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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激烈而残酷的阶级斗争席卷了乌克兰。拿起枪的人们一天比一天多,而每次战斗都产生了新的战士。

市民们过惯的和平和安静的日子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的事情了。

像旋风一样的炮声震撼着那些古老的房屋,市民们全都紧贴着地窖的墙根,或是躲在自家挖的壕沟里面。

彼得留拉将军属下各色各样的大群匪帮布满了全省:他们有大大小小的头目,有种种的派别,什么戈卢勃、阿尔汉格尔、安格尔、戈尔季,以及其他无数的名目。

那些退伍军官、左翼的或右翼的乌克兰社会革命党党徒,——一句话,所有不要命的冒险家,都召集起一批亡命徒,自称是哥萨克将军,时常打着彼得留拉的黄蓝色旗子,用尽所有的力量和手段去争夺政权。

“大头目彼得留拉”的团和师,就是由这些各色各样的匪帮,再凑上富农和小头目柯诺瓦里茨指挥的加里西亚地方的攻城部队拼凑成的。红色游击队不断地跟这些社会革命党和富农的乌合之众战斗,于是乌克兰大地就在无数马蹄、辎重车和炮车之下震颤起来。

动乱的一九一九年的四月,那些吓得痴呆的市民们,早上揉着矇眬的睡眼,打开自家的小窗户,提心吊胆地问着比他早起的邻居:

“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今天本镇是在哪一派手里呀?”

那个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一边系着裤带,一边神色不安、左顾右盼地说:

“我也不知道呵,阿法纳斯·基里洛维奇。昨天夜里,有一些兵开进镇来。我们瞧着吧:要是他们抢劫犹太人,那准是彼得留拉的队伍,要是‘同志们’,那么马上就可以从他们的谈话里听出来。我正在留心观察着哪,看今天应该挂起谁的肖像,挂错了可就糟糕啦。你听说我的邻居格拉西姆·列昂节维奇的事情没有?有一次他没加小心,糊里糊涂地把列宁的肖像挂起来,恰巧有三个人跑了进来,原来是彼得留拉的人。他们一看见那肖像,格拉西姆可就倒了霉啦!他们抽了他二十鞭子,对他说:‘你这狗养的,我们立刻把你这共产主义者的皮剥下来。’不管他怎样地哭喊、分辩,都没有用。”

市民们看见一队武装的人在马路上走,他们就关上窗户,躲起来。这日子真不太平呵……

至于工人们,一看见彼得留拉匪帮那黄蓝色旗子就痛恨,可又没有力量反抗沙文主义的“乌克兰独立”运动的逆流。只有当在附近活动的红军部队跟那些由四面八方围攻他们的彼得留拉匪帮进行猛烈战斗,像木楔似地插到镇上来的时候,他们才活跃起来。那面亲爱的红旗在镇公署上飘扬了一两天,游击队一退走,黑暗又回来了。

目前本镇的主人是外第聂伯师团的“荣誉和骄傲”戈卢勃上校。

昨天傍晚,他那由两千多个亡命徒组成的队伍举行了庄严的入城式。上校老爷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走在队伍的前头。尽管四月里的太阳很暖和,他还穿着高加索式的毡斗篷,戴镶红边的扎波罗什哥萨克式羊皮帽,穿契尔克斯式军长袍,佩带全副的武装——一把短剑,一把柄上镶银的马刀。

戈卢勃上校老爷是一位美男子:眉毛漆黑,脸雪白,但是由于经常狂饮,白中稍微透黄。他嘴里叼着一只烟斗。革命前上校老爷是一家糖厂种植园里的农艺师,但是他觉得这种生活有点无聊,不能跟哥萨克头目们的地位相比,因此这位农艺师先生就在泛滥全国的洪流中摇身一变,成了戈卢勃上校老爷。

在镇上唯一的戏院里,为了欢迎新来的队伍,正举行一个盛大的晚会。彼得留拉派头面人物的“精华”全都出席了:一些乌克兰教师,神父的两个女儿——大的是个美人,叫阿妮亚,小的叫季娜,一些不重要的贵妇人,波托茨基伯爵从前的管家人,和自称为“自由哥萨克”的一小群中等阶级,最后就是那些乌克兰社会革命党的余孽。

戏院里挤得水泄不通。那些女教员、神父的两个女儿以及一群庸俗的中等阶级女人,全都照乌克兰的民族习惯打扮起来,穿着色彩鲜丽、绣满花朵的衣服,戴着珍珠缀成的项圈和五色缤纷的飘带,而围着她们跳舞的是一大群军官,他们的马刺叮当地响着,他们的装束完全模仿古画里描绘的扎波罗什哥萨克。

军乐队奏起乐来。舞台上正忙乱地准备上演乌克兰剧《纳查尔·斯托多里亚》。

但是没有电。司令部里的人马上把这件事报告了上校老爷。上校今天晚上还想亲自出席,使这个晚会锦上添花,现在一听到他的副官——骑兵少尉帕利亚内查(其实是前陆军少尉波利扬采夫)的报告,就漫不经心而又非常严厉地命令说:

“电灯无论怎样也得亮!你就是死,也要去把电工找到,让发电厂发电!”

“是,上校大人。”

帕利亚内查少尉并没有死,他把电工找到了。

一小时后,他的两个士兵押着保尔到发电厂去。同样,他们也找到了另一个电工和机务员。

帕利亚内查直截了当地对他们说:

“要是到晚上七点钟灯还不亮,我就把你们三个统统吊死。”他用手指着一根铁梁说。

这简短的命令生了效,到了指定的时间,电灯果然亮了。

那天晚上,当上校老爷带着他的情人到场的时候,晚会正开得热火。他的情人是他所住的酒馆老板的女儿,一个有着丰满的胸脯和浅褐色头发的年轻姑娘。

那酒馆老板很有钱,送她到省城的中学校里念过书。

他们坐在台前的荣誉席上。上校老爷表示,戏可以开场了,于是帷幕立刻揭开,观众们看见了那慌忙躲到后台去的舞台监督的背影。

在演戏的时候,那些参加晚会的军官都和他们的女伴在食堂里尽情地享受着眼疾手快的帕利亚内查搜罗来的头等好酒和用各种方法征收来的精美食物。等到戏快终场的时候,他们全都喝得酩酊大醉了。

这时候,帕利亚内查跳上舞台,摆着演戏的姿势,挥着双手,用乌克兰话喊道:

“诸位先生,跳舞马上开始。”

在座的人们一齐鼓掌,接着就起身走到院子里去,好叫那些守卫会场的士兵搬开椅子,腾出剧场来。

半小时以后,戏院里就闹开了。

醉得一塌糊涂的彼得留拉军官们疯狂地跟那些热得满脸通红的当地美人大跳果帕克舞。他们那笨重的脚步,震得老戏院的墙壁都颤动了。

就在这时候,一队武装骑兵正从磨坊那边向镇里开来。

镇外有一个配有机枪的彼得留拉岗哨。兵士们看见了前进的骑兵,就慌忙跑到机枪旁边,嘁哩喀喳地扣着扳机,刺耳的喊声冲破了深夜的静寂:

“站住!口令!”

两个模糊的人影从黑暗中走上前来,其中一个走近哨位,用醉醺醺的哑嗓子喊着说:

“我是头目帕夫柳克,带着我的队伍。你们是戈卢勃的队伍吗?”

