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的精力重新振作起来,全神贯注地审视着军用地图:
“总司令,我想,湘江一战,兵力上损失很大,对士气也是一个严重挫折,目前军心容易涣散,加强部队思想工作,很有必要!”
“我同意你的意见。只要渡过湘江,本身就是一个胜利。”朱德一心安慰他的入党介绍人。他对周恩来向来是一往情深,但“君子之交淡如水”,他很少公开展露。这是一种敦厚的情操。“蒋介石是决心把我们消灭在湘江东岸,他的企图没有得逞。我们损失的部队,从数字上看虽然很大,但大都是‘猛烈扩红’动员来的新兵,还有一部分是挑夫。我们的主力部队战斗力仍然很强,关键是找一个休整的机会,进行人力物力的补充……必须让全体指战员明白这一点……”
朱德的这些话,的确给周恩来很大安慰,一时间使他感到自我谴责有些过分了。他端详着总司令那张诚实质朴的老农民式的脸,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一种心敛意宁、山崩地裂、不动声色的奇妙风采。“是的,八军团的番号可以取消,把剩余部队补充到几个主力兵团去……轻装轻装就是轻不下来,这下可好,不轻也得轻了!”
“全部用新兵组建兵团,这是一个失策。八军团的溃散,是一个值得永远记取的教训!”只有在周恩来面前,朱德才这样坦诚地批评“最高三人团”决策的失误。
周恩来默然。这使他想起他与李德、博古的争论。
那时,他曾主张把新兵充实到一、三、五、九兵团去,以老带新,新兵就会很快成长为战斗力。博古却觉得增加一个新兵团,声势上五个兵团总比四个兵团大!当时,李德还开了个有趣的玩笑:“苹果虽然一样多,装成五个袋子总比四个袋子多一个。”实战证明了,这是博古不懂军事法则所表现出的“幼稚”。
周恩来是个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人。他绝不指责博古提出如此主张,却谴责自己没有坚决反对。“这的确是个很大的教训!”周恩来心甘情愿地承担了责任。
朱德知道,周恩来总是把别人的错误揽在自己身上,这使他分外难受。急忙把话题岔开:“关于加强思想工作,你是不是起草一个指示性的电文?我想,博古和顾问是会同意的。”朱德缓缓地站了起来,“我想到一军团去看看。”
“不,你是总司令,不能老到第一线去,这里需要你。”周恩来声调诚挚而含恳求,他很清楚,朱德绝不是心胸狭隘的人,却总是不想参与“最高三人团”的决策。战地亲临,固然是他的战斗作风,但也不排除是他回避参与决策的方法,以免在严酷多变的政治路线斗争中有所僭越。“那好,你起草电文我休息。”
不知为什么,朱德此时此刻不想离开周恩来,总想为他分担些什么。警卫人员却坚持要他到早已为他备好的屋子里睡。他拍拍警卫员的肩头:“你是个傻瓜蛋,冬天睡觉最好的地方不是空洞洞的房间,而是跟炊事兵在锅灶前的草窝里通腿,越挤越暖和。”警卫人员只好把军毯拿来。朱德便挤在司令部值班人员的草铺上,自得其乐地向警卫人员挤挤眼:“你看,值班参谋们不用起床就能找到总司令,真是两全其美!”说完,把军毯向身上一蒙,睡了。
周恩来伏案书写命令。写完之后,准备送给博古、李德审阅后发出。他看了看桌上的闹钟,已是凌晨两点钟。他觉得这样的政治思想工作方面的文电,没有必要用中央名义发出,因而也没有必要给博古、李德看。他准备用中央局、军委、总政的名义发出,他是中央局书记,又是红军总政委,朱德是中央军革委主席,由他们两人签署就行了。他迟疑了一会儿,由于事关重大紧急,不得不把已经睡熟的总司令推醒。
朱德阅后,令机要科立即发出:
