苦?”陈昌浩高兴起来,眼睛闪闪发光,“吃上两碗玉米粥,再杀上几盘棋,神仙过的生活……”
“跟你下棋提不起兴趣来,”李特揶揄地说,“大概你够得上四流水平!”
“可惜咱们没有国际象棋,”陈昌浩认真地表示遗憾,“在莫斯科中山大学时,我是棋赛亚军……沈泽民才是第五名。”
他不由得叹了一声,这事说起来好像很近,近如眼前;又好像很远,远在天边。
陈昌浩和李特刚刚转过一堆废墟,猛然一惊,他们马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披着破烂的单衣,手持一根木棒,两眼直勾勾地瞪视着他们,那是凄冷的呆痴的目光。
“我的孩子呢?”
“你的孩子?”陈昌浩没有反应起来,但那情景却使他震骇不已。
“我的孩子呢?”她伸出木棒,拦在他的马前。
“主席,这女人是个疯子!”李特催马搡开疯女人的木棒,给陈昌浩开路。
那女人木然地看着他们,依然不停地发问。
“我的孩子呢?”
“在那里!”李特用马鞭指着废墟,应付着这个疯女人的纠缠。
那女人转过身去,用木棒在废墟堆里挑拨着,挖掘着,嘴里嘟念着:“我的孩子呢?”
这声音是那样凄切绝望,陈昌浩打马走过去很远,耳畔依然震响着这个声音:
“我的孩子呢?”
陈昌浩想到了自己的寄养在群众家里的婴儿,现在他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