“是的,”跑到前面去的军官回答。

“把我的队伍安置在哪儿?”帕夫柳克问。

“我立刻用电话问司令部,”岗哨值班的军官回答,然后就走进了路旁的小屋。

一分钟后,他跑出来喊道:

“弟兄们,把路上的机枪撤开,让头目帕夫柳克通过。”

帕夫柳克勒住缰绳,在灯光辉煌、非常热闹的戏院门口停住了。

“呵哈,”帕夫柳克说,“这儿很快活呀,”他转身对身旁的副官说。“下马吧,老弟。让我们也进去喝一杯,再找一两个女人玩玩。这里有的是女人,我们可以随便挑拣。喂,斯塔列日科,你照料兄弟们到各家住下!我们不走了。卫兵跟我来。”于是他从摇晃了一下的马上沉重地跳下来。

在戏院的入口,彼得留拉的两个武装卫兵拦住他说:

“票?”

他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用肩膀把一个卫兵撞开。他后面的十二个人也这样跟着挤进了戏院,他们把马都拴在外面的栅栏上。

这些新到的人马上引起了全场的注意。尤其是帕夫柳克更惹人注意——他身材高大,穿着用头等呢子做的军官制服、蓝色的近卫军制裤,戴一顶毛茸茸的高皮帽,肩上斜挂着一支毛瑟枪,衣袋里凸出一颗手榴弹。

“这人是谁?”那些站在跳舞者周围的人们小声地问。

这时候,戈卢勃的副官正在跳着疯狂的“风雪”舞。他的舞伴是神父的大女儿,因为她旋转得飞快,裙子就像扇子一样展开,她的丝衬裤全都露了出来,这使周围的军官们非常开心。

帕夫柳克用肩膀挤过人丛,走到圆圈中央。

他一面用昏昏沉沉的眼睛盯着神父女儿的大腿,一面用舌尖舔着干燥的嘴唇。过了一会儿,他一直走到乐队跟前,靠着栏杆,挥动他那根皮条编成的马鞭,粗声喊道:

“奏果帕克舞曲,再热火一些!”

乐队指挥没有理他。

于是帕夫柳克一挥手,在指挥的后背上抽了一鞭。指挥像被毒虫螫了一下似的,吃惊地跳了起来。

音乐立刻停止了,转眼间全场变得一片死寂。

“多么野蛮哪!”酒馆老板的女儿激愤地说,一面神经质地抓住坐在她旁边的戈卢勃的胳膊肘。“你不应该饶他!”

戈卢勃气愤地站起来,踢开他前面的椅子,三大步走到帕夫柳克紧跟前,站住了。他马上就认出来,这就是和他争夺本地政权的敌手帕夫柳克。戈卢勃正好还有一笔旧账要找他清算呢。

就在一个星期以前,戈卢勃曾被帕夫柳克用最卑鄙的手段暗算过。

事情是这样的:当戈卢勃的部队正和一再使他们受到打击的红军的部队酣战的时候,帕夫柳克不从背后去袭击布尔什维克,反而把他的部队开进当地市镇,解除了红军的几个岗哨的武装,把周围严密地警戒起来,进行了闻所未闻的劫掠。自然,这也像每一个彼得留拉部下常干的那样,受罪的是犹太人。

就在这时候,红军把戈卢勃的右翼杀了个落花流水,随后就撤退了。

现在,这无耻而傲慢的骑兵上尉,竟敢闯到这里来,当着他上校老爷的面,动手鞭打他的乐队指挥。这是戈卢勃绝对不能容忍的。戈卢勃心里非常明白,如果他不立刻压住这个小头目,往后他在部队里就威信扫地了。

他们两个面对面站了几秒钟,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用眼睛互相盯着对方。

接着,戈卢勃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指挥刀的刀柄,另一只手摸着口袋里的手枪,大声喊道:

“你这混蛋,怎敢动手打我的部下?”

帕夫柳克的手慢慢地移到毛瑟枪的枪套上:

“站稳些,戈卢勃上校阁下,站稳些,要不,你会摔倒的。不要专剥别人的疮疤,小心我发火。”

这样,事情就忍无可忍了。

“把他们抓起来,拉出去,每个人揍他二十五军棍。”戈卢勃高声地喊着。

他的部下立刻就像一群猎犬似的,从四面八方向帕夫柳克那一群人扑去。

有人啪的放了一枪,仿佛像电灯泡摔破了似的,于是厮打的人们开始像一群狗咬架一样,在地面上翻滚起来。他们用军刀胡乱对砍,这个揪着那个的头发,那个卡着这个的喉咙,而那些吓得要死的妇女们,像猪一样怪叫着,朝各方面跑开了。

几分钟后,他们解除了帕夫柳克和他的卫兵的武装。他们一边打,一边拖,从戏院拖到院子里,再从那里扔到街上。

在格斗的时候,帕夫柳克丢掉了高皮帽,被打得鼻青脸肿,武装也被解除了。他简直气疯了。他和他的部下一到外面,就跳上马,顺着大街飞快地跑了。

晚会停止了。在这样的事件之后,谁也没有作乐的兴头了。妇女们都坚决拒绝跳舞,要求送她们回家。但戈卢勃非常固执,他下命令说:

“不准任何人离开戏院。加强门口警卫!”

帕利亚内查连忙执行了他的命令。

戈卢勃呢,他对许多人的抗议只给了一个顽固的回答:

“诸位,我们一直跳到天亮,现在由我领头先跳一个华尔兹舞。”

音乐又开始演奏了,然而舞还是没跳成。

上校和神父女儿合跳的华尔兹舞还没有跳完一圈,几个哨兵就跑了进来,高声喊道:

“帕夫柳克的人把戏院包围了!”

戏台旁边一个临街的窗子的玻璃啪的一声碎了。一架机枪的枪筒从这打破了的窗子里伸了进来。它笨拙地向左右转动,像在搜索东奔西跑的人群,所有的人都像躲避魔鬼似的避开它,一齐拥到剧场中央去了。

帕利亚内查朝厅顶上那支一千烛光的大电灯泡开了一枪,它像炸弹一样地炸开了,碎玻璃像细雨般落在人们的头上。

戏院里一片漆黑。街上有人喊道:

“全到院子里去!”接着是一阵下流的、恶毒的咒骂。

女人们发狂地怪叫,戈卢勃在戏院中来回奔跑,吆喝,想召集散乱的部属。这些声音跟场外的喊声和枪声汇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混乱。谁也没有注意到帕利亚内查就像一条泥鳅似的,从戏院的后门窜到了静悄悄的后街上,直向戈卢勃的司令部奔去。

半点钟后,城内发生了正式的战斗。连珠般的枪声和机枪的哒哒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吓糊涂了的市民们全跳出温暖的被窝,把身子紧紧地贴在窗子底下。

枪声渐渐地停息了,只有一架机枪在镇郊还像狗似的断断续续地叫着。

战斗沉寂了。东方已经发白……

将要虐杀犹太人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小镇。这风声也传到了河畔陡坡上的肮脏的犹太居民区。这里是一些窗户歪斜的小屋子。贫穷的犹太人就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般,挤住在这些被称为住屋的箱子里面。

谢廖沙已经在印刷厂里做工一年多,厂里的印刷工人都是犹太人。谢廖沙跟他们很亲热,就像一家人似的团结在一起,共同反抗那个自私自利的大肚子厂主勃留姆斯坦。这个印刷厂的工人们和厂主不断发生斗争。勃留姆斯坦唯一的目的是尽量榨取劳力,少付工资,因此工人多次罢了工,印刷厂一停工就是两三个星期。厂里一共有十四个人,谢廖沙年纪最轻,但他摇起印刷机来,也是一气干十二个小时。

今天,谢廖沙已经看出了工人们的不安。在最近这几个动乱的月份里,印刷厂已经没有经常的订货,只是临时印些哥萨克“大头目”的告示。

害肺病的排字工人缅德尔把他拉到旁边,用忧郁的眼光注视着他,说:

“你知道吗,镇上又要虐杀犹太人啦?”