一日战斗,关系我野战军全部。西进胜利,可开辟今后的发展前途,迟则我野战军将被层层切断。我一、三军团首长及其政治部,应连夜派遣政工人员,分入到各连队去进行战斗鼓动。要动员全体指战员认识今日作战的意义。我们不为胜利者,即为战败者。胜负关全局,人人要奋起作战的最高勇气,不顾一切牺牲,克服疲惫现象,以坚决的突击,执行进攻与消灭敌人的任务,保证军委一号一时半作战命令全部实现,打退敌人占领的地方,消灭敌人进攻部队。开辟西进的道路,保证我野战军全部突过封锁线,应是今日作战的基本口号。望高举着胜利的旗帜,向着火线上去。
中央局
军 委
总 政
待机要秘书取走电文后,周恩来对朱德说,他要去布置一下筹粮筹款工作。
“这个工作已经布置过了!”朱德说,“我刚才睡了半个小时,不想睡了,你就在那里……”朱德指着他睡过的地方,“躺一会儿吧。”
“不,我不想睡,有红薯和玉米糊撑着呢。只是两眼有点酸胀。”周恩来用手揉着眼睛。一时间,他们两人相对无言。周恩来双肘支在桌子上用手支着下巴,又在假寐。
周恩来的一生,即便从历史角度来衡量,也是非同寻常的。他此刻在想些什么?他的眼力究竟能看多远?他对人类生活的复杂观察与理解得多深?也许,此时此刻他正用他的敏锐的目光,在人生的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中,去寻找发现绕过那个足以使革命之船沉没的暗礁?现在,这颗心正为目前的损失备受煎熬。他又想起南昌起义的失败过程。
那时……这时,他的痛苦,他的忧虑,他的伤感,在强烈的自我克制中隐藏极深,几乎无人察觉,只有具有忠厚、诚笃、善良长者之风的朱德,由于他们在柏林时曾有的一段特殊机缘,才能从他沉郁的声音里听出内心的痛苦,从他的身体前倾、双手紧扣而微微颤抖的偶然失控中,探知他的忧心如焚!有时,在他朗声大笑之后,内心却因在左右为难中扭曲自己而低泣!当朱德看到他伏案起草电文时那越来越瘦弱的背影时,心里忽然触动某种深藏的感情,产生出无限怜惜:
他才是真正的忍辱负重的人啊!他做了多少违心违愿的事?他替别人承担了多少罪责?他为什么总是委屈自己的心?为了中华民族的崛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蜀国宰相的誓言不正是周恩来的墓志铭吗?
“恩来!你还记得十二年前咱们在德国初次见面的事吗?”
“怎么不记得?那是1922年的10月22日……”周恩来仰起脸来,他惊人的记忆力,常使见过一面的人纳罕,“你是先到法国马赛,而后到柏林的吧!”
十二年后的一切还如此清晰,很使朱德感动:“我就是专程去找你的。你记得那天,你唱《马赛曲》,虽然我还听不清词,可是,真叫人热血沸腾。现在,我真想听你唱,还和当年一样……”
“那么,你还是跟我唱?”
“不,我只能是跟着你哼。”
周恩来的眼睛里忽然泪花莹转,这个提议包含了多么复杂深沉的感情啊。他多么感谢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军人的良苦用心,像个纯真的孩子,用天真的方法宽慰他那悲苦的心。他果然像上台演出似地引吭低唱:
我祖国之骄子,趋赴戎行!
今日何日,日月重光!
暴政与我敌,血旗已高扬,
君不闻四野败兵呼噪急,
欲戮我众欲歼我妻我子以勤王。
我国民,秣尔马、厉尔兵、
整尔行伍,冒死进行
沥彼秽血以为粪,用助吾耕。
……
两人陶醉在这悲愤雄壮的歌声里。这歌,涤荡着烦恼,使他们心中迸发出一种为革命事业自我牺牲的高尚精神。
在中央苏区期间,周恩来能够推心置腹袒露内心苦恼的只有一人,那就是朱德。他跟陈毅也可以深谈,但这种机会很少。只是在离开苏区的前一天,陈毅因伤情必须手术,他才跟贺诚一起去看望他。两人久久地握别,在行色匆匆、周围都是医护人员的情况下,他们无法倾诉衷肠!