谢廖沙吃惊地看了看他:

“我不知道。”

缅德尔把他那干瘦的黄手按在谢廖沙的肩上,像父亲一样信赖地对他说:

“没有错,虐杀犹太人的事情一定要发生的。他们要虐杀我们犹太人。我问你:你愿不愿意在这不幸的时候帮帮自己伙伴们的忙?”

“当然愿意,只要我能办到。要我干什么,缅德尔,你说吧。”

排字工人们都在倾听他们俩的谈话。

“谢廖沙,你是个好小伙子,我们都信任你。你爸爸也是一个工人呐。现在你马上回家去和你爸爸商量一下:看他能不能让几个老头儿和女人到你们家里避一避,至于谁到你们家里去,咱们大家再商量。此外,你再和家里的人商量,还有谁家可以让我们躲一躲。这些强盗暂时还不骚扰俄罗斯人。快去吧,谢廖沙,不能再延迟了。”

“好吧,缅德尔,别怕,我马上到保尔和克利姆卡家里去——我相信他们也一定会答应收留几个人的。”

缅德尔不放心,慌忙拦住就要走的谢廖沙:

“等一下。你说的这两个人是谁?你知道他们靠得住吗?”

“那还用说,当然靠得住,他们都是我的老朋友,”谢廖沙自信地点头说。“保尔他哥哥阿尔焦姆是一个钳工。”

“呵,阿尔焦姆,”缅德尔这才宽心地说,“我认得阿尔焦姆。我们在一起住过。这个人是靠得住的。你去吧,赶快给我们个回信。”

谢廖沙风也似的朝大街跑去。

在帕夫柳克和戈卢勃双方部队交战后的第三天,虐杀犹太人的事情就开始了。

帕夫柳克的部队打了败仗和被赶出市镇后,就占据了邻近一个较小的市镇,他们在那次夜战中损失了二十几个人。戈卢勃方面的损失也差不多。

死者都被匆忙地抬到墓地,当天就埋了,没有任何葬礼——因为这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两个哥萨克“头目”一见面就像野狗一样对咬起来,这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帕利亚内查本想大肆铺张地举行一次葬礼,并且宣布帕夫柳克也是赤匪,但是以瓦西里神父为首的社会革命党委员会却反对这样办。

那天夜间的冲突在戈卢勃的部队里引起了不满,特别是他的警卫连,因为它的损失比别的单位都大。为了消除这种不满情绪和鼓舞士气,帕利亚内查向戈卢勃建议给士兵们一点“消遣”——他就是这样无耻地把抢劫和屠杀叫做消遣。他极力向戈卢勃说明士兵们心里都不满意,所以这种“消遣”是十分必要的。上校本来不愿意在他刚要和酒馆老板的女儿举行婚礼之前扰乱本镇的治安,但在帕利亚内查的威胁之下,他就同意了。

说实话,戈卢勃上校老爷刚加入社会革命党,要在这时候干起虐杀犹太人的勾当,不免有所顾虑。他的敌手又会说他的坏话了,比如,会说戈卢勃上校是虐杀犹太人的专家,并且一定会告到“大头目”那里去。幸好目前戈卢勃很少仰赖“大头目”,他这部队的给养完全是他自己负责筹措的。“大头目”自己也清楚地知道他的部下是一群什么家伙——他本人就不止一次地要求他们把所谓征发来的财物供奉给他的“政府”,至于说到虐杀犹太人的专家这个称号,戈卢勃早就当之无愧了,现在再干一次,名声也不见得会坏到哪里去。

一场浩劫从一大早就开始了。

镇上还蒙着一层拂晓的灰色的薄雾。破落的犹太人住区的街道,一片荒凉,像一条条湿透的帆布,死沉沉的没有半个人影。所有的窗户都挂着窗帘,百叶窗也紧闭着,不见一点亮光。

表面上看来,这些人家好像都在做着甜蜜的朝梦,但在那些简陋的小屋里,人们却通宵没睡。家家的人们都穿好衣服,挤在一间房子里面,准备应付即将到来的灾难,只有不懂事的小孩们,在他们的母亲怀里,静静地酣睡。

这天早上,戈卢勃的卫队长萨洛梅加,一个样子很像吉卜赛人的、腮上有一块紫色的军刀伤疤的黑脸家伙,花了很大的工夫才把帕利亚内查喊醒。

帕利亚内查睡得死死的,他一时怎样也不能从噩梦中醒过来,因为一个龇着牙的驼背妖怪整夜都在用爪搔他的喉咙,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方法把它打退。他的头疼得像要裂开了似的,等他终于抬起头来时,他才明白,是萨洛梅加把他喊醒的。

“醒醒呵,你这个瘟神!”萨洛梅加一面喊一面摇他的肩膀。“时候不早了,该动手了!你不该喝那么多!”

现在帕利亚内查完全清醒了,他坐了起来,胃疼得他咧着嘴,吐了一口苦痰。

“什么该动手了?”他用无神的眼睛瞪着萨洛梅加。

“你怎么还要问干‘什么’?干犹太人去呀!你忘了?”

这回帕利亚内查想起来了:是的,他的确完全忘了。昨天晚上上校老爷带着他的未婚妻和一批酒鬼一同到郊外的别墅去,他们在那里喝得大醉。

当然,在进行抢劫和屠杀的时候戈卢勃离开小镇比较妥当。这样,往后他就有借口,说这是他不在时发生的一场误会,而帕利亚内查就可以放手大干它一下。呵,这位帕利亚内查倒真是“消遣”的专家呵!

他把一桶冷水倒在自己头上,思想的能力又恢复了。接着,他跑到了司令部,发了一连串的命令。

警卫连都已经上了马。为了避免各种可能的纠纷,办事周到的帕利亚内查下命令,在工人住宅区、车站和镇上的犹太居民区之间设置岗哨。

在列辛斯基的花园里,也架起一挺机枪,把大路控制住。

如果工人们出来干涉,就用铅丸迎接他们。

一切都准备就绪之后,帕利亚内查就和萨洛梅加一齐跨上马。

刚要出发的时候,帕利亚内查又想起了一件事:

“等一会,我还忘了一件事。要准备两辆马车:我们应当给戈卢勃弄一些结婚礼物才对。哈——哈——哈……第一批抢来的东西照例归司令官,而第一个美人,哈——哈——哈……是属于我副官的。你明白吗?傻瓜!”

这最末的称呼是指着萨洛梅加说的。

萨洛梅加翻了翻他那淡黄色的眼睛,说:

“女人有的是,够大家受用的。”

他们沿着公路出发了。队伍前头是副官和萨洛梅加,后面就是乱糟糟的、像一群豺狼似的警卫连。

晨雾消散了。他们走到一家两层楼的、外面招牌上写着“福克斯服饰用品商店”的铺子门口,帕利亚内查拉住了马缰绳。

他那匹细腿的灰色骒马不住地踩着路面的石头。

“上帝的意旨,我们就打这里开始吧!”帕利亚内查说着就跳下马来。

“喂,弟兄们,下马吧!好戏就要开场了,”他对他后面的警卫连解释说。“不过,弟兄们,可别敲碎脑袋,要干这种事的机会多着呢;对于娘儿们,假使瘾头儿不太大,就忍到今天晚上再说吧。”

士兵中有一个露着大牙抗议说:

“哦,长官,要是双方同意呢?”

周围的人都笑了。帕利亚内查对说话的人投过一个衷心赞成的眼色:

“自然,要是双方情愿,尽管干好了,谁也没有权利禁止。”

他走到那紧锁着的店门跟前,使劲地踢了一脚。门是用橡木做成的,一动也不动。

他想真不该打这里开始。于是副官转过拐角,向福克斯住宅的门那边走去,用手握着军刀。萨洛梅加在他后面跟着。

屋子里的人先听到了马路上的马蹄声,马蹄声在店外消失之后,又听到了墙外的人声,他们的心就像被掏了出来,人都像吓死了一样。这时屋里一共有三个人。

大财主福克斯本人昨天晚上就带着他的妻子和几个女儿离开了本镇,只留女仆丽娃在家里看守财产。丽娃是一个安静、忠厚、胆小的十九岁的女孩子。福克斯恐怕她一个人不敢住在这座大房子里,就叫她把父母接来,在这儿住到他们回来。

这狡猾的商人用种种话欺骗这懦弱的女仆。他叫她放心,说什么虐杀犹太人的事也许不会发生,又说什么他们从你们穷人身上能抢到什么呢?同时还答应在他回来的时候赏她钱买衣服。

现在,他们三个人都心惊胆战,倾听着店外的动静:也许那些人会走过去;也许他们自己听错了,方才这些人并不是停在他们的店前;也许这只是心里猜疑罢了。

但是,外面传来的一阵敲打店门的声音把这些希望一下子完全打碎了。

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佩萨赫像受惊的小孩一样瞪着他的蓝眼睛,站在通往店铺的门旁,喃喃地在祷告。他以一个最虔诚的信徒的热情祈祷万能的耶和华让不幸离开这所房子。因为他在祈祷,站在他旁边的老太婆竟没能立刻听出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丽娃早已跑到最里面的一个房间,藏在一只橡木橱子后面。

猛烈的撞门声使两个老人身上起了一阵痉挛。

“开门!”撞门的声音比头一次更厉害了,外面激怒的人们正在厉声地咒骂。

两个老人连抬起手来抽开门闩的气力也没有了。

外面的枪托像雨点一样地打在门上,门闩抵住的门板开始暴跳起来,最后门终于哗啦一声裂开了。

屋子里立刻挤满了武装的人们,他们纷纷朝每一个角落跑去。由住宅通到铺子的那扇小门给枪托一砸就碎了。他们一窝蜂冲进了店里,把大门的门闩拉开。

抢劫开始了。

两辆马车已经装满了布匹、靴子以及别的各种物品,萨洛梅加马上把这些东西送到戈卢勃的公馆里去。在他又回到福克斯房子的时候,他听到了尖锐的喊叫声。

原来是帕利亚内查让他的部下去抢劫铺子,他自己却走进了内室。他用野猫似的绿眼睛凶恶地看了看他们三个人,然后对两个老人说:

“你们两个滚出去!”

但是两个老人一个也不动。

帕利亚内查逼进一步,慢慢地把鞘里的军刀抽出来。

“妈呀!”女儿凄厉地叫了一声。

这就是萨洛梅加所听到的喊叫声。

帕利亚内查转过身,对那些听到喊声跑进来的士兵挥着手说:

“把他们拖出去!”他指着那两个老人。这两个老人被拖出去以后,帕利亚内查就向刚刚进来的萨洛梅加说:“你在门外等一会,我要跟这女孩子说几句话。”

老头子佩萨赫听到新的喊声,就向房门冲过去。重重的一拳打中了他的胸口,把他撞到墙上。他马上疼昏了,但是这时候向来安静温和的老妇人托依芭却像一只母狼似的紧紧地抓住了萨洛梅加。

“呵,放了她吧,你们想干什么呀?”

托依芭一面叫着,一面拚命用她那痉挛的、铁钩子一般的手抓住萨洛梅加的上衣。萨洛梅加挣脱不开。

老头子佩萨赫醒过来以后,马上奔过去帮助她。

“放了她吧,放了她吧!……哎哟,我的女儿呵!”

他们两个把萨洛梅加从门口推开。萨洛梅加凶恶地从腰里拔出了手枪,用铁枪柄在老佩萨赫的头上使劲敲了一下,老头子一声不响地倒下去了。

同时,房里的丽娃正在哀叫。

他们把疯狂了的托依芭拖到街上去。哀叫和求救的声音在街心震荡着。

房里的喊叫声停止了。

帕利亚内查由房里走出来。他看也不看萨洛梅加一眼。这时萨洛梅加的一只手正按住门的把手,预备推门进去。他拦住他说:

“别进去了,她已经完了:我用枕头把她闷得太厉害了。”说着他就跨过老头子佩萨赫的尸首,踏进一摊浓稠的黑血里。

“一开头就不顺利,”他咬牙切齿地说,朝街上走去。

其余的人们默默地跟着他。他们的脚在地板和楼梯上留下了血印。

这时全镇到处乱杀乱抢。匪帮与匪帮之间为分赃不均不断发生野兽般的厮杀,到处有徒手的格斗,到处有军刀在挥舞。

他们从酒厂里滚出一桶桶的啤酒。

随后又挨家去抢劫。

任何人也没有反抗。他们找遍那些矮小的房子的每个阴暗的角落,然后满载而去,留下的只是一堆堆破旧的衣裳、撕裂了的枕头和靠垫的绒毛。第一天只有两个牺牲者——丽娃和她的父亲,但是那天的黑夜却带来了难以逃避的死亡。

在天黑之前,这一群野兽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兽性发作的彼得留拉匪徒们就在等着天黑了。

黑夜里他们的手可以不受拘束。在黑暗里他们更便于杀人。就是豺狼也喜欢黑夜,豺狼也专门伤害不能逃脱的人。

许多人永远不能忘记这可怕的三天两夜。无数的生命被杀戮和毁灭了,无数青年的头发在这血腥的日子里变白了,无数的眼泪流掉了,而那些幸存的人们,在忍受了无可洗刷的羞耻与侮辱,忍受了难以形容的心痛和失去了亲人的悲哀之后,又有谁能说他们是比死者幸福些呢?一些受尽折磨的少女的蜷缩的尸体,痉挛地向后伸着双手,毫无知觉地躺在许多小胡同里。

只有在小河旁边,当这些豺狼闯进了铁匠纳乌姆的小屋里,企图对他的年轻的妻子萨拉施行强暴的时候,才遭遇了猛烈的抵抗。这身体强健的二十四岁的铁匠,充溢着壮年的精力,用他那双钢铁般的胳膊,誓死卫护着他的妻子。

在他那小屋子里的一场凶猛而短促的格斗中,有两个匪徒的脑袋像烂西瓜一样地碎了。怒火燃烧的纳乌姆是可怕的,他狂怒地保卫着他和他妻子两个人的生命。于是,那些感到危险的戈卢勃匪徒们,都逃避到河岸的附近,在那里射击了很长时间。纳乌姆的子弹将要用完的时候,他用最后一颗子弹打死了他的妻子萨拉,然后端着刺刀,预备冲出去和敌人拚命。但是刚刚走下屋外的第一级石阶,他那沉重的身体就被雨点儿一样的枪弹射倒在地上了。

在镇上出现了一些由附近乡下来的、身体结实的农民,他们一个个都骑着高头大马,拉着一车车他们心爱的东西,由他们在戈卢勃部队里的儿子或亲属们护送着,三番两次地把赃物运回他们的老家去。

谢廖沙和他的父亲已经把一半的印刷工人藏在他们的暗楼上和地窖里。他经过菜园回家的时候,看见一个人沿着公路奔跑。

这是一个老犹太人,穿着一件满是补钉的长衫,没戴帽子,吓得面无人色,一边跑,一边喘息着,绝望地挥着手。他后面一个骑着灰马的彼得留拉兵士,很快就追上他,正弯着身子要砍那个老犹太人。那老人听到马蹄声已经迫近,就举起双手,仿佛这样就可以保卫自己似的。谢廖沙马上冲到路上,跳到马前,用自己的身体掩护着那个老人,大声吆喝说:

“狗杂种,强盗,你敢动他!”

骑在马上的彼得留拉匪徒并不打算收住他的军刀,他俯着身子顺势在这少年人的长着淡黄色头发的头上削了一刀。 LGrbipKbjn0vE3YimqRybOnbDBtBbmMdCP4eVpIG43lToIsOnnB9kpZLISfcpFaV



5

红军猛烈地压迫着哥萨克大头目彼得留拉的部队,因此戈卢勃的联队也被调上了火线。镇上只留下司令部和少数的后方警备队。

人们开始活动了。犹太居民利用这暂时的安静,掩埋了死者的尸体,而犹太人住区的那些矮小的屋子里,又现出了生机。

每天一到夜静的时候,远处就传来一阵阵隐约的轰隆声——战斗就在不远的地方进行。

铁路工人成群离开车站,到各乡去找寻工作。

中学校已经关门。

镇上宣布了戒严。

这是一个漆黑的、阴沉的夜。

在这样的夜里,不管你眼睛睁得多么大,依然是什么也看不见。人们都是盲目地摸索着走路,随时都有跌入壕沟、把头摔破的危险。

小市民都知道:在这样的夜晚,最好是坐在家里,千万别点灯。屋子里最好是黑洞洞的,越黑越安全,因为灯光会招来讨厌的人。当然,还有那么一些人,他们从来不肯老老实实呆着。那就让他们冒险到处走吧,这与小市民不相干。小市民自己是决计不会冒险外出的,无论如何,决不会出去的。

就在这样的一个黑夜里,有一个人正独自向前走着。

他走到柯察金家,小心地敲着窗框,没有人答应,他就又敲了敲,比头一次更响、更坚决。

这时候保尔正在做梦:他梦见一个完全不像人的怪物用一挺机枪对着他;他很想逃跑,又无路可逃,机枪已经发出了一种可怕的响声。

坚决的敲击把窗玻璃震得直响。

保尔跳下床来,走到窗边,竭力想辨认出敲窗子的人是谁,但是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黑暗的轮廓。

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的母亲到他姐姐的家里去了——他的姐夫是糖厂的机务员。阿尔焦姆在邻近一个乡村里当铁匠,靠着抡铁锤过活。

敲窗子的一定是阿尔焦姆。

保尔决定打开窗子。

“谁呀?”他向着黑暗问道。

窗外那个人影晃动一下,用低沉的声音回答:

“是我,朱赫来。”

接着,朱赫来双手往窗台上一撑,他的头就升得和保尔的脸一般高了。他悄悄地说:

“我到你这里借住一宿,小弟弟,你让我进来吗?”

“当然,这还用得着问吗?”保尔十分亲切地回答,“你就从窗口爬进来吧。”

朱赫来的笨重的身子从窗口挤了进去。

他顺手把窗户关上,但他不是马上就离开窗子。

他在窗户旁边站着,倾听着外面的动静。这时候月亮恰好从云层里钻出来,把路上照亮了。他小心地观察了路上的情形,然后转过身来,对保尔说:

“我们会不会吵醒你母亲?她睡了吧?”

保尔告诉他,家里只有他一个人。这样,朱赫来就更放心了,他说话的声音也稍稍提高了一些。

“小弟弟,那些吃人的野兽现在正在追我。他们查究车站最近发生的事件。本来,要是大家能团结得更紧些,我们准可以在虐杀犹太人的时候好好和那些‘灰老鼠’干一下。但是你知道,人们还没有战斗的决心,所以干不起来。现在他们正紧盯着我,他们已经搜捕我两次。今天我几乎遭了毒手。我正回家,自然,是打后门走的。我站在板棚旁边一瞧:园子里站着一个人,身子紧贴树干,可是刺刀叫他露了马脚。不用说,我马上转身就跑。现在我就带着这双泥脚到你这儿来了。我想在你这里抛锚,住上几天。你不反对吧?呵,那好极了。”

朱赫来坐下去,一边喘气,一边脱下那双沾满污泥的长统靴子。

朱赫来的到来使保尔十分高兴。最近发电厂已经停工,保尔一个人在这冷清清的屋子里觉得很无聊。

两个人都上床了。保尔马上就睡着了,可是朱赫来却抽了好久的烟。接着他又从床上起来,光着脚轻轻地走到窗边,朝街上看了很久才上床。他十分疲乏,马上睡熟了。他的一只手搁在枕头下面,按住那支沉重的手枪,把枪柄焐得暖暖的。

朱赫来意外的夜访以及两个人八天来的共同生活,给了保尔极大的影响。他初次从水兵朱赫来口中听到了那样多新鲜的、重要的和令人激动的话。这几天对这个年轻的火伕的一生有着决定的意义。

这个水兵两次遇险,现在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一样,暂时呆在这儿。他利用这迫不得已的休息时间,把他对压迫着乌克兰的“黄蓝旗军队”的火一般的愤怒和憎恨,完全传给了如饥似渴地倾听着他每一句话的保尔。

朱赫来用简明的话语说得非常生动易懂。一切他都清清楚楚。他对自己所走的道路是十分明确的,于是保尔也开始从他那里懂得了一大堆名字很好听的党派:社会革命党、社会民主党、波兰社会党,——所有这些全都是工人阶级的死敌;只有布尔什维克党才是不屈不挠的、跟所有财主作顽强斗争的革命政党。

以前保尔总是给这些名字弄得糊里糊涂。

这波罗的海舰队的健壮水兵,这壮实、坚定、久经海洋风暴的、自一九一五年就加入俄罗斯社会民主工党(布)的老布尔什维克费奥多尔·朱赫来,对这青年火伕讲述着残酷的生活的真理。这青年火伕也用迷醉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呵,小弟弟,我小时候也跟你一样。”朱赫来说。“我生来就有一种反抗的劲头儿,只是不知道把浑身的力气往哪儿施展。我家里很穷。有时候,我一看到老爷们那些养得又白又胖的孩子,我就恨他们。我时常不留情地把他们揍一顿,可是除了换来父亲一顿狠打以外没有别的好处。单枪匹马去斗争,是不能改变现状的。保尔,你满可以成为一个献身工人阶级事业的优秀战士,一切条件你都有,只是年纪还轻,而且对阶级斗争的意义还不大明了。现在,小弟弟,我愿意引你走上正路,因为我知道你是有出息的。那些苟且偷生的家伙我实在看不惯。现在整个世界都着了火。奴隶们造反了,他们要把旧社会推翻。但是,为了这个,需要的是一伙勇敢的弟兄,而不是娇生惯养的宝贝蛋儿;需要的是能够坚决斗争的顽强战士,而不是那种遇到打仗就像蟑螂见到阳光马上就钻缝儿的胆小鬼。”

他握紧拳头使劲地捶了一下桌子。

朱赫来站起来,双手插进口袋里,皱着眉头在屋里来回地踱着。

他闲得太难受了。他很后悔留在这个小镇里。他认为再呆下去没有好处,所以毅然决定穿过战线去找红军部队。

他决定把九个党员组成的一个小组留在镇上,继续进行工作。

“这里没有我,工作也可以继续进行的,我再也不能无所事事,在这儿闲呆了。我已经这样浪费了十个月的时间,这就够了。”他生气地想着。

“费奥多尔,你究竟是干什么的?”有一次,保尔突然问他。

朱赫来站起来,双手插进口袋里。他一时不明白这问话的意思。

“难道你还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我想你是一个布尔什维克,或者是一个共产党员。”保尔小声回答说。

朱赫来哈哈大笑起来,逗笑似地拍了一下他那宽宽的紧箍着白底蓝条水手内衣的胸脯,对他说:

“小弟弟,这是明摆着的。这个事实,就像布尔什维克和共产党员是一回事一样地明显。”接着,他突然非常认真地说:“你既然懂得了这么多,那就要记住——除非你想叫他们杀死我,要不,这件事就千万不要对任何人提起。知道吗?”

“我知道。”保尔坚决地回答。

他们骤然听到外面一阵人声,还没有听见敲门,门已经开了。朱赫来慌忙把手伸到袋里,但是又立刻抽了出来。进来的是谢廖沙,他瘦了一点,脸色苍白,头上缠着绷带。跟着进来的是瓦莉亚和克利姆卡。

“小鬼,你好吗?”谢廖沙握住保尔的手,微笑着说。“我们三个一道来看你。瓦莉亚不让我独自来,她不放心;克利姆卡又不让瓦莉亚独自来,因为他也不放心。他虽然是个‘红头发的人’ ,至少还懂得什么人独自到哪儿去是危险的。”

瓦莉亚笑着,用手掩住他的嘴说:

“你真爱胡说。他今天一直捉弄克利姆卡。”

克利姆卡也和蔼地笑着,露出一排白牙。

“我们应当原谅病人。他脑袋上挨了一刀,还是这么爱瞎说。”

大家都笑了。

谢廖沙因为伤口没有完全复原,就躺在保尔的床上。接着朋友们就热烈地谈起来。谢廖沙以前不论在什么时候总是很愉快的,今天却显得沉静、忧郁。他把彼得留拉匪兵砍他的经过告诉了朱赫来。

朱赫来认得所有这三个来找保尔的人。他时常到谢廖沙家里去。他很喜欢这些少年,虽然他们还没有在斗争的漩涡中找到他们的道路,但已经表现出自己的阶级意志。他有兴趣地倾听着这几个年轻人讲述他们每个人怎样帮助犹太人,把他们藏在自己家里,救了他们的性命。那天傍晚,他给他们讲了许多关于布尔什维克和列宁的话,帮助他们进一步认识当前发生的事情。

保尔把这些小客人送走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

朱赫来每天总是黄昏出去,深夜才回来。在出发之前,他忙着给那些留在本镇的党员布置他们应做的工作。

有一天晚上他一去就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保尔醒来,看到的是一张空床。

他有一种模糊的预感,慌忙穿衣出门。他把房门锁上,把钥匙放在约定的地方,立刻去找克利姆卡,希望从他那里打听到一点关于朱赫来的消息。克利姆卡的母亲是一个矮胖、宽脸盘的妇人,满脸麻子,正在洗衣服。当保尔问她知道不知道朱赫来在什么地方的时候,她不满意地回答说:

“怎么,好像我别的事情都不用做,只管看着你们的朱赫来似的?为了他这家伙,佐祖利哈的家里已经给人翻了个一塌糊涂。我问你:你找他干什么?你们在一起干些什么?真是一队好伙伴:克利姆卡,你……”她说着,狠狠地搓洗她的衣服。

克利姆卡的母亲一向就是这样喜欢唠叨。

保尔又到谢廖沙家里,把他担心的事情告诉他。瓦莉亚插嘴说:

“你何必担心呢?也许他是住在朋友们那儿了。”可是她的语气并不怎么自信。

保尔非常不放心,再也不能待在谢廖沙家里,不管他们怎样留他吃中饭,他还是走了。

快到家的时候,他满希望能够看到朱赫来,但是门还是锁着。他呆呆地站在那儿,心情十分沉重。他不想走进那个空屋子。

他在院子里踌躇了好几分钟,接着在一种模模糊糊的冲动驱使之下,他向板棚走去。他爬到屋顶下面藏手枪的地方,拨开蜘蛛网,把那支沉重的、用破布包着的手枪取了出来。

他离开板棚,感到袋里的手枪沉甸甸的,就朝车站走去。

他还是得不到关于朱赫来的消息。在回来的路上,走过那熟识的林务官的花园的时候,他放慢了脚步。他怀着一种自己也不明白的希望,瞧着那屋子的各个窗户。可是屋子里和花园里都没有人。走过去之后,他还回头望一望那花园里的小径,它们仍然深深地淹没在去年的枯叶下面,现出荒凉失修的景象。显然,那位关心花草的主人的手已经好久没有动过它们了。这高大的老屋的冷落无人,更使他感到分外惆怅。

他和冬妮亚最后一次闹别扭比以往哪一次都厉害。这是大约一个月以前偶然发生的。

保尔的手深深地插进口袋里,一面慢慢地往镇上走,一面回想着他们争吵的经过。

有一天,他们两个偶然在街上见到了,冬妮亚就请他到她家去玩。她对他说:

“爸和妈都上鲍利尚斯基家参加命名礼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在家。保尔,亲爱的,到我家里来吧。咱们可以一起读列奥尼德·安德列耶夫那本非常有趣的小说《萨士卡·日古廖夫》。我已经读了一遍,但是很想同你再读一遍。咱们可以有一个很愉快的傍晚。你愿意来吗?”

她那密密的栗色头发上戴着一顶小白帽,帽子下面那对大眼睛现出期待的神情看着保尔。他回答说:

“我一定来。”

他们分手了。

他慌忙回到机器房,一想到他可以跟冬妮亚一块儿过整整一个傍晚,炉火就显得格外旺,木头也发出了更愉快的爆裂声。

那天黄昏,他敲着那宽大的正门,出来开门的是冬妮亚。她稍稍现出了狼狈的样子,对他说:

“我还来了几个客人,我没有料到他们今天晚上会来,保尔,亲爱的,但你用不着走。”

他回身就想走,但是她拉住他的袖子,说:

“来吧,保尔,让他们也认识认识你,这对他们是有好处的。”说着她就用一只胳膊挽住他,穿过饭厅走到她的房里去。

一进屋,她就笑着对那几个青年人说:

“你们见过面吗?这位是我的朋友保尔·柯察金。”

有三个人正坐在房子中央的小桌子旁边:一个是莉莎·苏哈尔科,她是个肤色浅黑的好看的少女,长着一张调皮的小嘴,虽然她是女学生,头发却梳成很风骚的式样;一个是保尔没见过的又瘦又高的小伙子,一双灰色的眼睛,一副倦怠的表情,穿着整齐的黑上衣,头发梳得十分考究,服服帖帖地闪着生发油的亮光;坐在这两个人中间的是穿着非常时髦的中学制服的维克多·列辛斯基。冬妮亚把门推开的时候,保尔一眼就看见了他。

列辛斯基也马上认出了保尔,他惊讶地耸起他那两道像箭似的细眉毛。

保尔一声也不响地在门口站了几秒钟,用仇视的眼光瞪着列辛斯基。冬妮亚连忙打破这难堪的静默,一面请保尔进来,一面转身对莉莎说:

“给你介绍介绍吧。”

莉莎正在好奇地打量着保尔,立刻就站起身来。

保尔一个急转身,大步穿过半暗的饭厅,向门口走去。他走到台阶的时候,冬妮亚才赶上他,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激动地说:

“你为什么要走?我是有意叫他们同你认识认识呀。”

但他把她的手从肩膀上推开,很不客气地回答说:

“用不着拿我在这些讨厌的家伙面前展览,我和他们是合不来的。也许你喜欢他们,可是我恨他们。我不知道你跟他们是朋友,早知这样,我决不到你这儿来。”

冬妮亚压住气,打断他的话头:

“你凭什么跟我这样子说话?我从来就不问你和谁交朋友,或者谁到你家里去。”

保尔走下花园的石阶,一边走一边斩钉截铁地说:

“那就叫他们上这儿来吧,我可不再来了。”说着他就向栅栏门跑去。

从那时候起,他们俩就一直没有再见面。在屠杀犹太人期间,他和在一道工作的电工忙着把避难的犹太人家属藏在发电厂里,把这次的口角完全忘掉了。但是今天他又很想和她见面。

朱赫来失踪了,他今后在家准要感到孤独,一想到这儿,他就怅惘起来。在春雨之后,公路上到处是泥泞,车辙里还积满褐色的泥浆。公路像一条狭长的灰色的带子朝右边拐了过去。

紧靠路边有一座颓毁的房子,墙面已经剥落,像长着疥癣一般,大路就在这所房子后面分岔。

在岔路口那座门窗破坏、一块“出售矿泉水”招牌倒挂着的小商亭旁边,维克多·列辛斯基正和莉莎告别。

他紧握住她的手,满怀情意地盯着她的眼睛说:

“您一定要来呵,您不会骗我吧?”

莉莎卖弄风情地回答说:

“我一定来,一定。请您等我好了。”

临走的时候,她又用那对懒洋洋的脉脉含情的褐色眼睛对他微微一笑。

她走了十几步,看见从路的拐角走出两个人来。前面走的是一个强壮的胸脯宽阔的工人,上衣敞开,里面穿着一件白底蓝条的紧身衬衫,黑色的帽子低低地盖在额上,一只眼睛又青又肿。

这工人穿着一双短筒黄皮靴,迈着沉重的脚步,腿稍微有点弯曲。

在他后面三步远的光景,是一个彼得留拉匪兵,穿着灰军服,两盒子弹挂在腰边,手里端着上好了刺刀的步枪,刀尖儿几乎碰到了那工人的后背。

在他那羊皮帽下面,一对眯缝着的眼睛警惕地盯着那被捕者的后脑勺。他那给香烟熏黄了的小胡子翘向两边。

莉莎稍微放慢了脚步,走到公路的另一边去。在她后面的保尔这时已经走到大路上来了。

当他向右转弯朝家走的时候,他也看到了那两个人。

他的两只脚马上像钉在地上一样不动了:他立刻认出了前面那个人正是朱赫来。

“原来他就因为这个才没有回家呵!”

朱赫来越走越近了。保尔的心狂跳起来。各种念头一个接着一个地涌上心头,一时茫无头绪。时间太仓促,拿不定主意。可是有一点是明显的:朱赫来这下子完了。

保尔注视着走过来的朱赫来和那个士兵,心里非常乱,想不出主意。

“怎么办呢?”

在最后一分钟,他骤然想起了他衣袋里的手枪。等他们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就对准那兵士的后背打一枪,这样朱赫来就可以得救了!这刹那间的决定立刻止住了他混乱的思潮。他紧紧地咬着牙,咬得发疼。不是就在昨天朱赫来还对他说过的吗:“为了这个,需要的是一伙勇敢的弟兄……”

保尔很快地回头看一看。往镇上去的路上空无一人。前面有一个穿着春季短外套的女人独自走着,她大概不会碍事。在十字路侧面的那一条路,他看不见,只有远处通到火车站的那条路上,才有几个行人。

保尔走到公路的一旁。当他们相离只有几步远的时候,朱赫来才看到他。

他用那只没受伤的眼睛看看保尔。他那浓密的眉毛颤动了一下。他一认出保尔,就愣得停住了脚步,因此他的脊背触到了刺刀尖儿。

那个押送兵用刺耳的假嗓子吆喝说:

“走呀,走呀,别叫我用枪托子揍你!”

朱赫来又迈开脚步。他本来想跟保尔说几句话,但是他没有说,只用一只手作了个打招呼的姿势。

保尔生怕引起那个黄胡子押送兵的注意,就转身走向一旁,让朱赫来走过去,好像他对这两个人一点也不注意似的。

但是,他脑袋里又闪出一个叫人不安的念头:“要是我的枪瞄得不准,子弹也许要打中朱赫来……”

但是那个彼得留拉匪兵已经走到他身旁了,这当儿,难道他还能够再想吗?

结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留着棕黄色小胡子的押送兵走到保尔跟前的时候,保尔出其不意地向他扑过去,抓住他的枪,使劲地往地下一按。

刺刀刮着石头哧哧地响着。

彼得留拉匪兵没有防备这个突然的攻击,马上吓呆了,可是立刻就拚命往回夺枪。保尔用整个身子压住枪,死也不放手。枪啪的一声响了。子弹打中石头,跳到沟里去了。

朱赫来听见枪声,往旁边一躲,回过头来,看见押送兵正在狂怒地从保尔手里夺回自己的枪。他扳着枪转了个半圈,扭绞着那少年的双手。但是保尔还是紧握住不放。这时候,那个彼得留拉匪兵气昏了,猛一推,把保尔摔在地上。可是他还是不能够把枪夺回来。保尔倒在马路上,顺势也把押送兵拖着跟自己一块倒下去。这时候,无论多么大的力量也不能叫保尔放开手里的枪。

朱赫来两步就跳到他们旁边,挥起他那只铁拳朝那押送兵的脸上打下去。一秒钟后,脸上挨了两下铅块一般沉重的拳击的押送兵,已经放开了躺在地上的保尔,像一条笨重的袋子似的,滚到壕沟里去了。

也就是这双强有力的手臂把保尔从地上扶起来。

维克多·列辛斯基离开岔路口已经一百多步。他用口哨低声吹着流行歌曲——《美人的心,朝三暮四》。他一直沉醉在他这次跟莉莎的会晤和她答应明天到荒废的工场里跟他相会的诺言中。

莉莎在中学里那些专门追逐女性的男学生中间,一向被认为是个在恋爱问题上颇不在乎的女孩子。

有一次,一个叫做谢苗·扎里瓦诺夫的厚脸皮和骄傲自信的小子对维克多说,她已经被他占有了。维克多虽然不十分相信谢苗的话,但是莉莎总是个动人的、有诱惑力的“货色”,因此他打算明天去证实扎里瓦诺夫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只要她来了,那我就采取坚决的行动。要知道,她是允许人家吻她的呀。而且要是谢苗真不撒谎……”他的思想被打断了。他闪到路旁,让两个彼得留拉匪兵走过去。其中一个骑着一匹短尾巴的小马,摇着一只帆布的水斗——显然是去饮马。另一个穿着腰上带褶的外套和非常宽大的蓝裤子,一只手放在那骑马人的膝上,正在述说着什么有趣的事情。

维克多让他们走过去,自己正要往前走,但是公路上的枪声使他停下了。他回头一看,那个骑马的人正拉起马缰绳,朝枪响的地方跑去。另一个也握着军刀跟着跑。

维克多也跟着他们跑过去,快跑到公路的时候,他又听到了一声枪响。接着,那个骑马的人从拐角上掉过头来就向他这边跑,一面用脚踢,一面用帆布水斗打着马,一冲进兵营的第一道门,就高声对院子里的人喊道:

“兄弟们,快拿枪去,他们杀死了我们一个弟兄!”

一分钟后,几个人一边咔嚓咔嚓推着枪栓,一边从院子里跑了出去。

维克多被逮捕了。

这时候公路上已经聚集了一群人。维克多和莉莎站在他们的中间,莉莎是给他们抓去作见证的。

当朱赫来和保尔从莉莎身旁跑过的时候,她大吃一惊,呆呆地站在那儿了。她看出那个袭击彼得留拉匪兵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冬妮亚打算介绍给她的那个人。

他们先后跳过了一家花园的围墙。就在这时候,那个骑马的人已经跑到公路上,恰好看见拿着步枪逃走的朱赫来和那个正用力从地上爬起来的押送兵,于是他就策马向围墙那边追去。

朱赫来转过身来朝他放了一枪。那个骑马的人听见枪声,连忙掉头就跑。

押送兵艰难地动着打破了的嘴唇,把他的遭遇说了一遍。

“你这木头,你怎么让犯人当着你的面逃走?这回你的屁股可要吃二十五军棍了!”

押送兵恶狠狠地嘟哝说:

“得了吧,只有你聪明。我让犯人当着我的面逃走!谁知道有一个小混蛋像疯子一样向我扑过来?”

莉莎也被审讯过了。她说的跟那个押送兵一样,可是故意不说出她认得那个袭击押送兵的少年。他们还是被押送到城防司令部,直到晚间城防司令才下令把他们放出来。

那司令提议亲自陪送莉莎回家,但是她拒绝了。他满嘴都是烧酒味,他的提议显然是不怀好意的。

后来维克多陪她回了家。

从司令部到车站去是很远的。当他和莉莎手挽手一路走的时候,维克多心里对这次偶然发生的事情非常满意。

“您知道那个犯人是谁放走的吗?”莉莎在快到家的时候,这样问他。

“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您记得有一天晚上冬妮亚要给我们介绍的那个少年吗?”

维克多站住了。

“保尔·柯察金?”他吃惊地问。

“是的,他的姓仿佛是柯察金。您记得那天晚上他走的时候是那么古怪?是的,就是他。”

维克多给这话吓住了。

“您没看错吗?”他追问莉莎。

“没有,他的脸相我记得很清楚。”

“那您为什么不告诉司令呢?”

莉莎愤愤地说:

“您以为我会做出这种卑鄙的勾当吗?”

“您说‘卑鄙’是什么意思?您以为把袭击押送兵的人告诉司令是卑鄙的吗?”

“哦,那么在您看来,这是高尚的了?您把他们干的那些事都忘记了?难道您不知道学校里有多少犹太人的孤儿?您还要我把保尔·柯察金的事告诉他们?谢谢您,我真没有想到您是这种人。”

维克多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回答。然而他不想跟莉莎吵嘴,所以竭力把话题岔开。

“别生气,莉莎,”他说。“我只是在跟您开玩笑。我不知道您是这样一个富于高尚情操的人。”

“嗯,您这个玩笑开的很不高明。”她冷淡地回答。

他们走到她家的门口,正要分别的时候,维克多问道:

“莉莎,您一定来吗?”

他听到的是个不肯定的回答:

“说不定。”

在回小镇的路上,维克多心里考虑着:“哼,要是您小姐认为这是不高尚的,我可不那么想。当然,谁放走谁,对我都无所谓……”

在他这个出身波兰名门的贵族看来,两方面都是讨厌的。反正波兰军队不久就要开来,那时候才会有一个真正的政府,一个真正的波兰贵族的政府。但是他现在可以趁这个机会来结果那个小流氓保尔·柯察金。他们——彼得留拉的部队——会把他的脑袋揪下来的。

维克多是一个人留在镇上的。他住在姑母家里。他的姑父是一家糖厂的副经理。他的父亲西吉兹蒙德·列辛斯基早就带着母亲和妮莉到华沙去了,他的父亲在那边担任着显要的职位。

他到了城防司令部,走进了敞开的大门。

过一会儿,他便带着四个彼得留拉匪兵到保尔家去了。

“就是这里。”他指着那个有亮光的窗子轻轻地说,随后便问那个站在他旁边的骑兵少尉:“我可以走了吗?”

“请便。”那少尉回答,“别的事情我们自己能办。谢谢您的帮忙。”

维克多迅速地迈开大步顺着人行道走了。

保尔在背上挨了最后一拳,伸着两只胳膊,撞在那黑暗的牢房的墙上。他摸到一张像木板床一样的东西就坐下去。他受尽了折磨,被打得浑身是伤,心情十分沮丧。

他完全没想到他会被捕。“他们怎么会知道是我呢?这是什么道理,压根儿就没有人看到我呀!现在又怎么办呢?朱赫来在哪儿?”

他是在克利姆卡家里和朱赫来分手的。朱赫来要在那里等到天黑才离开小镇。保尔随后就朝谢廖沙家走去。

“哦,好在我早就把手枪放到老鸹窝里去了,”他心里这样想。“要是他们找出它来,那我就什么都完了。可是他们究竟怎么会知道是我呢?”这问题使他感到苦恼和困惑。

彼得留拉匪兵从他家里没有找到什么东西。阿尔焦姆早把他的衣服和手风琴带到乡下去了,他母亲也把她的小箱子带走了,因此不管他们在屋里怎样搜索,结果还是捞不到什么东西。

可是保尔怎么也忘不了他从家里到司令部去时一路上的遭遇。夜是那么黑,什么也看不见,天空裹着云层,左右和后面的拳头、脚尖,不住踢打他,他茫然地、昏昏沉沉地走着。

门外有人声传进来。守卫的兵士就在隔壁的房间里。门的下面透出一条亮光。保尔站起来,顺着墙壁摸索,在房里走了一圈。他在木板床的对面摸到一面安着牢固的齿形铁栏杆的窗子。他用手推了一下——那东西很结实,显然这房子从前是个仓库。

他摸到门边,站在那儿倾听了一会儿。接着他轻轻地按了一下门的把手。讨厌的门吱吱地响起来。

“妈的,没有上过油。”他骂了一句。

他从打开的窄门缝里看见了床沿上搁着两只脚,脚趾分开,长着硬茧。他又握住把手轻轻一推,门一点也不客气地响起来。于是一个头发蓬乱、睡眼惺忪的人从板床上坐起来,一面拚命用五个指头搔着长了虱子的头,一面破口大骂。那懒洋洋的、单调的骂声停止之后,他就伸手去拿放在床头旁边的步枪,慢腾腾地吆喝说:

“把门关上,下次再往外瞧,就打死你……”

保尔把门关上了。从隔壁房间里传来一阵哈哈的笑声。

他在那天夜里,翻来覆去地想了许多事情。他柯察金第一次参加斗争,结果很糟糕。刚一开头,就像老鼠一样给人家捉住,关在铁笼里。

当他坐着,陷入半睡眠状态的时候,他母亲的脸——那瘦瘦的、满是皱纹的脸和两只那么熟识的、慈爱的眼睛——便浮现出来。他心里想:“幸亏她不在家,不然的话,她会多么伤心呵!”

从窗口透进来的光线照在地上,映出一个灰色的方块。

黑暗渐渐退却。曙光已经近了。 eaXCuhSAjaoO0VhjwH2sLgubp2dWV8u1JFygqKcPWjk8QhPRpP8Bs7Z+s1X/luF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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